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啜一死,突厥部落则陷入进一步的离散,其兄骨咄禄之子阙特勒把默啜的儿子“小可汗”也给杀了;默啜诸子、亲信几乎尽灭。这就开启了突厥部族的另一个世代,谓之“毗伽可汗”。
同时的奚族、契丹甚至拔曳固等诸部得知默啜的头颅已归天朝所有,纷纷内附。内附,从表面上看,是以移民屯垦的方式,寻求安定,可是在与此辈打过多年交道的边塞老吏眼中,北地异族请求依托,多半只是权宜之计,盖以其国丧乱,故相率来降;等到有朝一日安定下来,终将不耐汉家制度的约束,仍然要叛逃甚至劫掠以去的。
开元四年尾,十二月酷寒,皇帝想到东都洛阳去暖和一阵,此事因道路崩阻和群臣争议迁延到第二年的二月,终于成行。宋璟擢为刑部尚书,又加封了吏部尚书、黄门监—也就是先前的门下侍中之官;实领相权。这给了他一个独行其政的机会。
先是,宋璟非常重视一篇还没来得及奏报的上疏,出自并州长史王晙之手。王晙有远略,看出突厥各部纷扰不定的根本原因,还有一着,那就是和边地军州官民私通声问,互探底细—由于多历年所,双方间谍迭出,昨是而今非,日月滋久,奸诈越深。而王晙所计议的三策是:“徙之内地,上也;多屯士马,大为之备,华夷相参,人劳费广,次也;正如今日,下也。”
宋璟本人就是一个“风度凝远,人莫测其际”的干才,非常重视为大臣者之胸次与眼界。他明明知道:大举迁夷狄于内地,有其艰难,却极为欣赏王晙的想法。然而他知道,若要遂行上策,必先使中策看来像是下策—他于是特别压抑诸将策勋,以挫其骄心。首当其冲之一人,便是迎回默啜头颅的郝灵荃。他刻意延迟郝灵荃的升赏,直到这一年的年底,且只予升授一级,由“子将”而为“郎将”。郝灵荃气得恸哭终日,活活就哭死了。
侯矩则在彼时转入营州都督兼平卢军使宋庆礼麾下,到柳城筑垒营田,并且专务狙杀那些身份不明、行踪诡密的异族细作。与他共事的,即是鲁门韩十七,名唤韩恒者。
也是由于韩恒,侯矩才明白:他背上那千里相随的头颅之所以会唱歌,其来有自。
当时边事烦冗,朝臣主张不一;有一意扫荡者,有力持绥抚者;既有以内迁落户而化之育之的意见,就有以深沟高垒而拒之御之的意见。有全然不以北虏为人类,而无论如何都要将之歼灭的人;也就别有一种总是要讨好胡族之人,似乎颇以为让步承欢,必可以保永久之好。就在这种不能齐心协力的环境之下,开启了“知运不知运”的一战。
先是,单于副都护张知运把突厥内附降户的兵器都没收了,才许渡河而南。当时这些降户便啧有烦言,嚣嚣不平。正好遇上一个处事与张知运大异其趣的巡边使姜晦,闻听降户来诉,人人争说:没有弓矢,便不能射猎,这是断绝生计的勾当。姜晦立刻下令:立刻发还其兵仗。降户等刀弓一旦到手,登时就叛了。
张知运虽然政令严刻,可是在军事上却没有相因相应的作为,与叛虏大战于庆州之北、灵州之南的青刚岭,居然被突厥俘了去。大军呼啸而过绥州,遇上另一个名字也叫“知运”的郭将军,邀借朔方兵来救,大破突厥于黑山呼延谷,才救回张知运。皇帝却震怒了,问以丧师之罪,将张知运斩了首级。
郭知运则从朔方兵处得知一宗怪事:毗伽可汗之所以能够在青刚岭将张知运一网成擒,是借助于从南方请来的飞头獠,供输大军情报。
岭南西隅溪洞遍地,在邺鄯之东、龙城之西,有地千里,皆为盐田。早在秦代,此地已有所谓“飞头獠子”,传言:这种獠人可以身首异处而不死。
飞头獠在头飞一日之前,就有征兆,绕脖子一圈渐生红色线痕,像是勒缚而成。此时,家人便应留心看守,细观动静。直到入夜之后,这人仿佛生病一般,状极痛苦。顷刻之间,头即离身而去,飞行如风;往往至近水岸边,泥泞之地,寻些螃蟹、蚯蚓之物吃,直到拂晓之前,才又飞还,恍如梦觉。
飞头獠族之人目无瞳仁,专祠一种神,号称“虫落”,所以常民也称他们为“落民”。除了飞头离身,并没有别的异状,在岭南与人杂居,平素也颇为相得。有的“落民”能使头飞南海,左手飞东海,右手飞西海,总之是昏夜而出,未及天明而返;若天明而不返,就收拾不得了。偏有些散手解脚的,在外出时受大风所摒挡,从此便飘零于海外,其人也就残疾终生了。
落民飞行,以耳为翼,瞬间可数千百里,不但速捷,且行踪诡秘。仗恃着这本领,有那心眼灵动的,南来北往,四出打探,听说有什么地方、什么人有需要掘隐发微者,便去兜售此技。
毗伽可汗听说了,立刻遣使远赴龙城,与落民酋长商计,每有飞头而出者,便至唐军各城垒营堡窥伺动静,随即前往虏帐禀报;事成,当即在那飞头的口中放置一块黄金,庶几于黎明前飞回。由是,唐廷军情,不免班班泄露。
侯矩转赴宋庆礼麾下不久,便撞上了这些落民。起初,夜寻于营垒之间,但觉苍穹浓湛,夜色阒深,似有异物如蝙蝠者,在头顶上飘然来去,久而久之,稍能辨识些了,无论是用矟扑打、发箭扣射,都不能中。有时想要追逐踪迹,忽忽一眼看见,忽忽再一眼就放过了。
某夜,鲁门韩十七与他一同值更巡营,蓦然间又见一黑影如盘,横空而来,掠风而去。侯矩纵身一跃,掷矟出手,只差分毫便射断了军旗。韩恒在一旁劝道:
“彼等‘落民’,同汝某一般,也是生灵。既无犯,何必杀?”
侯矩仔细询问了“落民”来历,韩恒也不隐讳,只当是家常琐事,款款告之。虽说赤县广大,无奇不有,这事却着实有几分骇人;然而更令他觉得不可置信的,是韩恒云淡风轻的神色。
“汝既知彼等来探军情,何不拏下这些细作问处?”
“经岁无事,我朝有何等军情信须保守?”韩恒笑了,道,“姑养之。”
“养之?”
韩恒低声道:“无事,便养之;有事,即阻之。”
一夜无话,连夜亦无话。过了不知多久,忽而又是一夜。韩恒突然来唤,身上无盔无甲,只半身短衫、半身皮裤棉襦,背负一物,似剑非剑、似刀非刀。叫了声:“随某来。”
两人出了营垒,步行西去十余里沙碛,愈走砂质愈软,拔足复陷,任侯矩何等矫健,也感到有几分吃力。回眼看那韩恒,双足踏沙,如履坚土,不入分毫。既而来至一处胡人祭坛,前后三百丈方圆,有五尺高的平台多所。韩恒复低声道:“西北数去第七坛上,有累累如瓜者,即是。汝蹑行而过,勿眄,即掩袭之,或能攫其一;得之,莫使啮住,并不可放手。”
侯矩依言而行,果然远远看见有五六枚胡瓜也似的圆颅黑影,半围成弧,状似交谈,却未出声。待稍稍靠近了,他运足一气,拔身斜出,有如星火般窜向那祭台,顺手一扑,果然攫住其一。也就在那一眨眼之间,他忽然想到:“若这飞头獠咬来,我如何躲过?”
这厢一念尚未转定,回头却见韩恒竟朝东北蹿身而上,腾空丈余,飞身之际,早已抽取了背上的物事,双手握柄,顺身形所过,横向脚下一挥—这一挥,原先那似剑身、又似刀身者,居然洒开一片八尺见方的细网,韩恒踏网而下,恰恰裹住了一个黑影。只此时,侯矩再一低头—发现他手里紧紧抱着的,还真是一枚瓜。
不消说:此番声东击西,是韩恒早就设下的机关。一见飞头獠入网成擒,侯矩扔下了手中的瓜,抽出腰刀,便要上前扑杀那飞来的细作。却让韩恒举手拦下;韩恒转脸对网中那落民道:
“侯郎欲结果汝,可好?”
那獠头夷夷吾吾说了几句獠语,又间杂了几句突厥语,神色惶惧,其意不问可知。
“放汝回乡,果还来否?”韩恒一迳还是笑道,“前番被某擒了,誓言不再来;却还是来了。今番复纵汝归去,不能不防范些个。”说时,探手扯下侯矩胸前明光铠上的一片铜叶子,另只手隔着丝网、紧紧扣住那獠的双颊,使不能闭口,接着,他小心翼翼将铜叶子塞进那獠的嘴里,塞得很深,直迫喉头,致使不能呕出。侯矩尚未明白韩恒的用意,但见他随手一张扬,网开八面,便纵那头飞向夜空中去了。
“放他去了?”
“去即去矣!千里前途不留客,再耽延些时辰,待天一大亮,此獠便回不了家了—”韩恒道,“纵使他还想去黑沙城请赏,虏性狐疑,一见他口中铠锁,便知为我军擒过;然则,无论他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了。”
韩恒的身法,正是鲁门剑的精要。在侯矩看来,腾身、蜷足、洒网、踏堕,这转瞬间令人目不暇给的起落,环环相衔,严丝合缝,看来无一动有杀招,但是无一动无杀机;恰为难得一见的用剑之道。
“某便借那韩十七一言赠汝:‘千里前途不留客’,汝等—可以登程了。”侯矩说到此,大步居前引道为礼,走出一箭之遥,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嘱咐李白:“须知‘时无剑术’,纵使汝学成,天下人也无眼识得,其侘傺无聊可知。”
“既然‘时无剑术’,”李白笑道,“也便‘时无敌手’。”
“非也非也—士子须知:剑术沦丧,鸡犬喧填,”侯矩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亦步亦趋追随而来的豁牙汉子,仰天大笑道:“才容得我辈小人横行无度。”
“夜来失礼,郎君莫嗔怪!”豁牙汉子也跟着笑,一面笑、一面还从布裤补帄里摸出几枚铜钱来,强塞进慈元的手里。
侯矩不容他二人答话,又接着道:“士子!汝与我辈,毕竟不是一池中物,天运际会,止此而已。”说到这里,直矗矗站在道旁,不再举步了。
李白只觉侯矩的话有趣,此时,他尚不能深刻体会天下丁男受租调、徭役驱迫,流离失所的根本。他也不知道,那句“毕竟不是一池中物”所隐含的是:他们这种人,在世间一无父母,二无妻子,三无亲友;一旦为饥寒所侵而不能忍,他们随时可以持戟仗、握刀枪、翻脸忘却谈笑,一变而为鬼道之阿修罗。
十年之后,李白初入长安,受尽了豪贵大人们莫名其所以的揄扬,以及莫知其所由的调笑,眨眼间由亲而疏、由贵而贱;所谓“冰炭更迭,霄壤翻覆”,顿时堕入不可知、不可测之大劫。李白从而坎壈失意,开始与市井少年狂饮纵歌,浪游赌斗,甚至结伙横行于市肆之间,以至于干犯了北门卫士—那是天子亲领的近卫重兵;不意而冲撞了这般人物,李白立时遭到挟捕,下狱成囚。
在牢中,他想起了十年前侯矩“时无剑术,鸡犬喧填”的话,也发觉当下境遇并不陌生;他早就在金堆驿经历过了。身处于囚牢之中的李白,既不沮丧懊恼,也不忿恚忧愁;只怔怔忡忡地自问:
“何以吾不能是彼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