那是赵蕤第一次命题让李白试写一诗,他一心一意要让李白洗髓换骨,脱去时风所染,是以命题之先,思虑了很久,才道:“写一景,或写一物,然不须困于题旨,尤不必出落相对。”
李白从赵蕤手中接过一方牙版,铺上藁纸,掖实扣紧,以左掌擎住,这才捵捵笔、点了墨,书事算是停当了,然而心中仍不免疑惑—
他以为自己的诗就是用意过于恣肆,前言后语不能贯通,之前才会把曹子建“西园飞盖”那样的典故加诸于“初月”的;如果原本无所感、无所知,又怎么会有足以吟咏的诗句呢?遂问道:“无旨意如何作?”
赵蕤淡淡答了声:“取汝念念不忘一事即可。”
李白一动念,只想到了多年前憔悴病榻的丁零奴—也就是在那一张病榻上,丁零奴将一柄他亲手铸造、随身携行多年,长短与李白身形略等的剑交付给这孩子,道:“此物可以摧伏怨敌,汝其善保。”
丁零奴晚岁与他朝夕相伴,是他懵懂未开直至年事稍长以来,第一次历经生离死别的伴侣。可是“写一景,写一物”并不是“写一人”。若是写丁零奴,他可以在转瞬间拈成八个作为骨干的语句:“金天之西,白日所没。康老胡雏,生彼月窟。巉岩容仪,戍削风骨。碧玉炅炅双目瞳,黄金拳拳两鬓红。”李白随思落笔,濡毫疾书,写下了,却又立刻移开书纸,换了一张。
赵蕤盘膝坐在对面的几前,头也不抬,沉声道:“藁草莫丢弃,那也都是心血。”
李白没答腔,继续想着丁零奴,想着他一路从西域随车步行,走在巨轮高车之侧,年仅五岁的李白只消轻轻拈指,一撩车窗帘布,便可以看见丁零奴那顶浑脱帽。帽子已经极其陈旧,翻沿处皆磨白了,复沾黏尘沙灰土而泛黄发黑;帽身的绣花原本是红是绿,也不再能分辨。非得从车中俯瞰,不能发觉那帽顶近央之处,不知何时还破了个洞,露出丁零奴的一块秃颅。
念念不忘,此物此景。他又有了句子:“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这六句尚未收煞,李白忽又觉得不妥—按赵蕤的吩咐,唯景物可写,不能作旨意;要是顺此而下,他非得作出怀念丁零奴的句意不可;就算不朝这一思路前行,也省不得要对岁月奄逝、人生短促的本相发一感慨。
于是他又换了一张纸,叹道:“作诗不立作意,原来是极难的。”
赵蕤仍迳自抄着他的著作,不理不睬。却暗下窃喜着;没有料到前几日还沾沾自喜地说“某写诗恰是随意”、“某写诗皆不落题”的这个狂生,竟然翻悟得如此敏捷,点额知返,当即发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只是才大心疏而已。
李白则默默地从丁零奴的记忆遁开,想起了那的确也堪称令人念念不忘的明月故事,他略一振衣袖,左掌夹稳了手版,右手举笔,落毫仍然俊快无伦: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杀气落乔木,浮云蔽层峦。孤凤鸣天霓,遗声何辛酸。
这是他想象中的巨雕,于翱翔了不知几度春秋之后,来到这荒寒郊野,俯视山川云峦,猛然看见了当年在狂风暴雪之夜结识的少年,想要就近相认。孰能料得,上林一箭堕西风,这心地天真的野物,竟然在顷刻间被那不能相识的旧识横夺了性命。
作罢,他低声诵过一回,满眼的字迹,都像是孩提时心象所摹而栩栩如生的、纷絮飘零的一身毛羽。他猜想:赵蕤再称神仙,大约也看不出他所写的,是骑射英雄明月传说中的那一只巨雕罢?
可是赵蕤连看也不看便道:“不佳!”
“神仙尚未过目—”
“某侧耳而听汝诵声即知,中间二联还是免不了受时风渍染,出落成对;尤其是五、六两句,落入那协律郎群公眼中,想来会称道汝工巧稳洽—”
考辨诗之为物,究竟应该如何才算“中式”,的确在这些年间愈益明朗。虽然朝廷与士人并没有规范句法律则的明文,可是“时风”无所遁逃。李白已经竭尽所能地不受那种遣词造句的声调习惯所羁縻—像是“天地何漫漫”一句的“何”字,“风飘大荒寒”一句的“荒”字,“浮云蔽层峦”一句的“层”字,“孤凤鸣天霓”一句的“天”字,以及“遗声何辛酸”的“辛”字等等;若以“合律”的要求视之,皆应易为仄声字。李白刻意调度如此,使之不符时尚,更近古体。
更何况,赵蕤力称是病的第五、六句“杀气落乔木,浮云蔽层峦”,李白更不能服其理。他原本还颇费一番工夫,蓄意使第五句起句(也就是当句之第二字)处,与第四句的第二字平仄相对;在科考中,以试帖诗的考察要求而言,这是“犯式”的,也就是出格、出律的。后世之论诗者常谓此为“失黏”,一旦有此病,足证其韵律不协,识字失检,是可以因之而黜落不第的。李白为了表示他不为时风所寖,于当黏之处失黏,横空一断,手眼应属不凡了,未料赵蕤仍旧不惬意。
李白将手版并笔一放,拢拢袖子,高踞而问道:“‘工巧稳洽’称得是病?”
“于不思议间得之,即是病,且大病不可医。”赵蕤道,“汝于作此‘杀气落乔木’句之际,已堕入‘浮云蔽层峦’之障中。”
乍听之下,赵蕤的说法很诡异,明明前一句才写就,下一句尚无踪迹,怎么说上一句就落入了下一句的机栝呢?继之再一细思,李白不得不心平气和了下来。
的确!或许便在前一句离手的一刹那间,神思无识亦无明,任由“高下相须,自然成对”的惯性澎湃而兴,果然顺着语势而冒出来的“浮云蔽层峦”是一个贴切的对句,却是一个浮滥的描写。因为只有李白自己知道:他要叙述的应该是一只视野辽阔明澈,在草原上空纵情翱翔的巨雕,本来不会去在意那些偶或遮蔽了层层山丘的云朵。
“汝自是一凤,何须作鸡鸣?”赵蕤看李白一眼,将先前所说的话再说了一次:“然—藁草都是心血,莫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