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威震天下的忠王被一个猎户出卖了
临近拂晓,李秀成醒过来了,全身已被露水打湿,一阵晨风吹过,他感到一丝凉意。幼天王和干王、章王早已不知去向,四周一个人也不见,先前的呐喊声、追杀声已经平息,远处树丛中传来几声鸟雀的啁啾,它们在迎接又一个平凡而宁静的早晨。只有眼前七零八落的断戟残戈、烂盔破甲,东一片西一片倒伏的茅草和几处犹自冒烟的树桩,显示出不久前这里是一块激烈鏖战的沙场。李秀成记起昨夜是被马颠下来的,沿着路坡滚下去后便失去了知觉。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幸而没有受伤。天色慢慢亮了,李秀成四处张望,连那匹驽马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认出这里是方山,离天京城只有五十多里。此地正当大路,不能久停,李秀成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山里走去。
走了三四里路,前面出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李秀成想去庙里躲避下。刚到庙门边,一股恶臭传来,里面窜出几只六七寸长的灰黑大老鼠,他感到一阵眩晕,打消了进庙的念头,在庙旁一块青石板上坐下。太阳出来了,身上燥热不安。李秀成这时才注意,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灰尘、血渍和草屑。环顾四周无人,他将紧箍在两只手臂上的十只金镯子、戴在手指上的二十只金戒指全部褪下来,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多个金元宝,摘下头巾,把它们包好,挂在石板边一棵小树杈上。然后离开土地庙,去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洗洗脸和手脚。
走出一里之外,李秀成见到一泓清澈的溪水。他来到水边,脱去上衣,慢慢地洗手洗脸,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走。正在这时,一阵嘈嘈杂杂的人声传来,李秀成警觉地站起,迅速把上衣穿好,猛地听到一声喊:“这里有个太平军!”原来,李秀成未戴头巾,一头浓密黑发散在肩上,甚是引人注目。李秀成拔腿就向草丛跑去。慌乱之间,上衣袋里的散碎银子掉了出来,那群人在后面紧追,高声叫喊:“你把身上的银子都交给我们,我们不要你的命!”李秀成哪敢停留,继续奔走。无奈又累又饿,两脚无力,一不小心,绊在一根青藤上,摔了一跤。后面追的人赶上来,将他抓起,两个年轻汉子就要搜身。
“且慢!”一个中年男子把两个年轻人拦住,仔细将李秀成上下端详。他越看越惊奇,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忠王爷爷吗?”李秀成正要否认,只见这几个人一齐跪下,口里喊道:“忠王爷爷,您老人家受苦了!”说罢,都哭了起来。李秀成见此情景,也就不再隐瞒了:“弟兄们请起,我就是李秀成,你们都是什么人?”
那中年男子边哭边说:“我叫邢金桥,这几个人是我的兄弟子侄。我们邢家世代开药店行医。上个月,我带子弟出城谋食,信王的卫兵把守城门,要我们每人交四两银子才放行。我一文钱都没有,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银子!我磕头哀求宽免,毫无作用。幸好您老人家路过那里,送给我们银子,我们一家才得以出城活到今天。您老人家如何在这里?”
邢金桥说的事,李秀成已记不起了,送银子给出城的老百姓,倒是常有的,他相信说的是事实,于是将昨夜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下。邢金桥说:“忠王爷爷,方山周围都是湘军,你一时出不去,先到我家去躲避几天吧!”
“好吧!”李秀成刚迈步,忽然记起挂在树杈上的包包,“等一等,我有一包金子挂在土地庙前的树上,待我去取了来,送点儿金子给你们。”
邢金桥说:“我们和你一起去。”
李秀成带着众人急匆匆赶到土地庙,走到小树边看时,那布包已不翼而飞了。“怪事!是哪个拿去了呢?”李秀成四处张望,不见一个人影。
“可能是陶大兰拿去了。”邢金桥的弟弟玉桥说。
“你怎么知道?”金桥问。
“刚才你跟忠王爷爷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陶大兰急急忙忙从对面小路下山去了,正是从土地庙那边过来的。”
“陶大兰是什么人?”李秀成问。
“他是邻村一个猎户。”邢金桥说,“等会儿我们去问他要来。忠王爷爷,您老现在跟我们一起下山吧!”
天京都丢了,还在乎这包金子!李秀成对邢金桥说:“算了吧,不要找姓陶的了,免得张扬出去。”
“不能让那小子发了横财,一定得要回来!”邢玉桥气愤地说,他心里也想得这笔横财。
邢家兄弟把李秀成领进家门,将门紧闭,吩咐婆娘烧水做饭,又找了几件破旧衣服来替他换了。吃了饭后,邢金桥拿出一把剃刀,对李秀成说:“忠王爷爷,小人给您老人家剃头了。”
“什么?剃头!”李秀成愤怒地瞪起了眼睛。
“忠王爷,”邢金桥低声下气地说,“小人也知道您老人家不愿意剃头,小人刚出城时也不情愿剃,但不剃太显眼,随时都会被官府捉去。眼下天京陷落,湘军四处在抓太平军,方山离天京只有五十里,四面八方都是朝廷的人,您老不剃头,如何保得了性命?”
“唉!”李秀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邢金桥说的是实话,总不能因头发而送了命吧,“你剃吧!”李秀成闭起眼睛,剃刀在头顶上唰唰作响,犹如刀切他的肉一般痛苦。剃完了头,邢金桥说:“忠王爷,你就在我家好好睡一觉,我到外面去打听打听。”
李秀成刚入睡,邢玉桥便进来了。
“哥,忠王爷呢?”
“睡着了。”金桥指了指里屋。
“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去陶家把金子要过来。”邢玉桥很急。
“那小子刁浑得很,他哪里会肯。”
“能容他不肯吗?无论如何都要拿过来。”邢玉桥也不是个好惹的人。
陶家村的猎户陶大兰,昨夜在方山守了一夜的陷阱,一无所获,天亮下山路过土地庙,意外得到李秀成那包金子,笑得口都歪了。他对着土地庙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溜烟跑回家,找了个坛子,将这包金子装在坛子里,深深地埋在自家后园菜地中,再移来几株白菜在上面。陶大兰刚把这一切忙好,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邢家兄弟进了家门。
“早呀!两位老弟。”陶大兰心里高兴,招呼客人比往常热情得多。转念又想,这邢家兄弟平素从不登门,今天一大早来,莫不是走漏了风声。陶大兰心虚,脸上的笑容就更多了。
“陶大哥,你今早发了大财!”邢玉桥是个急性子,不晓得打弯弯,开门见山地挑明了来意。
陶大兰先是一惊,随即马上镇定下来,依旧笑着说:“莫说笑话了,我陶老大一个穷赶山的,哪里发得了财!昨夜在山上空守了一夜,连个兔子都没逮到。”
“陶大哥,不要装迷糊了。”邢金桥拍着他的肩膀,“今早土地庙前树杈上挂的那个包包,是你拿走的吧!”
“没有,没有!”陶大兰脸色开始发白,嘴上却很硬,“我今早下山,根本没经过土地庙,我是从前山大路上回家的。”
“好哇,姓陶的,你还要赖账,这是什么!”邢玉桥冲到床边,将凉席上一块明黄头巾抖起。
原来这正是李秀成包金子的头巾,陶大兰将金子放进坛子里时,一时大意,这块头巾没有藏好。
“这是我老婆的头巾。”陶大兰急中生智。
“您老婆的头巾?您老婆好大胆,敢用这样的头巾!”邢玉桥尖声冷笑着,将头巾抖开,那头巾四个角,每个角上都用赤线绣了一条龙。陶大兰当时被金子照花了眼睛,没有细看头巾,这时一见,全身瘫软了。
“陶大兰,你知道那是谁的金子吗?”邢玉桥站在陶猎户的面前,昂首挺胸,俨然一副审判官的姿态。陶猎户气馁了,心里咚咚乱跳。“实话告诉你吧。这包金子不是别人的,乃是太平天国真忠军师忠王李秀成的,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拿他的金子!你今天把它交出来万事皆休,若不交出来,你的命难保。”
陶大兰一听,惊得半天作不得声。他不是傻子,今早得到这包金子时他就在想,谁有这么多金子呢?又为何不放在家里,要挂在树上呢?他先想可能是强盗的。一个强盗打劫了这包金子,挂在这里,约好等另一个人来取。后又想天京城这几天炮火连天,也许是城内大官的,也可能是湘军抢的。但为何要挂在树上呢?他左想右想,想不出个名堂来,也就算了。陶大兰回过神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是太平天国忠王的呢?”
“忠王亲口对我们说的。”邢金桥颇为自豪地说。
“忠王现在哪里?”
“在我家,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去见他!”邢玉桥得意地说。
忠王出了城,天京莫不是被朝廷攻破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在陶猎户的脑中浮起。他脸上又泛起了笑容:“兄弟,实不相瞒,挂在土地庙树上的那包金子是我拿了,我不知道是忠王爷的。他老人家爱民如子,我怎能昧着良心拿他的,只是这包金子现不在我这里,我已转到妻弟家去了。你们先回去,今天夜里我把金子送到你家,并当面向忠王爷请罪。”
邢家兄弟见陶大兰说得恳切,相信了:“你今夜务必送来!”
“今夜不送来,我陶大兰遭雷打火烧,过不了今年!”陶大兰赌咒发誓。
待邢家兄弟出了门,陶大兰立即从后门溜出,向天京方向奔跑。他有个堂弟名叫陶大芷,在湘军一个兵营里当马夫,这个兵营扎在离陶大兰家十五里处的东山。平日无事时,陶猎户常去堂弟那里坐坐,混两餐饭吃。陶猎户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堂弟,让他禀报上司,派人来抓李秀成和邢家兄弟。他想李秀成和邢家兄弟抓走了,他就可以稳稳当当地占有那包金子了。陶猎户一口气奔到东山兵营,正碰着堂弟牵马出来。
“大芷。”陶猎户气喘咻咻地对着堂弟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
“当真?”陶大芷惊喜万分,抓住忠王,可是一件特大功劳啊!陶大芷立即把这个惊人的消息报告营官,这个营隶属于萧孚泗部。萧孚泗命令营官亲自带一百人,悄悄隐蔽在方山中。
这天半夜,陶猎户带着湘军将邢金桥的家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把熟睡中的李秀成抓了,邢金桥也被抓走。陶猎户又带着人到村尾去抓邢玉桥。哪知玉桥听到狗叫声情知不妙,早溜出屋外,躲到山里去了。
几天后,陶家村的人在村口池塘里发现了陶猎户的尸体。
二、洪仁达供出了御林苑的秘密
萧孚泗仔细查看,又叫几个投降过来的太平军官员当面核实,确证绑来的人就是李秀成。他知道,老天王洪秀全已死,幼天王洪天贵福是个稚童,干王洪仁玕名义上总理全国政事,但资望浅、功劳小,不足以号令全国,目前太平天国真正的第一号人物,就是眼前这个李秀成。真个是福星高照、鸿运齐天,萧孚泗飞马进城,向曾国荃报告了这个特大消息。
“真的是伪忠酋?”曾国荃这几天正为没有抓到太平天国最重要的领袖而气沮,这个消息太使他兴奋了。
“卑职已叫投降过来的长毛伪官员当面验证,确为伪忠王李秀成无疑。”萧孚泗响亮地回答。
“那伪幼天王、伪干酋、伪章酋呢?”曾国荃迫不及待地追问,恨不得一网打尽。
“暂时都还没有抓到,不过不要紧。”萧孚泗信心十足地说,“这一两天内一定有喜讯传来,九帅你就放心等着吧!”
“萧军门,你赶快把伪忠酋带上来,本帅要亲自审讯他!”曾国荃大声命令。
“是!”萧孚泗转身出门。
“慢点儿。”曾国荃摸着光秃秃的尖下巴,想了片刻说,“本帅是堂堂王师的三军统帅,伪忠酋不过是山野草寇,今日做了本帅的阶下囚,就这样叫了来,本帅不是与他平等相见了吗?萧军门,你下去赶紧造一个长三尺、宽三尺、高六尺的木笼子,将那伪忠酋五花大绑扔进木笼之中,再命四个兵士肩抬着他来大堂见我。”
当兵士们抬着装有李秀成在内的大木笼进来时,曾国荃已穿上二品文官朝服,板紧长脸,挺直腰板,端坐在大堂正中。木笼被轻轻放下,曾国荃放在案桌上那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已抖动起来,发出鸡啄米般的“笃笃”响声,两只细长的眉毛紧紧连成一线,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嘴唇在抽搐着,见木笼中的李秀成坦然坐在里面,犹如一个正在纳凉的闲人,不由得更加气愤。
“啪!”曾国荃猛地拍打案桌。用力太猛,自己都感到手心发麻,两旁兵勇吓得一齐把头低下,木笼中的李秀成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依然端坐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你就是伪忠酋李秀成?”堂上曾国荃嘶哑的吼声近于战栗。
“本王正是。”木笼里李秀成的回答十分安详。
曾国荃被李秀成的气概所震慑,好一阵子问不出第二句话来。“伪幼天王到哪里去了?”很久,曾国荃才又迸出一句话。
“不知道。”李秀成心里高兴,这说明幼天王没有被抓住。
“洪仁玕、林绍璋呢?”
李秀成又是一喜,干王、章王都没有被抓!他仍然从容回答:“他们会始终在幼天王身边的。”
“哈哈哈!”曾国荃盯着木笼许久,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李秀成,你也有今天!”曾国荃放肆地笑着,声音由得意到癫狂,由癫狂到黯淡,由黯淡到凄然,终于掺和着嘤嘤哭腔,使得满堂官兵毛骨悚然,大热天气,如同站在寒风之中,全身瑟瑟抖动。
“李秀成,你害得我好苦哇!”曾国荃大叫一声,收起怪笑,两眼射出凶光,猛地站了起来,两手支在案桌上,喝道,“你逃出城时带了多少人马?”
传闻本事了不得的曾老九竟是这样一个色厉内荏之辈,李秀成着实鄙视,他闭上双眼,不再搭理。
“你想逃到哪里去?”
李秀成不答。
“你的弟弟李世贤现在哪里?”
李秀成仍不回答。
“陈炳文、汪海洋、赖文光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李秀成面无表情闭目端坐,对曾国荃的提问一概采取蔑视的态度,不予理睬。一个阶下囚竟然如此傲慢无礼,使得曾国荃威风扫地。他恼羞成怒,终于完全抛开了二品大员的身份,顺手从案桌上拿起一个平时装钉文簿的铁锥,快步走下堂来,直冲到木笼边,对着李秀成的大腿死劲儿一戳。李秀成紧闭双眼,全身靠在木柱上,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强忍巨大的疼痛,一声不吭。曾国荃将铁锥用力拔出,一股鲜血泉水般喷出,从木笼里流出来。李秀成斜起眼睛看着,嘴角微微歙动。曾国荃气得又是一锥。这一锥没有刺着,反倒因用力过猛,自己的额头撞在柱子上,痛得他哇哇直叫:“来人呀,拿刀子割他的肉!”
两个亲兵过来,搀扶着曾国荃坐到椅子上,一个亲兵拿了一把匕首上来。“割,给我一块块地割!”曾国荃坐下后,一手压着额头,一边大嚷。
亲兵拿起匕首,走到木笼边,将刀伸进木笼,对着李秀成左臂一划,一块肉掉了下来,鲜血涌出。胆小的幕僚掩面不敢看,胆大的侧眼看时,只见李秀成依然坐着,岿然不动,心里暗暗钦佩。
“再割!”曾国荃完全疯了。亲兵只得又将匕首举起,在李秀成的左臂上又切下一块肉来。这时李秀成左边衣裤已完全被血浸湿,他不动也不作声,如石雕铁铸般端坐着。坐在一旁的赵烈文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走到曾国荃身边。轻声说:“九帅,不要再割了,李秀成神志已麻木,再割几块也是枉然,万一血流过多死了,今后不好交代。”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曾国荃冷冷地回答。
“九帅,假如朝廷要献俘呢?”
“李秀成不过草寇一个,朝廷犯不着为他举办献俘大典。”曾国荃阴冷地望着桌面,突然神经质地抬起头来,大声发令,“给我割,一块块地割下去,割死拉倒!”
赵烈文知曾国荃已丧失理智了。他当然能理解曾国荃此时的心情。为破金陵,老九差不多把命都贴上了,但作为受曾国藩之命前来辅佐的幕僚,他认为有责任制止曾国荃的失态行为:“九帅,就是朝廷不让献俘,李秀成毕竟是长毛中的要犯,抓住他,是九帅一桩很大的功劳。现在天气炎热,李秀成又衰弱不堪,若再割几刀,李秀成立即就会死在堂上。今后万一有个小人上书给朝廷,说九帅抓的是个假的,冒功请赏,九帅那时拿什么来做证?”
赵烈文这几句话显然打动了曾国荃,他抬起黑瘦的右手,有气无力地挥动一下,示意亲兵下去。
“九帅,”赵烈文继续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能让李秀成现在就死去,故还要请九帅立即命人给他搽药治伤,免生意外。”
“你说什么?”曾国荃鼓起眼睛望着赵烈文。赵烈文转过脸去,躲开他令人生畏的眼光,“九帅,中堂大人还未来哩,他要亲自审讯李秀成。”一句话,仿佛一服清凉剂,使曾国荃蓦地清醒了。是的,大哥还在安庆,说是这两天就要到金陵来。假若李秀成今天死了,怎么向大哥交代?糊涂!曾国荃暗自痛责。他站起来,对着公堂下的木笼子说:“李秀成,你犯下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本帅今日暂不凌迟你,再让你苟活几天!”
四个亲兵走到木笼边,一声吆喝,将笼子抬到肩上,正要启动时,李秀成望着曾国荃破口大骂:“曾老九,你这个比蛇蝎还毒、比猪还蠢的家伙,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败军之将,可杀而不可辱,这点小道理你都不懂,岂有资格审讯我!且胜败兵家之常事,大江之南,我天国将士还有数十万人,你不过偶尔获胜而已,怎能在本王面前装腔作势!”
刚刚冷静下来的曾国荃又被李秀成的这几句话激恼了。他怒不可遏地从亲兵手中抢过匕首:“老子今天非要宰了你不可!”说着就要冲过去,赵烈文一把抓住:“九帅,不要跟这等小丑计较!”转脸吩咐,“还不快抬下去!”
曾国荃重新坐到椅子上,气得脸色煞白。正在这时,刘连捷进来大声禀报:“九帅大喜,洪酋的二哥洪仁达捉到了!”
“押上来!”曾国荃命令。与李秀成第一次面对面较量,他自己心里清楚是输了,现在要通过审讯洪仁达把面子挽回来。
洪仁达被押上来了。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材肥胖,面皮黧黑,头发稀疏,眼小唇厚,一副猥琐的样子。洪仁达进得门来,不待曾国荃问话,便双膝跪在大堂当中,口中喊道:“曾九爷饶命!”
曾国荃鄙夷地瞟了一眼,喝道:“报上名来!”
谁知洪仁达虽在金陵住了十多年,竟然听不懂曾国荃的湘乡官话,茫然呆望着曾国荃,不知他说些什么。“报上名来!”曾国荃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句。洪仁达仍然傻子似的望着他。他莫不是个聋子?曾国荃心想。
“九帅,”赵烈文心中已明白,凑过去说,“想必他听不懂你的话。”曾国荃点点头。赵烈文对亲兵说:“把陈德风押来。”
松王陈德风昨天在城里巷战被俘,当即就向湘军缴械投降了。陈德风被带上来了,两只手被绳子绑着。
“陈德风,你禀告本帅,洪仁达是聋子,还是听不懂本帅的话?”曾国荃问。
“禀告九帅,洪仁达不是聋子。他自幼在家种田,没有出过官禄布一步,平素只听得懂花县土话,其他什么话都听不懂。”陈德风弯腰回答。
“那你就把本帅的话用花县土话再说一遍给他听,要他务必从实招供。”
“是!”陈德风又一鞠躬。
经陈德风翻译,洪仁达终于听懂了:“小人名叫洪仁达。”
“你是洪秀全的什么人?”
“小人是洪秀全的二哥。小人兄弟三人,大哥和我是一个娘所生,老三是另一个娘生的。”
“洪秀全封了你什么官?”
“老三先封大哥为安王,后改为信王,封我为福王,后改为勇王。九爷,其实我和大哥一世种田,大字认不得一石,我们不晓得做王,只知吃好的穿好的,多讨几个老婆。”洪仁达在被抓的那一刻,就在盘算着如何保住这条命。他把责任全部推到洪秀全身上,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愚昧无知的乡巴佬儿。大堂里的人都觉得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曾国荃想:这样的人居然也当了十多年的王,真他娘的混账!
“洪仁达,本帅问你,洪秀全是哪天死的?”
“老三是四月十九日归的天,自三月底以来,天京被九爷围得紧,老三知道仗打不赢,便急病了。我劝他吃药,他不吃,他说他的命是天父掌管的,吃药没有用。四月十九日那天夜里,城里四处火光冲天,老三以为城被攻破了,便服毒自杀了。”
“洪秀全的尸体埋在哪里?”
“埋在新天门外御林苑东边山上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
“你可要老实招供,不准胡扯!”
“是,是,小人不敢胡扯。老三归天后,是我抹的尸、换的衣,埋的地方也是小人和小人的大哥一起选定的。”
洪秀全虽未生擒,却可确认已死无疑,这是曾国荃今天审讯洪仁达的收获。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人,大概所知不多,曾国荃没有心思再审下去,吩咐押走。洪仁达心里急了,他想就此押下,说不定哪天就会被砍头,还有一个救命方子未拿出来,再不说就迟了。
“九爷,小人还有一件事要禀告九爷!”洪仁达在堂下高喊。
“你还有什么事?”曾国荃没好气地问。
“九爷,这是一桩绝密的事,你答应我不杀头,我就告诉你。”
曾国荃心想,这家伙是洪秀全的二哥,说不定真知道些别人不知的事,便哄道:“你说吧,我不杀你。”
洪仁达很高兴,说:“这事只能对九爷一人说,不能给别人知道。”
“你们都下去吧!”公堂里除留下陈德风外,包括赵烈文在内,所有的人都走了。洪仁达凑到曾国荃身边,悄悄地说:“御林苑左侧有一个牡丹园,牡丹园正中有一块簸箕大的空地,从这块空地挖下去,有三个大酒坛子。这是我上个月见天京危急时,偷偷埋进去的,里面装了这十多年来老三赏赐给我的珍宝。这批珍宝究竟值多少钱我也不知,只记得老三有次对我说,他赏给我的东西比别人都多,他说我的财产可以胜过前代一个叫石崇的人,又说我是天下最有钱的人。九爷,我现在愿用这三坛珍宝来赎我的命。那三坛珍宝都给你,你放了我吧!”
曾国荃绝没想到,审这个愚蠢的伪勇王倒审出一桩这样的美事来,刚才审李秀成的烦恼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喜得心花怒放。
“好,本帅不杀你,但你绝对不能再对别人说起这事。倘若本帅挖不到那三坛珍宝,看不把你碎尸万段!”
三、攻下金陵的捷报,给曾国藩带来两三分喜悦、七八分伤感
六月十八日半夜三更三点,曾国藩终于将堆积如山的文件批阅完毕。他走出房门,来到后院。但见星月满天,万籁俱寂,心里顿时有一点儿宁静之感。大前天接到九弟信,告金陵城外四处开挖地道,城破就在这几天。他望着夜空,心里说:九弟,大哥不能和你一起攻城杀贼,为你读一篇名文助战吧!他重新走进签押房,拿出《资治通鉴》,翻出写赤壁之战的那一篇来。他希望九弟如同当年的周瑜火烧赤壁那样,取得攻克金陵的胜利,日后也能焜耀史册。曾国藩先是轻轻地念着,慢慢地兴致高涨,竟高声吟唱起来。
“大人,刚才信使送来九爷的急信。”荆七捧着一封信走过来。
“快给我!”曾国藩心里一跳,深夜送信来,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事。兵机瞬息万变,不可预料,难道金陵出了意外?曾国藩的一颗心几乎悬到喉咙口。他一反平日剪信口的习惯,一把从荆七手里抢过信套,用力撕着,手在微微抖动。信套纸很结实,一次没撕开,他又撕一次。信笺出来了,是沅甫的亲笔:“十六日正午,我吉字大营轰开城墙,攻占金陵外城……”
“金陵城破了!金陵城破了!”曾国藩喃喃念了两遍,便觉一口痰涌上胸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荆七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得赶忙上前,双手将曾国藩扶起,平放在竹床上,用冷水打湿毛巾,擦拭脸和手。荆七弄得大汗淋漓,摸摸曾国藩的手,却冷冰冰、凉飕飕的。荆七害怕了。
“你到哪里去?”荆七刚要出门,曾国藩醒过来了。
“大人,您老醒了。”荆七十分欣喜,忙走到竹床边,“大人,刚才把我吓死了,见您老总不醒,我正要去叫大公子。”
“好啦,不要叫他了,我没事。你也去睡觉吧,明天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刚才昏倒的事,听到了吧?”
荆七答应一声,关好房门,到旁边耳房里睡觉去了。曾国藩躺在竹床上,深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羞耻。平日读《晋书》,曾为谢安一句“小儿辈已破贼矣”,数度拍案叫绝。那是一场关系到国家存亡、谢氏家族兴衰的重大战争,且事前并无把握,谢安居然在接到侄儿的捷报时,照样下完棋,只徐徐说出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来。这是何等样的胸襟、何等样的气度啊!曾国藩也曾多次设想过,有一天接到九弟从金陵前线来的捷报时,也要像谢安一样,毫不经意地告诉身边的僚属,可是刚才呢……幸好只有荆七一人在旁,连儿子也未看到,不然,必将作为笑柄广为传播,一直传到子孙后代。
略微舒服点儿后,曾国藩再也不愿躺在竹床上了,他起来披件衣服,坐在椅子上,望着跳跃的灯火,心驰神往,浮想联翩。他想起在湘乡县城与罗泽南畅谈办练勇的那个夜晚,想起郭嵩焘、陈敷的预言,想起在母亲灵柩旁焚折辞父、墨绖出山时的誓词,想起在长沙城受到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想起船山公后裔赠送宝剑时的祝愿,想起江西几年的困苦,想起投水自杀的耻辱,想起重回荷叶塘守墓的沮丧,想起复出后的三河之败,想起满弟的病逝,想起自九弟围金陵以来为之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一时百感交集。曾国藩愈想愈不好受,最后禁不住潸然泪下。他感到奇怪,这样一桩千盼万盼的大喜事,真的来到了,为什么给自己带来的喜悦只有两三分,伤感却占了七八分呢?
第二天一大早,纪泽来到父亲房里请安。见父亲如同往日一样,端坐在书案前,临摹刘石庵的《清爱堂帖》。在纪泽看来,父亲写的字足可以自成一家,不必再学别人的字了。看着父亲头上渗出一层细细汗珠,一向对父亲崇拜至极的曾纪泽,此时更增添一番敬意。
“父亲大人安好!”纪泽重复着每天早上的现话。
“起来多久了?”曾国藩问,头没抬,手仍在写。
“有半个时辰了。”纪泽恭敬地回答。
“今天散步到了哪些地方?”曾国藩规定儿子早晨起床后要到户外散步,晚饭后也要走一千步。
“今天没有走多远,就在西门外小池塘边转了转。”
“昨夜你九叔来了一封信。”曾国藩笔仍未停。
“九叔信上说了些什么?仗打得顺利吗?”纪泽急切地问。
“金陵已被你九叔攻下了。”曾国藩边说边用力写了一横,脸色平静得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九叔打下了金陵?”纪泽简直不敢相信,随即他就觉得这个语气不对头,对父亲的话还能怀疑吗?父亲常常教导自己,为人要诚敬,要勤奋,诚敬从不打诳语做起,勤奋从不晏起床做起。父亲难道还会打诳语吗?何况这样大的事情!纪泽兴奋万分,高声喊起来:“金陵打下了!”
“甲三!”曾国藩威严地斥责,“大喊大闹,成何体统!”
“是!”纪泽意识到自己的不应该。父亲常说举止要厚重,怎么又忘记了!
“你去告诉杨国栋、彭寿颐等人,我在这里等他们。”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安庆全城都知道金陵已攻下了。两江总督衙门张灯结彩,鞭炮连天,幕僚们弹冠相庆,喜气融融。曾国藩的签押房贺客络绎不绝,道喜声、颂扬声洋洋盈耳。曾国藩始终以素日一贯的凝重、从容的态度接待,只是脸上增添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过几天,曾国荃又送来一封详细的信,报告内城也已拿下,并附来一沓厚厚的保举单。彭寿颐等人按照这封信的内容拟好了报捷折。对奏稿的审阅,曾国藩历来十分慎重,今天这份折子非比寻常,他关起房门,谢绝一切客人,一字一句地仔细斟酌。
奏稿自然拟得很好。条理清晰,文句流畅,对自六月以来各种攻城的准备,尤其是十六日那天各路人马勇猛攻城以及进城后的剧烈搏斗,都写得具体扎实,且主次详略都很得当,虽然比往日的奏折要长些,但这样一件大喜事,长些也是应该的。要说欠缺,那就是奏稿中回避了一件大事,即伪幼主的下落如何。曾国荃信上说,伪幼主据传已逃出城外,也有的说已自焚于宫中,但至今都未得到证实。彭寿颐等人对此如何措辞拿不定主意。这是一件大事。既已写伪天王服毒而死,怎能不言及伪幼主呢?曾国藩想:伪幼主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在如此兵火慌乱中,能有什么作为,死的可能性极大,即使逃出城也免不了一死。为了使胜利显得更圆满,曾国藩在中间添上一句:“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想想觉得不妥,因为毕竟没有确证。他又在前面加上“据城内各贼供称”七个字,今后实在不是这回事,也好有一个转圜。曾国藩将修改后的奏稿再从头至尾读一遍,觉得事情是叙述清楚了,但意犹未尽。古往今来,这样的奏折能有几篇!当年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决心亲自写一段动人的文字接在后面,让它与攻克金陵的巨大功勋相匹配,成为一篇传播海内、流芳百世的名奏疏。
曾国藩背手在室内踱步,时时抚摸近来大为稀疏的长须,口里喃喃念着,然后坐在桌前,凝神片刻,提起笔来,在奏稿后面补了一段:“臣等伏查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据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内,神人共愤。我朝武功之超越前古,屡次削平大难,焜耀史篇。然如嘉庆川楚之役,蹂躏仅及四省,沦陷不过十余城。康熙三藩之役,蹂躏尚止十二省,沦陷亦第三百余城。今粤匪之变,蹂躏竟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余城之多,而其中凶酋悍党,如李开芳守冯官屯、林启容守九江、叶芸来守安庆,皆坚忍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
将川楚之役、三藩之役拿来作比较,更突出了平定长毛的功劳之伟,曾国藩觉得这段话是必不可少的,但又恐有自夸之嫌,招来物议,于是干脆再加一段:“然卒能次第荡平,铲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从旧章而加之。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僭伪,蔚成中兴之业。臣等忝窃兵符,遭逢际会,既恸我文宗不及目睹献馘告成之日,又念生灵涂炭为时过久,唯当始终慎勉,扫荡余匪,以苏孑黎之困,而分宵旰之忧。”
写好后,曾国藩念了一遍,觉得这篇奏疏真个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了,尤其对“宫禁虽极俭啬”以下三个排比句甚为满意,心想:当今疆吏能写出这几句话来的怕不多。
奏稿改好了,还有一个会衔的问题,幕僚们不能做主。按道理说,由曾国藩领衔,曾国荃、彭玉麟、杨岳斌会衔最好。曾国荃功劳最大,应置会衔者的前列;彭玉麟、杨岳斌攻下九洑洲,肃清江面,直接保证了陆路的进攻,厥功甚伟,也理应会衔。但曾国藩想得更深。自从咸丰二年出山以来,凡有大胜仗,报捷折中他从未单独领衔。塔齐布在时,他和塔一起领衔,并将塔排在前;塔死后,攻下安庆时,他和胡林翼一起领衔,又将胡推到前面。曾国藩这样做,既向朝廷表示了功不独占的器量,赢得朝野一致称赞,又得到了塔、胡的肝胆相助。这次攻下金陵的大捷,他也援例不单独领衔,顺手牵来了湖广总督官文,把官文置于第一,自己屈居第二。
报捷折处理好后,又开始审阅保举单。曾国荃开来的保举单多达三十二页,近两千人。曾国藩明知其中有许多金益民一类的人,并预料到保举如此之滥,日后必然招致口实,但现在也只得照此上报。由保举单他想到九弟如今不知怎样地欢喜若狂。越是大功告成,越要谦虚谨慎,而这点,自小不受约束的九弟恰恰不会想到。应该立即到金陵去一趟,曾国藩想。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鸟叫声。他推门一看,原来是一群喜鹊绕着院中凉亭在惊慌失措地乱飞乱叫。凉亭年久失修,将要倒塌,府里管事吩咐拆掉重建。现在几个人正在搬拆,用竹竿捣毁筑在亭顶上的喜鹊窝。眼看着窝中的枯枝茅草纷纷落地,一个个鸟蛋摔得稀巴烂,喜鹊们围着凉亭发出悲哀惊恐的号叫。大喜日子里,总督衙门出现一幅这样的惨景不是好事,曾国藩心中怃然。他把荆七叫过来说:“去告诉他们,凉亭不要拆了,鸟窝也不要捣毁,打碎的蛋扫干净,莫让这些喜鹊看了伤心。”
四、陈德风在李秀成面前长跪请安,使曾国藩打消了招降的念头
安庆内军械所制造的“黄鹄”号小火轮,顺水在长江上飞快地行驶,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张枫岭。曾国藩坐在舱里,对徐寿说:“到底火轮走得快,若是坐木船,这会子鲫鱼湾都到不了。”
徐寿兴奋地说:“若一路顺利的话,掌灯时分就可以到下关。”
“黄鹄号比洋人的轮船慢多少?”曾国藩问。
“大概只有洋人船速度的一半。”徐寿回答,“制船造炮方面,洋人的确比我们行。”
曾国藩默默地看着涌流的江水,没有作声,徐寿也就不再说下去了。船过芜湖,正是正午时分,船舱里热得像蒸笼,二人衣裤都湿透了,不得已换了衣裤后改乘民船。曾国藩说:“黄鹄号好是好,就是太热不通气,不可久坐,还要改一改。”
徐寿说:“中堂说的是。我们正在造一只大轮船。图纸画好后再请中堂审视。”
“好。”曾国藩说,“到时我先看通风不通风。若不通风,我就再也不坐你的船了。”
说完,二人都笑了起来。民船坐起来虽然惬意,但太慢了,当晚停宿采石矶。第二天天未亮便开船,赶在中午前到了金陵。早有人报知曾国荃。曾国藩一出船舱,便在下关码头上看到吉字大营几十名高级将领已伫立在烈日之下。曾国藩快步登上码头,见站在最前面的九弟黑得好比终年劳作的老农,瘦得犹如卧床多年的病人,不禁心头一酸,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九弟面前:“你受苦了!”他紧紧抱住弟弟,只这四个字,便再也说不出下文了。兄弟久久拥抱在一起。见弟弟眼眶渐渐红了,曾国藩怕他失态,忙松开手,走到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等人面前,逐个道喜祝贺。
到了临时由原侍王府改作的行辕,进入内室,曾国藩才细细地向九弟询问一切。又叫弟弟脱掉上衣,一一查看背上和胸前的伤疤,轻轻地抚摸着。每摸一处伤疤,他都不厌其烦地问弟弟,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在哪个地方伤的,又是什么时候好的,好了以后有没有影响,再发过没有。一句句、一声声,直问得曾国荃泪水汩汩,先是悄悄地流,最后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哭吧,哭吧!这里没有外人,大哥知道你吃尽了苦,你对着大哥把这两三年来所受的委屈、痛苦、劳累,统统都哭出来。”曾国藩边说边拍打着弟弟的肩膀。时间仿佛倒退了三十年,荷叶塘老家,大哥在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弟弟。
过了好一阵,曾国藩才笑着说:“好了,哭够了吧!如此盖世功勋落在别人的头上,嘴都笑歪了,身子都飘起来了,哪有我们这样兄弟相对而哭的。”
一句话,说得曾国荃止住了眼泪。外面已摆好了丰盛的接风酒,李臣典、萧孚泗、刘连捷、彭毓橘等人都来作陪。席上杯盏相碰,笑语喧天。曾国藩对李臣典等人说:“想想当初给我当亲兵是如何的寒酸,哪有这样神气的时候,还是跟着九帅好哇!”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曾国荃说:“这次破金陵,他们都立了大功,这都是大哥当年辛勤栽培的结果。”
“这也是天数。”曾国藩换上素日的凝重神色,“当年他们在我身边,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大的功劳。自古以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诸位都要从这方面去想,日后才好和上下左右相处。”大家都胡乱点头,并没有体会到这句话的深远用心。
吃过饭后,曾国藩又在九弟等人陪同下,出城查看地道哨垒,又到信字营、振字营、备字营、刚字营、节字营驻扎之地拜访该营营哨官,向他们祝贺道乏,营哨官们都很感激。回到原侍王府,天已经黑了,吃罢晚饭,曾国荃说:“大哥,今日太累了,早点儿洗了澡休息吧!”
“你们辛苦了两三年,我这算什么!今夜还有件大事要办。”
“什么大事,非要今夜办不可?”
“审讯李秀成!”
“大哥,明天到大堂上审吧,我陪大哥审。”
“不坐公堂,就在这个小房子里审讯。”
“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曾国藩觉得奇怪。
“笼子太大,进不来。”
“什么笼子?”曾国藩惊问。
“李秀成装在大笼子里。”
“哈哈哈!”曾国藩大笑起来,“李秀成又不是老虎,你用笼子装他干什么?”说得曾国荃颇有点儿不好意思。“你是想用我当年在长沙办匪盗的法子吗?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曾国藩快活起来,“放他出笼子吧,叫个人押来就行了。”
一会儿,李秀成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自从咸丰八年复出以来,与此人整整周旋了六年之久,几乎天天在文件中看到他的名字,听部属们谈论他。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曾国藩今夜要仔细地看看。站在面前的这个长毛大头领属于中等偏矮的个子,单单瘦瘦的,面孔显得憔悴发白,额头宽广,眉眼细长,好似两道平行的黑线布在脸上,鼻直嘴正,轮廓分明,尽管手脚都已绑得紧紧的,但隐约可见上身在轻微地抖动,看那神色,又不是害怕得发抖的样子。一向喜欢以相度人的曾国藩很难理解,一个长得这样单薄柔弱,尤其是那张嘴唇,竟纤巧得像女人一般的长毛,何以有如此坚忍卓绝的毅力、拔山吞海的气魄?
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个人杰!一股爱才惜才之情悄悄地涌上心头。“给他松绑!”曾国藩吩咐。李秀成颇感意外,绳子解掉后,他将手脚随意动了几下,似有一种重新获得自由似的舒服。就在这一瞬间,他抬头把这个不知杀了多少太平军弟兄的曾剃头好好地看了一眼。
“李秀成,本督问你几件事,你都要从实招供,不得胡说。”曾国藩话虽说得严厉,但语气和缓,李秀成不感到有压力。心想,他既然以礼待我,我也以礼待他,于是答道:“可以。”
“我问你,咸丰四年守田家镇的燕王秦日纲,后来在船上搜到你们的许多文件,称燕王孙日昌,秦日纲和孙日昌是一人还是两人?”
李秀成注意到曾国藩在称燕王时,没有像曾国荃那样有意改作“燕酋”,也没有在前面加上一个“伪”字,气氛不像是在审讯,倒像是在打听旧事。他爽快地回答:“孙日昌即秦日纲,是一人,当时封燕王。”
“林绍璋在湘潭被我军十战十败,此人并无本领,为何封王?”曾国藩仍是询问的口气。
“林绍璋打仗虽无大本领,但他十分能吃苦,有忠心,故天王封他为章王。”李秀成的回答不卑不亢。
“曾天养与林绍璋同到湖南,死于岳州,那人是一把好手,资格又深,何以反比林绍璋权小?”最初与湘军打交道的几个人,曾国藩对他们的印象格外深刻。
“曾天养与林绍璋职位相当,曾天养不识字,年岁大,为人老实,林绍璋聪明,样样晓得,又勤劳,故其权较重。”尽管曾天养战死时李秀成还只是一个低级军官,但起义之初那些火红的岁月,是他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当时军中高级将领是大家崇拜的偶像,常常谈论,故李秀成很了解。
“石祥祯以后为何不见提起,此人还在吗?”略停一会儿,曾国藩又问,颇有点儿聊家常的味道。李秀成觉得与几天前的那次审讯,简直有天壤之别。
“石祥祯后来随翼王西征去了,据说去年与翼王一道被害。”李秀成又松动一下手脚,曾国藩看到他的两条腿在不断地交换抖动。
“我再问你,林凤祥、李开芳、林启容死后都封为王,罗大纲、周国虞、叶芸来也为你们出了大力,为何又没有封王呢?”
这些话问到李秀成的心坎上去了。在这点上,他与洪秀全有重大分歧,也是他最不满意洪秀全之处,尤其是天京沦陷前的滥封瞎封,简直令他愤怒。但在敌人面前,不能指责天王。他想了一下说:“这些事很乱,无可说处。”
问过这些多年来在脑子里记忆甚深的人之后,曾国藩不再问往事了:“李秀成,本督问你,金陵克复之前,城里有多少人,多少长毛?”
“阖城军民不过三万来人,我太平军兄弟只有一万余人,而大部分已病饿倒下,能守城者,只有三四千而已。”作为天京城破前夕的最高统帅,李秀成对当时的兵力了如指掌。
曾国藩听了却很不自在,他用眼角瞄了一下坐在身旁的九弟,只见曾国荃神色更难看,他的报喜信上说,城破前太平军有十多万人,全部杀毙,秦淮长河尸首如麻。曾国藩又将这几句话上报朝廷。如此说来,九弟欺骗了自己,自己又欺骗了朝廷!
“李秀成,你胡说八道!满城都是长毛,为何只有一万余人?”曾国荃愤怒地对着李秀成吼道。
“这些军队都由本王指挥,究竟有多少人,本王岂有不知之理!”对于横蛮不讲理的曾国荃,李秀成毫不相让,俨然以王爷之尊在教训部属。曾国荃讨了个没趣。
曾国藩问的这些事,李秀成基本上都做了令他满意的回答,这使曾国藩想到李秀成是可以争取的。沅甫说李秀成顽梗不化,显然是因为他的凶暴态度所致。像李秀成这种人,严刑拷打,甚至以死威胁都不可能使之屈服,关键在于设法打动他的心。目前金陵虽已攻下,但长毛在江西、浙江、福建一带还有一二十万人马,伪幼主并未捉住,很可能没有自焚而是逃出去了,倘若这些人联合起来辅佐幼主,继续与朝廷对抗,那仍是很可怕的事。不如利用李秀成的地位和影响,使金陵城外的长毛放下武器,投降朝廷。对!从攻心入手。
“李秀成,本督听说洪秀全虽封你为忠王,但骨子里并不认为你忠于他,时刻提防你,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拼死为他卖命呢?”
曾国藩的这个提问使李秀成惊奇:曾妖头为何了解得这样清楚?久闻此人远胜清妖其他文武官员,果然名不虚传。李秀成想了想说:“我主有大过于人之处,非我辈所能及。他封我为王,有大恩大德于我,虽对我有所怀疑,但我还是应该忠于他。我这是愚忠。”
曾国藩听了满意。暗思此人竟然懂得“愚忠”二字,还算得上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忠于洪秀全,洪秀全死后,他又忠于其子,假若洪的儿子也死了,他岂不没有效忠的对象了?
“李秀成,你陷于贼中十多年,身为贼首,罪恶极大,但刚才如你所说,你是出于对洪秀全的一片愚忠,本督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现在本督要郑重告诉你,洪秀全的儿子洪福瑱……”
“幼天王不叫洪福瑱。”李秀成打断曾国藩的话。
“不叫洪福瑱,叫什么?”曾国藩吃了一惊,暗思:以往向朝廷上报的所有奏折都称伪幼王为洪福瑱,难道把他的名字都弄错了吗?
“幼天王小名叫洪天贵,前两年老天王给他加个福字,从那以后,幼天王的名字就叫洪天贵福。老天王升天后,幼天王登基,玉玺上的名字下横刻真主二字,致使外间误传为洪福瑱。”
看来真的错了,曾国藩想。他继续说下去:“本督郑重告诉你,你的幼主已死于乱军之中,现已传首京师。”
“幼主已死了?!”李秀成惊奇了一下,很快也就平静了。这几天他一直惦记的便是幼天王,对曾国藩说的这个消息,他想想也不应该感到意外。幼天王才十六岁,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被几十个王娘当作太阳月亮似的捧着,不会骑马,更不会舞刀射箭,在凶恶的追兵威逼下,被杀、自杀都是有可能的。不过,他心里仍然悲伤,深责自己辜负了天王的托孤重谊。
“李秀成,你的幼主以及他的几个弟弟都已死,洪秀全一家已绝了,你还忠于谁呢?你打算愚忠洪仁玕吗?”曾国藩的态度显得更加温和,李秀成低头没有回答。是的,老天王死了,幼天王也死了,忠于哪个呢?今后若是拥立新主,很有可能是洪仁玕,但李秀成却不愿意忠于他。见李秀成沉默不语,曾国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更和蔼地说:“李秀成,本督既恨你作恶多端,又爱你是个人才,本督一向爱才重才,倘若本督向朝廷申报,饶你不死,你肯归顺朝廷吗?”
李秀成一听这话大出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坐在一旁久不开口的曾国荃也没有想到大哥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对曾国藩说:“大哥,李秀成杀了我湘军成千上万弟兄,饶不了他!不必再跟他啰唆了,杀了干脆!”
“九弟,”曾国藩微笑着对弟弟说,“人才难得呀!洪秀全前前后后封了两千多个王,我看真正能打仗的,前期只有一个石达开,后期只有他李秀成了。”
李秀成听后,无端地冒出一种欣慰之感。李秀成正是这样看待太平天国的众多将领的,他服的只有一个石达开。但天国朝野却普遍认为最会打仗的,第一要数东王杨秀清,第二才数翼王石达开,第三数英王陈玉成,李秀成只能坐第四把交椅。今天李秀成终于发觉,这个与自己死战多年的曾妖头竟是知音!既然幼天王已死,自己对老天王的忠诚也就到此结束了。天京的陷落,将天国的元气已打散,幼天王这一死,意味着群龙无首,洪仁玕不足以号令全军,其他在外的将领如侍王李世贤、昭王黄文英、来王陆顺德、戴王黄呈忠、沛王谭星、听王陈炳文、康王汪海洋、宁王张学明、奖王陶金会、凛王刘肇钧、利王朱兴隆这些人,在目前这样军事险恶、人心已散的局面下,没有一人可以领袖群伦。从金田村烧起的这把火,烧到今天,已成余烬了。既然曾国藩如此看得起,且将这身本领再酬知己如何?刚刚这样一想,李秀成又觉得这念头太可耻了。难道今后率领清妖去打与自己一起浴血奋斗、患难与共的弟兄?难道去做一个被子孙后代骂作猪狗不如的叛徒?不!死也不能做这种人!
凭着几十年的阅人经验,尤其是审讯所抓获的太平军将领的经验,曾国藩对眼前一言不发的李秀成的心理活动,已猜着了七八分。
“李秀成,”曾国藩完全换成一种平等相待的口吻,“本督知你不愿为朝廷出力,怕遭过去伙伴的唾骂,本督不为难你,倘若你能为本督劝告金陵以外的大小长毛放下刀枪,不再抗拒,本督将可以送你回广西老家,并传谕将士不杀你的老母妻儿,让你一家团聚,长作朝廷良民。”
李秀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眼下太平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官兵杀红了眼睛,继续打下去,散落在外的二十余万弟兄必然会被官兵斩尽杀绝。若是曾国藩真的做到不杀放下刀枪的弟兄,岂不可以挽救他们的性命?自己纵然被弟兄们误解,被后世错责,也是值得的。何况这颗仁爱之心总会有人理解!而且还可以换来老母幼子的性命。
李秀成对母亲有深厚的感情。他出生在广西滕县五十七都大黎里一个贫寒的农家,兄弟二人,父亲体弱多病,家里全靠母亲一人支撑。为了让李秀成有点儿出息,母亲跪在娘家堂兄面前,为儿子求情,请堂兄教儿子识几个字。李秀成断断续续在堂舅那里读了三年书,母亲也就为他家做了三年女佣。李秀成永生不能忘记母亲的这个恩德。以后他参加太平军,升了官,将母亲从滕县接出,总是把老人安置在最保险的地方,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东西,对母亲毕恭毕敬、百依百顺。李秀成直到近四十岁尚无亲生儿子,大前年,何王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把这个亲儿子当作心肝宝贝。这些天来,他除了想念幼天王外,就是牵挂着老母幼子。如果曾国藩真的讲信用,今后带着老母幼子,回到滕县老家,做一个自耕自食的普通百姓,今生今世再不过问一家之外的事。既挽救了二十余万弟兄的性命,又不为清妖朝廷做一点儿事,这不能算作叛徒吧!李秀成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的,是无愧于天王,无愧于太平军弟兄的。李秀成心里坦然了,踏实了,精神充足了。他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抬起头来,平静地说:“老中堂,放下刀枪的弟兄,你保证不杀他们吗?”
“老中堂”三个字,使曾国藩暗自惊喜:这不分明表示他已愿意投降了吗?
“只要放下刀枪,本督保证不杀!”曾国藩赶忙回答。
“两广过来的老兄弟也不杀吗?”李秀成追问。在往日的战争中,湘军也曾宣传过不杀降人,但对两广人例外,这使两广老兄弟更加铁了心,与湘军打到底。
“两广老长毛也不杀。”曾国藩立刻答复。
“你能保证找到我的老母幼子吗?”李秀成又问。
“本督下令所有追杀的官军,务必保护好你的母亲和儿子,你可放心。”
曾国藩的答复使李秀成很满意:“如此,李秀成愿意归顺朝廷。”
“好!”曾国藩十分满意,站起来走到李秀成身边,看到了被曾国荃割去了两块肉的左臂在化脓腐烂,便对曾国荃说,“叫一个医生来,给他的伤口上药包扎,每天茶饭要按时供应。”
曾国荃点点头,对大哥今夜的审讯很是佩服。
“谢老中堂厚恩。”李秀成完全换成了一个降人的口气。他刚要转身离开,门外忽然走过两只大白灯笼,灯笼后面是一个双手被捆的汉子,汉子后面是两个执刀的士兵,再后面是一个穿着浅白湖绸长袍的师爷。
“惠甫,你上哪里去?”曾国藩叫住了长袍师爷。
“中堂大人、九帅。”赵烈文迈进门槛,行了一礼,“刚才和庞师爷一起提审了长毛头子伪松王陈德风。”
“就是那个早想投诚的陈德风?”曾国藩问。
“正是。”
“叫他进来!”
陈德风被押了进来,一眼看见了李秀成站在那里,赶紧走前两步,在李秀成面前长跪请安,口中叫道:“忠王殿下……”说着泪如雨下,磕头不止。李秀成抱着陈德风的双肩,神情黯然。两双眼睛对视着,似有万千之言而无从说起。曾国藩在一旁看了,心头一跳,暗想:李秀成已是我的阶下之囚,陈德风居然敢于当着我的面,在刀斧监视之下向李秀成行大礼,这李秀成在长毛中的威望可想而知。不能怪沅甫把他装在笼子里,他可真是一只猛虎哇!假若再将此人释放回广西,岂不是真的放虎归山?到时只要他振臂一呼,那些暂时放下刀枪的旧部,就会再聚集在他的旗帜下!不能放他,此人非杀不可!他那双榛色眸子里又闪出了凶狠凌厉的光芒。
“李秀成、陈德风,此是何等地方,岂容得你们放肆!”曾国藩喝道。他本想审问陈德风几句,现在亦无心思了,遂命令押走。陈德风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带着哭腔对李秀成说:“殿下多多保重,恕小官不能侍候了。”
“你走吧,自己多保重。”李秀成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李秀成!”曾国藩的口气分明严厉多了,“从明天起,你要老老实实地写一份悔过书,本督将视你的悔改态度申报朝廷,你要明白此中的干系!”
五、洪秀全尸首被挖出时,金陵城突起狂风暴雨
第二天,囚禁在木笼里的李秀成的待遇得到改善。手脚不再捆了,左臂也上了药,饭可以吃饱了,由于天气炎热,还特为他摆了一个盛满凉水的瓦罐和一只泥碗。另外,木笼里还添了几样东西:一条小凳,一张小几,几上摆着笔墨纸砚。李秀成坐在凳子上,一边慢慢磨墨,一边对着砚台凝思。
昨夜回到木笼里,李秀成又深深地思考了大半夜。鉴于几条基本认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态度是对的:一是幼天王凶多吉少,很可能真的死了;一是太平天国元气已丧尽,包括自己在内,没有一人能重振当年雄风;一是劝弟兄们放下武器,以免无谓的牺牲,不是叛变。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己能看清眼前的时务,仍不失为俊杰。不过,李秀成也不轻易相信曾国藩。这个诡计多端、心毒手辣的老妖头是什么背信弃义的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的。昨夜,当陈德风抱着他流泪的时候,李秀成偷眼看了一下曾国藩。只见他面孔阴冷,眼中流露出一股杀气。这更使得李秀成不敢相信曾国藩了,看来自己的性命不一定能保得住。
对于死,李秀成不害怕。从参加太平军那天起,他就抱定了随时为天国献身的决心,何况天国已成就了这样一番建都立国的伟业,自己身居如此崇隆的地位。此生已足,死有何惜!太平军中读书识字的人犹如凤毛麟角,就是在朝中掌大权的人,能将自己的思想用文字准确表达出来的也不多。过去忙于打仗,李秀成没有想起要写回忆录的事,天王也不重视这事。现在天王已死,与天王一同起义的人大半凋零,天国也行将彻底覆没,这样一场波澜壮阔,震古烁今,历时十四年,波及十六省的伟大革命运动,难道就让它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吗?作为一个最早参加金田起义的老弟兄,作为天国后期的主要领袖,时至今日,李秀成认为将这十几年来亲历亲见亲闻的大事记下来,传给子孙后代,已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了。很可能这就是生命的尽头了,他决定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写成一份详细的自述,以对天王负责、对天国负责、对后人负责的态度,将往事真实地、不带任何成见地记录下来。他以一贯的过人毅力,强忍笼中的酷热,强忍左臂化脓腐烂的剧痛,强忍身为囚犯的耻辱,迫使脑子冷静下来。眼前仿佛又燃起连天烽火,耳畔又响起动地鼙鼓,千万匹战马在奔驰,无数面旗帜在飘舞,那些铭心刻骨、永生不忘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又浮上了心头。他文思泉涌,笔走龙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