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灵塔是一座不寻常的塔,数百年传说,“此塔有翮,每有灾异即飞行”。
后人思之,不得不感慨:这与广陵的处境有关。三国时魏吴割裂广陵县,魏置淮阴县,到了西晋之时,割淮阴之东,为临淮国;及至东晋,又于广陵郡置青州。此后代有更迭,治丝愈棼南朝刘宋改南兖州,北齐改称东广州,继而呼江阳郡、吴州不一直到隋开皇年间才废广陵,改吴州为扬州,置总管府。
然而天下虽然一统,纷乱未有了时。当局每兴望治之心,必先为易地名。即使大唐李渊定鼎之后,人心疲敝,无论民风淳薄朝廷对于各地总还是那一套,借着不断翻新复古的指称命名,宣示所有;每隔三数年便改州复郡、改郡复州,真无了局。这是扬州广陵、江都不时互称的根柢。而西灵塔似通人情政事,每每皇帝下诏敕改制之前十日,塔身便微微晃动,塔檐上的火珠也随之旋转不停。
根据地方载记,高祖武德三年、七年、九年,分别现此异象,“塔动,移时不止,檐珠圜转如疾风五緉,观者盈千,皆震怖号呼,及止,复相庆无他故”。其中的“五緉”,就是用重量约合五两的鸡毛捆缚成束,状若雀鸰,悬之高杆,以为风标—当疾风不止的时候,这五緉随之飞速旋转,大约也就是火珠受震的情状。每当塔动之后的十天,的确都有改称、改名的皇命下达。
遇到了更严重的变革甚至灾祸,西灵塔还往往拔地腾空,倏忽移走,有时甚至出现在百里之外。天后永昌二年九月,武则天变唐为周,改元天授,之前十日,此塔夜半遁形不见,直至黎明时分,才有人看见塔身端严正直立于江南句曲山的半山腰上,人众不敢接近,只能远眺膜拜,塔飞去山曲,亦无别样,历一日而返。
二十年后的七月下旬,发生了唐隆之变。早在七月十五日晡时,此塔又于一瞬间不见,众人这一次乖觉了,纷纷过江而南,一时拥挤杂沓,渡头为之塌坏。果不其然,西灵塔又出现在句曲山巅。是夜每当浮云荡开,火珠光明熠耀,数十百里外皆清晰可见。到了第二天黄昏时分,西灵塔还是不负众望,又回到了原处。
十天之后的晡时,李隆基微服入禁苑,率刘幽求、钟绍京、葛福顺、李仙凫等,自玄武门发北门军将士,诛除韦后一党,彼时,天星散落如雨。
日后每逢邦畿大故,这一异象便层出不穷。直到李白殁后八十年,唐武宗会昌二年,淮南有一诗人,姓刘名遯、字隐之,乘船前往明州游历,在舱中偶感困倦,打了个盹儿,忽然眼离错觉,以为身在海上。再一转眼,看见万顷碧涛之中,有一座七级浮屠并舟前行。而在那塔的第三层上,凭栏站着一个他相识的僧人—正是长年在西灵塔旁结庐而居的高僧怀信。怀信遥迢呼之,道:“贫道暂送此塔过东海,即还。”一觉醒来,也就忘了。
又过了几天,刘隐之回到扬州,乘兴往寺中拜访怀信。怀信还问他:“犹记海上相见时否?”隐之这才想起那梦境,海上舟帆波浪,历历如绘。一时之间,诗人与僧人也就平添了几句家常闲话而已。殊不料再过了几天,居然天降一火,焚塔成灰,万般木石并金箔玉瓦也就在片刻之间,付诸灰烬。《独异志》记录当时景观有此十字:“方圆数里之内,白雨如泻。”而塔旁的草堂却一无所损只不过原先在草堂中禅定的怀信从此失去了下落。
这一年,怀信整整一百岁。草堂中留有一雨伞、一锡杖、一袈裟一铜钵和一纸偈。偈语云:“金佛离三界,玉毫迷十方。”这是与传统沙门之教很不一样的看法。《妙法莲华经》谓:佛放眉间白毫相光,能通达万有,使“东方万八千世界,靡不周遍—下至阿鼻地狱,上至阿迦咤天;于此世界,尽见彼土六趣众生”。可是怀信的偈子却与此说成逆反之论,意思仿佛是说:佛,即将遗弃这个世界,其眉间白毫相光也不再遍照三界。唐武宗之灭佛毁寺、驱逐僧尼,恰其时也。彼时,已是李白初登西灵塔之后一百一十六年。
李白随钱塘龙君登临西灵塔时,所赋之诗为《秋日登扬州西灵塔》:
宝塔凌苍苍,登攀览四荒。顶高元气合,标出海云长。万象分空界,三天接画梁。水摇金刹影,日动火珠光。鸟拂琼帘度,霞连绣栱张。目随征路断,心逐去帆扬。露浴梧楸白,霜催橘柚黄。玉毫如可见,于此照迷方。
这是一首五言排律,格调森严,除了第一句三平落脚之外余皆谨守平仄和对仗的章法。李白刻意遵循“时调”之作总有缘故,一般多为干谒公卿而用之,不得不端正矩范,一方面显示自己行文亦可不离绳墨,一方面也借由斟酌精严而衬托出作者尊重、礼敬的态度。
此作虽然严谨,却与干谒无关,他是写给钱塘龙君的。全诗除了“目随征路断,心逐去帆扬”一联略涉经历,却也没有太多的感慨,其余诸句,更纯属景色的铺陈,几乎句句用在眼前所见之塔,并无个人感怀、抱负或情志,在华丽中蕴含着典雅的气氛。只不过第四、五、六、七诸联一气八句,纯用一种句式,欠缺词理变化,于是显得语境沉滞拖沓,甚至颇引勉为铺张之感。直到结句时,为了不使全诗沦为空洞的观览,乃凿入《妙法莲华经》的典语,看来也是对钱塘龙君神通妙道的一声褒赞。
钱塘龙君引李白一步一步登塔,直上七级,凭栏南眺是大江,看了半晌,沿着窄廊踅至西面,俯首略瞰,丹砂正捧着布囊衲袋,一面辨识着袋中草药,一面指点群丐向周遭花树丛中攀折砍伐。
“此僮神完气清,根骨灵慧,比之先前那酒虫,须是大好道侣!”龙君像是同李白说、又像是同他背上那怪物说,引得怪物不住地点头,连声低吼。
“龙君去后不多日,指南便病故了。”李白心中敬重这龙君,颇不欲任他说些蹧践吴指南的话语,神色先自肃然起来。
但是龙君却仿佛借着题目,立刻扬声道:“汝天资秀异,识见却恁浅俗—宁不知道体所在,周流不拘,忽而为草芥,忽而为木石,忽而为虫豸,忽而为禽鱼,忽而为男女,忽而为粪土。生死不过是小隔别耳!汝既是天星入凡,岂能滞此琐屑之情?”
“凡身一事无成,固无奈难舍,只是痴而已。”
这个“痴”字—李白在旅次之间寻思已久,实非泛泛之语—它原本是丁零奴从李白略能记事起、就随口把来笑骂他的一个字也许不是多么严重的斥责,却总透露着丁零奴对年幼的李白所着迷之物、所执拗之事的一种轻蔑。彼时,但凡李白有念念不忘而叨叨不绝者,丁零奴别无长言,便以轻轻一声“痴”为之按语。
李白原本不解,也无从求解。日后,直到他在锦官城大通寺听维那僧道海说《毗奈耶破僧事》,竟是一则“猕猴捉月”的本生故事,才约略通晓:痴之所状,便指心有所专,余事皆无名,仿佛故事里成群结队、惊惶哀感、急着想救拔那井底之月的猕猴。痴即是心念所系,导致知见无明,甚且因而赔上了性命,却也无从追悔的顽耿之性。
尽教他日夜征尘,随时与江山人物忽遇忽离,恰似《古诗·驱车上东门》所谓:“人生忽如寄。”一旦落脚广陵,就闻听人言东去不几程,便是沧海。如此则看似已经来到天之一涯,可是犹觉世间茫茫,难着根脚;既不堪回眸来处,又不知放眼去处。那些有如浮云与飘萍一般相会随即相别的人,却总在他吟咏诗句的时候亭亭然而来—他们或行或坐,或语或默。有时,李白还真不能辨识眼前所见者,究竟是心相或物相,是实景或幻景。久之成习不得不坦然以对,他也就不再悉心分别:孰为昔?孰为今?何者属实?何者为妄?总而言之,诗句其来,犹如难以割舍的人;想念之人,尽付横空不去的诗句。非待一吟罢了,诸象不灭;诸象既灭他的人生也只剩下了字句。
“百情无碍,一痴害人!”龙君又回头同那怪物碎念,可是所说的话,却像是刻意给李白听的,“莫道只某放汝不下,孰料此子肩背上所负之物,其沉重犹过汝;他却好随那江流溷沌翻滚,就势而下,直出东海去也!”
龙君三言两语,字字句句刺着李白痛处。
出蜀以来,他一步错过三峡、一步乖隔九江,一步又一步逐风尘而彷徨,反而宁可彷徨。他不但偏违了原先的目的,也辜负了李客的嘱命。尤其是携将数十万钱的赀财,究其情实而言,反而更像是背负着李客亏欠于人世的一笔债务。他既不知该向谁清还,也不知该如何湔雪这钱所沾染的耻辱。漫无行方也漫无止境地游荡,似乎是唯一的救药。
而他每过一处,每遇一人,每经一事,每吟一诗,都借助于陌生之感而觉得自己宛然一新,暂时忘却了、也摆脱了自己的过往;那是李客与他父子二人相生而成的巨大亏欠。这一切,的确像龙君肩头所扛负的莫名之物一般—甚至连暴死于洞庭湖滨的吴指南—也浑似在他的背上,真个挥之不去。
这时,李白凝眸睇视着七级浮屠之下、那些个忙着采药的丐者,第一次道出了对于吴指南念念不能释怀的遗憾:“某至此方悟得:指南之死,实以某杀之!”
“噫!”龙君一时听不明白,问道,“宁非病故耶?”
“昔年某出游锦城、峨眉,某师赵征君曾诫某:‘见病人,须防失业。’某竟忘之,日后行脚所及,不忍见人病苦,随手处置,遂博医名。”
“不能忍人之苦,是痴无疑!”龙君放声大笑,肩头的怪物也跟着狺狺作声。
李白的容色却益发沉穆,继续说道:“客岁东行,某师复谆谆致意,仍以‘见病人,须防失业’诲某—当是此语,令指南闻之始终挂怀,乃不从某诊治,亦不受药石;此非某杀之而何也?”
“‘见病人,须防失业’是何语?不解。”
“师以功名相期,若旦夕以医道知名,即入匠业,恐于士行有防。
“高人知机,高人知机!然知机又复奈何!汝便是一痴人,聊堪自苦而已—”龙君大摇其头,笑得更阖不拢嘴,道,“至于那酒虫,也是痴;彼合该当死,竟与汝何干?”
“毕竟幽冥异路,生者遐思无极。”李白苦笑道,“洞庭萧寺那僧,龙君亦见过,彼还道:指南死后,会当化作丈六金身之佛足见野人亦堪成就大修行,岂便以酒虫呼之?”
“既知一死而成万化之机,此即道体周流之证。汝先前如何语某?尚记否?”说到此处,龙君将起绿玉杖,拍打着栏杆,扯开喉咙吟道:“‘毋宁捐所缱绻兮,临八表而夕惕’!此太上忘情之至道也不幸而先为汝一枝好笔写出,汝却行不得!”
犹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是将李白焚告钱塘龙君释怨止争的句子,把来调弄李白执迷不悟的自责;令他尴尬,却不能不若有所悟。他,究竟能不能像赵蕤一般—至少看来无视于那些浮荡于尘世间的生老病死之苦?或者至少也仿效那丁零奴模样一任东西漂泊、去来自如,似乎全无牵挂。
往更深一层去剖看,这话也恰恰揭露了李白对前世今生的悬念纠葛。倘或自己真如父母一向所言,是太白星所谪,则凡身所遭遇的一切,都不得不视之为应得的惩罚;则口头笔下的超脱与豁达恐怕也只是虚言梦呓而已。如此一来,谪下凡来的天星,又何须枉费力气,追求忘情之道呢?龙君嘲笑他不能忘情,倒像是在提醒他不必借此逃避—谪仙之天刑,端在于有情罢了。
“龙君乃是神明,神明无所不能,忘情有何难哉?”
“非也!非也!太白星君此言大谬不然了。”龙君接着道,“尽教吾辈形容百变,驰骤万端,有时移山倒海,有时摧枯拉朽,术力深矣,威吓大矣,操纵夥矣;然—恰是无所不能,故宜有所不为;可为而不为,此即神明难处。某今来会汝,偏即为道此故。”
“更请龙君明示。”
“人世亦总有难易两途,君欲任其易者,抑或任其难者,皆自由,却不可痴迷莫晓,但须辨其可为与不可为,而后为之。”
“如何是难?”
“生者难为情,有情难为死。”
“如何又是易?”
“遗苍生以怨怼!”
“啊!那是—”李白没有说下去,那是他自己的句子,仍出于《云梦赋》的第四章,他劝诫钱塘龙君以苍生为念,不要为了与泾河龙君的私怨而使黎民受灾,原文是:“私抱枨触而难安兮,岂遗苍生以怨怼?”龙君削去了领句的一个“岂”字,意思正好相反;说直白了,就是:如果要走的是一条坦易平顺之途,就不要时刻以天下苍生为念。
“念中有一人,即受一人之苦;念中有千万人,即受千万人之苦。”龙君道,“汝赋神仙之资,又慕神仙之道,然汝师之言,慎勿轻易;否则恐将为病所累。”
“病?”
“病!广陵而后,爱憎怨尤、穷愁挫辱,一应俱至,无时或已;是皆始于一病。”龙君又将绿玉杖朝塔下群丐挥了挥,道,“病既来,固有药以待之。星君且自问:若不能忍人之病,而略施妙手,然则,拯一人于疾苦而不足,拯千万人于疾苦则足乎?此为难哉?此为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