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0月1日,是新中国成立二十周年的大庆之日。在举行盛大庆典之前,包括王世襄在内所有的“牛鬼蛇神”及其眷属都必须离开首都北京,被放逐到指定的一些荒僻之地进行劳动改造。王世襄因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繁重劳动致使肺结核病复发且有空洞,也必须遵照文物局军宣队所宣布的命令。9月28日,王世襄匆忙赶到沙滩红楼门前集合,然后登上一辆大卡车直接开往火车站,从而奔赴湖北省一个叫咸宁的小城。第二天也将前往北京官厅水库参加劳动改造的夫人袁荃猷赶来送行时,已经上车的王世襄只能隔着车窗玻璃向人头攒动中的夫人招了招手,他们不知道这是几年时间的暂时分手,还是今生今世的永远诀别,两人都禁不住热泪横流。
王世襄在咸宁放牛
湖北咸宁,这个今天提起来仍不由要与那个时代所创设的“五七干校”名词相联系的地方,原本是一处极为偏僻荒凉之地,“五七干校”的所在地甘棠乡,实际上就是供王世襄这些“右派”知识分子们进行艰苦劳动改造的荒蛮田野。当然,王世襄等人的放逐并非古时屈原和苏武那种被扔在蛮荒之地不闻不问,他们还必须接受军宣队的严格监督,甚至同类“牛鬼蛇神”们的无情揭发。对于被放逐此地之命运,王世襄曾有这样一段文字:
有一天,军宣队司令员站在一个高坡上对全校学员讲话。结尾说:“你们死了心吧,别想回北京了,把老骨头扔在此地吧。”他自喜已完成了一项“伟大的革命工作”——为一大批首都来的“牛鬼蛇神”找到了葬身之地。
不料,病体羸弱的王世襄不仅没有葬身于此,反而在这一“福地”休养好了原有空洞的肺结核病,还昂首开放出了极为灿烂的精神之花。
初到咸宁,王世襄因病不能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被照顾分配到“四五二”高地的七连负责看守菜地。冬去春来,王世襄也必须参加开畦种菜等稍稍轻微些的菜田劳动。一日,他在田埂上看到一株被风雨摧折茎秆且根部已经露出泥土之外的油菜,不仅开放有灿烂夺目的金黄菜花,顶端还结出了菜籽,王世襄不由得心生激励,遂赋诗《畦边偶成》明志:
风雨摧园蔬,根出茎半死。
昂首犹作花,誓结丰硕子!
不料,就在王世襄在“菜花精神”激励下决心顽强面对现实时,1970年5月一封加急电报让他变得万分焦急起来。原来,辗转北京官厅水库、河北宝坻(今属天津)和天津团泊洼干校的夫人袁荃猷,不幸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望着这封只有“荃猷病危,王世襄速来”寥寥几字电文的电报,王世襄焦急万分,他忐忑不安地揣测夫人袁荃猷不是患上了什么急症,就是发生了极为严重的意外事故,否则怎可使用“病危”两字呢?于是,身无分文的王世襄从同在干校改造的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唐兰及北京图书馆研究员冀淑英两同志那里借来盘缠,急忙赶到军宣队团部请假探病。然而,军宣队领导以王世襄还没有被“解放”为由,坚决不批准他的请假。
在焦急愤懑中度过一个星期后,王世襄终于得到夫人袁荃猷二姊的来信,告知说袁荃猷已经住进了安定医院,虽然能否痊愈还是未知数,但似乎没有生命危险,这让王世襄的心里才稍稍有些安定。关于夫人袁荃猷患病之缘由,直到1972年王世襄被“解放”后才听夫人这样详述说:“每天下地劳动,往返路上,所里的忠诚党员文彦同志多次劝说,有什么问题交代了不就完了,何必背着这个包袱,应该相信坦白从宽的政策。言外之意除本人外,应该多替王世襄想想。她的态度很诚恳,确实是一番好意,我很受感动。此后我夜晚躺在床上,时常想到文彦真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好同志,进而检查自己过去的工作有无过失之处。再想王世襄清理追缴敌伪掠夺及隐藏文物全部经历。因为当年你每一天的行动都详细地讲给我听,顺利不顺利,喜与忧都和你相共,一切经过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实在觉得你真是全心全意、大公无私。故宫开除你完全是文物局和故宫的错误处理,但为什么文彦老觉得你有问题呢?以上的思考搜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下子我便失去了知觉,送进安定医院我还不知道身在何处。”
患难与共的王世襄夫妇
听了夫人袁荃猷的这番讲述,王世襄丝毫没有埋怨文彦的意思,只是对那个时代人们的思维方式产生了沉痛思考。关于“文革”期间那种一呼亿诺的疯狂现象,以及相互揭发相互提防的病态人际关系,那是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研究的课题,在此不想浪费文字进行解析,因为王世襄在咸宁岁月里的诸多往事还在等待记述。
不难想象出身仕宦之家、长在京城里的王世襄,在那种情境下仍能够生发出清新盎然的诗意情趣。一次,看守菜地的王世襄忽然听到山坡外有火枪的响声,随即跑上山坡进行察看,原来是当地猎人正在山上打猎,于是他凑近上前买了一只肥大的雄山鸡,然后又挖了一些野荠菜,当晚便到老乡家里借用灶火炒了一大盘正宗的山鸡片。多年之后,王世襄想起那种美味来还赞不绝口,他认为他的那种炒法远比江苏加酱油炒法或安徽将芥菜围在鸡片周围要好看好吃得多。如此美味,王世襄后来在文章中饶有兴趣地讲解说:
鸡脯片用蛋清、芡粉、盐浆好,温油滑过。荠菜水焯切末,炒后再下滑好的鸡片,雪白翠绿,浓香而清,如此新鲜的原料,任何大餐馆也难吃到。
与荠菜炒山鸡有所不同的,还有采集品尝咸宁当地野生蘑菇的妙趣。对此,王世襄介绍道:“洁白而扇上呈绿色的叫绿豆菇,长在树林中,其味甚佳,但不易找到;呈黄色的叫黄豆菇,味道稍差;体大色红,草坡上络绎丛生的叫胭脂菇,须经过灶火熏才能吃,否则麻口。此外还有丝毛菇、冬至菇等,而以冬至菇最为难得,味亦最佳。后来我从‘四五二’高地进入湖区放牛,在沟渠边上发现紫色的平片蘑菇。起初还不敢吃,后来听秦岭云兄说可以食用才敢吃,味鲜质嫩,与鱼同煮尤美。”
说到鱼,精通美食烹调的王世襄更有的说了:“1973年春夏间,五七干校已进入逍遥时期,不时有战友调回北京。一次饯别宴会,去窑嘴买了十四条约两斤重的鳜鱼,一律选公的,亦中亦西,做了七个菜:炒咖喱鱼片、干烧鳜鱼、炸鳜鱼排(用西式炸猪排法)、糖醋鳜鱼、清蒸鳜鱼、清汤鱼丸和鱼白熘蒲菜,一时被称为‘鳜鱼宴’。”对于这次非同寻常的“鳜鱼宴”,回到北京后那些高级知识分子们还有人经常提起,并啧啧赞叹有声。除了别人赞叹,王世襄也向从咸宁调往丹江干校的老朋友朱家溍写信自许道:
(我)已经解放了,肺病也已痊愈,调到伙房工作,干校人少物资多了,湖里鸭子、圈里肥猪、窑嘴的活鳜鱼,成为家常菜,营养丰富所以身体也强壮了。
生活好了,病痛没了,干校的环境宽松了,王世襄的心情也变得惬意起来:“劳动之余,躺在堤坡上小憩,听到大自然中的百灵,妙音来自天际。极目层云,只见遥星一点,飘忽闪烁,运行无碍,鸣声却清晰而不间歇,总是一句重复上百十次。如此半晌时刻,蓦地一抿翅,像流星一般下坠千百仞,直落草丛中。”这时,王世襄才“好像从九天韶乐中醒来,回到了人间,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草坡上,不禁嗒然若失”。不过,王世襄依然承认“这片刻可以说是当时的最高享受,把什么抓‘五·一六’等大字报上的乌七八糟语言忘个一干二净,真是快哉快哉!”
不过,如此快哉悠哉地享受毕竟只是片刻的精神享受,作为一名致力于学术研究的学者而言,王世襄依然要在种菜、放牛、养猪、喂鸭和做饭等日常琐事中虚度光阴。当然,以王世襄久历磨难的宽广心境和诗意情怀,即便面对咸宁农人熟视无睹的日常生活景象,他依然留下了诸多生活气息浓郁而又趣味盎然的诗篇,诸如《养牛》四首:
阿旋爱吃长茭白,歪角偏耽匐地青;
草味薰莸心渐识,牵来无不惬牛情。
日斜归牧且从容,缓步长堤任好风;
我学村童君莫笑,倒骑牛背剥莲蓬。
架竹栽篱覆草茅,为牛生犊筑新牢;
但求母健儿顽硕,慰我殷勤数日劳。
初生犊子方三日,已解奔腾放四蹄;
他日何当挽犁耙,湖田耕遍向阳堤。
诗中所言爱吃长茭白的“阿旋”,是王世襄当年所养的一条水牛,而那条水牛后来生产的一头小牛犊,竟成为画家张广绘画的题材。画家所绘王世襄与那小牛犊的一幅写实画,后来一直张挂在俪松居的墙壁上,可见王世襄对此画及当年生活的一种怀念。2007年5月,笔者初见这幅绘于1972年12月的水墨国画时,不禁为王世襄当年在咸宁完全蜕变成为一名地地道道农人的形象,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与《养牛》四首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养猪》四首:
夕阳芳草见游猪,妙句曾嗟旷古无;
可惜诗人非牧竖,未谙驱叱兴何如。
池塘一片水浮莲,日日猪餐日日鲜;
自笑当年缸里种,只知掬月照无眠。
版墙灯挂圈帷遮,为辟宵寒炭屡加;
诘旦村童招手问,猪婆添了几多娃?
劝君莫笑养猪儿,送食倾浆景色奇;
振鬣忽惊龙噀水,争槽似见象奔池。
饶有趣味的还有《放鸭》四首:
蒙茸乳鸭戏新禾,恍若黄鹂拂柳过;
今日不思柑兴酒,但携一竹踏汀莎。
浴罢春波浅草眠,又缘堤曲下湖田;
往来莫笑蹒跚甚,生卵皆如稚子拳。
湖鸭斑斓似野凫,穿荷度蓼入菰蒲;
此时若问曾何忆,赵佶池塘秋晚图。
残冬水净少鱼虾,放过溪桥便转家;
鸭噪稻粱人唤鸭,一时相对叫呀呀。
笔者见过不少描写牲畜的诗词文章,但没见过如此风趣盎然且融入诗画意境的绝妙诗词。与其相媲美成趣的,还有《西湖观渔》十首,在此不能一一详录,但将王世襄为此所写的颇具骈文韵味一序摘抄如下:
咸宁西湖,景色似赵大年画,南北长百里,画鱼场也。专家湾去居处最近,渔父老韩,世居此村,予欲随船往观,请而后可,未曙出湖,日上而返,京中无此乐事。湖上捕鱼之具,见者凡六:曰把钩,藏钩束草,坠以卵石,浮而不飘,络绎里许,凌晨依次以竿挑之,有鱼者水溅草翻,百无一爽;曰黏网,丝细如发,韧而弥坚,游鳞入目,便如丝缚;曰花篮,编竹为笼,沉于浅水,诱鱼来游,入不得出,即鱼筌也;曰卡子,蔑端缀环,中缀饵,鱼来吞食,环脱篾张,扩撑唇颚,竟不能逸;曰亮钩,长绳系钩,密如栉比,鱼触欲逃,一曳动间,转如蝟簇,大鱼逾十斤者,往往以此得之;曰围网,列船成阵,扣舷如雷,惊鱼入网,一举恒千百尾。观渔为纪游之作。
王世襄在序末还特意补曰:“俾荃猷知予尚未衰老,佐餐有鱼,亦未尝忘君也。”以王世襄素怀耿然忧患之性情,他不会沉于此乡野情趣之中而不拔,这亦能从五首《扁担铭》中窥见:
与尔伍,三寒暑,向阳湖,学稼圃。
不作简,不为屏,肩头日日随吾行。
破粉节,留青筠,两端颤颤如有神。
海可填,山可夷,此君劲节不可移。
莫低莫昂,莫抑莫扬,平允正直,无往不藏。
遗憾的是,渴望平允正直的王世襄在咸宁的几年间同样没有得到公正对待,姑且不说当初夫人袁荃猷病重时没能准假探病,就是到了1971年咸宁干校诸多人员都获准回京探亲时,王世襄的再次申请依然没能获准。到了1972年,当有关机构查明一与王世襄同姓名曾加入过国民党者与其无涉时,才宣布王世襄获得“解放”并恩准其回京探亲。不料,当王世襄急匆匆赶到夫人所在的天津团泊洼干校的第二天上午,他竟连续接到咸宁干校军宣队团部的三封加急电报,而内容只有相同的五个字:
王世襄速返!
王世襄急匆匆返回咸宁后询问有何事,答复他的却只有两个字:需要!事后,当王世襄从同事口中得知事情原委时,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军宣队从报纸上看到有一位名叫黑格的美国官员来到北京访问,因怕王世襄就此与其联系上,故急电将王世襄召回咸宁。闻听如此荒诞之缘由,王世襄后来向同事笑谈说:“一个二十多年前曾去美国从事博物馆见习的青年人,实在区区不足道,怎可能结识现在当政的美国高官!军宣队实在是太抬举我了。别说是‘黑鸽’,就是‘白鸽’我也不认识!”笑谈过后,咸宁生活还是让王世襄发出了“春搴兰草秋芝草,朝啖团鱼暮鳜鱼。日日逍遥无一事,咸宁虽好却愁予”的喟叹。
这种喟叹,何尝不是王世襄大志难酬之喟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