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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一四 岂如东海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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迢迢水出走长蛇,怀抱江村在野牙。一叶兰舟龙洞府,数间茅屋野人家。冬来纯绿松杉树,春到间红桃李花。山下青莲遗故址,时时常有白云遮。

世传《西瀼溪》诗为杜甫之作,其词雕琢鄙陋,实为魏牟记事之咏。按该诗小序所云:“长史毛公感青莲意,入西瀼溪山,拂云而去,一洗尘垢。”千载以下,聚讼纷纭,主要的原因在于不明白“青莲”二字的意旨。

绵州有青莲乡,李白幼年寄籍之地。然而绵州长史毛韬早年因赃构陷僚属而遭无名女子踪迹逐迫之事,似乎隐然其间。关键在于青莲(清廉之性)常为白云所遮,于是,“拂云而去,一洗尘垢才是解意之枢纽。

此事,与开元中叶经由妓家旗亭等地诗歌传播而愈发流行、巩固的几个古老故事有关。李白在这一阵潮流中至少写作了两首诗一首是《东海有勇妇》,一首是《秦女休行》。两诗题下各有一行看似无关紧要的自注,却是指点后人如何看待李白重视此二诗的管钥。

《东海有勇妇》题下有一句话:“代《关中有贞女》。”这“关中有贞女”五字还曾经被疑为笔误错写,《李太白全集》的编者王琦便以为:“《关中有贞女》当是《关东有贤女》之讹。”此讹实非讹,而另有密意寓焉,容后再议。至于《秦女休行》题下小注则是这么写的:“古词,魏朝协律都尉左延年所作,今拟之。”说明此作也同《东海有勇妇》一样,是有所本于古。背后,必有相近似于古之今事可咏。

考之于《宋书·音乐志》所载,汉代、魏代各有相传习的《鼙舞歌》五篇:属于汉代者包括《关东有贤女》、《章和二年中》、《乐久长》、《四方皇》、《殿前生桂树》。到了魏代陈思王曹植的手下,也有摹拟汉之《鼙舞歌》者—曹植题名《精微篇》的歌行,就是汉之《关东有贤女》。换言之,曹植以《精微篇》为名,以《关东有贤女》为音乐或主旨的格式,内容说的是关东地方一个为父报仇的勇烈女子苏来卿的故事,篇中还罗列了历史知名的救父之女,如缇萦、赵女娟等;此外,一开篇将哭夫破城的杞梁之妻也借来比附、品题,看似对性格刚烈、意志坚决的女子有一份强大的同情。文末,则对于赦免之皇恩浩荡作了一番题外的颂扬。

《精微篇》留下了两处令后人疑惑的记载。原诗第九、十两句本谓:“关东有贤女,自字苏来卿。”可是在十三、十四句上又如此写:“女休逢赦书,白刃几在颈。”休字或可作“不”解、或可作助词看,也许都不算误解;但是也令人怀疑,这女子是否名字又作“休”?或者,索性以“苏来卿”为一人,“女休”为另一人;苏来卿因报仇而“身没”—极可能是由于服辜而遭刑戮—女休却得到了“赦书”,可是如此一来,就不能解释其下“俱上列仙籍,去死独就生”究竟何所指了。

惟同样处身于魏代,任职协律都卫的左延年在他所作的歌行中便完全不提“苏来卿”这个名字,直写“秦氏有好女,自名为女休”。左延年将报仇女的行径刻画入微,也不似曹植之尽用五言而间杂着使用三言、四言、六言、七言乃至于十一言之句,看起来参差错落,应该是为了更活泼地和歌入乐而作了极大的调整。不过大体说来,比对《精微篇》和左延年的《秦女休行》可以看出:从《关东有贤女》衍伸而来的女报父仇故事,有一个清晰的脉络:一个执刀据矛的女子,亲手杀了仇家之后,自投官府认罪,几乎论罪问斩却由于孝心感动当道,而在临刑前获得了赦免。

同一个题材到了西晋傅玄手中,又转生出新的枝节。报仇女既不是“苏来卿”,也不是“秦女休”,而成了东汉末年以忠烈见闻于当世的庞淯之母。复按于《后汉书·列女传》,庞淯之母姓赵名娥赵娥的父亲为仇家所杀,而她的三个兄弟都染病而死,仇家自喜无所惧,却不料赵娥“阴怀感愤,乃潜备刀兵,常帷车以候仇家十余年不能得”。两造最后还是在都亭不期而遇,赵娥终究报了大仇。

傅玄较曹植、左延年添加的内容还包括了官吏受感动的叹息“县令解印绶:‘令我伤心不忍听!’刑部垂头塞耳:‘令我吏举不能成!’”这应该还是从《后汉书·列女传》本文之中踵事增华而来—赵娥投案、“请就刑戮”之后,地方官(官名‘禄福长’尹嘉一时冲动,居然“解印绶,欲与俱亡”。倒是赵娥深明大义不肯逃刑,还对那想要徇私纵放她的禄福长说:“怨塞身死,妾之明分;结罪理狱,君之常理,何敢苟生以枉公法?”事后,赵娥毕竟在同情宗亲报仇的民意拥戴之下,得到了当局的赦免。于是法理之外尚有更高贵的人情,则成为傅玄之作的主题。

具名的诗歌分别出自曹植、左延年、傅玄之手,而实践宗亲报仇的女子却也有苏来卿、秦女休、赵娥等三个名字;即使秦女休之名为左延年根据曹植的“女休”而杜撰,似乎也可以看出:女子遂行宗亲报仇是有一个难能可贵而备受揄扬的传统。曹植以诸女自况,借此宗亲报仇所展现的精诚,正是向兄长魏文帝求援,以逃脱身受监国者之危疑谗害。

到了李白手上,竟出之以两首拟古乐府,殆知李白对于烈妇报仇之事,应独有所钟。明胡震亨《李诗通》于《东海有勇妇》第五句“勇妇”之下注云:“勇妇者,似即白同时人。”已看出了端倪—这两首诗并不是一般的摹拟练习之作,而必有隐括时事、兼以深怀感触的内情。

前揭《李太白全集》编者王琦曾经指出:李白在诗题下自注的《关中有贞女》是一个错讹。王琦按诸《宋书·音乐志》之著录,以为这个注写错了,李白所拟的古歌行,应该就是《关东有贤女》。但是,若就李白及身所闻的烈妇报仇之事而言,把“关东”写成“关中”,“贤女”写成“贞女”,当属故意。因为不如此,就不能托以影射:李白之不同于先前曹植、左延年、傅玄等人之处,恰在于令他心悬念系者,不只是一桩为宗亲报仇的故事,而是另有切身可感的一个人。此女出身关中—秦女休的“秦”亦指关中。

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女子?报了什么样的仇?李白在两首诗中欲隐欲扬、忽扬忽隐,甚至利用前人之作来穿插藏闪,使得有些动人的叙述被放大了,像是《东海有勇妇》里的:“白刃耀素雪,苍天感精诚。十步两躩跃,三呼一交兵。斩首掉国门,蹴踏五脏行。”《秦女休行》里的:“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罗袖洒赤血,英声凌紫霞。”就是刻意突出的表象与动作细节。

然而,也有些身份关系却刻意模糊了。前人诸作中的苏来卿秦女休和赵娥都是为父报仇,但是李白却在《东海有勇妇》里这样写:“捐躯报夫仇,万死不顾生。”在《秦女休行》则是:“婿为燕国王,身被诏狱加。”仿佛是为丈夫报仇。这个转折是李白的操纵变乱之法,两首诗都还保留了曹植诗中反复运用的典故。

《精微篇》写缇萦故事如此:“太仓令有罪,远征当就拘。自悲居无男,祸至无与俱。缇萦痛父言,荷担西上书。盘桓北阙下泣泪何涟如。乞得并姊弟,没身赎父躯。汉文感其义,肉刑法用除。其事千古传扬,毋须赘述。

此外,曹植还大段叙述了赵女娟故事:“简子南渡河,津吏废舟船。执法将加刑,女娟拥櫂前。妾父闻君来,将涉不测渊。畏惧风波起,祷祝祭名川。备礼飨神祇,为君求福先。不胜釂祀诚至令犯罚艰。君必欲加诛,乞使知罪諐。妾愿以身代,至诚感苍天国君高其义,其父用赦原。”

这一则具载于《列女传·辩通传》的故事发生于春秋时代的赵国。赵简子欲南渡伐楚,与管理渡口的河津吏约定过河时间,可是届时河津吏却喝醉了,不能护送过河。赵简子怒欲杀之,河津吏的女儿“娟”则为父亲辩解,说河津吏之所以大醉,乃是在向九江、三淮水神供祭祈祷时喝了巫祝杯中的残酒所致,酒以成礼不得不然。如果一定要杀之谢罪,赵女娟请求以身代父而受刑。赵简子道:“非汝之罪也!”赵女娟的辩辞是:“妾恐其身之不知痛而心不知罪也。若不知罪杀之,是杀不辜也。愿醒而杀之,使知其罪。”这一段辩议打动了赵简子,终于赦免了河津吏。事后,复因赵女娟在渡河途中数度与赵简子不卑不亢的对话,深得赏识,赵简子伐楚归国之后,“乃纳币于父母,而立以为夫人”。

李白在他的拟作《东海有勇妇》中写下“津妾一棹歌,脱父于严刑”的句子之际,应该没有忘记他的老师也姓赵,而赵蕤之所以能够娶回月娘,正是当年在环天观听她以通明达辩之才,对众论旨,演故讲经,舌灿莲花,大胜邻寺高僧之故。其间固不免有巧合,然而李白埋藏的用意也至此而稍稍暴露:那为宗亲报仇的勇烈妇人,正是月娘。

这里面隐藏了她守候十八年的一个秘密;也因为这个秘密,李白故意在《东海有勇妇》里把“苏来卿”错写成“苏子卿”。

苏子卿,苏武,西汉武帝天汉元年奉使匈奴被囚,于昭帝始元六年才获释回到长安,其间羁留异乡一十九载。若以月娘的父亲被冤而死,直到她押逼毛韬弃官出走的时日计,也恰恰是十九年。所以“何惭苏子卿”并非“苏来卿”的错写,以一“子”字易一“来”字,根本是影射那隐忍十九年岁月的冤痛。

其下“捐躯报夫仇”就更见刻意—若是苏来卿,早在曹植诗中已然说得很清楚:她是“壮年报父仇,身没垂功名”。而月娘明明也是为父报仇,李白却必须为之隐讳,既写“何惭苏子卿”,又作“捐躯报夫仇”,甚至在《秦女休行》里还写成了“婿为燕国王”,看来都是故作云岭烟嶂之语。由此反而可知:在现实中,为父亲报仇的月娘,并没有获得像秦女休或者庞娥那样的宽贷,甚至还可能像苏来卿,遭到官府的追捕。这也是李白借由诗歌试图打动或伸张的一点:他多么想要看到有一位拥有无上权柄的赦免者出现。

李白《东海有勇妇》是这么写的:

梁山感杞妻,恸哭为之倾。金石忽暂开,都由激深情。东海有勇妇,何惭苏子卿。学剑越处子,超腾若流星。捐躯报夫仇,万死不顾生。白刃耀素雪,苍天感精诚。十步两躩跃,三呼一交兵。斩首掉国门,蹴踏五脏行。豁此伉俪愤,粲然大义明。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庭。舍罪警风俗,流芳播沧瀛。名在列女籍,竹帛已光荣。淳于免诏狱,汉主为缇萦。津妾一棹歌,脱父于严刑。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豫让斩空衣,有心竟无成。要离杀庆忌,壮夫所素轻。妻子亦何辜?焚之买虚声。岂如东海妇,立事独扬名。

其《秦女休行》则是这么写的:

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手挥白杨刀,轻昼杀仇家。罗袖洒赤血,英声凌紫霞。直上西山去,关吏相邀遮。婿为燕国王身被诏狱加。犯刑若履虎,不畏落爪牙。素颈未及断,摧眉卧泥沙。金鸡忽放赦,大辟得宽赊。何惭聂政姐,万古共惊嗟。

二诗所咏是同一回事,然除了挥刃、报仇、遇赦大体相仿佛两作一铺张、一骏快,格调绝不相似。比较言之,《秦女休行》更着意于报仇事件的刻画;而《东海有勇妇》则是将报仇女子放在史传故事之烈妇、孝女和刺客三种角色之间交织对比。在这错综复杂的影射之中,原先在傅玄诗里那“解印绶,欲与俱亡”的福禄长尹嘉竟然神奇巧合地印证了现实—不远千里跋涉,追随在月娘身后的,可不就是悔罪弃官、但求赎死的绵州长史毛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