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长小说的结构来看,作为商家之子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李白作为文士的文章天才,带出时势出身之微妙。李白若要打开大唐之门,所能仗倚的可能是另一种身份。贺知章见李白即谓是“天上谪仙人”,后世亦称李白为诗仙。《大唐李白》在仙人与道教关系的问题上亦绝不会轻轻带过。如前所述,小说以刺史李颙拜访道士赵蕤为开首,提出道教与朝廷的关系,亦引出所谓“终南捷径”的时风。正如赵蕤本人的出身亦有此奇异的两面:既是隐居大匡山的道士,亦是醉心纵横之术的《长短书》的作者。赵蕤悉心为李白引荐又转身回绝,动机是十分清晰的:“自古仕、隐两途,本来有着全然不同的价值观、生命情调,或是国族信仰。然而到了唐人的时代,隐之为事,却一步、一步,不着痕迹地,逐渐演变成为一种仕的进程,甚至手段。”
小说中对于李白如何摆脱贱商之子的身份有很细致的铺排,其中对“诗仙”身份的多重玩味即是其一。唐李阳冰《草堂集序》谓李白为太白星转世:“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称太白之精得之矣。”《大唐李白》即在《凤凰台》把这个神仙托生的故事与道教上清派把李白带入宫中的关系绾结成一引人入胜的渊源,再一次展示小说虚构与历史考证的张力,亦进一步丰富成长小说中从一个身份进入另一个身份的曲折过程。
《凤凰台》中述及上清派道教宗师司马承祯向玄宗仔细补充一段太白星与玉帝的故事,谓太白星为玉帝所指派,奉命公告人间苍生以后“三日一食而足”,以免为口奔驰之苦。好饮酒的太白星却与天将下棋误事,不但把“三日一食而足”之诰文误传为“一日三食而足”,更掉了一只棋子在凡间“安陆”,亦即后来李白“蹉跎十载”并就婚于许氏之地,太白星即李白之意甚明显:
此山訇隆一声震地而成,倒把棋枰之畔的星君给惊醒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全明白过来:他还有一纸公文未曾撰贴。于是仓皇奔至南天门前,振笔疾书,咨告下民:“一日三食而足。”如此一来,误卯事小,颠倒天帝之意事大,虽然帝意犹宠眷不衰,可是天条既违,例无宽贷。即使拖延了些时日,下界已经不知又过了几千年,太白星君还是因为这一按而落了职,逐出仙界,投胎到人间——而依照道者推算,其贬入凡尘、成为肉身的时日,似乎去开元天子之登基之前未几。
惟小说以此故事把太白星与道教所奉行“辟谷”之术联系起来。凡人若能由一日三食转为三日一食,即庶几体现出司马承祯向玄宗进谏之淑世济生之道,所谓“辟谷服气,聊助足食,旨在不多掠夺于生,用意不外是慈、俭。至于益寿者,余事而已”。但开元天子只问神仙不问修养,令司马承祯想到以李白完成太白仙官的神圣任务,初见李白,即谓:“英年一鹏,奋翮出尘,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者,正是此人。”把减免苍生之苦的责任,由谪仙太白星、李白与上清派道教合而为一。
司马承祯正式为李白引进朝廷须有一物事,此即“宫没凤凰楼”一章言及之“紫绮裘”。江津老驿长,广陵龚霸受司马承祯所托,把一袭紫袍交予李白:
龚霸显然还要说下去,他反手取了驿卒捧来的白绫包裹,道:“李侯初次过金陵,便有玉霄峰白云宫道者为扫阶墀,奉呈此物。”
李白几乎不敢置信,口中冒出一声轻呼——他想起了江陵城下的丹丘子、司马承祯以及面容已经模糊的崔涤。
龚霸将白绫包裹递上前,李白捧在手中,不敢轻动,任由这老驿长替他一角一角地掀开,里头露出来一袭色泽沉暗,却隐隐然焕发着幽微光芒的紫袍。
此“紫绮袍”有学者考证确有其物,是上清道士法服,紫表青里的绮制道帔。小说中龚霸也是作如此解说,因此不容李白峻拒,李白亦只好收下。“紫绮袍”之考证既有定论,不算小说家独得之创作,但如前对李白为商人之子的发现一样,紫绮袍与小说的题旨所产生的微妙关系,仍在于李白在学习与漫游时期的“生成”问题。向称紫绮袍为道教法服的论者,对李白承受紫绮袍的时间,大多定于供翰林后天宝初年受道箓之时,引出道教身份入宫之意,亦即通俗观念中以为李白隐而士、士而隐的用意。惟《大唐李白》倒因为果,以神话色彩叙写仙凡之别,先以太白平息龙王钱塘君之战,复以司马承祯授紫绮袍坐实李白就是可以了结谪仙太白星未了的任务的人,解众生疲累,休养生息,尤如恢复“三日一食而足”。不过紫绮裘即使尊贵,在现实中的李白作品中只出现过两次,即“解我紫绮裘”与“倒披紫绮裘”以换美酒之意,其时已为天宝十二年之作,李白承受何种冲击而要作践道服,在二十五岁前,未居安陆更未入长安之首二卷并未揭示太多玄机,但在既知的李白身世与仕途之上,《大唐李白》以神仙虚构之笔,联系仙、凡、文史与政治史,看出非李白主动求功名,而是先有仙人身份由仙入凡,从而可见世情与个人周旋的不确定性。这一点在成长小说研究中谓之不确定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