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除了写诗、采药、有如游戏一般地从赵蕤学习种种看似无用之知,间或操作些并不吃力的农事,此刻的李白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他曾经在昌明市上与一班结客少年酒后行凶,持剑杀伤一人,闹得县尉连月登门,三日一盘查、五日一传问,无何还是将官事留给父亲料理。他侥幸脱身,躲进了大明寺,意气风发的人生像是死过一回。如今投靠了这道士,仍如犬马一样的野畜,似乎只有极为短暂的当下,独立茫茫风日间,微觉片刻的悲欢与苦乐,而旧忆迷惘,前途更难以捉摸。
赵蕤的用意他不会明白。倒是月娘,有意无意地提醒过他一回。
那是在绵州刺史率领僚属来拜山之前不久,岁入腊末,时近新正,满山寒意殊甚。
赵蕤用两枚铜钱,在陶碗中卜得一卦,是副“临”卦。片刻之间,他的脸上短暂地露出少见的喜色。他没有向月娘或李白多解释,只诵了几声:“‘泽上有地,临;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
思忖了片刻,像是忽然想到了一桩未了的勾当,扛起半袋穅,又踅回后园中掺和了半袋榨过油的豆渣,匆匆入山去了。行前还不忘交代月娘,本日派给李白的课业—拟《文选》赋一篇、乐府诗三题,以及一句令李白全然摸不着头脑的话:“应让他熟习几则《是非》了—还有,若有余暇,再让他试几道算策。”
赵蕤的背影还在山路上晃荡,月娘已经搬出了一卷赵蕤先前抄毕的书纸,但见篇目上端楷写着“是非”二字。
李白看不清篇目左侧密密麻麻的本文小字,但听月娘清泠如山溪的声音,一字一句读诵:“是曰:《大雅》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
他听得不十分认真,只顾着看月娘那一身的衣服。此日大约没有安排园圃之事,她不再裹着男人家粗蠢的农衣。平时顶戴的黑羊皮浑脱帽不见了,乌亮亮的一头青丝绾起来,着一朱色轻纱绑缚。纱垂袅袅,覆盖在肩头,那是一件白色窄袖襦,肩披毡巾,腰束素锦带,下半身盘在一袭玄色长裙里。就在那么潺潺湲湲诵读着章句之际,不知打从何处飘来了一阵穹草和桂花的香风—
“这几句都读过么?”
李白赶紧一振神思,追捕着才从耳边溜走的字句,道:“幼时、幼时读过的。”
“解意否?”
“解得。”李白点头,顺势垂下脸。
“能说否?”
“《大雅》下文是‘夙夜匪懈,以事一人’;《易·系辞》的下文是‘圣人之大宝曰位’。比合上下文,都是说保得此一生身,事君、奉君的意思。儒道立其本,大凡如此。”
“儒道大本,不能攻破、不能变易么?”
李白想了想,不敢拿主意,怯生生地说:“汉兴以来,儒道显学,历朝正统,不闻曾经攻破。”
“先生述此,前有‘是曰’二字,这是正说其理;然则,反说其理又当如何?”月娘似乎怕他一时不能会意,赶紧又问了一句:若问汝:‘非曰’该如何说呢?”
李白虎瞪着一双圆眼,皱眉结舌、不能答。
月娘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迳自捧起书纸,念下去:“非曰:《语》曰:‘士见危授命。’又曰:‘君子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
“啊!”李白忽然明白过来—那“语曰”是指《论语》。《论语·子张》一开篇就有这么一句,谓士人于国难临头之际,应该要能牺牲性命以图救亡。而子张所说,也恰恰呼应了《论语·卫灵公》篇里孔子本人的话,只不过赵蕤把孔子原文的“志士仁人”简说成“君子”,把“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两句的次第颠倒了而已。
李白明白的不只是章句;更是赵蕤长短术的立意所在。这一标目为“是非”的课程,并非让人分辨那些已经为人所知、为人所信、为人所奉行的价值,而是透过了书写那些文字、标榜那些教训、揭橥那些道术之人,在自相冲突的纷纭义理之间,显现矛盾。
尤有甚者,在接下来的文章之中,赵蕤还让不同家数的论理互相质疑、互相辩论、互相干犯。例言之,他以司马迁的九世祖、秦惠王时期的纵横家、兵学家将领司马错之言去攻击汉代黄石公的兵学理论。司马错的“非曰”如此:
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人;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后王业随之。
而黄石公的“是曰”却是这么说的:
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残灭之政,虽成必败。
对勘二者之论,当政者除了高举“博德”、“广德”的纲领之外,究竟应该不应该推拓疆域、发达资财、贪人所有?显见是莫衷一是的。
这还只是议论相持不下的皮相而已。待月娘读到另一则上,李白矍然一惊,不自觉振衣而起,道:“某明白神仙为何不敬圣人了!”
月娘读的是:“是曰:孔子曰:‘君子不器,圣人智周万物。’非曰:列子曰:‘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故天职生覆,地职形载,圣职教化。’”
孔子之言,备载于《论语·为政》,用意是勉励君子人广其学行,不为一艺所困、不以一得而足;可是《列子·天瑞》却将“圣人”、“圣职”的地位束结于教化一端,以偏为全。
《是非》一篇罗举了五十三对彼是此非、此是彼非的铭言。一通读过之后,李白浑身冒汗,不时在相如台的廊庑之下漫无目的地绕走,他随声默记着那些或华丽、或庄严,机巧万变的语句,同时又深深感受到言辞所能承载的意义竟是如此空虚、缥缈、吹弹可破。
便在此刻,似幽远、又切近的一股芎草桂花香气传来,月娘也起身收裹着书纸,却突如其来回眸一问:“孺子,日后果然是要出门取官的么?”
李白猝不及防,支吾了两声,仍不敢直视这师娘的容颜,只得垂下脸去。
“若是立志取官,则先生授汝之书,无论千反万复,总其说,不过是另一则‘是曰’尔耳;汝须自拿主张,攻之以‘非曰’。”
“某并无大志取官—”
李白还没说完,月娘却像是早知他会这么说了,当即亢声道:汝便结裹行李,辞山迳去,莫消复回!”
李白一惊心,抬起头,发现月娘双瞳睒睒,一迳凝视着他。好半晌,才期期艾艾道:“神仙是隐者,一向睥睨官场,不谋职官,某—”
“先生之隐,即‘是’;汝之仕宦,即‘非’!汝才读此篇,便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