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大唐李白·少年游 » 大唐李白·少年游全文在线阅读

《大唐李白·少年游》一一 与君论心握君手

关灯直达底部

由益州贡入宫苑的白骡也是由长江水道出峡,路过江陵时曾稍事停伫。由于是“入贡圣人之家”,地方官吏曾以俗礼迎迓,这不是常例,可是吏民皆慎重其仪,此事还与巫风淫祠有关,因为谁都不想得罪鬼神。楚人信鬼,古史有载,所谓“信巫鬼,重淫祀”、“率敬鬼,尤重祠祀之事”,中原无可比肩者。白骡路过,百姓咸称:“若不稍留此骡,稻麦将失时之雨!”

原来是地方耆老声称:古传汉武帝元封四年,北边有修弥国人谒献白骡一头。此骡身高一丈,通体精白似雪,唯额上一圆赤斑,细察之,形状有如日月回旋之象。汉武帝十分赏爱,竟以金玉之器盛鲜美牧草饲养。东方朔闻知此事,随即上奏,以为:骡本不在六畜之列,斯为下贱,不应深爱;更何况献之者乃是戎狄,天朝大国却视之如珍宝、爱之如圣贤,这不是足以孚天下人心所望的恩宠。汉武帝听其言,以为有理,遂将这白骡野放了。

不料时过未几,便有传说,就在那野放白骡之地,忽然有一赤蛇,从空中飞降而下,身形由天属地,直向骡额头的红斑啮去。那骡似也不惊不惧,便牵引着蛇在原野间扑跳,所过之处,乃有一团团围绕喷薄的云雾,云雾片刻而散,这蛇竟渐渐化作一条赤龙,骑着白骡便腾霄而去。此后三年,当地大旱无雨。

耆老此说有典实可依,人人宁可信其有。于是江陵官民迎来了进贡白骡,高车红帔,在城中通衢大道上绕行了一周。这一场极其热闹的迎迓,也融合了当地“赛乌鬼”的盛典;车列前后绵延百丈,每车之上具陈酒肉——酒是当年新酿,肉却是乌鸦最赏爱的腐肉。

荆州旧俗:每于春末麦信风吹拂之际,人们便在稻麦田垄间布置筵桌,满设新酒腐肉,守候群鸦之来,一伺成千上万的“乌鬼”逐渐齐集,众人迅即呼拥以出,各持刀兵锣鼓,围扑鸣击。孩童们则前后群聚,手持“拨谷笛”;笛声仿拨谷鸟,而尤为尖厉。赛会的目的虽不在杀戮,倒是这番惊吓威慑,可以让“乌鬼”数月不敢复来;农家也就度过了下一轮耕稼之期。

李白与吴指南则恰逢其会,不但看到了白骡,也见识了乌鬼。未料吴指南睹此而不惬,当天便忽然发了颠倒梦想——眠中怪境奇遇,也还是从李白的诗而来。

从抵达江陵的第一天起,吴指南就毫不掩饰地烦躁、郁闷着。无论如何盘桓,白昼间,他只是到处即卧,卧处即睡;昏暮时欠伸便醒,接着就遍地找酒喝。饮过子夜,神智已倦,思语不能自主,有时伫眼痴望,有时怅然吟歌,所唱的都是儿少之时,在绵州乡间跟从南诏诸蛮的族人们所学来的村曲俚谣,其声也戚,其辞也悲。说他忧闷,问也问不出可说的心事;说他耽酒,好像又别有伤心丧志的怀抱,而不只是杯中陈醪而已。

李白原本并不在意,直以为吴指南急于赶路,兼复思乡。想想,这倒也容易消磨,便在行旅之间,随手指画,说些个古楚渚宫中的旧闻,勉为应对,一迳说到吴指南昏盹欲眠而作罢。李白满心所罣怀的,还是厉以常的嘱咐:道途间已经传扬了许久,说是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天师司马承祯即将取道江陵,溯沅、湘之水,往赴衡山。其间,当至天梁观与厉以常一晤,却也说不准程期。李白也只能日夕游衍,时而作诗。

在这一段散漫无聊的时日里,他有两首风味独特的诗。第一首,是在见识了“赛乌鬼”之后,当场以民乐改写而成的《荆州歌》:

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荆州麦熟茧成蛾,缲丝忆君头绪多,拨谷飞鸣奈妾何!

此作只五句,与一般古、近体之常例皆不相同,为古题乐府杂曲歌辞,出于荆州乐。荆州乐属清商曲,是江陵地方之谣——故《乐府诗集》系于梁简文帝《荆州歌》之后,梁简文帝诗残句:“纪城南里望朝云,雉飞麦熟妾思君。”盖为李白诗作所本。

此诗结句点题,不外怨妇春思四字;春思为诗文旧例,故不必写于春令。“拨谷”,即是布谷、勃姑,亦称鸤鸠,有鸣于春种者,有鸣于盛夏者。由于李白抵达江陵时已是深秋孟冬之间,故“瞿塘五月”、“拨谷飞鸣”的话,乃为虚状五月时序风景,以陪衬《荆州歌》本题所描写的情事——也就是“妾思君”。

通篇五句诗,却出现了蜀中和荆州千里之隔的两处,而其间并无涉于行旅,这是很少见的。诗句起作“白帝城”、“瞿塘”,在地理上便和时序一样,也是虚写,纯为带韵起兴,以便勾起春日将尽的惯常感触。“丝”谐“思”,示以良人远行无踪,久而久之、自然而然“思”就成了“忆”,由此,借妇人百般寂寥、荒废农桑之事,来形容两地别离之苦。第三、四句状似时令昭然,却也是虚写,并不能当成眼前农桑实务,更或恐是从“赛乌鬼”时乡野之民歌咏、舞蹈之转拟而得之。

质言之:《荆州歌》不应被看作描述地理、时节、风土的作品,在更幽微的层面上,李白借取了他初来乍到之地的民歌曲式,表现的则是梁简文帝宫体之作的主题。所思之“君”是诗人自己,而假拟的“妾”,则深刻埋藏。

“‘妾’是何人?”吴指南终于像是来了精神,追问道。

“必有其人。”

“彼日在峡中,有一鸟吟诗,说的也是妇人与汝不得相见。”

“是‘佳人与我违’!”李白不觉笑了,道,“汝若不明白,某更作一首。”

这第二首,便是《江上寄巴东故人》:

汉水波浪(浪字平读)远,巫山云雨飞。东风吹客梦,西落此中时。觉后思白帝,佳人与我违。瞿塘饶贾客,音信莫令(令字平读)稀。

恰如《荆州歌》虚拟“妾思君”的情境、而不明言“妾是何人、君又是何人”一般,李白江上所忆的“故人”,也不便直指直呼。这“故人”究竟是谁,便十分耐人寻味了。

后世解《江上寄巴东故人》诗者,往往以为“故人”就是寻常旧友,甚至还有误会其人为“瞿塘饶贾客”,甚至将此五字解为“出身瞿塘、家资丰饶之贾客”者,而当面错过了头联“巫山云雨”的典故——此处破题即暗示:诗题所忆的故人原本为一女子。较诸《荆州歌》,《江上寄巴东故人》语意更清楚,也因之而更不能明言相思的对象。

在作法上,李白刻意调度,将五言律体中原应出之以对仗句型的颔、颈两联写成散句,却将头联作成对偶,用这翻转的手段,写梦醒惊觉身在异地而情境虚空,是寓大巧于大拙的笔法。全诗枢纽在于尾联出句:“瞿塘饶贾客”——李白自己是以行商的身份出蜀,兼带着为人交递简札,疏通音信,所以“瞿塘饶贾客”当然还是围绕着“商牒”、“商递”立意。那么,这两句诗中的不言之意竟是:身为投书者,却收不到内心思慕之人所投之书,于是才转而对所思所慕者亲切叮咛,瞿塘地方日夜往来的行商既如此频繁,应该不要断了音信才是。

便在逆旅之中,吴指南逞酒任性,吵闹纠缠,非要李白把那“佳人”是谁给说明了不可。李白只不依,推说诗中无人,毋须颠倒妄想。一阵祟乱之下,那吴指南像是倦了,也像是恼了,不发一言,合身卧倒,呼呼吐息,直似一头喘吁吁的牡驴,喷嘶犹不能解忿,继之以吼啸,接着又一骨碌坐起身,亢声言道:“汝道与某为知交,却凡事不与某同,漫天情义只恁一嘴说得!”

李白满不在乎,依然玩笑道:“情义若不说得,如何便知其有?”

吴指南被他一激,更动了怒意,虎瞪着两眼,道:“汝好生来去,真个自如!彼年去投那赵黑子读书,便不回昌明;西走峨眉玩耍,亦不同某商量,更无一声呼唤;某伴汝出峡办事,汝今日要见古人、明日要见神仙……”说到这里,吴指南眼圈鼻头都泛了红晕。

李白抢忙安抚道:“汝不惬意居停于此,吾等天明就道,迳赴九江也可——”

吴指南一拂大袖,背转了身,居然哽咽起来:“汝早来写诗,晚去作文,那些字句东藏一事、西指一事,好大衣冠模样,好大学问造化;便只某昏懦小人,不知不晓?汝诗文尽教得意,其中有些什么机关,亦不同某说。汝顾某毕竟是何人?一奴仆耶?一狗马耶?却总然不是朋友。”

一口气说罢,吴指南仰头向壁,自发了半晌痴,随手扯过榻旁的罩袍服被,蒙头睡去。星夜过半,忽然惊起,似已不计前事,只把方才睡稳的李白摇醒了,道:“呜呼呼呀!汝大沉甸,压某直欲死!”

在那个幻念之中,吴指南化身成一头白骡,索缚在舟,沿江而下,来到汉水之滨,忽然间成了李白的坐骑,一反于昼间醒时情态,梦境中的李白却奋力驱之西行,吴指南则闹起了驴脾气,执意不肯回头。于是鞭楚如雨,催趱他逆流泅泳,直向三峡而去……醒来时,吴指南一身热汗,浃背淋漓,还紧紧捉握着李白的手,道:

“汝终须不与某为伍!”

“此言甚矣!”李白被他搅扰得也烦躁起来,甩脱手臂,道,“宁不知手足骨肉,分离即死耶?”

吴指南松了手,翻身复睡,口中却忍不住喃喃道:“临行时赵黑子同汝说了许多呆话,某全不晓其义,便只记得‘身外无家’四字——汝并家且不要,则情义付之何用?”

对于吴指南的疑惑与抱怨,李白固有确凿不移之答,然而他更知道,哽咽在喉的“某当以身系天下”之语,吴指南不会懂得。李白沉默了许久,直到满室唯余鼾雷阵阵,才低声道:“龙吟曾未听,幽抱独长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