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谁攀?诗心所寄是月娘。
这时的月娘已经身在谣诼里。有的传闻,把她形容成一个为父报仇的孝女;有的闲话,把她雕琢成一个为夫报仇的烈妇。人们不知其名字、不明其下落,但言此女头裹绣花巾,髻扣宽檐帽身着绛红衫,赫然一劲装胡女,却因为侠行而感动了官府,松动了刑律。种种脱略事理、近乎荒诞的情节,多多少少也都跟歌楼酒馆旗亭妓家之地,借诗歌、衍故事、推波助澜的力量有关。一首《东海有勇妇》,一首《秦女休行》,本来只是李白凭着对月娘的记忆杂以里巷的传闻,呼应了流传数百年的旧说,妆点着茶余酒后的娱乐,渲染着绮思异想的传奇。李白不可能料到:月娘居然活脱脱地走进他的诗篇之中。
开元十六年,别过了仪光和尚,流落于道途之间的月娘,已经离大匡山太远,也离过去三十多年的生涯太远,身上的糗粮已罄,若欲回头,只能丐讨,计所需程里,三数月也就回到绵州了然而,她身上背着刺杀当朝命官的不赦之罪,骤尔返乡,徒然株连赵蕤而已。
更何况,此行初衷本是潜踪报仇,只在僻野之间,沿途避过关津、不入城邑,也从未交验“过所”,一旦为逻卒发获,必然捉拏进官司求刑。如此一来,她已经不具备任何身份,是个彻头彻尾的“野人”,尽于长江大河、三山五岳之间流徙,蕨食泉饮,不外是一意孤行,随遇而安罢了。
四顾苍茫之际,她也有些许不敢深求的想望,在诸般飘絮也似的念头之间,毕竟有那么一个模糊的身影,是她渴望重逢的一个人。她身行所向,是迢递不可即的长安,仿佛在跋涉之际,耳边总有一个声音提醒着她:那人会须是去长安了罢?那人会须已在长安了罢?可是,月娘又不敢把念中身影想得太逼真、太切实,她不能让那人显现眉目—那样会比四下里纷蔚丛杂的烟霭蓬蒿更令她迷惑、更令她恐慌。偏在此刻,月娘盈心绕怀不能去者,竟是昔日老道长王衡阳的一句话:“烟火后先,俱归灰灭而已。”
当年流落环天观之日,王衡阳曾指点二路:若不做“官使”,就做“仙使”。官使就是“风声之妇”,妓也;仙使,则是方外修真的女冠:“为官使,则绝代风情,芳菲锦簇,怎么看都是繁华;为仙使,则满园枯槁,钟螺清凉,怎么看都是寂寥。”她当时毫不迟疑地投拜在王衡阳门下,十八九年转瞬而逝,无论孰为烟、孰为火,于今思之,倘或事有定数,命无可违,难道这竟是她投身门巷人家的时候了么?
这遐想令月娘不寒而栗。她已经三十三岁,纵令要委志于娼门,也已经错过了年华。浮生漂荡,念此一身,既已无籍可寄,亦复无家可归,从此能陪伴她的,不过是一条又一条通往不可知之处的荒径;而行道两旁,相去不数武,便见数百年来与日俱增、或堆积或散落的曝骨,总然是一代又一代流离失所、辗转沟壑的生灵,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逝去。此物触目所及,月娘也只有淡然一念:但取能行则行,无依无止;或恐今日之我、明日之我,也就同彼等髑髅骸骨一般了。
京师长安出南山三大谷道,分别是沿斜水、褒水而出洋州的褒斜道,历鄠(读若户)县、盩厔(读若周至)县,过终南山入骆谷北口、再由傥谷出口的骆傥道,以及先秦时即已开通、王莽时重加推拓而命名的子午道。这三条谷道,或因水陆接济畅旺,或因兵家恃以为险要,或因路势取直便捷,出蜀入京、出京入蜀的行旅堪说是络绎不绝。月娘其实无多识路,尽自不疾不徐,看前后路尘飞扬,就转入山道中,权且隐匿高处,俯瞰着一阵又一阵的车驾驴马见行旅稀少了,复返于山道之中。
适逢霜天之月,龙潜不出,蒹葭满眼。昏暮前,远方城堞在望月娘不能再信步向前了,她得绕路,不期然转入了骆傥道的一条岔路。
骆傥道于三国时代为兵家筋络,晋室南迁之后寖废,沿途犹有些残垣断壁,是数百年前军旅哨守的烽堠。到了隋炀帝时,大治天下水路渠道,才又颇见人迹车辙;然直到开元年间,唯略加疏通不使堵塞,沿途数百里,全无驿所,鸟道长空,猿声相衔而已。
时方入夜,曲折东向的小径边荒草丛中,有一古烽火台,台高五丈许,底径三丈余,到了高处,便只一丈宽窄,那是昔年哨守者燃放狼烟的井口。彼时,每一烽堠设帅一人、卒四五人,统称“烽子”,所事与驿所士卒略同,一方面是边塞或域中僻野之地的邮传转递往来文书符牒;另一方面,早晚以狼粪烽烟,向邻堠报平安邻堠烽子在数十里外得见平安火,则更迭相继。若否,就显示有敌虏盗贼相侵了。
此外,为避蛇兽扰害,台高两丈之侧有穴室,中藏糗粮、火引、狼粪、柴禾等物,勉可数人并卧,这是烽子们夜眠容身之处。南北朝以降,除了边塞之地以外,域中烽堠多废毁,流离失所的野行之人泰半也只能借此间暂避霜风雨雪。
月娘面前这烽火台圆顶完好,看来又是可以暂避一夜风寒的栖所。她四下巡了一过,见上下绳梯还十分坚韧,登时毫不迟疑,沿梯而上,抬手掀开穴室门上的草帘。孰料原本应该是阒暗不明的穴室里居然一灯如豆,灯下一席,席边围踞着四五人,一个个毡帽皮裈,麻衫草屦,人人手上拄着、肩头靠着的,竟是刀矛槊斧。环堵之间虽然颇有暖意,可是到处弥漫着一股血肉腥羶的气息—果然,墙角还散置着脔割成堆的獐鹿残躯;不消说,这是一帮猎户了。
一个只一只眼的猎户露齿而笑,道:“小娘来得晚耶?”
月娘脚下是绳梯,身后无退路,只能一步跨进穴室,不意身形虽然闪过,腰间短刀勾住了草帘,露了相。
另一个五短身量的猎户当下纵跳起身,手中铁矛向前一挺,逼近月娘胸前,道:“眼前大道不走,身携兵刃夜行,这小娘来路不尴尬?”
众人随即昂声齐呼:“不尴尬!”便哄笑起来。
铁矛尖向后缩了缩,又猛可朝前一递,如是者三数过,这矮子也笑了:“小娘投某等来,想是天缘定数,莫辜负了。”
月娘疾扫一眼,只恨这穴室狭仄,几不容腾挪。纵使倏忽出手,勾销了面前这矮子,不旋踵间,也必然会受制于他人。正踌躇着,但听天穹之上、烽火台顶传来一声骂:“瞎猪狗!伙者不要命耶?”
“伙者”,成群结党之谓,则此语显见是说给猎户们听的。月娘随众人一抬眼,但见烽堠顶上原本覆盖完好的苫顶被人豁地一手给掀开了,接着便露出一张暗森森的老脸,朝下打量—且说那苫顶尽管陈旧,而径足一丈、厚可数寸、以麻茎皮索密织而成烽子们每日晨昏点平安火的时候,都要通两三人之力合为之,始能开阖,怕不也有数百斤死沉之力。而今被这老者叉指揭开还不算此人忽地纵身跃起,立在烽堠的墙沿上,随手将苫顶一扯,绷断了与烽台间的索绦,顺手飞掷,似乎把那苫顶扔去了天涯海角。
如此一来,穴室便透了空,日后若降雨雪,此处便不能再容人歇宿了—之于在地猎户而言,此举无异于毁家,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吭声。老者扔了苫顶,瞬间纵身而下,两条腿堪堪落在矮子身边。但见他深目龙准、满头赤发,一颔黄须,一只手上牵着条又细又长的皮绳,皮绳的另一端隐没在黑暗之中,不知何所系缚他环顾众人一遭,末了,视线落在那瞎了一只眼的猎户身上,像是独有用意地说:“娘子不杀汝等,即是天大慈悲,还不速去?”
独眼猎户冷冷笑道:“康胡生计作到傥谷口来耶?”
“天下坦荡,岂有我九姓人不能到处?”说着,一只手轻轻搭在矮子肩头。
那矮子忽地肩一沉,双膝微微颤了颤,勉强站稳,老不情愿地收了铁矛,同伴当们使个眼色,昂头对这老者恨恨说道:“今夕为汝所乘,他日骆傥道中还好相遇,汝莫要轻心大意。”接着,他再转向月娘,似笑非笑地道:“小娘,万千保重了!”
猎户们动静俐落,一发哄起来收拾兵刃、兽肉,接着便掀开穴室洞口的草帘,一个接一个跳了出去。那老者猛可抖了抖手中皮绳,登时打从烽顶上落下一筐来,这便是他的行李了。他一语不发往筐里一阵东挑西拣,不多时已重新生上了一盏油灯,此灯不但明亮过前,还传出来如波似浪的阵阵香气。
“某,康居都督府州之胡,从府字为姓。”老者指了指月娘腰间短刀,道,“此刀为采药者随身之物,某却识得,乃随娘子行脚过百里,便是为了解此大惑—剑南道破天峡有霸药师微生亮者,与娘子是何干系?”
微子、亮生原是当年赵蕤隐居巴蜀北边之地时所用的名号,人呼“微生亮”习以为常。至于这柄短刀,也的确是赵蕤所有。听这个姓康的老胡口呼“剑南道霸药师”可知,彼与赵蕤不但相识,或恐还有往来,其事,又应该在他们夫妻落脚大匡山之前了。那么,此人飘然而来,当非巧合。月娘不免好奇,道:“不敢相瞒,赵郎与奴为夫妇。”
“微子原来姓赵?”康老胡闻言冁然一笑,道,“则娘子便是那高唐之女,化鱼为妻者耶?”
这是破天峡当地传闻,多年来每不乏慕赵蕤神仙之名而登门求教者,往往说长道短,其间荒唐谣诼,不计其数,月娘一向不大在意。可这康老胡问起赵蕤,既不像是闲说蜚语,也不像要问病求医,如果是潜踪相随,他究竟意欲何为呢?正狐疑着,康老胡接着道:“当年微子以一付犀角地黄汤救一皇亲,由是海内知名,彼所用仙鹤草、白茅根,其量夥矣,而当时巴山所生,不能足用,却是从某筐箧中买去。”
以一付霸药救了一名长安来的贵妇人,换来了五架宅屋,万卷藏书,此事月娘当然是知道的;然而向一个康州胡人买药材,则闻所未闻。
“赵郎向不积聚,岂有钱帛作交易?”
康老胡笑了,笑得爽朗而深沉,且笑且说:“娘子宁不知九姓人物万里行商,毋须尺寸?”
尺指的是帛,寸指的是钱;这是大唐通行的两种货币。毋须尺寸,是昭武九姓族人四海为生的独到手段。
康老胡,有无以数计的名字,有时叫康破延—破延,乃是大荣耀之意;有时他也叫康槃陀—槃陀,乃是奴仆。康老胡来自康国,而康国正是昭武九姓之一。
九姓之族为康居之后,共祖康王,居祁连山北昭武城。日后为匈奴侵灭,西越葱岭,至妫水、药杀河流域,始得生聚繁衍,分王九国,总称昭武九姓。九姓人中,其一名伐地(有误书为“戊地者),其一名火寻—即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所谓“货利习弥伽”者,后世之史书称“花剌子模”。除此二者,尚复有七国以姓氏为国名,分别是康、安、曹、石、米、何、史。所居两河之地汉魏时名曰“粟特”,唐时称为“窣利”。
粟特地处中亚,何姓之国居中,又名贵霜匿。其西以安国为首号“西粟特”;其东以康国为大,号“东粟特”。此间诸胡在唐代时名目不一,或称之为九姓胡、或呼之为杂种胡。由于位在东西大陆之要冲,故时而臣服于大夏、月氏,时而听命于奄答;突厥临之则臣于突厥;大食临之,则臣于大食。
唐代立国的第一年,高祖武德元年,西突厥可汗统叶护在碎叶城左近的千泉之地建置王庭,九姓胡归顺无违。四十年后的高宗显庆四年,唐廷出兵灭西突厥,羁縻统领,册封其首领,分别在各国重镇设都督府或州治,九姓胡也驯服改宗。再过了五十年大食人自西来,强兵忽发,如卷落叶,不过三度春秋,于中宗神龙三年和李隆基初即位的先天元年,先后击垮了安国与康国。
九姓胡从来没有建立强大政权或军旅的企图与力量,却自有一种马背上驰骋不出的坚韧与强悍。他们彻底体悟:无论刀弓如何锐劲,人马如何矫捷,平居水草如何丰美,战阵行伍如何整齐,到头来生活所赖,不外贸易交通。在中亚大陆的咽喉之地,昭武九姓之人建立了数以千计的都邑,每一姓据大城数十,小堡百千,上有国王、中有城主、下有统领,无论是受突厥监摄、或受唐廷羁縻,乃至于被远来的大食辖控,依旧故我无他,恒以行旅商贾为能事。
由于宁亲于财而不亲于土,国可灭而业不可移的风尚,诸姓邦国对外来各方统治之主狎居亲奉,货贿市恩。九姓胡除了聚敛财产,别无所爱也别无所计,既不涉强权之攘夺,亦不与大政之操弄;彼强敌霸邻之属,对他们反而无多戒心。而长年依违于大国之间,终究首尾两难。也正因为他们不擅兵备,柔弱可欺,一旦军临城下,其杀伐荼毒,益见惨烈。
开元初叶,当大食国兵马东侵之际,不能抵敌而出奔曹国的康国人民乃有俚谣,自西域流传入中原,为唐人转译讽诵,成《风草歌》,具见昭武九姓诸国危殆的处境,以及逆来顺受的悲情。其辞云:
野处生兮不着根?逐甘露兮马蹄痕。逢此霰雪兮无面目,待彼鹯鹰兮摄孤魂。朝徂贵霜之东兮,夕发交河之屯。踏破碎叶之川兮,捭阖姑臧之门。噫吁嚱!我有十千金叵罗,更进沙州一曲歌。芦管风行四千三百里,草色青青鬓色皤。不教摧折死,弯身风更多。金桃石蜜波斯绣,白玉紫獐葡萄酒。换迎汉★★★将三万甲,寒冰八月凝刁斗。奴如草兮草如奴,敢望天恩兮下虎符?宁不知黄沙埋尽郁金香,可怜昭武九姓胡。
这是九姓胡人的哀歌,歌中所谓“鹯鹰”,自是指突厥、大食等国强虏。贵霜即贵霜匿,唐廷为置羁縻州署,是九姓之一的何国所在。交河有县治,一度曾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姑臧则是凉州治所为北朝前凉、后凉的都城。九姓人穿梭其间,日以为常。
往来于碎叶、姑臧之间的行商,事实上也往往具有贡使的身份他们每年带着金桃、银桃、玛瑙、白玉、石蜜、波斯绣、宝床子紫獐皮、葡萄酒,以及无数的驼马,迎逆风埃,横越沙碛入贡。自大唐开国以降,入贡多只行礼如仪而已,除了少部分的殊方宝货特别珍奇,而为皇家留藏之外,绝大多数的贡物都由天子转赐给来使,俾其自行贩卖;而假贡行贾,遂成惯例。
但是,在这首《风草歌》转韵之后的咏叹声中可知:胡商也是向天朝大国乞求军援、以对抗大食侵略者的谍报之人。金叵罗又书金颇罗、金破罗,“叵罗”为希腊、伊朗语称杯、碗之意。另外,这一批进贡者带来的礼物十分丰厚,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这一趟行脚万里,居然不计较买卖,而是一心借着入贡向大唐皇帝求援可见家乡城邦受迫,情势非常紧急,“不教摧折死,弯身风更多”其凄楚哀绝,跃然目前。
另据九姓胡在开元七年二月草成的贡表乞奏之文可知,无论是安国或康国国王,咸自称为“百万里马蹄下草土类奴”可知,原上之草,临风折腰,大约就是九姓胡根深柢固的自视之喻。之于大食人的抗战终于彻底溃败,可是长达一百五十年的入朝进贡则让他们有了别无选择的寄托,粟特之地在天宝末年石国殄灭之后终于沦入大食人之手,而早在开元年间,这些“草土之奴”已经深入游商于中原各地。
九姓胡善贾,却口称“毋须尺寸”,也就是不需要仰赖货币,这一点,和他们“黄沙埋尽郁金香”的长期命运有关。
胡商,又称贾胡,又称“兴生胡”。他们由西域入中原,多以骆驼、马驮运,负载宝石、香料、毛皮、织物;回程出中原西去,则多挟丝绸,经唐廷关市令核可,始予放行。
兴生胡来去万里之遥,沿途盗寇劫掠的风险极大。昔年玄奘法师西行时就曾经目睹:“时同侣商胡数十,贪先贸易,夜中私发,前去十余里,遇贼劫杀,无一脱者。”《风草歌》所谓“黄沙埋尽郁金香”就显然在凭吊这跋涉之苦,其间危疑患难,不言而喻。而纵使形成商队,也必须呼群保货,拥有数量庞大、武力雄厚的成员,方可维护其安全。这种规模一旦建立,商贩品项以百千倍激增;于出入大唐边徼之地,又必须核对贡表,事实上难以遍查,虚应故事而已。
这就更加有利于诸商假贡行贾了。胡商借名朝贡,彻头彻尾就只从事贸易的,反而成了大宗。到了高宗皇帝以后,进贡终于成了幌子,连关市令也可以轻易贿通放行,数以千万计的商品成了东西交通的主体。就连大唐朝廷也都视为常情常态。与杜审言、李峤、苏味道合称“文章四友”的崔融奏疏之中就公开说过:“边徼之地,寇贼为邻,兴胡之旅,岁月相继。”“兴胡之旅”,就是指这些买卖人。这已经意味着胡人商队横越绝塞、往来东西的买卖,已经是公认不争的事实。
九姓胡又有那么个“以得利多为善”的风情,每年定期有“斗宝”之会,届期各列所有奇珍,于众人面前检阅,量多而贵盛者戴帽居上座,其余以多少为次第,列立于堂下。即使在平时,间关行路途中歇息于逆旅,也往往忍不住取出珍宝,相互较量矜夸。征程迢递寇贼觊觎的不少,也常以此贾祸。所以,兴生胡最负盛名的俗谚即云:“毋须尺寸,多习仙真。”意思就是借法术自保,乃是行商上策
抱布贸丝,以物易物,的确是胡商交易的形态之一。他们不多运用铜钱,也是由于数量较大的通宝过于沉甸,也过于醒目,易启盗心。此外,九姓胡另出蹊径,从唐商“便换”制度中转出灵活使用契券的手段,更增益了调度资财的便利。
唐制便换,有如后世之汇兑。当时中原内地商人至京,将钱交付各道驻京的进奏院,或各军各使之衙署,换取载明金额之票券空身离京,前往诸州县经商,到了地方上,再凭票券至郡府机关取钱,此之谓“便换”。唐文宗到僖宗时的赵璘在《因话录·羽部中有这样的记叙:“有士鬻产于外,得钱数百缗,惧川途之难赍也祈所知纳于公藏,而持牒以归,世所谓便换者,置之衣囊。”
九姓胡所施设,较诸“便换”更流利便捷。但凡与九姓胡商通贸易,即使不同兴旅、不同城堡甚至不同国姓,只消契券上明载交割之物、贸贩所值与两造及公证之人姓名里贯,纵使人行千里之遥、事过数载之外,九姓胡没有不认账的。信用之卓著,便大大地洗刷了他们贪贿净利的恶名。
然而,“多习仙真”却反而算不得褒奖。此处仙真二字,颇有讽意,所指,乃是幻术。
粟特之地,九姓之国,普奉一神,名阿胡拉·马兹达,由于尊事敬礼,避呼其名,故只称大神,意指“胡天”,遂名“祆神”拜火而祈光明,拜祀之地,唐呼“火祆庙中”,庙有祭司,也称祆主。其中最知名的一个,叫翟槃陀。
此人曾经于太宗皇帝时入朝至京,在长安祆庙中演法。众人热烈围观,这翟槃陀忽然以利刀刺腹,左右通出,连肠子都流出体外了。但见他挥刀截弃其余,再削断了一束发丝,以之缚系肠本,反手执刀,高下绞转,口中变声呼诵:“国家所举百事,皆顺天心,神灵来助,无不应验。”众人一时会了意:原来是神灵附在翟槃陀的身上了。直到神灵离去之后,翟槃陀僵仆倒地,气息奄奄,过了七日,居然平复如旧。有司奏闻此事于帝前,诏敕随即发下,授予游击将军之职。百姓们既惊惧其异能,又羡慕其遭遇,纷纷对祆教产生了兴趣;对于翟槃陀而言,则封官洵非所措意,其用心还是在传教。
另据张鷟《朝野佥载》所载,在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都设有祆神庙,每年到了一定的节气,商胡都要来这里祈福,烹猪宰羊,击鼓吹笛,酣歌醉舞。酬神之后,众商醵资募一僧为祆主,演示其所能之术,另向围观者收钱,也一并化与那祆主。祆主当即取一刀,其刃坚白,芒同霜雪,吹毛不过。所演之法,与翟槃陀略无所异,不外以刀刺腹,刃出于背,接着,还要乱扰肠肚一番,令鲜血涌流。过了大约一顿饭的辰光,再噀水、持咒,说也奇怪,祆主僧的肚腹就平复如故了。
据云:凉州姑臧地方的祆神祠,每到祈祷之日,祆主就拿尺许长的铁钉往额头钉入,一直洞穿于腋下,之后随即出门,身轻若飞,须臾而至数百里外的祆庙堂上,于神前舞一曲,才又飞身回返前所,拔了铁钉,而人一无所损。接着大睡十余日,都身如昔,人亦莫知其所以然。
祆教带来的西域幻术大凡如此,有以道家连类譬喻,故称之为“仙真”。而这幻术,也在九姓胡商之间广为流传。彼等栉风沐雨奔波在途,遇上了匪类,有时施展此术,一时鲜血喷溅,脏腑翻流也颇能收惊吓之效。犹有甚者,据说还有一种借薰香迷人昏厥的本事,一入其彀,神智立消,任其宰割而不能抗。待醒觉时,已然过了不知多少岁月。术最深者,还能将人马驱移于千里之外,或者是将物什从绝塞蛮荒之处取来—这些,常人多闻,却无能道其缘故
开元六年春,米国、石国、康国分别于春天二、三、四月来贡所贡之物除水精杯、玛瑙瓶、鸵鸟卵以及号曰“越诺”的上等织锦之外,还有一批向所未见、来自大食之国入侵士卒的锁子甲。贡表由进奏院报上,皇帝大喜,亲自接见了来使,随口问及昭武九姓胡的风土人情,兼及道路传言中神通广大的幻术;并传口谕,令贡使演之。康国来使当即在殿下略施手段,先让两个执戟卫士僵口结舌不能言语,复于猝不及防时拂袖驱之,两卫士立刻化做一阵清风踪迹全无。这一来,看得皇帝又惊又喜,殊不料未及交睫间,卫士们又回来了,只是浑身上下,一片银白,两人不断打着寒颤,抖擞盔甲,铿锵有声。皇帝不明所以,康国来使从容答曰:“此极边之雪经春不融。”这还是不到十年以前发生的事,此后由于大食人逼迫愈烈,九姓胡来贡日益频繁,皇帝却敬而远之,不常接见了。
此时康老胡又点起了两盏油灯,添注了赭、绿两色的燃油随即往自己的鼻孔之中塞了两枚麝香子,猛一扭头,龇起牙花,对月娘道:“啊!那赵家微子可同汝说过粟特神祇之事乎?”
接着,月娘但觉面前吹来一阵轻烟,其香冷冽,直要侵肌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