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谷名目极多,又称却谷、却粒、绝谷、断谷、修粮等,其术所从来久矣。
自秦汉以降,与夫道家的逐渐蓬勃,修身练气、养命长生、服食升仙以及辟谷导引种种神异其能、非凡其事的传说便不胫而走,天下喧腾。
即使连《大戴礼记·易本命第八十一》都有这样的记载:“食水者善游能寒,食土者无心而不息,食木者多力而拂;食草者善走而愚,食桑者有丝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如何从“智慧而巧”,精进身心,以达于“神明而寿”、“不死而神”就成为此下千年之间修道者的使命。得以只饮水而“不衣丝麻,不食五谷”,善于“吹呴食气”的术士,非但常保“童子之颜色”,还有“肉色光美,徐行及马,力兼数人”的模样和能为。
不进用常人饮馔,堪称神乎其技,其事则车载斗量。其例大凡若此:《神仙传·鲁女生》所记的鲁女生,“服胡麻饵术,绝谷八十余年,甚少壮,一日行三百余里,走逐麞鹿。乡里传:世见之二百余年。入华山中去,时故人与女生别后五十年,入华山庙,逢女生,乘白鹿,从后有玉女数十人也。”
另,同书记封君达之事,也相当近似:“服黄精五十余年,又入乌鼠山,服炼水银,百余岁往来乡里,视之年如三十许人。常骑青牛,闻人有疾病待死者,便过,与药治之,应手皆愈。”随手摭拾无数,而看似不相关的辟谷之人,在传闻中也能往来无碍—封君达就见过鲁女生,还曾经为鲁氏“授还丹诀及《五岳真形图》”。
辟谷不同于绝食,《抱朴子》曾录董京之《辟谷方》:“以甘草、防风、苋实之属十许种捣为散,先服方寸匕,乃吞石子大如雀卵十二枚,足辟百日,辄更服散,气力颜色如故也。”此处的“方寸匕”是量体单位,取一寸立方,大约十粒梧桐子。
历代方术之书,逐渐衍生派别,彼此泾渭分明,但是于辟谷服食之物,所录则大同小异,不外乎黄精、玉竹、芝麻、天冬、大枣、黑豆、灵芝、松子、白术、桑葚、胡桃、蜂蜜、麦冬之类;或复添以云母、雄黄和朱砂等矿石,更与炼服外丹家数结合为一体了。在赵蕤为李白打理的随身草药里,就半是此物。以其深谋远虑,不会不知道李白此行还真不免要冒上挨饿的险,是以贮裹完足,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目睹两个受饥寒交侵、即将成为饿殍的妇人,李白自知:除了随手布施,勉成一时饲养,其余也无能为力。他不得不想起传说中那些或则服药、或则服气,总之在饥饿中犹能不碍于维持容颜、体魄、精神、寿命的高人,他们或则“断谷三年,步陟登山,终日不倦”,或则“但求三二升水,如此年余,颜色鲜悦,气力如故”,或则“断谷三十余载,唯以涧水服云母屑,日夜诵《大洞经》”—这些人的方术,若是能普施于哀哀生民,不是时刻能挽救万千条性命吗?
或者—李白所转出的另一个念头则是:这些断谷仙方,杂以方士们吐纳导引、高寿轻身,以及各种光怪陆离的怪谭,或则根本就是用以欺诳众生,使之在垂死挣扎、无以为继的生之边缘,仿佛还寄托了、攀附了最后一宗遇仙而化、随仙而去的希望。
在疲惫、绝望以及掺杂着惭愧的怜悯之情中,李白与慈元践踏着薄水碎石,越过溪谷,挑了一处较平缓的坡地,向驿所走去。他们远远看见爝火连行,人声鼎沸,兼有马鸣驴嘶,喧哗不已—看情状,像是夜行商旅休憩已毕,准备登程了。然而,李白却感受到一股沉郁之气,打从四围八面渐渐涌迫而至,这使得他腰间的剑轻微地抖动了起来。他停住脚步,鞘中长剑抖动依然。
放眼再朝驿路上望去,夜空中的爝火便如同扑展着火翅的鸟儿,竟向他和慈元包围过来。李白凝眸以观,立刻明白了:是黄昏时分乍到金堆驿时撞见过的—那十多个横刀执戟的驿卒。
当先一人,戴扎巾软帽,两条束带从脑后系上头顶,此人面容丰腴,方口大耳,可是满嘴无牙。他的上半身外罩半甲,内裹棉衣,底下穿了素褶子,腰扎革带,足登一双长筒靴,靴子很旧了,踝折之处的皮面磨损欲穿。褶子打从当央撩起,反掖在腰带底下,这就露出了里头的粗布裤,打遍了补丁。再看他右肩斜搭一革带,上镶方玉版,带上悬一束鞘腰刀—这是一柄胡刀,刀面宽大,其弯如钩,刀鞘上浮雕着栀子花纹,花色涂金,闪闪亮眼。
豁牙的这个身后是一排穿着与他相似的驿卒,有的手执长竿铁,有的胁下跨着朴刀,间杂一人抢步上前,回头止住了这群驿卒的前进之势—此人体态高大,头角棱削分明,装束又与他者略不相同,他身披前后两面明光铠—不过,前一面是锻铜铸就,后一面则是皮革鞣制,显然是拼凑而成。他在转回身时,已经连鞘抽出了腰间一刀,对李白喊了声:“住!”
“昌明李白,大明寺僧慈元,路过金堆驿。健儿可有差遣么?”李白道。
尊称“健儿”,对于驿卒人等来说,表现了十足的敬意。本事:“健儿”是由朝廷派遣使者,与各地州县官连手为之,这是一种在常额的“府兵”、以及强行征募的“兵募”之外,向地方上简召自愿军而给予的头衔。与“健儿”相当的,还有“猛士”,也是一种招募而得的士兵,前来投效的,必须身强体壮,甚至武艺出群—在此,当然是一个敬称。
为首这魁梧的驿卒向后挥刀画了半圈,列卒分别向两旁闪开,接着就从驿所门口滚出一宗行李来—不消说,是李白的笼仗。紧跟在后的,是那头驴,已经松脱了轭,孤零零不知让什么人打从驿后厩舍里揈了出来,慈元惶恐了:他的箱笼筐篚都该在驴车上,可是看来那车已经叫人给劫去了。情急无着,掏出了袖中的契牌,哭嚷着:“贫道一车什物,寄在驿上,皆属寺中常住所有—”
“好说,贵寺‘常住所有’,呵呵,毕竟是贵寺啊!”豁牙的一咧嘴,回头去地上取过一物,其大如瓜,往面前地上扔了—那是原先拴缚在车辕上的一只软橐,一落地,在尘土中散了口,滚出无数金银烛灯台座、翡翠念珠、宝石镶嵌的金刚杵,还有些看不出用处的晶黄灿白之物。
“这是、这是敝寺发付贫道赴峨眉山供奉之物—”
为首之人并不理会慈元的辩解,他双目炯炯,直盯着李白的佩剑,像是怎么也忍不住似的笑道:“此物?”
李白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剑,他从来不知那剑有什么可笑的。然而,对方来意不善,这笑意便值得玩味。无论此人是想要这把剑,或者不以随身携剑过市为然,为什么眼中会流露出如此明白的轻鄙?
“家传一剑。”李白道。
这身量高出李白一头的大汉接着道:“汝家在安西?”
李白猛可一怔—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有人向他说起“安西”二字。那是他祖父执意要让李客归根中土的一个漫长旅途的起点。日迈月征,岁时忽焉而过,关于安西都护府的民情风物、日常琐屑,他已不复记忆,但是这柄剑与丁零奴,则心象鲜明,无时不可重睹,且历历如在目前。
剑,是丁零奴从碎叶水一役的战场上拾回来的。
此剑原本还不能称之为剑,而是一支带杆而折断的丈八长矟,头将近四尺,重十余斤。此矟原先的主人是谁?已窅然不可踪迹。只能推测是当年为唐朝大将苏定方所擒服的西突厥之主—阿史那贺鲁—身边近臣之所用。能够使得动这样一杆长大而沉重的矟,应该是一员身形巨大、膂力惊人的勇士。不过,在那样摧枯拉朽的大规模战事之中,尽管有万夫不当之勇,恐怕也难以抵挡一时翻卷如潮的人海淹袭,是以半杆折断的矟,便成为丁零奴无数不费本钱的什物家当之一。丁零奴本意欲将母铁熔了,冶成锻铁,再铸造成堪用的耒耜锄铦等农具;要不,打造成车轴、车辕、车衡上的覆铁也很合适。
不过,打从战场上拾荒归来,拔出了半截断杆,那矟便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哀猿孤鸟般的呼啸。丁零奴情知其中有异,当下带着那矟头,返回碎叶水,在焦土骨砾之中,拈土为香,向天祷誓。历时一昼夜,他得着了鬼神的应许—持此矟杀生者以及被此矟取命者,共誓一大悲愿,那就是同留其魂魄于天地之间,遂行“摧伏怨敌,弭止纷争”之事。丁零奴愿以巧匠之艺,因其形、改其势、合他金,并减其半重,重新打造成一支短柄而斜锋扁长、单侧出刃的兵器—剑;此剑有合乎古体与时样者,也有丁零奴自家别出心裁的细节。
经历过刀戟战阵、或是略微通晓兵书之人都知道:自从西晋东渡之后,中原战役进入了一个兵器的新时代。早在三国、两汉甚至远古以来,一向被视为地位崇隆、且多少还具备实战价值的剑,已经广泛地被刀所取代。大体而言,弧形、薄脊、单刃、阔面,灵活易于施力的刀器,遂成为短兵器实战史上的新宠—这是西北草原牧胡之刀所过之处,以鲜血写成的教训。
一剑随身,或许还有些许风姿仪态上的考究,临阵对敌,却很难派上用场。丁零奴制此剑,本不是作兵刃用;反倒是带有祭器或礼器的性质,所谓别出心裁的细节,关键就是剑茎与剑首,固然与剑身一体铸就,而丁零奴作了一番花样—他把剑首雕镂成金刚杵四瓣连环之形。
盖金刚杵在古天竺与吐蕃之佛教信仰中皆“象征坚利之智”,有摧破怨敌与烦恼之义。《大悲心陀罗尼经》中为第六手眼,其底蕴为“若为摧伏一切怨敌者,当于金刚杵手”,这就更不是寻常杀戮战斗者所能意会的了。
上下打量了李白两回,大个子的笑意更浓了,他将手上的刀往李白的剑首上磕了磕,道:“汝自报家门是昌明之人,这剑又是家传之物;既属家传,却如何是敕勒铸匠的手艺?”
李白万万不能料到,身过巴蜀蛮山,居然会遇见一个曾经从征于西极万里之外的驿卒,他当然拿不出安西地方的身牒,这就很容易引起误会或导致诬陷—即使像这种连卫士都算不上、有如供役人等的驿卒,也可以扬威仗势、数落他是逃役丁口,或者是挟赃亡命的歹徒。
果不其然,大个子接着回头对众驿卒道:“比来逃役丁夫四处奔走,拏不胜拏,笞不胜笞;也作恼人!”
此言一出,李白又转出另一层惊骇—依律,他在前一年就是编丁了。常法有约束,编户之民年满十八,可以受百亩田,也因之而必须缴交以及服事征派。此制,称“租庸调”法。
唐人沿袭前代而形成的均田制声称:“有田则有租,有身则有庸,有户则有调。”每丁每年要交粟二石,这个名目谓之“租”;除此之外,还需纳绢—或者是其他丝织品—二丈、棉三两,也可以代之以纳布二丈三尺、麻三斤,这个名目谓之“调”;丁男每年要服正役二十天,如不服徭役,每日折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这个名目谓之“庸”;庸可以“留役”,也就是以服力役代替缴交“调”、租”—满十五日免调,满三十日“调”、“租”俱免。
当然,大部分地区的丁口根本领不到百亩田,绝大多数赖耕稼为生之民,连四十亩地都分派不到。然而应须上缴之“调”、“租”不能稍减,应须供应之力役则终需以“调”、“租”补偿。即使多数明白划归为某丁所有的田地,也常常是不可耕地,朝廷所推行之“均田制”不过是具载于典册文书,从无确切施行之一日。
为了确保人力不至于非法流失,唐代的户籍管束极为严格,号乡里邻保”。民户有“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四家为邻,五邻为保”的连坐组织。地方官署最重户籍,此“编户齐民”之大体。无论籍隶何等,都逐时严控。各户户主每年自报“手实”,详列家人姓名、年龄、性别、职业以及所拥有的土地亩数。“手实”之上另注明各人来年应服课役,也有的还细举积欠,这也有名目,谓之“记账”。“手实记账”每三年编修一次,一方面的确就是均田制与租庸调的凭据,一方面也是确认编户之民各安其业、各尽其赋、各守其分。
可是,折算每人每日勉可赖以存活之粮,约在一升又半之数,那么,一拥田四十亩、年获谷米四十石的农丁,仅仅是自食其力,已然罄其所有,哪里还有余粮可以上缴呢?这是大唐初立以来,民间底层一向未曾改善的窘境,若不融通以借贷,就只有逃役;也就是从法定派服劳役中,挤压出勉强糊口的劳动力。
由于长期的灾乱与兵祸,唐初户口大约只有二百余万,纵使贞观之治,颇能与民休息,至高宗永徽年间,编户不过三百八十万。到了李白出生前后,也就是中宗神龙年间,天下丁户几乎倍增,约六百万。然而僧侣、贱民、客户与军人,则皆不入户籍。这是相当庞大的一笔人口,总数亦不下于百万。朝廷虽然没有逐一驾驭、以追索赋役的能力,却经常催促地方上的各级官僚严予监管,一旦有边警或征战,就可以发动形格势禁的追捕。
其中,僧侣和军人还可以因其身份而不受干犯;贱民与客户的处境却异常狭仄。当年赵蕤一迁破天峡、再迁大匡山,遑论其间飘泊多年,居无定址,这样的人,即属“客户”,算是化外之民。如以编户之法论之,如此自生自灭,本来就与全天下为数不啻百万、逃赋避役的丁口没有两样—在深受赋税徭役压迫而难以存活的老百姓而言,惟有减低户等,才能不受形势盘剥;要不就多立门户,以博田亩;要不就私买度牒,假作僧徒;要不,就生生世世甘为流徙之人。
李白孤剑在腰,锋刃未曾出鞘,却已经为形势所困,成了逋逃流亡者。
孰料,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李白还不知道该为腰间之剑编派个什么来历之时,豁牙的那驿卒只手强拉起驴头搴索,朝慈元脸前一凑,慈元待要退躲,脊梁后却教另一驿卒给顶住了,于是驴头对僧面、僧面对驴头,惹得众人皆乐不可支。
李白一转念,想起右臂上还缚了一支匕首,若疾取此匕刺击大汉胁下明光铠夹缝,则彼必然猝不及防,反手再取豁牙,一刃试其颈,大约也不至于失手。然而往后再战,便不容易了—他不指望慈元也能动手拚搏,可是要在转瞬之间、连取两人性命,还得拉驴套车,勉强就道,不出一半里路,恐怕就要让次一驿的逻卒撞上,就算能够避过,前行又能走出几亭去呢?
他这厢杀念尚未停歇,豁牙又朗声喝骂起来:“这秃,看来也是个顶冒的和尚!”
“贫道度牒随身,健儿不可冤枉佛前子弟—”
“汝且看!”豁牙果然力大,右手再扭那驴头向着爝火,左手探指向驴左颊一抹,但见驴眼下两寸有余处、丛生短毛之间,赫然露出一个火烙的“出”字。豁牙瞪起一双虎目,斥道:“此乃在牧之驴,怎么成了和尚的驮负?”
唐代天下官畜,皆用烙印,一则以利辨识,再则谨防流失。律令分明,凡在牧之马,于右肩膊烙小“官”字,右大腿烙生辰年,尾侧左右则烙以初生时管监所在之名。
有那形容端正、体势健伟的,得解送于京,由“尚乘局”专人饲牧驯养,只有这种马,约于满两岁的时候,测量其负载奔驰之力,上选者不烙监名,而以“飞”字烙左肩及左大腿,至于次一等的杂马,也有解送尚乘局的,就在左肩处烙以“风”字;盖以乘骑者跨鞍而上的一侧在焉。
不徒马匹用之,骡、牛、驴、驼、羊例皆用印。骡、牛、驴等是在左肩处烙以主官司之名,在右大腿烙以监地名。驼、羊则是在颊边志其官司之名。
此外,朝廷或皇帝的赏赐,也需要经“赐”字印;如果是配军以及充应传驿的,就会在左右两颊都烙上“出”字。也就是说:一旦“在牧”出身,无论是否上供殿中省尚乘局,其烙印字样、部位,都有专式,也就将牲口的身世都注明了,无论如何辗转迁入别所,配送军方或者隶属驿所,履历俱在。
官畜,只能够供官吏因公驾御,甚至严格到不可以挟带十斤以上的私物,有“违者一斤笞十,十斤加一等,罪止杖八十”。即此可知:慈元以官畜载了一大车数百斤不止的物事,无论是常住所有或者私人所持,都是算不清多少笞杖的罪过。
驿卒显然也非不通晓世故者。他们从慈元的神情就可看出:这和尚应该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辈。充其量,就是该寺该僧,以债取质,或者是以物抵债,收取了某驿上报衰老的驴—真要论处起来,普天之下,哪有驿所人等不靠私殖马骡、隐匿牲口,或者是转报衰病而从中图利的呢?
可是这帮人另有想法。他们借端仗势,未必真要入李白、慈元于罪责,不外就是将人赶走,再朋分了那一车的财物。然而,为首的大汉蓦地改了心意,只见他高抬双臂朝外挥舞了两下,脸上仍挂着那轻蔑的笑,示意众人退开几步。持爝火的伶利,当下围作半弧,把大汉与李白、慈元让在中央。李白在昌明市上与结客少年作耍,一目而了然—这是要与他“起霸虎”了。
可以归诸为蜀地特有的一种风土民情,“起霸虎”由来甚早,相传打从汉代司马相如之时,民间即有此习俗。操练武术的人,往往互邀对搏,参与这搏击的人,特名之为“敢斗”。“起霸虎”多以长兵对敌短兵,如此较能相互印证手眼身法的不足;又恐失手伤及性命,多画地设限,并倩前辈武士持白杨木杆为令,敢斗两造须依仲裁人口断行止,任何人手中兵刃若是斫缺了白杨木,便得判负。司马贞作《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索隐,提到司马相如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曾引用《吕氏春秋》佚文《剑伎》篇称:“持短入长,倏忽纵横之术也;抡才起霸,飘然上下之形也。龙游虎步,侠士行焉。”这段话显然也扩充解释了“起霸虎”的语意。
不过,另有一说,可能更接近这种斗殴的本质。杜佑的通典·卷一七六·州郡六》中,称:“巴蜀之人,少愁苦而轻易淫佚。周初,从武王胜殷。东迁之后,楚子强大而役属之。洎于战国,又为秦有,资其财力,国以丰赡。汉景帝时,文翁为蜀郡守,建立学校,自是蜀士学者比齐、鲁焉。土肥沃,无凶岁。山重复,四塞险固。王政微缺,跋扈先起。故一方之寄,非亲贤勿居。”
这一段简要的文字,勾勒出蜀地绵延千载、尚豪又重文的习俗由来。尤其是基于地理上的屏蔽自固,资产丰沛,仅用“王政微缺,跋扈先起”八个字,便有力地刻画了此间“不师律法、自决胜负”的强悍民风,而“跋扈先起”与“起霸虎”或恐就是一音之转,古常民之语也许正是“起跋扈”。
大汉缓缓抽出刀,将刀鞘抛掷了,也自报了家门:“剑门侯矩,久闻敕勒部所铸之剑能惊天地、泣鬼神,某生平尚未遭遇;今日一会,倒是难得。”
李白佩剑,只是装饰;往昔乘醉使气,咆哮闾阎,全仗着青春筋骨。这一番,忽然想起当日在市井间揎拳伸腿,纵跃奔跳,不外就是与同侪少年嬉闹玩耍而已。真要动这生死刀兵,他可是全然不能应付的。
大汉侯矩抱拳反手将刀锋向地一指,刀环之声琅琅然—这算是开门之礼,随即游手绕肘,将刀柄拉回腰际,左掌顺势向前,虚虚按着刀脊,这便是请李白拔剑了。李白稍停片刻,仔细回想着前些年看人“起霸虎”的景况,却怎么也记不得该如何开门请礼了;一时情急,不假思索,“霜”的声把长剑拔了出来。
那端的是一柄好剑。剑身平直,至锋头三寸处微微向脊作弧,单刃冷峭,迳泛着一绺蓝光,可见钢质精粹不芜。剑身离鞘之后,犹自嘤嘤作响,像是颇有枨触不甘之情。慈元瞪眼看了,不觉背脊森凉,齿牙渗冷,登时倒退几步,腿脚打起了寒颤。
李白从未以对阵之态向人拔剑,这一拔,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但觉剑身忽然沉重万分,几乎不容擎举。他就这么一剑在握,遥指天星,人却门户大开地站着,或许只是一转瞬的工夫,但听得耳边爆起如雷的狂笑。
领头笑的,还是那大汉侯矩,紧接着的是所有在场的驿卒—笑声飘散在驿路之上、摇曳于溪谷之间、更千回百折地勾引了夜色中绵延有如蜃龙一般的群山。从山间兜转回头的笑声则显得愈发猖狂而扭曲。李白并不知道:在他拔剑的这一霎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低头上下自顾,形色更显得愚拙狼狈。他这才看出来:自己身服长衫,仓皇拔剑,腰间所悬的剑鞘,还兀自晃荡着,这般与人对敌,不过是作态而已。
偏在这一刻,驿路边的坡地下方,传来一声呼喊:“侯十一!”
闻言之下,侯矩登时止住笑,更撒了手中的刀,直向路对过疾行。不只如此,先前围聚的驿卒们也各持爝火,追随着侯矩奔窜而去。李白听见侯矩道了声:“四娘嫂难得出门—”
“住了!”来者喘着气、却一步不肯停缓地直冲李白而来,手中还挥晃着一张纸—走近前,认出来了,是先前在那破落户中奄奄待毙的党四娘。
李白收了剑,听见党四娘一阵窸窸窣窣的叮嘱,那侯矩只是颔首称诺,辞色十分恭敬,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党四娘的一番话像是交代了两三回,侯矩忽然扭头冲众人喊:“和尚的驴给拉回槽上去;此处凌乱,且收拾妥当;一干物事,都发还了行客—”接着,他转向李白,连声腔也和缓下来:“承蒙贵客仁心妙手,某在此谢过。”说着,竟然躬身向李白和慈元各作了一个长揖。
此刻,党四娘抖着手,递过那纸,原来是李白搁在灶上的借据。她的眼中既有感激、亦不免疑惑,还夹杂着几许像是很难启齿的期待。李白看一眼慈元,道:“汝等生计艰难,和尚也有慈悲;这契券,便向灶下烧了去罢。只是—”李白转向侯矩,容颜肃穆,道:“汝与某,还战否?”
侯矩又低头瞥了一眼李白的剑,摇头笑道:“汝全不晓剑术,有何可战?某杀羊杀鸡,还得几餐血食;杀汝则既不能为之喜、又不能为之哀;直须惹天下豪杰耻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