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富贵安可求”字句无别,而旨趣大异。崔五信口拈来,说的是时光匆匆,岂可为了追求富贵而辜负佳约;而李白的命意,则必须参照下文的“仲尼七十说,历聘莫见收。鲁连逃千金,珪组岂可酬?”,这就直是慨叹人世间根本不可能有追求而得手的及身富贵了。然而,正是这及身富贵之遥不可及,让李白在与崔五初相见的这一夜,写下了一首感伤奇特的《上留田行》。
这一夜,直到三更过半,崔五才在范十三接引之下,姗姗而来,排闼就席,互道名字,把双眼睛直盯着李白打量。李白有些不自在,却又从来者喜笑吟吟的神色中察知,他并无恶意,只是倾心好奇罢了。段七娘全不像前一夜那样殷勤,侍坐陪饮,虚应故事而已。她迟迟不肯换妆歌舞,任谁也看得出,那是故作冷淡之态。
崔五却似浑不在意,三言两语之间,得知李白是前一日远游而来,随缘巧遇,居然能得段七娘青睐,还为谱制新曲,一举数章,这是孙楚楼向所未遇之客,也是门巷人家鲜闻少见之事。崔五当下慨然吩咐那报科头人:“李侯账目,并归某处销乏。”这就是将李白前一天的花费也包揽支付了去。
呼为“李侯”,更是把李白当士大夫相看,此为六朝以来官宦之家的风尚,施之于豪门贵姓子弟,本不唐突,可是对李白这般称待,却把他说得有些尴尬。
“岂敢?”李白一稽首,侧身让了让。
“某接闻于范十三,说李侯吐嘱非凡,”崔五道,“于今虽在布衣,然而器宇斯文,来日未必不能着绯紫,固毋须谦辞。”
李白听他这么说,反倒勾动思绪,唤起前情,忍不住将眉一蹙,叹道:“某有一故友,曾道:‘此子读书作耍二十年,也混充得士人行了。’看来,彼言不虚。”
这是自嘲,也是实话,与席众人却不明就里,纷纷噱笑,说起平素往来生客熟客,某甲又复某乙,明明身在士行,却不识书,俨然才是假士子。崔五原本也随诸妓言笑,转眼见李白神情黯然,想是那“读书作耍二十年”的话中,还埋伏着些可说又不可说的身世感怀——试想,倘若一个人自幼操习坟典,却不能登一科第,始终还是个白身,则若非考运蹭蹬,就是门户低落。然而此人开口便熟用《列女传》事典,作歌能蒙段七娘青眼相加,亦且于起坐之间,彬彬知礼,带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风度,怎么看,也不像是出身于微贱之家。崔五越想越觉出奇不解,只好转作他语,问道:“尽教贵友是士族,却也言出不逊。”
“他是匠作之子,与某同庚,多年来纵酒使气,蹉跎而死了。”
“噫!不及壮而夭,殊为可憾。”崔五未料及此,颇觉意外,一时无词以应,只好举觞三奉,虚应了句:“彼言语倒是豪快!”
李白也酬应了三觞,转身复对段七娘道:“向晚在芳乐苑溪舟之上,远瞻青冢历历,七娘子曾告以 ‘生不留情,死不留名’之言,某实感愧不能自已——吾友指南,死于云梦泽畔,藁葬而已,某时时悬念,不能为立一墓、撰一碑、留一名。是某之过矣!”
“毋乃赀力不足耶?”崔五问道。
“非也、非也!”李白不住地摇头,好不得已才道:“白也何人?不能自成立,焉能扬我友之名?固不敢仓促其事。”
崔五一听这话,为之肃色改容,道:“得友如君,合得一死!”说完,又自连引了三觞。
“若立一碑,终须有句,始得留名。”段七娘似也为李白之语所动,终于瞥一眼崔五,开了口,仍旧是话中有话,“李郎既不能忘情,便不能无句;莫似有些人,留句遣情,就算是勾账了。”
段七娘此言一出,瞽叟应声而低啸,轻举手上阮咸,打了个商角调,只一音,四弦齐发共鸣,蓄势欲动。李白抖擞了一下前襟,对崔五和范十三横里叉手一摆,道:“起更时某与琴翁商量歌调,说起《上留田行》,某便以此作一歌罢。”
这一回,是段七娘亲执版纸,葱指挥毫,逐字录写李白的口占之作:
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峥嵘。积此万古恨,春草不复生。悲风四边来,肠断白杨声。借问谁家地,埋没蒿里茔。古老向予言,言是上留田,蓬科马鬣今已平。昔之弟死兄不葬,他人于此举铭旌。一鸟死,百鸟鸣。一兽走,百兽惊。桓山之禽别离苦,欲去回翔不能征。
这首诗,日后的面目并不止此,但是最初所作的末句,就是落在“欲去回翔不能征”这一句上,自有典语可依;出于《楚辞·九思·悼乱》:“鸧鹒兮喈喈,山鹊兮嘤嘤。鸿鸬兮振翅,归雁兮于征。”这个征字,就是行的意思。李白反其本义,刻意强调他面对故人新死,不应离去、不想离去的心思,恰恰也是在掩饰他不能不离去的事实。一旦写到这铭心刻骨之处,考验的是他修辞立诚的艰难——以此日之景况视之,他毕竟只能先将吴指南的尸骨暂厝于霜天寒湖之侧,说是拂袖而去,亦不为过。如此反复糺思结念,愈益自责,他更不能斟酌字句了。
瞽叟一仍拨弄着琴弦。他在等待,从他的耳中听来,此诗并未作罢。以声曲度之,七言的段落还少了六句,才算充实,收煞之处也该另有一章四言或六言的铺排,但是他并不知道:李白在此刻一语不能再作。他无法面对也无法忘却的是:吴指南和他并未真正分离。
不只是瞽叟,崔五与范十三也只能剥落片面的字句,猜测诗中片面的情怀。崔五道:“句句皆是典语,可见二十年读书入化精深!”
的确,此作除了借用上留田当地那个“弃弟不养”的故事以为借喻之外,前八句还灵活地镕铸了古诗十九首里《去者日以疏》的“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以及《薤露歌》的“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接着,“蓬颗马鬣今已平”一词则出自《礼记·檀弓上》,子夏为孔子造坟,筑成直长上锐而简朴的斧状,俗称“马鬣封”,取其形状薄狭,葬器简约之意。全句意会,即是块土生蓬日久,自然也不免遭践履而为平夷。不过,这些各有来历的字句,虽然共同指涉了生死永隔,草草别过,皆不及“桓山之禽别离苦”切关意旨。
那是既见于《说苑·辨物》、复见于《孔子家语·颜回》的一个故事。孔子在卫国之某日,天色未亮即起,颜回随侍在侧,听见远方有妇人哭甚哀。孔子问:“汝知此何所哭乎?”颜回对曰:“回以此哭声,非但为死者而已,又有生离别者也。”孔子再追问缘故,颜回答以:桓山之鸟,生四子,待其羽翼皆已丰满之后,便将要分别散飞四海,于是“其母悲鸣而送之,哀声有似于此;谓其往而不返也”。颜回模拟鸟鸣与人哭,以为音声相仿佛,其情亦差堪近似。孔子派人问其哭者,果然得到了答案:“父死家贫,卖子以葬,与之长诀。”
这是从“死别”再转向“生离”之苦。拂晓悲啼者正面临着孩子们“散飞四海”的情境;在诗人来说,不仅桓山之鸟与卫国孀妇的哀伤相同,连他自己也陷入一样的处境——他,犹如羽翼已成的禽鸟,或是死者已经年长成立的孤儿,翱翔于外,是不能重返故巢的。
一个只身在外的游子,若非困于资斧无着、衣食不继,为什么不能回家?李白似乎在崔五等人脸上看见了这样的困惑,于是他向众人举杯,平揖一过,仰饮而尽,道:“出蜀之日,某师赵征君备酒为饯,曾谆谆告以钟仪、庄舄之事。”
“楚之钟仪、越之庄舄,《传》记分明,彼等身去故里,为异国显宦,却能念念旧音,”崔五道,“这是勖勉李郎得意而毋忘故土——”
“某师偏以此为下士之证!”
“下士?”范十三大惑不解,道,“远游之人,眷恋闾里,乐闻乡音,这是人情之常啊!怎么说是——”
话还没说完,崔五却会了意,一面拊掌大笑,一面向李白举杯,道:“我知之矣!既溺于常情,则不足以言四方之志。令师之言,恰是勉汝以驰骋纵横之心。不意李侯而今真是两难——若即此归葬故友,以安亡者之魂,则不得不返乡;固已泥于下士之行也。”
范十三抢道:“归葬旧友,返乡复出,不过是旬月间事,一来一往耳,又何难?”
“一来一往是不难,难在居心是否入道;而道之所系,究其极,不外是太上忘情。”崔五不自觉地回眸望了段七娘一眼,又怕迎回了幽怨的目光,遂赶紧向李白再举杯, “某所言,庶几是乎?”
“某师行屐万里,放身浮世,所过处曾不回头,真绝情人也。”李白也饮了,不住地点着头,苦笑道,“某担簦结囊,湖海觅访,求道于四方,然于‘绝情’二字,不能及某师远甚。”
在崔五之前,还没有任何人能如此言简意赅直指李白心头的矛盾,这是足以困扰李白终生的难题。自离开大匡山以来,每行一程、赴一地,初到或将离某处,他便像翻检行囊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赵蕤那“身外无家”的训诲;他知道,赵蕤的用意不只是劝勉他莫受“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俗情牵累;更要紧的,是要彻底回避、掩藏甚至割舍、抛弃他作为一个行商之子的身份。否则,他永远不能凭着一个像是借贷而来的“李”字姓氏而改换门第,飞黄腾达。
崔五这时眉一扬,腰一挺,玩兴忽发,击掌道:“李侯去来两难,我等何不行一令以占之?”
“五郎久未来,孙楚楼还真是三年不闻雅令了呢!”段七娘声调依旧透着些刻意的慵懒,可是显然对行酒令是有兴味的,随即道:“行个什么令呢?”
范十三道:“既然李侯秉承师教,慨然有天下之志,不肯琐琐为下士,我等何不以‘天下士’为目,指一物,举一人,赋一诗,且用典语明一志。”
“酒令军令无二,贵在严明,还宜稍事范围。”崔五忽然转向段七娘,像是刻意讨好似地拍打着她的手背,道,“七娘子是主人,便任此令‘酒纠’罢?即请指命一物为题。”
段七娘别有心思,略一踌躇,便道:“众口齐咏一物,岂不乏趣?范郎骑马来,便以‘马’为题;李郎今日与妾等作涤路尘之戏,便以‘鞋’为题;至于崔郎么——此去西京赴任,明堂轩车,挣一副进贤冠,从此青云直上,恰合以‘冠’为题。三物皆‘天下士’行脚海湖,出入郡县,阅历风尘之证。”
范十三揎拳掳袖地笑道:“七娘子非难倒天下士不以为快,还有什么令章,一并宣来!”
段七娘仍一派慵懒无着之貌,款款道:“妾识书不多,不敢造次。”
李白倒是兴致勃勃,道:“既然约以典语明志,人不能尽同一志,也须分别则个。”说着,反身伏在一张随时供备着笔墨的栅几上,分纸信手写了几字,吐息吹干,将纸角折了,混入一盏核栗果枣之中。
段七娘身为酒纠,是发号施令的仲裁之人,从报科头人手上捧了牙箸令旗,朝几头三点复一击,向瞽叟道声:“乐起——”
瞽叟得了意思,猛地一崩琴弦,这就算是起令了。
崔五随即笑道:“某等赋性痴愚,不能忍事,便先驱一驾了。”先驱一驾,明明是在比较急促的情况下行令,这也是崔五亲切的善意,好让李白能略得片刻从容,徐徐明了这酒中之戏的规矩,不至于因为临令急迫而意兴困顿,神思枯窘。
说罢,崔五伸手往果盏中翻搅一阵,摸出先前埋入的一角纸,摊开一看,是“诗”字。论以典语,就是得在《诗经》三百篇中拈出一段语句,这组出自《诗经》的语句,非但要能复按他即将吟唱的诗篇,还得吻合那个“冠”字的意趣,并且含有表现一己身为“天下士”的抱负。
也就在这一刻,报科头人持锦幡挥舞着绕榻一过,表示酒令已然启行,而笙笛琴鼓混奏的乐声一旦停歇,崔五就得写出或诵出他所作的诗句,以及出自《诗经》的典语。
可是这一道酒令之难,非徒具备吟咏的才华便足以行之;除了赋诗,行令者还须熟悉经籍文句。尤其是“明志”二字,说的是一生一世的襟期怀抱,何止酒桌边一时游戏,也就不能任性拼凑字句了。然而,崔五捧着那一角纸,细细读着那个“诗”字,尽说些闲话:“李侯书字方正,清壮无穷。”又倾过身去,对段七娘道:“三年不见,消得花容未减,酒力亦不稍弱,七娘子大佳青春!”段七娘有些怨意,又有些喜意,喜怨之间,反而平添了拗气,只是垂首不应。
一曲数叠,转瞬而过,落拍余音袅袅。这时崔五让身起立,一挥大袖,朗声道:“冠之为物,甚误人;汉高知之者,七娘子亦知之者,某无以为报,仅持典语答之:‘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接着,他高声吟出了所作的诗句:
大风歌一曲,猛士结同欢。海内寻溲沥,天涯认素冠。寸心聊与子,尺帛勉加餐。归路谁能识,抬头向月看。
崔五的题目是“冠”,所用的人物是汉高祖刘邦,其事出于《史记·郦生陆贾列传》。郦生即郦食其,陈留郡高阳县人,年过六十,身长八尺,自诩为儒,却为乡人目为“狂生”。他曾经在沛公刘邦掠地驻留高阳的时候,嘱托同里青年向刘邦举荐,这个在刘邦麾下任骑士官的青年却警告郦食其:“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
刘邦溲溺儒冠,固为粗鄙之事,可是将一溲字用在诗里,崔五却将之转换为“溲酒”。《仪礼·士虞礼》有:“嘉荐曾淖,普荐溲酒。”溲酒,也就是醙酒,酒之久而白者。用意一转,竟将臭不可闻的尿液,变成了陈酿老酒,足可见巧思了。
到了第四句上,“素冠”更点出了酒令中的典语,出自《诗经·桧风·素冠》:“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微妙的是这几句诗又与段七娘的心境有关。
《诗经》小序解说此诗的原旨,是“素冠,刺不能三年也”。意思是说:这首从桧国搜集来的民歌,原意在讽刺国人不能为父母守三年之丧。可是,深究原诗辞旨,本无居丧之事,更无讽刺之情,“棘人”是瘠瘦之人,“栾栾”、“慱慱”则是忧心耿耿,苦于相思的情态。崔五刻意借“素冠”为喻,移取诗序讽刺不能守丧的说法,来影射自己守丧的现实——守丧三年、屡屡耽误寒食日佳约,竟使段七娘忧劳盼望。所以在第五句中的“寸心聊与子”正是《素冠》第二章末句“聊与子同归兮”以及第三章末句“聊与子如一兮”的转语。换言之:崔五已经借由酒令向段七娘表述心迹——所谓明“天下士”之志,竟然不是什么伟大的抱负;尽崔五衷心之所愿,乃是与段七娘相伴相随,终其一生。所以在最后一联上,暗示这远行之人有思归之心,而此日追随着头上的月色归来,也恰恰是实景。
段七娘仔细听了,淡然道:“崔郎的诗,典语艰深,恕妾力微,不能再任此纠。”说时眼眶鼻尖并一泛红,简直就是要哭的模样。然而,倘若当真闹起了气性,在门巷人家而言,是很不得体的,但见她一扬眉、一抬眼,脸上晕红乍褪,只款摆腰肢起身,朝里间屋疾行,这就是要更衣换妆的意思,仆妇不敢怠慢,抢着拉开屏门,服侍而入。
从这几句敷衍的说词看来,段七娘虽明晓时乐俚词,却不通经籍,对于诗中千回百折而委婉吐露的情思略无所觉,可是,看在李白眼里却另有一番情味,他认为段七娘怨怅经年,委屈深至,一时之间得此柔情抚慰,既不能豁然释怀,又不能不有所感,唯恐失态,只好避席。
此时尴尬,崔五却浑似不见,转脸对范十三道:“十三郎的‘马’呢?”
语罢,举起几边的牙箸令旗,如先前段七娘处置,往几上三点一击,瞽叟随即四指崩弦,曲乐再度张扬,范十三顺手从核果盏中抽取了另一角纸,展开一觑,是个“骚”字,捉得此字,范十三的典语便不能不向《离骚》中求取了。
范十三的名字与李白一向企慕的戴逵之师同名,也叫范宣,在日后李白为他所作的《金陵歌送别范宣》中,借着金陵六代三百年帝都的繁华气势,写下“四十余帝三百秋,功名事迹随东流”、“金陵昔时何壮哉,席卷英豪天下来”之类壮阔的句子,多少也与此夕范十三的豪吟有关——他当下所作的行令之诗是这样的:
谁云可奈何?吾道先路者。气壮拔名山,歌悲啼骏马。凌烟入阁图,劝驾倾商斝。千百太行秋,挥鞭谢天下。
也在瞽叟领奏的一曲终了时,范十三起身将诗作朗吟一过,接着念出了所用典语:“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果然是《离骚》开篇的名句。
这首诗追随着先前崔五近体五律的形式,稍有不同的只在用“马”字韵。起句已经点出了和马有关的古人,是项羽。项王兵困垓下,以名驹乌骓与美人虞姬而作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范十三借用了项羽的句子,也借用了原文反诘的语气,使之翻转原意,再以屈原的话语作回答。屈原虽然放逐悲吟,但是驰骋以先导天下的抱负却历历分明——这也是范十三为“天下士”这个题目所下的注解;他撷取了项羽的气概、屈原的胸怀,却领入了另一层野心,那就是“凌烟阁”、“商斝”和“太行”所指涉的雄心。
唐太宗晚岁,贞观十七年二月,李世民追念昔年僚属,命画师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二十四功臣图,故范十三借凌烟二字以为凌越烟云而入高阁之貌,对句则是用商汤讨灭夏桀、制订“斝”为御用酒器的掌故,作为“定鼎”的借喻,堪见壮图瑰伟。更进一步的,是“太行秋”三字。
这又运用了东汉末年曹操的故事。
赤壁一战而天下三分之前数年,袁绍的外甥、并州刺史高乾乘曹操北征乌桓之隙,派兵掩有上党,并据守太行山壶关口,进窥中原,是为曹氏肘腋之患。建安十一年秋,曹操亲征并州,包围壶关,至次年三月迫降。此役曹军从邺城开拔,经太行山峡谷,曹操因此而作《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
一诗中用“哀”、“艰”、用“萧瑟”、“叹息”、“怫郁”、“迷惑”,更两用“悲”字,皆非其实情,反而多的是假饥寒交迫之状写踌躇满志之意。“太行秋”是以并不幽怨,反而显得慷慨万千。
李白正欲为范十三这首豪气干云的诗击节称赏,崔五却一正容色,喝道:“违令!”
范十三不服,道:“有何说?”
崔五道:“‘太行’二字典语,直指曹家阿瞒,岂非以魏武与项王争胜,此番酒令明言‘举一人’,汝竟是‘举二人’了。”
此言一出,举座大笑,范十三想了想,搔搔顶上白发,也不得不点头称是,举杯道:“认罚!某且浮一大白。”
酒令三官,还剩下李白未作。此前两人皆以楚汉为背景,一个用事于刘邦,一个取意于项羽,天下风云翻覆,莫非此二人,李白尚未起手,已然落于下乘。可是他浑不在意。
像个孩子似的,他凝神看着眼前这两位意气风发的士子,一个玉面如脂,剑眉入鬓;另一个龙准高额,星目远凝。他在书上读到过些许——那个笺注过《论语》、《老子》的何晏,据说在炎夏之日食热汤面,而后“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或许就是这等姿容罢?还有晋武帝时曾任中书令、封临海侯的裴楷,“双眸闪闪若岩下电”,大约也不外是这般面目罢?
这样的人,与他青春相仿,谈吐不隔,但是怎么看都有一种侃侃如也,落落大方的气性,都是他向所未见也无从设想的一种人物。李白有生以来第一次倾心赏看着面前两个男子的容颜。这时,浮现在他眼前的诗句,竟与酒令无关,是一句“缅邈青云姿”。“缅邈”二字,来自李白所熟读,并拟写过不止一次的潘岳《寡妇赋》:“遥逝兮逾远,缅邈兮长乖。”“青云”二字,也出自李白熟读而仿作过不知多少次的颜延年诗:“仲容青云器,实禀生民秀。”
构句筑砌典语,是诗家惯常,本来无足为奇。但是此时天外飞来的这一句,并不是为了行令而打磨成就的,甚至还搅乱了他原本根据“鞋”字而作的布局。李白非常惊讶,冥冥中似有神,一如先前洞庭湖上君山老仙借吴指南之口,嘱托作文以劝钱塘龙君罢战;或是几个时辰之前的芳乐苑舟中,文曲星张夜叉借瞽叟之口,斥责他将诗句付于妓家——尽管看似荒诞,但身形声色,历历可见,只这“缅邈青云姿”五字,却横空出世,跌破洪荒而来。像是天上字雨飞花,纷坠临头,不肯消歇,亦令人无从遁避。李白忽然恐慌起来——难道心魂所系,还有另一个我在?
他力持容色,满引一觞,高高向额前举起,环揖一过,对范十三道:“尊作壮怀豪语,惝恍不可及也!”嘴里虽是由衷之言,心下所想的,还是“缅邈青云姿”五字来历。
诚若以理逆之,许是看他崔五、范十三士族大户,昂藏模样,而想到了传说中俊秀不可一世的潘安。又由于段七娘匆匆逃席,而蔓生出潘安在《寡妇赋》里对于任子咸之寡妻——也是潘安的妻妹——的深切怜悯,以此而得“缅邈”二字。
至于“青云”二字,颜延年《五君咏》诗之中的“仲容”,则是指阮籍之兄子阮咸——恰与瞽叟手中之乐器同其名。《五君咏》分咏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及向秀等五人。阮咸之咏列在第四,“仲容青云器,实禀生民秀”是开篇语,“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根据《晋纪》所载:亦列名竹林七贤的山涛,曾经三次举荐阮咸为吏部郎官,晋武帝皆不肯用;阮咸最后出任始平地方的太守,宦绩不著,也谈不上施展了何等怀抱。阮咸的故事里包含了像山涛一般国之重臣显宦举荐隐逸之士的情节,才让“青云”这两个字焕发出深层的意义,这就应该与《史记·伯夷列传》篇末太史公的论断有很大的关系。
司马迁是这样叹息、感慨着:若非孔夫子光耀宇内古今,纵令伯夷、叔齐甚至颜渊等人之贤德如彼,又怎么能够彰显其名呢?相对而言,那些处身于岩穴之间的人,如不能附身于骥尾,恐怕也就姓名湮灭而不能见称于后世了。所以司马迁才会有“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的结语。
“青云”因此而绝非泛泛称颂某人物“意境高远,有如苍穹”之言,更彰显了能够让草芥一般的庶人得以仰望和攀附的身份。李白在这一转念之间,发现自己对于面前这两位世家少年的羡慕、渴悦,还夹杂着亲溷其行伍的企图;换言之,崔五、范十三正是司马迁所谓的那种“青云之士”,如果不能经由这样的人识拔与提携,我李白还不过就是在歌台酒馆自得自喜其凤凰之声的一个无名之辈罢了。
“缅邈青云姿”仅仅五字,所说的却这样多——这些,不可告人,却都在如倾如注的字句之中泄漏。而李白第一次明白:他的诗,会替他坦白自己最不堪的心事,对此,他无能为力。
这一刻,他缓缓解下左臂上的匕首,轻轻拉开铜鞘一寸,忽又收锋,复拔之,再收之;反复发出一扬一抑、金铁鸣击之声。反复数过,崔五和范十三也都听出来了,拔锋或收锋是声调上扬而微有些许差异的两种平声,合鞘则是急促、沉坠的仄声。一组连续不断的声调,便成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