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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少年游》三三 应是天仙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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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如李衍所言,就在他启程赴京待职之后未几,薛乂已经为李白布画了婚事所需的一切。

在士大夫门第而言,由于迁转频繁,未庙见婚之例即使情非得已,却数见不鲜。但是在李、许二家,则有诸多不便明言,也不该招人闲话的顾忌。李白的身家远较许氏为低,而许氏又不得不寄望于李白骋其才、扬其学,或经举荐、或由献赋,终有驰身金马门通籍大明宫,显声于天下的一日。未来之事尚属遥迢,眼前该如何让亲迎之礼看起来门当户对,则不免大费周章。

首先,李白新婚居家所在,究竟该在何处,就得一番计较。故例未庙见婚之男子入住妇家,理固宜然。然而李白不同,为了不使人误会他是赘婿,必须先营置自己的房舍。

薛乂在安州府城西北寿山脚下,购下一所带有东西两方庭园的宅子。房舍坐北依山,门前小塘丛树,景致是清幽的,离府城却有数十里的路程,无论蹇驴软舆,或者信步徐行,单程总要走大半日—这却让亲迎之礼大不便宜了。

于是薛乂又在安州城中寻觅了一处故家董氏的宅第,此宅厅堂东西五间,南北七架,前门三间两架,堪知早年曾经出过五品命官。其形制前后四进,朱柱绿窗,白墙黑瓦,廊庑回环,院落深邃,也颇有几分堂皇;算是照应了许自正一心企慕的庄严气象,婚仪便从此始。且此董氏宅第距许府又仅里许,亲迎的路程很近;薛乂遂一掷无算,僦赁三月,将此地暂作新居,满期之后新婚夫妇返还寿山,也略得“三月庙见”之义。

李白先一日整顿笼箧马匹,先入僦宅。不料第二天尚未拂晓,耳边即已喧哗鼎沸。一行数十人前呼后拥,有童奴、有伕役、有仆妇,甚至还有骡马车驾,车身遍髹了黑漆,锃亮如新,发出辛辣的气味。御者也身着黑衣黑袍,神色凝肃,尚不时地朝空挥鞭,自作呼喝。不多时,来人俱在薛乂的驱赶之下,蜂附云集而入,抬着鼎鬲的、扛着缸瓮的、堆叠着箱筐橱柜的,不一而足,看得李白眼花缭乱。

辰时初过,四个童仆侍候李白沐浴,换上了红纱单衣、白罗内裙,和一双崭新的黑靴。薛乂这时也已然换着了赞者的礼服,迎上前来,从袖筒中摸出一双轴卷子,稍稍展开了右轴,低眉看一眼,满面喜笑道:“佳期仙会,例应高咏,傍晚亲迎到许府,须得放吟催妆,近世无分士庶,家家亲迎,皆有此俗,行之如仪而已。十二郎且稍留意。”说着,就把那双轴卷子捧递过来。

绫缎上工楷细书,字体整秀,所写的是诗句,格律倒也严谨,词意却伧俗无比:

樱红漫点小朱唇,薄暮凝妆眄烛频。髻子新梳花镜看,朝霞笑杀卷帘人。

这是在嘲笑新娘梳妆迟迟,从前一天傍晚,直到次日清晨简直错过了佳期。

不忍迟迟看洛神,纤妍眉首似蛾螓,倩卿早到游仙枕,驰骋重山下五津。

这一首虽然称赞新娘容颜美好,毋须妆扮,可是结语却儇佻露骨,了无雅致。

“田舍奴做笔墨戏,且由他。”李白边读边笑,将卷轴递还薛乂道,“某岂能吟此?红妆宜面,如作画图,尽长夜之乐事,何烦催促?

“许府累代士族,士族之家,凡事最重仪礼名分,多于此处铺设节目。车马服玩,进退容止,常仿习天家,极难应对;”薛乂说着反手展开双轴卷子的左端,指着另外两首诗句,道,“纵令十二郎不肯以诗催妆,足见东床风度;可是,这却扇之作,犹恐不免,依某之见,还是勉为诵习则个。”

“天家”,即是帝王之家。皇室所为,臣僚仿效,风行草偃这是惯见之事。可是说到“却扇”,李白也只在孙楚楼中听过歌姬唱说此词,当时并未深究其义,当下便反问道:“‘却扇之作’又是何物?”

“那是孝和皇帝在时之事,去今犹未为远—”

说的是中宗景龙二年除夜,皇帝忽然兴致来了,下一道敕书将中书省、门下省、诸王、驸马与诸学士召入阁中,一同守岁。当夕场面十分盛大,宫中广设庭燎、遍置美酒、奏演十方歌乐。酒酣之际,皇帝忽然把御史大夫窦从一唤到近前,去臣子礼,扶肩笑谈,道:“闻卿久无伉俪,朕甚忧之。今夕岁除,便为卿成此嘉礼了。”

窦从一不曾逆料,这是皇帝早就设下的一出谑戏。为人臣子,欣霑雨露,岂敢有违?唯唯拜谢而已。不多时,中贵人导引在前,其后烛笼、步障、金缕以及大团罗扇,自西廊成行布列,缓步上殿。行列之末、大扇之后,有一人身着礼服,绣罗绮锦,满头满面障以花钗,颤颤摇摇地走近前来。

皇帝这才口传御旨,让这娘子与窦从一相对而坐。接着,以“却扇”为题,让窦从一即席口号成诗,成一诗,即促从人将一团扇移去。一首移去左扇,一首移去右扇,复一首移去遮脸小扇。数首之下,还有无数花钗障脸,待所蔽之物一一除去,谛视之,却见那娘子居然是韦皇后的乳母王氏,垂垂一西域老媪耳。皇帝与群臣当场踏舞欢笑,不能自已。当下敕令又出:封老媪为莒国夫人。这桩事体一时不胫而走,流传宫外,复散播于九州。当时,李白只有七岁。

常俗经时历久而成体统,皇家笑谈却可以立竿见影、令士庶倾倒摹拟。却扇诗,立刻就成了礼俗,至此已过二十年。

李白低头一看,诗轴的左半幅所记,确实是新郎劝说新妇除却障面之扇的诗句,修辞旨在调笑,却也无甚格调:

蝶意寻花作梦乡,无端半面掩轻狂。应知雨过红残处,不见风流不见郎。

金犀注酒直牵情,玉扇迎春掩笑轻。一见蛾眉知绰约,多君颜色最倾城。

“不意高门之所眷望,也颇合乎俗情。”他还是将卷轴推还薛乂整了整衣襟,道,“婚姻在某,诗句亦应由某自出。”

然而,士族之家的婚仪,还有不胜繁缛的文章。薛乂一面指点着童妇设置器皿,安顿酒食,一面叮咛着仆从列队往来,鼓吹进退;还要引李白注目游观,趁着天光佳好,熟记行止起坐的时机和地位,万万不能失了分寸—薛乂说得严谨:“婚者,昏也。”婚事总是在天色黯淡,举目无着的时候才开始的。

届时,伕役们已经将三口体态浑圆的大鼎陈设在寝居北屋门外的东侧,每一口鼎中都盛装着一头削去四蹄、炖煮烂熟的乳猪由于古人以为肺乃是“气之主也”,故一向重视牢牲之肺,用为祭祀有“离肺”、“祭肺”两种名目。另外,还备有十四尾鱼、腊制去尾全兔一对,这些,都必须烹调至于全熟,放置在寝居东阶。

至于用为祭祀的肉羹,必须一迳在火上温煮,不使退热。酒尊则放置在室内,且置于北墙之下,酒尊的西面放的是清水,号曰“玄酒”,也必须覆盖粗葛布苫巾,玄酒缸附有酒杓—这酒杓的柄只能朝向南方。酒尊的南面,则是益发要紧的物事,此处端端放着一具名之为“篚”的圆形竹筐,里头有四个酒爵,以及夫妻喝交杯酒时所使用的一对“卺”;此“卺”,必是用一剖为二的瓠瓜做成。

这些都是士大夫之家从千年以前传衍而下的规矩,曾详载于经籍史册,供后世人参照奉行。即使与时俱进,逐事而移,总有更多尚未及入身为士大夫的庶民,就算僭越了自己的地位,也渴望能借着婚媒之崇礼,争相效尤。薛乂在此一关节上,掌握端绪,计虑万千,所顾虑的,正是不要让娶嫁两造感受到分毫身份上的委屈。

他详尽地为李白解说了去至许府的容止动静,演练再三。尤其是主人带引新婿进门之后,如何抱雁而进,如何至庙门相互三揖,登阶之前又如何相对推让,升堂之后复如何献雁再拜,以及如何叩首及地,直到降阶下堂。

“其切要者,”薛乂说到窾窍,深恐李白厌其冗碎,或者率性轻忽,竟满面通红道,“下堂之时,汝由东阶降,莫理会新妇;新妇识礼,便自西阶降,汝莫回头张望。此外,主人依礼不下堂,汝亦不可返身寻觅主人。”

“诺。”

“唉唉!某竟忘却了—”薛乂突然想起了什么,连连拍打着额头,急道,“出了主家,还有一节;汝须作势为新妇御车驾,尚有一‘受绥’之目。”

李白在《礼》书上读过“受绥”之语,但知繁琐无味,岂料今朝之事,都来眼前,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绥者,登车之索。汝先登,再以索授新妇—”

“是。”

“是亦不然!切记此礼仅是作态而已、作态而已。”薛乂更急了,期期艾艾地说下去,“授绥之时,千万留意,不可实授,便虚晃之,转交新妇身旁姆仆,姆仆亦不能受,任由新妇踏几而登车,不可援索而上。方此之时,姆仆为新妇披盖罩衣,以防路尘,始可启行。”

证诸于后事,这一番交代根本是空谈。许宛在当天晚上临出门时,一手便接过登车索,举膝迈步登车—原来她的身旁早已没有姆仆随侍了。

当一切礼器食器看来各归其处,身为赞者的薛乂引导着新郎将一干人等、设施前后巡阅一过。尤其是即将面对的障车之人,必须赔笑敬奉的面、酒和小钱,这些物事必须方便取用,却不至于张扬露白,都藏在新郎所乘大车之后的两辆副车之中。

李白亲迎的行伍中人,身份无高于庶民者。但是此日大喜,祝福的喜气充塞薰染,人人尽可穿上练丝质料的衣装,甚至戴上士人形制的幞头。身穿亮黑圆领、右衽及膝的窄袖衫袍,腰间束以革带足登长靴,在新郎与新妇本家之间一往一来的路上,这些以微薄之资雇来呼喝壮声的奚奴,都算是新郎的家人,他们追随在新郎的身后,笑闹、叫嚷、踏歌,将满城天色呼号至暗,才沿途点燃火炬照亮脚下的街衢,以及路旁的屋宇。

无论是骡马、车驾或徒步行人,都刻意走得极慢,这是为了让围观百姓能恣意地指东划西、品头论足。甚至,也出落了几分意思,是要等待着突如其来的障车者。这批人或是本地帮闲无赖或是外地流落游民,尽管平日在邻里间自具面目,各有亲疏,可是一旦出面障车,阻碍婚礼,那就是为了乞讨酒食和小钱。

障车之人,大多假扮成他方而来的贵胄子弟,满口半诗半文的套语,说什么:“我是大唐儒士,极好芬芳。明娴经史,出口成章。”“我是诸州小子,寄旅他乡。形容窈窕,妩媚诸郎。含珠吐玉束带矜庄。”称道新郎,则云:“虹腾照庑,鹏运摩天。”赞美新妇则云:“令仪淑德,玉秀兰芳。”对于两姓联姻,障车者似也满口恭贺说的可是:“两家好合,千载辉光。”“轩冕则不饶沂水,官婚则别是晋阳。”

其间,夸张地奉承起婚事主人的财富来,竟然可拟王侯:“帘下度开绣闼,帷中踊上牙床。珍纤焕烂,龙麝馨香。金银器撤来雨点绮罗堆高并坊墙。”然而其目的,还是强行勒索:“见却你儿女婚嫁,特地显庆高堂。儿郎伟重重遂愿,一一夸张。且看抛赏,必不寻常。”这一套引人啼笑的大话,有时还须邀请知名的文人代笔,以增隆重;然而事到临头,无非是由迎亲的一方花钱使物打发了。

此一婚俗愈演愈烈,甚至经常闹到了聚众滋事的地步。日后就有左司郎中唐绍上表奏请皇帝,下诏断绝:“往者下俚庸鄙,时有障车,邀共酒食,以为戏乐。近日此风转盛,上及王公。乃广奏音乐,多集徒侣,遮壅道路,留滞淹时,邀致财物,动逾万计。遂使障车礼贶,过于聘财。歌舞喧哗,殊非助感,既亏名教,又蠹风猷—诸请一切禁断。”

由于车马不能争咫尺隙地,李白站在行列的前驾之上,凭倚车衡,凝眸望着障车人。那些人立刻让他想起,当年在昌明市集上飞呼奔走、仗剑逼人的少年伙伴。而此刻的眼前之人,又何尝与他不一般呢?他们不也都穿着全然不合于自己身家的礼服,看似笑靥迎人,却杂之以振臂之呼、瞠目之诵,左推右搡,争前恐后,在灼灼闪炽的炬火掩映之下,其狰狞却犹如暴怒的群鬼。

群鬼之中果有一人,只脚踏上车轴,另只脚又蹬上车辕,踩稳身步,便与李白齐身对峙,相去不过数寸,咧嘴如唱经呗一般:“新倌人!仔细思量,内外端详;事事相亲,头头相当。”紧接着又回头对同来的伴当们吼道,“儿郎伟!彼起我落,截短补长;不念旧恶,只看新郎。”

“儿郎伟”,古来原本是关中地区方言,纠众之声。由于结群成伙之人,或驱傩、或赛神、或于房舍兴工上梁之日,必须施以祭典祈禳,为了彼此号召,惯用此词,一旦泛衍而普及,“儿郎伟”便成为呼群的套语。“伟”字虚词,常用于多数,犹如后世之“们”。

围聚而来的障车之人这时益发肆无忌惮地鼓噪起来,他们擦拭着满头满脸的汗水,勉强撑持着脸颊上僵固的欢笑,彼此呼唤“儿郎伟!儿郎伟!”而所有障车儿郎的眼睛,却都逐渐凝聚于李白之身。

“儿郎伟!”攀跃而登车的这人显然有些得意忘形了。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却又为人气所激,舍不得回到路面上去,偏就这么与李白贴身相望片刻,眼中竟然流露出义愤仇雠之色其中有哀伤、有妒怒,也有些许的惶惑与惊恐。也就在这刹时间打从天穹之中、夜暗深处,猛然间落下一宗物事,直夺夺砸上了这人的头颅—却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僵直着身子、仰天栽倒的瞬间,衣袖却教李白一把拽住,稍稍站定身形,两人才同时看见从天而堕、随即滚落车中之物,竟然是一鼓突突、圆滚滚的皮裹李白再一寻思,认得分明了—那正是当年在洞庭湖畔被吴指南扔上天去的那一只酒壶。

那人经此骛乱,胆气稍逊,由伴当搀扶着,且摇且晃地下了车李白顺手将酒壶递给他,道:“今夕天地同喜,奈遽去?来!进酒。

他知道:那壶里的酒,是无论怎么喝也喝它不尽的。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