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托古语和伪作古诗的动机尽管不同,对古文本横插一手,意味着苏轼并没有抱着“上供食余冷猪肉”的心情作文章,他是把自身的处境和心境融入历史的洪流之中,无彼无此,无往无今,这反而显示了体现文化的敬惜之意。
我们根据李白的自述也会发现,除了赋诗、炼丹、饮酒、求仙、谋官以及放言高论之外,大约终其一生,他还有许多时间是用在大量的文字摹写上。与李白相去不过年的段成式在他那本著名的笔记之作《酉阳杂俎·卷十二·语资》上说:“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辄焚之。惟留《恨》、《别》赋。”这就相当清楚地解释了李白能够自出机杼、别作高咏,并不是天纵英才而已。
根据李白自己的描述,从五岁开始他就能“诵六甲”(大约是推算六十甲子、学习书计之事),“十岁观百家”,也在呈给宰相张镐的诗里说自己“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以一个没有资格出身入仕的贱商之子而言,这些练习当然不是为了应考,而是游戏。对于士子来说,雕章琢句可能是深重而漫长的折磨;对于李白来说,则是从小陪伴成长的游戏。
没有实用的目的,却带来极高的锻炼效率。今本《文选》共收一百三十家诗文,三十七类七百多篇作品,即使仅通拟一遍,也是极为旷日费时而无实利可图之事。李白年幼的时候既不可能有博一功名的非分之想,而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摹拟数量如此庞大的旧章,怕也只有萧统的《文选序》本身可以为之复按。
萧统在记录了所选收的诸般体类之后,打了个譬喻,说:“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拿乐器和服装这种赏悦视听之物来作类比,显示《文选一编,本质上是一个审美的对象,而绝非“恒久之至道,不刊之弘教(《文心雕龙·宗经》)所描述的那种东西。
换言之,从幼年李白、少年李白以迄于他相当自负的一段岁月“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说这话的时候李白已经三十出头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与生活内容不可须臾而离的审美活动一直伴随着李白。也就是说:无论是游历、干谒任官、放归、隐居、求仙甚至在学剑的期间,李白始终维持着那样的写作习惯。有些时候,我们还能够从作品的内在去印证这游戏的性质。正因为纸砚笔墨不辍手,反复操作的熟练,以及对于单一性质摹写至尽之熟练的耐烦,便交织出李白修辞纵横变化的气象。
我对“天才”一词仅有一个定义,就是恒常耐得单调练习之大能─有时这“耐得”并不如看在旁人眼中那般痛苦,这恐怕才是让非天才之芸芸众生最感懊恼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