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树图歌》中,关于鹰逐兔这一老北京游艺王世襄这样吟唱道:
大鹰尚正青,葡萄点白嗉。
紫蓝丝绦,铜旋龙回互。
昼夜禁睫交,拂晓俟窝吐。
兼旬野性除,车马已不怖。
伸臂呼即来,一日三五度。
驯成解絷维,荒郊逐狡兔。
关于鹰逐兔,王世襄早在民国二十八年(1939)就撰写过文章,因为内容完全来自于亲身所历,故此文章鲜活而生动,也因此被人改头换面后登载于一份史料汇编中,这在前面章节中曾提及,在此不赘。王世襄晚年时,经过多年搜集、访问和记录后,本可就此写成数十万言的专著,但向来讲究文不言虚的他,只对亲身驯养大鹰的经历加以整理和润色,遂有文采飞扬的《大鹰篇》得以问世。
在这篇也仅有两万五千言的文章中,王世襄结合自身所历、所见、所闻,并参阅古今典籍和考古资料,分作打鹰、相鹰、驯鹰、放鹰和笼鹰五个部分,将老北京这种颇有讲究的娱乐游艺,再次真实生动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其中,关于打鹰和放鹰前面章节中已有记述,在此不必过多地浪费笔墨,相鹰、驯鹰和笼鹰才是这一章文字的主要任务。不过,在详细解说之前不能不摘录王世襄关于“鹰”的分类概述,并声明其文中所记述的只限于“大鹰”而不及其他。关于“鹰”,王世襄分解得极为细致清楚:
“鹰”,其广义被用作猛禽的总称,包括体型最大的雕(别名曰鹫)类;体型次大的鹰(即所谓“大鹰”)和鹘(北京称兔虎,乃兔鹘一音之转);体型最小的隼类(鹞子、细雄、伯雄、松子等皆属之)。狭义的“鹰”把雕和鹘排除在外,只包括捉兔的“大鹰”、捉雉的“鹞鹰”和捉鸟雀的隼。因各种隼都不大,故通称“小鹰”,捉兔的鹰大,故通称“大鹰”。
由此可知,王世襄在文章所及者应该单纯是指“鹰逐兔”之“鹰”。
因为喜欢而想了解,因为了解而更加喜欢,随之便形诸文字得以流传,这是文人得心应手的一种习惯,否则将成为萦绕心头久久不能消散的耿耿遗憾。对于王世襄来说,他似乎从来不喜欢人生中留有遗憾,特别是玩乐和撰文著述,几乎就是他九十多年人生的全部,所以在撰写有关大鹰的文章时,真可谓是“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不使其留有点滴遗憾。王世襄的著述文章都带有明显的“王氏风格”,即笔者在自序和正文中曾多次提及的“三位一体”治学之道,这一点在《大鹰篇》中同样有所体现。比如,王世襄在《大鹰篇》“相鹰”一节中就曾明确表示说:
先引古人之说,次取北京养家相传之经验口诀,意在参较(校)印证……间有参差抵触,不相契合者,则据个人所知,试论以何为是。
如此,下面对于“相鹰”“驯鹰”和“笼鹰”详加解说时,恐怕也不宜偏离这一科学合理的行文规矩吧。
关于相鹰,王世襄参校的主要典籍有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隋魏澹(字延深)的《鹰赋》、清陆佃的《埤雅》、朝鲜李焰纂辑的《新增鹰鹘方》和西洋人利类思译著的《古今图书集成》中《博物汇编·禽虫典》,以及《大英百科全书》和相关的考古发掘报告等等。比如,如何识别大鹰的雌雄,魏澹在《鹰赋》中言简意赅:“雌则体大,雄则形小。”段成式在《酉阳杂俎·肉攫部》中也有“雉鹰虽小,而是雄鹰”的半句话,下半句话则由王世襄为其补充说:“兔鹰固大,却是雌鹰”,因为雉鹰和兔鹰是同一鹰种的雌与雄,所以这句话就此才算是完整清楚了。辨识大鹰年龄时,王世襄主要参照段成式在《酉阳杂俎·肉攫部》中所述:
一变背上翅尾微为灰色,臆前纵理变成横理……一变为青白,转之后,乃至累变,臆前横理转细,则渐为鸧色也。
这与王世襄亲眼所见大鹰自幼及老羽毛颜色和纹理的变化是极为吻合的,而王世襄如果不是经验丰富的真正养家,自然也就不可能对大鹰这种羽毛文理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化的规律有所了解和掌握。原来,初长成的幼年大鹰,其羽毛颜色为青白色,臆前即胸前每根羽毛都是上细下粗的长点,也就是所谓的纵理,而第二年大鹰换羽毛后,长点遂变成横道,即所谓的横理,其颜色也由青白逐渐变得灰白些。观其羽毛颜色变化除了能辨识大鹰年龄长幼之外,还是判断大鹰品类上下优劣的一条依据,而这同样需要养家对各地大鹰的颜色有所了解乃至谙熟于心,非经验丰富者不能运用。比如,段成式在《酉阳杂俎·肉攫部》中不仅有黄麻色、青麻色、白兔鹰、散花白、赤色、白唐、黄色、青斑、赤斑唐、青斑唐、土黄、黑皂骊和白皂骊等等记载,还有代都赤、漠北赤、房山白、渔阳白和东道白等专门以产地而命色的内容。对照段成式的这种记载,王世襄结合自身的经验,比如大鹰落网时体重的多少,从而判知其是否属于上佳之品类,且屡试不爽。
至于如何根据大鹰相形而辨识其优劣,王世襄先是引录了魏澹在《鹰赋》中一段言之翔实的内容后,又摘录了李焰纂辑《新增鹰鹘方》中的《相鹰歌》及《闻见常谈》两段内容,并对其中重要而难解者加以疏证解析,使普通读者亦能轻松理解。鉴于王世襄于民国三十一年(1942)手录日本宽永癸未初秋二条鹤屋町南轮书堂刊本《新增鹰鹘方》之珍贵与辛劳,也为了不使对大鹰有兴趣的读者再费时检索,特转录其中《相鹰歌》如下:
论鹰何事最堪奇,贪驯居上疾次之。
胸轩脊分定快骏,目光如电爪如锥。
若知秉性柔且驯,吻欲短兮头欲规。
两脚枯粗枝节疏,竞道能攫真不欺。
大者头小小者大,毰毸欲见羽参差。
刷翎跳身伸脚攀,名为弄架定应良。
趾成十字尾合卢,延深著赋为赞扬。
羽毛要欲善折破,坐则尾短飞则长。
论类亦有数般色,黑白间见黄赤常。
人言小驯大则悍,在山驯者在手翔。
头修嘴长善回顾,虽云能捕终飞扬。
猎家所诀略如此,余详大好眼中看。
面对内容如此翔实的相鹰歌诀,王世襄对于其中一时难求甚解的,曾历时多年也不曾忘记要寻求准确之解答。比如,《相鹰歌》中有“趾成十字尾合卢”之“尾合卢”,王世襄多年来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获见1972年第一期《考古学报》中刊载《长沙浏城桥一号墓》这一考古发掘报告时,终于由该墓出土的一件铜戟兵器上有所领悟。原来,“卢”字在字书中是指矛戟之柲,而古人制柲时通常采用积竹法,即在以菱形木柱为中心的柲上,用十八根青竹篾包裹缠绕后,再以丝线在其周围缠紧,最后再髹漆粘牢。而“合卢”,就是形容大鹰尾部犹如用多根篾条合成的戟柄一般,这与老北京养家称赞好鹰的尾巴如“拧成一根棍儿”的说法相一致,如此解释可以说是形象而易懂。
由上述可知,相鹰主要包括辨别雌雄、辨识年龄、观看颜色和考察相形这四个方面,只要把握了这几个方面,基本上便可以挑选出上品神鹰了。
叫溜子:鹰飞至途中
关于驯鹰,王世襄几乎完全是遵照其亲身经历和经验进行阐述,并总结出了开食、掉帽儿、喂轴(zhòu)、跳拳、叫遛子和安鹰这几个主要步骤。不过,要想出色完成好这几个步骤,王世襄认为这不仅要讲究科学,还是一门艺术呢。性情刚烈,是猛禽的一个自然属性,这在大鹰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比如,大鹰被捕捉后狂飞乱跳不止,且绝食绝水长达数天之多,如不人工强迫喂食喂水的话,它将直至“壮烈牺牲”而后止。所以,养家面对初捕之大鹰,总是先想方设法诱导其进水进食,迫不得已时才掰开鹰嘴进行喂养。如此两三天后,大鹰终于经不起新鲜羊肉的美味诱惑,开始“羞答答”地主动进食,这即为“开食”。
完成驯鹰这第一步骤后,接着就是“掉帽儿”。原来,野生大鹰被捕捉后因为惧怕生人,养家在白天时总是为大鹰戴上一顶特制的帽子,以免其狂飞乱跳时损伤了翅尾,直到夜晚天黑后才将帽子摘掉。关于戴在大鹰头上的那顶特制帽子,王世襄因为对其精妙设计赞叹不已,故不惜笔墨加以详细记述:
看看这顶扣在头上的小玩意儿,已令人对始作帽者的聪明才智赞叹不已。它由一块长方形的皮革制成,正面留一个三角形口,鹰嘴和鼻孔由此伸出。沿着帽口上下边缘切几个小口,一根窄长的皮条贯穿切口一周匝后又互穿到帽口的另一侧,把长长的头伸在外面。在用两根宽而短的皮条和窄长皮条系牢。这样两侧各有两根一窄一宽的皮条伸出。只要拉一下窄皮条,帽口就抽紧;拉一下宽皮条,帽口又松开,便于给鹰戴上或摘掉。更为巧妙的是帽子前方靠上有两个鼓包,只有裁剪缝缀得法才能形成。无此鼓包,便会磨伤鹰的眼睛,所以十分重要。有的鼓包像螺蛳转儿那样转成的,更为精美。帽顶垫一个皮钱,翘起两根皮条尖。考究的代之以一簇红缨,显得更加英姿飒爽。这不只是装饰,两指捏之,便于戴上或摘掉。
为了摘掉戴在大鹰头上的帽子,养家们只有一招,那就是熬鹰,即老北京养家术语中的“上宿”。望词生意,就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不让大鹰闭眼休息,直到它不再惧怕生人可以摘掉帽子为止。然而,要想让大鹰不休息,就得有人陪同它一块儿不睡觉,于是一般情况下上宿的人必须是三班倒,也就是需要有三个人轮流架着大鹰到处溜达,至少也不能少于两人,否则熬鹰不成反把人给熬倒了。
叫溜子:鹰已飞到叫鹰者的套袖上
至于熬鹰的具体办法,王世襄在文章中记述得详细而生动,那就是无论白天黑夜都架着大鹰专门凑热闹去。白天依然不能为大鹰摘帽,只有夜晚光线暗淡时才为其摘帽,如此熬上个五六天后,待大鹰野性有所消磨不再狂飞乱跳时,便可以不必为大鹰戴帽,这就表明完成了驯鹰的第二步。
关于驯鹰的第三步喂轴,在此想提请读者回忆笔者在自序中记述的:王世襄向美国鸟类专家提出的两个奇妙的使其瞠目结舌、闻所未闻的问题,即“鹰吃了它不能消化的羽毛怎么办”及“养鹰为什么要喂它吃一些不能消化的东西来代替喂羽毛”。对于一般人包括那位美国鸟类专家都感到匪夷所思的这两个奇怪问题,王世襄不仅在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宋代大科学家沈括的《补笔谈》及朝鲜李焰的《调养杂记》中获得了文字解答,而且在驯养大鹰的实践中也得到了验证。那就是鹰在捕捉到猎物时往往大口撕咬吞食,以致连鸟兽的羽毛也一并吞食进去,而由于羽毛在体内不能分解消化,也无法排泄出来,最终在嗉子和肠子内被紧成一团后从口中吐了出来,这是大鹰在大自然长期生存中所形成一种特有的生理现象,故此养家们在大鹰被捕捉后,也必须遵循大鹰的这一自然生理现象,特意喂食一些自制的东西来代替羽毛。在老北京养家中,往往将在水中煮透的线麻经过一番捶打后,再放入口中咀嚼使其变得柔软,然后制作成如两节手指大小类似蚕茧形状,在大鹰晚餐时喂食下去,这就是老北京养家所谓的“喂轴”。
至于喂轴的目的,王世襄参阅魏澹《鹰赋》中“微加其毛,少减其肉”的记载,并结合老北京养家之经验,认为主要是为了控制大鹰的营养摄入量,维持其消化系统的正常运行,以达到大鹰能够听从养家驱使捕捉猎物的驯养目的。因此,老北京养家中有“熟不熟,七个轴”的俗语,意思就是说大鹰喂过七个轴之后,基本上就可以放鹰捉兔了。其实,要想使被捕大鹰在喂轴之后达到放其捉兔的能力,至少还需要经过跳拳、叫遛子和安鹰这三道驯养步骤,否则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放其捉兔的。
术语不可究不必究,俗语也不可究不必究。比如“跳拳”,不知是术语还是俗语,分明是在臂膀上放置一块鲜羊肉诱使大鹰从别处跳过来啄食,这似乎应该叫着“跳臂”或者“跳膀”,可老北京养家偏偏称之为“跳拳”,不知是何缘故。当然,无论是“跳臂”“跳膀”还是“跳拳”,其目的只要一个,那就是训练大鹰捕捉猎物时的迅捷度和准确性。至于其训练方法,一是必须循序渐进,逐渐增大臂膀与大鹰之间的距离;二是反复练习,提高大鹰捕捉猎物的精准度。
跳拳训练成功之后,便开始训练大鹰的叫遛子,其方法与跳拳相类似,只是大鹰与养家臂膀之间的距离大大超过跳拳时的距离,而且大鹰爪腕上拴有一根长达十多丈的遛线,训练目的在于训练大鹰捕捉猎物时的精准,最重要的是考验已经经过几番训练后的大鹰是否居心叵测,依然向往昔日供其自由翱翔的广阔蓝天,企图挣脱遛绳窜空而去。因此,叫遛子时必须不厌其烦地反复试验,对大鹰进行严格考验,只要发现其有逃跑的迹象,哪怕是一点点苗头,也要加以回炉重新进行上一步骤乃至上两个步骤的训练,直到大鹰野性消弭听从养家的召唤,才算是这一环节训练成功。
经过以上五个步骤的驯养后,最后便是放鹰捉兔的一次实战演练,即老北京养家术语中的“安鹰”,也就是养家架着大鹰到野外捕捉第一只野兔的行动。为了首战告捷,养家在安鹰之前必须掌握大鹰是否真正“上性”,即这时的大鹰对于猎物哪怕是经过身边的小猫小狗或鸡鸭鹅之类的动物家禽,是否目露凶光杀机洋溢,每每想挣脱遛绳羁绊俯冲而去抓食而后快。有经验的养家,总是选择这一最合理的时候进行安鹰行动,目的是为了一战成功增强大鹰的必胜信念。不过,安鹰成功之后养家依然不能放松对大鹰的日常驯养,使其逐渐成长为一只百战不殆的常胜之鹰。
驯鹰之后,自然是要架鹰逐兔了,这就是王世襄《大鹰篇》中的“放鹰”。关于王世襄当年放鹰逐兔的精彩场面,前面章节中已有详细记述,在此只想转录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一首《放鹰》诗,因为其中不单有放鹰之道,还有从诸多养鹰猎户那里得来的驯养经验之谈:
十月鹰出笼,草枯雉兔肥。
下随指顾,百掷无一遗。
鹰翅疾如风,鹰爪利如锥。
本为鸟所设,今为人所资。
孰能使之然,有术甚易知。
取其向背性,制在饱饿时。
不可使长饱,不可使长饥。
饥则力不足,饱则背人飞。
乘饥纵搏击,未饱须絷维。
所以爪翅功,而人坐收之。
圣明驭英雄,其术亦如斯。
鄙语不可弃,吾闻诸猎师。
在这里,有必要指出的是“十月笼出鹰”,因为下面就该是王世襄《大鹰篇》中最后一节内容“笼鹰”了。正如白居易所说,“十月笼出鹰”,此后直到来年早春都是放鹰的最佳季节,其余时间大鹰则要在笼中度过,这就是所谓的“笼鹰”。笼鹰不仅讲究而且比较麻烦,非本领高强之大鹰,养家一般是不会为此费心劳神,多使其饱餐一顿后放归山林。对此,王世襄在文章中坦言自己未曾有过笼鹰之举,所得经验基本上是来自老北京几位高手养家之口述,而养家高手所言多与典籍记载相吻合,所以还是引录段成式在《酉阳杂俎·肉攫部》中的详细记载吧:
鹰四月一日停放,五月上旬拔毛入笼。拔毛先从头起,必于平旦过顶,至伏鹑则止。从头下过扬毛,至尾则止。尾根下毛名扬毛。其背毛并两翅大翎覆翮及尾毛十二根等并拔之。两翅大毛合四十四枝,覆翮翎亦四十四枝。八月中旬出笼。
不过,据王世襄所知老北京养家笼鹰时只拔小毛,翅翎与尾翎是不拔的,这与以上所记差异较大,因此王世襄最后得出尽信书不如无书之理。与笼鹰拔毛同时期进行的,老北京养家还用香火头烫鹰嘴的钩尖和爪尖,以促使其退故生新,以待来年放鹰捉兔时一试新钩。不过,在来年放鹰捉兔之前仍需重复驯鹰时的那些步骤,只是不必像对待刚捕捉之鹰那样费事而已,且一经恢复便是新驯之鹰所不能及的。
那么,王世襄为什么对大鹰如此钟爱呢?对此,他借用晋代高僧支遁的四个字予以回答:赏其神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