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慈元之时,李白吃了一惊。不过是半日辰光,这僧却像是老了几岁,苦皱着一张乍见沧桑的脸,与另一身着缁衣的和尚在路边喁喁交谈。一见他来,便住口不说了,作势拴缚着驴车上的行李,稽首合什,同那和尚告别。
一俟就道,其抑郁幽闷,真同乌云密盖、不透一丝闲风;走起路来,更是步步如踏针毡。来到一亭,李白再也忍不住,试问道:“和尚,我吟一首诗你听来,可好?”
慈元不作声,脚下却加紧了步伐。
“看和尚心事重重,此行还有好山好水五百里,岂便尽付于汝这愁眉愁眼的将就?”
“贫道实实无心贪玩山水。”
“事可商量否?”
慈元眄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佛事延搁不得,赶路要紧。”
李白看他实心着急,愈发觉得有趣,笑道:“我便吟一首诗来你听,不碍佛事。”
慈元拗他不过,仍垮着脸,道:“施主且吟将去,贫道只是走路。”
“夜来某与一鬼、并一生魂共饮玉浮梁,尽一缸之量,痛快!”李白道,“复观壁上幻画,画中山川宫室,庙堂江湖,还有冲霄一鹤,于是乎才明白了《小雅》之诗所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究竟是何意—和尚错过了,可惜。”
“贫道持戒,施主莫要忘了。”
“酒后之诗入耳,则不犯戒。”
李白原本并未作诗,可是百无聊赖,横顺便是逗这和尚作耍,当下放声吟道:
贳酒知谁醉,凭仙放鹤飞。露寒失画壁,蚁绿染僧衣—
“罪过!罪过!”慈元垂下脸,本来就纠结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步履也有如要逃避什么似的益发地急了:“僧衣向不近酒,染不得、染不得的!”
“和尚大量宽怀,广示方便,年前某落难到宝刹将息了数月,汝便曾借某僧衣,某时时穿着,至今存念,不敢或忘。”
慈元一迳摇着头,只能三复斯言:“染不得”、“染不得”。
未料李白从这脱身一袭袈裟的皮相,转出另一层作意—易言之,从这一句导出的僧人,也就未必是眼前这栖栖遑遑的慈元,而那想象中的人物,僧耶,俗耶?是仙,是道?已经不能辨其为何方神圣了。正由于用意有别,修辞风调亦为之改容,从接下来的一句上奋拔出格,不复倚傍近世时兴的俗体、依律摹声,一变而成为古调。他继续吟下去:
僧蜕峨眉山烟里,翠微犹带经声起。浮梁余药饮行人,行来一片天河水—
慈元不通诗,不知道所谓“浮梁余药饮行人”,恰是将前一天晚上所饮的“神品玉浮梁”当作是服食之后可以长生不老的升仙之药。在此处,李白运用了《水经注》里的事典,以淮南道家仙迹混入蜀中佛家成相,可以说是顽谑已甚。
据载:淮南有肥水,西分为二,右行一支是肥水旧道,后来积聚广泛,成为“船官湖”,多停放较大型的舟船,以避风波漂逐。船官湖之北,正对的是“八公山”;此山外貌之奇,在于略无树木,是座童秃之山,山上有淮南王刘安庙。
刘安是汉高帝之孙,厉王刘长之子。刘安一向折节下士,笃好儒学,而彼时的儒家,大多兼习方术。在刘安帐下之儒,各领徒数十人,都是一时俊秀。这一群士人朝夕钻研神仙秘法鸿宝之道,其中最出色的是八个须眉皓素的老人,名曰左吴、李尚、苏飞、田由、毛被、雷被、伍被、晋昌,号称八公。
传闻中的八公初次诣门请见,看门的人告以:“我王好长生,而今看诸位老先生似乎并没有驻颜止衰之术,不敢为尔等通报。”这话才说完,八公摇身一变,都成了童子。淮南王听说了这当面神迹,当然开怀礼敬,待之如上宾。
《水经注》也记录了这“八公”“竝能炼金化丹,出入无间”,到后来甚至同刘安携手登山,埋金于地,肉身则白日升天。留在登仙之处的器皿之中,还残留着未曾服食的饵药,凡有经过的鸡犬舔舐,俱得上升。这山,乃以八公为名,日后才现草木蓊郁、百鸟嘤鸣之象。
李白这四句夸酒浆为仙药,还只是起兴,跟着就是转韵敷陈:
水色天涯共茫茫,听我为君吟短长。心事随身参同契,金丹不老老伯阳—
这几句就掉转了意思,直指忧心忡忡的慈元了。
《周易参同契》,东汉魏伯阳作。一说以为此书言简意赅,不外就是透过语言连缀,将《易经》、《老子》之言拼合假借,转相注释,看似说的是用炉鼎烧丹,指喻实为人身经脉流通变化。也有一说以为烧炼黄金水银之属,可以吸收先天一炁(同“气”),历一纪而神丹可成,服食之后,肉身化炁飞升,遂为仙矣。
李白在此,只是把“心身内外”浮泛地论为一体;所谓“参同”,就是参核一个人所思与所事,是否有“形神相通,体性相符”之理。本事:魏伯阳在打通儒、道、阴阳各家之说的时候,必从“同类相变”来立论,故有所谓:“欲作服食仙,宜以同类者”、“类同者相从,事乖不成宝”。
在李白而言,放在诗句之中的也不是多么艰深难晓的道论,只是基于此理,用乎此语。“心事随身参同契,金丹不老老伯阳”所喻十分明朗,乃为慈元的心境和处境。说得浅白些,即谓:成于内则发乎外,此人既然形容枯槁,必定心志憔悴。不料,慈元终归不明白诗句用事的机关,但闻“随身”、又闻一“契”字,忽然心头一凛:莫非,莫非李客已经在书信中同李白透露了玄机—也就是他此行要与各地寺院勾当的种种内情?
然而李白作诗,只是天真,其命意常随字句而飘移、而流动、而飞跃。每看似岔走于邈然不可及之处,复将诗旨使转,所以汪洋恣肆,回环自如,未可以常理节度。既然这诗开篇用游仙领出旨趣,又因“身心参同”而转到了魏伯阳,更是他极有兴致的题目,遂再扭折一回声调,用急促的入声为韵脚,显现出一种迫不及待的节奏和情味—也就在这一刻,他转身奔向道旁一湾春日初涨的浅溪,摘采了一大把剑刃也似的菖蒲新叶,递过来,对着慈元傻笑,继续吟道:
河车丹鼎生紫液,姹女初成朱雀碧。即此奉君食菖蒲,蓬莱瓜枣识痕迹。
慈元仍在迷惘和忧惧之中。看李白载吟载笑,越发糊涂,颇觉遭了侮弄。实则李白此作发展到这四句上,反而是在嬉谑之间,流露出一层深情款款的祝福。
魏伯阳《参同契》开丹道之先河,有一不可须臾离之的要旨,即是将炼丹的药鼎看成一具体而微的天地,阴阳五行,世间万物,无不凝形缩影其内。
其后,无论民间附会神话里的汉代人物钟离权,或者是在江湖之间亦正亦邪、神出鬼没的吕洞宾,以迄于刘海蟾、张紫阳者流,皆为“内丹”一派;其主要的原因就是魏伯阳所标榜、推阐的外丹之术没有足够的技术细节,可以供为操持实践的张本。像是在炼丹所必备的器物、材料方面,多出之以隐语,令学习者感到难以辨别,又不胜其烦扰。倒是将外在天地与我身宇宙相绾和的内丹之说,杂以周天练气之术,即身可行,日进有功,反而很快地为人所理解而乐于参习。
而李白的这几句诗,便是十分稠密地组织起外丹术语而成。
根据道教典籍所载,有蓬莱修炼之法,在这些法典中,一般称水为“河车”,称火为“朱雀”。术士们为了故作神秘,不以常名而呼,多少有些惑人耳目以玄秘自珍的用意。例如“姹女”,原意为少女—由于旧时有以守宫砂(亦称朱砂)辨认处女的俗尚,而制作守宫砂又必须使用水银,遂使“姹女”成为“水银”的代称。
炼丹得水银,书记十分粗略,大约是取水一斗置铛中,生火煮沸,再放入九两水银矿石—呼为“圣石”;水银一旦烧出,便是“姹女”了。其次而成者,则称“玉液”。再向后,还会随火候而变化,呈紫色结晶者谓之“紫河车”,呈白色结晶者谓之“白河车”,其余青色、赤色之结晶亦然。诗句:当“姹女”结晶,火色转蓝(朱雀碧),便可以说大功告成了。
不过,炼丹只是一个过程,李白在这一节所欲传达的意思,实在次一联。不意间发现路旁溪畔的菖蒲,点亮李白一点灵光。那是曾经在《楚辞·远游》里出现过的人物:“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东方朔的《七谏·自悲》中也有:“见韩众而宿之兮,问天道之所在;借浮云以送予兮,载雌霓而为旌。”
韩众是古老神话里的一个神仙,《列仙传》上说他为齐王采药,而齐王不肯服食那药,韩众只好自己吃了成仙。《抱朴子》上形容韩众:“服菖蒲十三年,身生毛。日视书万言,皆诵之,冬袒不寒。”不知菖蒲即齐王所不肯服食者否?倒是李白取菖蒲奉飨于慈元,不免因为和尚头顶无毛,食之如韩众而“身生毛”,或可稍御头顶之寒,这,当然不无取笑在其中。
至于下一句,用的是《史记·孝武本纪》里一则流传很广的故事:“(李)少君言于上曰:‘……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臣枣,大如瓜。安期生,僊(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砂诸药,齐为黄金矣。”
所谓“蓬莱瓜枣”,恰是勾出远游求索的心情—无庸置疑,求仙,不能只看到表面的仙字;于李白,这就是对这玄黄天地、洪荒宇宙的无穷好奇与探索。吟诵到此,诗思有如脱缰之马、离弦之箭,再也收束不得;李白只恨自己的口齿不够敏捷,当下声字喷出,意兴随之涌至;转韵入平声,以五言十二句重新勾回首联“放鹤”的情境,结构出一个完足如弹丸的篇章:
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扬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举首远望之,飘然若流星。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
这一切,慈元显然都没有听懂,他更没有成仙的打算,只反手推开了晶莹碧翠的菖蒲叶,冷冷地应道:“休要作耍!李郎既知我随身尽是契券文书,须见人生琐琐,道途迢迢,应是赶路打紧。”
此诗无名,为李白初旅之迹,后人似乎也可以这样看:当现实的人生展开之际,那诗句中的仙境,便随着脚步而一句一句地凋零了。
贳酒知谁醉,凭仙放鹤飞。露寒失画壁,蚁绿染僧衣。僧蜕峨眉山烟里,翠微犹带经声起。浮梁余药饮行人,行来一片天河水。水色天涯共茫茫,听我为君吟短长。心事随身参同契,金丹不老老伯阳。河车丹鼎生紫液,姹女初成朱雀碧。即此奉君食菖蒲,蓬莱瓜枣识痕迹。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扬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举首远望之,飘然若流星。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