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之所涉,还有另一人、另一事。当年崔湜将一妻一妾和两个女儿献与睿宗之子李隆基,事虽极密,然而微泄于外,不胫而走,举朝哗然。崔湜固然媚主不伦,可是内情却非关于男女大欲。
他献给李隆基的妻子,不但本家姓魏,随身侍媵,亦号麻姑,而这位魏夫人和崔湜所生的两个女儿,显然也有意追随魏华存故事而命名为璞娘、瑕娘。也就在生养了两个女儿之后,崔湜之妻便效法“上真司命南岳夫人”,“闲斋别寝,入室百日不出”,至于崔湜在宫中通款于上官昭容、安乐公主以苟合取容的那些勾当,早已不入夫人心目。
所谓“献妻妾以媚上”,固然为士论所不齿,不过,揆诸暗藏的事实,与其说冤枉了崔湜,不如说李隆基、魏夫人都蒙受真正的不白之冤。实际上,当年年仅二十四岁的李隆基迎迓崔湜之妻所进入的,并非临淄王府,而是其父相王李旦的别邸;而崔湜之妻,当年也已经三十五岁,容颜虽惯看洁净,然而姿色平庸,骨肉瘠瘁,并不足以色事人。她之所以应召进入王府,是为了道术。而崔湜之妻所袭修的,也是上清一派,只不过自当年魏夫人开宗立派以来,已然历经十一代天师,其间道义、道法,已有了一些变化。
上清派经魏夫人首创,杨羲为第二代宗师。以下依经法传授,九传至齐、梁之间的陶弘景。
陶弘景不只学博闻洽,还是齐、梁间高门士族,为诸王侍读,取决朝仪,多定大计。他是在熟翫典籍,复深通养生服食之余,才渐渐萌生了归隐的意思。尔后“脱朝服挂神武门,上表辞禄”,颇获齐武帝嘉勉,赐帛十疋,烛二十梃,别敕每月给上茯苓五斤,白蜜二斗,以供服饵。
大约就是在齐永明十年前后,陶弘景居句曲山——此地为汉时三茅司命之府,故名茅山。弘景于此山建馆隐居,自号华阳隐居。从此修行四十余年,创茅山宗。也于此间大量整理了当时已经堪称散轶、错漏的上清派经卷,以增以删,夹注夹作,著成《真诰》。
其间,基于他与萧衍的私谊,当齐、梁易鼎之际,他还为萧衍推算国运,制定国号为“梁”字,也因为他仍然保有一份“知时运之变,俯察人心,悯涂炭之苦”的胸次,他足不出山,却能参赞朝政,时称“山中宰相”。也是在陶弘景的手上,重新建立了晋代《上清经》之源起与谱系,参以史料,证以时人,糅以传奇,佐以鬼神,将上清派之妙旨、修行、宗派、方术集一大成,上清派遂为所袭。
上清派自原本有一不变之本旨,以为天地之神可以进入人身,人体之神与天地之神交融合和,乃遂其长生不老、飞登上清之极。故不论存思、服气、咽津、念咒、佩符等法,皆为调和天地之神与人体之神而设施,依《黄庭经》七言之文所述可知:“心神丹元字守灵,肺神皓华字虚成。肝神龙烟字含明,翳郁导烟主浊清。肾神玄冥字育婴,脾神常在字魂停。胆神龙曜字威明,六腑五脏神体精。皆在心内运天经,昼夜存之自长生。”(《心神章第八》)
陶弘景在承袭前宗的时候,保留了许多纲目,像是“少思寡欲,息虑无为”、“饮食有节,起居有度”等等,这一方面也是由于九代天师以来,陶弘景是头一个深研医术且精通药理者。所撰《本草集注》、《补阙肘后百一方》、《药总诀》,于药材产地、疗效、配方,皆有详注。
此为道教流衍之百流万法之中,十分精微的格物之学,若是不能觅及精思耐烦之人,往往不得而传。可是,纵使有这样的人物,又常迫于各自的命途际会,师徒未必偶遇得着——即如东岩子潼江赵蕤,终其一生不得过茅山、益深造,也便只能在蜀中绵州一隅之地苦心孤诣、独学无友而已。不过,陶弘景后半生戮力专攻、用志不分的炼丹服饵之术,与三代之后的天师司马承祯之所讲求者大异其趣。
司马承祯确实承袭了天地之神与人体之神合而为一的想法,但是他并不积极地从物理、生机之道营求,也不钻研服饵用药的能为。在他看来,人见天赋,即是神仙,“遂我自然、修我虚气”,便是升仙之阶。以“斋戒、安处、存想、坐忘、神解”为“神仙之道,五归一门”。“五归一门”还是实践的手段,更抽象的形容则是“七阶说”,包括敬信、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便开拓了后世宋儒那些“存天理,去人欲”、“主静存诚”之说的先河。
此一从陶弘景养生延年的实用基础上悄悄转移的追求,有其不得不尔的背景。这要从司马承祯的师父——也是上清派第十一代天师潘师正——答高宗道术五问说起。
昔在大唐上元三年,高宗病弱,据奏报闻嵩山刘道合能炼九阳丹,遂下诏建太乙观,召见,刘道合更引荐潘师正,高宗乃召潘师正入东都洛阳便殿,命作佛书。
可是潘师正却辞以逆反之论,谓:“道有所伸,贵有所屈。”这话的意思是说:欲有所为,将先思以无为。皇帝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拂逆之语,却只感到惊奇,而无不悦。尔后,又分别在第二年和第三年两度召见于嵩阳观与洛阳西宫。几次会面的交谈,具载于司马承祯参与记述的《道门经法相承次序》。
五问五答,非出于一时一地,撮其要旨,是大量运用佛家语来界定道教修练内丹、证成道果的步骤和功法。另一方面,不但整齐勾勒出道教三清、三界的宗谱位阶,也转借佛教传法之时常用的俗讲和吻合诗韵的偈子,来演示道门“天尊八身”的故事。
潘师正在道教发展上的巨力即在于此:他大展佛门说法之语素、语境,却让皇帝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道教的义理,最后导入的结论是:广学道以修善功,积众德以行善教,三千功满,神仙与圣人便化为一体了——也不过这么几句话,就连这“三千”、“功满”竟还是借佛家语。
潘师正的弟子因此流传一语:“斗鸡以事万乘,求仙而亲圣人。”鸡有两义,其一就是字面上的斗鸡之戏;其二则是指鸡林,鸡林者,佛寺也——据《佛尔雅》:“鸡头摩寺,谓之鸡园……昔有野火烧林,林中有雉,入水渍羽,以救其焚。”应该即是鸡林的出处,初唐王勃《晚秋游武担山寺序》已用之:“鸡林俊赏,萧萧鹫岭之居。”众所周知大唐天子好斗鸡,“鸡林”又是佛寺的隐语,则前一句嘲谑僧侣无疑;后一句自然就是称颂道者的境界在相较之下益显不凡了。
“斗鸡以事万乘,求仙而亲圣人”这两句话,可见道者在与僧人争尊而稍胜一筹之际,那掩藏不住的得色。“斗鸡”,成为上清派道士们的一个隐语;这话另有来历,《庄子·达生》:“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说的是最有气势和力量的斗鸡神形木然,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