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虞横架六根铁锁,将田家镇江面牢牢锁住
当武昌城被湘军攻破时,太平天国国宗石祥祯、韦俊和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殿左一指挥罗大纲、殿左七指挥周国虞等率领所部连夜向长江下游方向奔去。第二天下午,在樊口一带遇到检点陈玉成率领的救援先头部队。陈玉成告诉石祥祯等人,翼王在九江,燕王秦日纲率领援军目前正在蕲州。大家商议了一下,都认为此时不宜反攻武昌,不如全部撤退到蕲州和援军会合,再定对策。经过两天行军,武昌撤退的二万人马,和秦日纲统率的三万人马在蕲州会师。当天夜晚,便在秦日纲主持下,计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石祥祯在会上沉痛地检讨自己的失误,请求燕王转呈天王给予处分。秦日纲宽慰了一番。接着韦俊、林绍璋、罗大纲等人都对武昌失守,各自承担了责任。陈玉成说:“各位都不必再检讨了,从来就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武昌此时丢掉,不久后还可再夺回来。曾妖头必然会乘攻陷武昌之机,率妖东下,犯我天京。我军目前有五万之众,足可以在长江两岸占据关隘,阻其东犯。”
陈玉成今年才二十岁。他十四岁投军,英勇机智,屡立战功,天王亲自提拔他为检点,是太平军中最年轻的高级将领。他身材不高,却声如洪钟。小时患眼疾,家贫无钱医治,烂了好几年,至今两眼眼皮上各留一条深深的疤痕,军中戏称他为四眼将军。周国虞很赞同陈玉成的意见,说:“陈将军分析得对。曾妖头必定很快会浮江东下,他的全部人马加起来不会超过三万,我们只要重振军威,足可制服。从蕲州到武穴一带,关隘颇多,此乃天助我军以地利,我军应充分利用。”
他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边,指着地图说:“诸位将军请看,蕲州城五十里以下,有一处地方,名唤田家镇。田家镇在江北,隔江相对的是半壁山。此地向来扼控由湖北到江西、安徽的水陆两路,江流湍急,地势险要,只要在此地驻扎一支人马,曾妖头就是飞也飞不过去。”
罗大纲说:“周将军所说极是,去年清妖悍将江忠源便在此地被我军击败,这田家镇最是个险要之地。”
大家都认为将大军驻扎在田家镇两岸,阻止曾国藩东下是最好之策。最后,秦日纲决定,由陈玉成统领一万人马驻扎蕲州,作为第一道防线,其余四万人全部进驻田家镇,在那里将湘勇一鼓聚歼。
田家镇是一个有五千人口的大集镇,由于水陆交通便利,自古以来便是长江北岸上的一个繁华市井。与之隔江相对的半壁山,孤峰挺拔,雄峙在大江南岸。山底下是一条通往江西瑞昌的大道。发源于幕阜山,流经通山、兴国州的富水从半壁山南麓注入长江。入口处也有一个市镇,名叫富池镇,人口虽不多,却也热闹。往下走三十里,便是武穴。去年正月,东王杨秀清在这里大败陆建瀛的防军,威震千里长江。秦日纲和石祥祯来到这里,查看了两岸地势,甚为满意。秦日纲、石祥祯率两万人马驻田家镇,韦俊、罗大纲、周国虞等带两万人守半壁山。
北王韦昌辉之弟韦俊也不过二十六七岁,但因家境富裕,小时饱读诗书,因而处事显得老练稳重,识见也比别的年轻将领高明。这一年来在湖南、湖北与湘勇打过几次交道,他已经知道曾国藩不同于清朝的其他官吏,由湖南农民所组建的湘勇,也绝不是清朝的绿营可比。对付曾国藩和湘勇,决不能掉以轻心。韦俊对南岸驻防作了精心安排。他吩咐罗大纲带八千人,在半壁山脚安营下寨,林绍璋带五千人驻富池镇,周国虞带六千人搜集船只,扼守江面,自己带一千亲兵将营设在半壁山半腰上,以便各方兼顾。韦俊命令营寨要扎得严实,江面要掐死。
太平军在与官军的作战中,积累了一套建营寨的成功经验。半壁山下,共扎六座营盘:大营一座,小营五座。营盘四周挖一条深一丈多、宽三四丈的沟,将离半壁山五里远的网湖水引来灌满。沟内竖立炮台十座,再用木栅围住。沟外密钉五丈宽的一排排竹签、木桩。林绍璋在富池镇扎了四座营盘,其布置大致和半壁山营寨相仿。半壁山顶,架起一座望台,一天到晚有兵士在上面瞭望,对岸田家镇和下游富池镇,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上打出的信号旗。江面上,周国虞指挥的战船聚集了三百多号,天天在南北两岸穿梭巡逻,严阵以待。北岸也是营寨相连,炮台相接。田家镇摆开了一个大战场,杀气腾腾地准备一场恶战。
这天,周国虞从江边检查战船回来,对弟弟国材、国贤说:“我看这江面上的防守还很薄弱,曾国藩水师力量强大,还得想法子控制住江面。”
国材说:“我这两天也常想这事,要是能把江面封锁起来就好了。”
国贤说:“有办法。当年东吴阻挡晋军,后晋阻挡后汉,都曾用过铁锁拦江的办法。我们何不学前人的样,也打根铁锁将长江锁住。”
国材说:“这个办法也并不有效,岂不闻‘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诗吗?”
国材的几句诗一背,国贤垂头丧气了。国虞想了想,说:“国贤的主意也可以考虑,当年东吴和后晋的铁锁,中间没有船承受,又只一根。我们改进一下。你们看,可以这样来拦江。”
国虞拿出两根木棍,又拿出五六只碗来,将木棍并排摆在碗口上,说:“我们用两根铁锁,每隔十丈安置一条船,将铁锁架在船上,这样就牢固了。为防止船被水冲走,船的头尾都用大锚固定。铁锁用铁码钤在船上。”
国贤高兴地说:“此法最好,为保险起见,每隔三只船再加一个大木排,那就更稳当了。”
国材也同意了,说:“还加两根吧,一共四根。” “再加两根!”国贤叫道。
“对!用六根,牢牢将长江锁住,叫曾国藩的水师全部葬在这里。”国虞重重地拍了下木板,五六只碗一齐跳了起来。
周氏三兄弟的想法,秦日纲等人都赞成。随军的铁匠们不分昼夜打造。十天后,六根铁锁南系半壁山,北拴田家镇,横截长江。铁锁下共摆二十多艘战船,八个木排,滔滔长江,犹如系上六根腰带,单等曾国藩水师到来,好将他们葬身江底。
三国周郎赤壁畔,美人名士结良缘
杨载福指挥五营水师作前锋先一天已出发,李孟群指挥五营水师作后卫暂时未动,曾国藩带着一班幕僚亲兵,坐着特制的拖罟,夹在居中的十营水师中,这天起航了。为了议事的方便,彭玉麟也坐在曾国藩的座船上。时已深秋,长江水显得比春夏两季清亮。天空万里无云,灿烂的秋阳,照射着勇丁们划起的水波,发出白花花的耀眼的亮光。因为是乘胜东下,全军斗志旺盛,又在流水的帮助下,船行得很快。曾国藩时而在舱内,时而在甲板上,与彭玉麟、郭嵩焘、刘蓉等人谈古论今,意气风发。目送着两岸青山向后退去,大家甚是欢快。
黄昏时,近三百艘战船停泊在葛店。劳累一天,吃过夜饭后勇丁们都早早安歇。彭玉麟看着舱外被夜色笼罩的江水,心里很不平静。白天站在船头,指挥战船航行之暇,他想起,十四年前,也是在这段江面上,他陪着小姑,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白天不允许他多想,现在,万籁俱寂,尘嚣已息,儿时与小姑青梅竹马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脑海。小姑画眉般动听的越语,一句一句在耳畔响起。他拿出麒麟梅花图,轻轻地抚摸,仿佛已坠入爱河,沐浴在小姑的万种柔情之中。
自乔装进武昌城后,就一直没有再画梅花了,彭玉麟觉得很对不起小姑的在天之灵,于是增添蜡烛,铺开宣纸,一边磨墨一边凝思,脑子里出现林逋的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的,今夜我在船上为小姑画梅,就画她站在岸上,伸开双臂迎接我。不一会儿,宣纸上出现一幅极美的画面:水边,一株枝干秀逸的梅树斜倚在草坪上,两支长长的枝条向水面伸去,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为庆贺武昌的克复,也为祝愿田家镇的胜利,彭玉麟破例调了一点丹砂,给那几朵绽开的梅花点了红。彭玉麟拿起画自我欣赏,对画的构思颇为满意。
“雪琴,你又在画梅花了。”彭玉麟回头一看,曾国藩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后。
“哦,是涤丈,快请坐。”
曾国藩在彭玉麟的对面坐下,说:“我和你一起欣赏了很久,你竟然一点不知,真有祖暅不闻雷响的功夫。”
彭玉麟给曾国藩泡了一杯龙井茶,双手递过来,说:“玉麟画技粗疏,不堪入涤丈法眼。”
“雪琴,我常听人说你最喜画梅,素日无暇求睹,今日见这幅水畔梅花图,真使我耳目一新。”
“涤丈夸奖了。玉麟从未拜过师,无事画画,以娱自己眼目而已,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
曾国藩说:“丹青之艺,原是慧心灵性的表露,不在乎从师不从师。唐人张璪说得好,‘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造化所生的千姿百态的梅花,便是最好的老师。”
彭玉麟平日只知曾国藩经史诗文最好,听了这两句话后,方知他对绘画亦有研究,心中甚为折服,忙说:“涤丈所论,最为精辟。玉麟这些年也着实观赏过成千上万朵梅花,只是心性不灵,到底所画的都只是俗品,今后还求涤丈多加指点。”
曾国藩摇摇头说:“我平生最是拙于画,简直不能开笔。那年在翰苑,曾有幸一睹大内所藏王冕画的《墨梅图》,真是大饱眼福。”
“王冕的《墨梅图》果然还存在世上,日后若有机会看一眼,死都瞑目了。”
“那《墨梅图》上还题着王冕自书的一首绝句,道是:‘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从来说画品出自人品,王冕蔑视轩冕、高蹈远俗的雅洁品格,使得所画梅花进入神品,这固然不错。但世人都没有注意到,王冕的那种雅洁品格,也是长年受梅花熏陶的结果。”
彭玉麟说:“涤丈所言甚是。人爱梅花,梅花也熏染人,人和花就渐渐地合一了。”
“雪琴常画梅,定然胸襟高洁,非我辈所能比。”
“非是胸襟高洁,画梅乃另有所托。”彭玉麟话一出口,便有点后悔。
曾国藩一进船舱,便看见摆在木箱上的《麒麟梅花图》,听了彭玉麟的这句话后,心里明白了几分。他指着《麒麟梅花图》说:“雪琴,不想你还藏着一件精致的绣品。麒麟梅花,真有意思。你刚才说画梅另有所托,是不是玉麒麟在想红梅花呢?”
彭玉麟不好意思地脸红了。曾国藩以一个兄长的口吻对彭玉麟说:“雪琴,你不要怪我唐突,你今年已过三十八岁了,尚不成家,莫非心中一直在恋着一个不可得到的人,画梅就如同当年李义山写无题诗?”
彭玉麟很佩服曾国藩对世事人情观察得这样细微精到,真可谓一眼看穿。与曾国藩相处近一年了,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学,彭玉麟对曾国藩佩服得五体投地。既然已被看出,彭玉麟也不想再隐瞒,便把压在胸中一二十年来的那桩既有欢悦、但更多哀怨的往事,第一次一五一十地告诉眼前这位一向视为师长、引为知己的湘勇统帅。
曾国藩听完彭玉麟这段肺腑之语,心中十分激动。他本是一个于情感上极为丰富细腻的人,在这个江水拍打战船的秋夜,彭玉麟的往事重重地撩拨了他的心。去年在衡州一见玉麟,便如同见到故交。几个月来,他对彭玉麟治理水师的才能、勇敢果决的性格和不居功不自夸的品德十分欣赏,多次在心里称赞玉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今夜,听玉麟深情的叙述,他对玉麟更加爱慕。如此深情的男子,今世能有几人!这样心性专一的人,一定是忠心耿耿的贤臣良友。曾国藩说:“梅小姑在天之灵,会永远感激你的。但小姑既已仙逝,你也不必再痴情为她一世鳏居。还是我去年跟你说的那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一个女子而使自己绝后,也毕竟不是大丈夫之所为。夜已深了,你这就安歇吧。明天早点开船,午后可以到黄州,我和你去悄悄地游一番东坡赤壁如何?”
第二天天未亮,十营水师便启碇开船,申正时分到了黄州。一个月前,黄州还是陈玉成驻扎的地方,武昌失守后,陈玉成退到蕲州。黄州知府许赓藻今天一上午就率领一班文武,在江边恭候。曾国藩站在船头,向江岸拱拱手,算是领情了。船一刻未停,直向下游驶去。船过黄州十里外,彭玉麟就下令停船。郭嵩焘、刘蓉等人都游过黄州赤壁,懒得再上岸。曾国藩吩咐郭、刘不要告诉任何人,说罢和彭玉麟换上便服,带着王荆七一道离船登岸。
这黄州赤壁,本不是当年周瑜火烧曹操之处,只因苏东坡那年谪居黄州任团练副使,夜泛赤壁,写下前后《赤壁赋》和那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词后,遂使得这个黄州赤壁,比嘉鱼那个真正的“三国周郎赤壁”还要出名得多。历代文人迁客路过黄州时,莫不到这里盘桓流连。前年曾国藩奔丧时路过此地,当然无心游赤壁。这次即使是大战在即,也不能不去游一下。三人登岸,沿江边走了两里多路,便看到前面一座石山矗立。靠江的那边,如同被一把大斧劈过一样,现出一块高十余丈、宽七八丈的大石壁。曾国藩和彭玉麟估计这就是黄州赤壁了,兴冲冲地向前走去。快到石壁边,果然见岩石赭红,竟是名副其实的赤壁。赤壁边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磴,三人拾级而上,来到赤壁顶上。曾国藩站在山顶,看眼底下正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江风吹来,颇有点飘飘欲仙的味道。山上有一座苏仙观,观里有一尊东坡泥塑像。那像塑得呆板臃肿,全无一点苏仙的风骨,倒是四壁青石上刻的《前赤壁赋》,笔迹飘逸潇洒,值得一看。观里的道士极言这是按苏东坡的手迹刻的,曾国藩和彭玉麟看后微微一笑。
曾国藩对玉麟说:“今日游赤壁,我倒想起东坡谪居黄州时所写的一首猪肉诗,道是:‘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玉麟笑着说:“看来烧东坡肉的诀窍在火候了。素日吃别人家做的东坡肉,名虽美,味都不佳,原来是没有读过这首诗,不懂得‘慢着火,少着水’的奥妙。”
曾国藩也笑着说:“除火候掌握不好外,还有肉不好。东坡肉硬要用黄州的猪肉才烧得好,如同杏花村的酒,只有用当地的水才行。可惜我们这次没有口福了。”
玉麟说:“东坡是天才,诗文字画,自是当时之冠。不过天才也有小失,他的那篇《石钟山记》,说石钟山是因水击石窍,涵澹澎湃,类似钟声,其实不然。”
“足下何以知其不然?”
“我幼读东坡此文,便觉可疑。水击石窍,岂独彭蠡之石钟山?吾家乡多见之。那年我路过湖口,特地去看了一下,才解开这个疑点。原来此山之名,并非拟声而得,实乃以形而得。那座山,远远地看去,恰如一座石刻的大钟。”
“雪琴,你可以写一篇辨石钟山的文章,跟东坡唱一唱对台戏。”曾国藩笑道。
“平定发逆后,我是要把这件事记下来,那时再求涤丈给我修改。”二人都一齐笑起来。正说得高兴,前面走来一人,对着曾国藩深深一鞠躬,说:“侍郎大人别来无恙。”
曾国藩被弄得莫名其妙,那人抬起头来,荆七惊奇地叫道:“你不就是杨相公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曾国藩也感到奇怪,说:“真的是杨国栋!你这几年可好?”
杨国栋答:“说来话长,寒舍离此不远。今日天赐能与侍郎大人在此幸会,真令国栋做梦都没有想到。就请侍郎大人和这位大人……”
“这位是彭统领彭玉麟。”曾国藩介绍。
“啊,久仰久仰!就请侍郎大人和彭统领及七哥一起到舍下一叙。”
荆七说:“杨相公,你那年不辞而别,后来又伪造大人家的古玩去卖,害得大人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
杨国栋大惊:“有这样的事?如此,则罪孽深重,容国栋今夜慢慢向大人说清。”
杨国栋是什么人,王荆七为何说他害得曾国藩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事情发生在五年前。
一天上午,曾国藩正在求阙斋用功,王荆七领来一个衣着寒碜的穷书生,说:“大人,这位杨国栋先生一定要拜见您,我说了好多话都不能拦住。”
曾国藩放下手中的《韩文公集》,用他目光深邃的三角眼将来人打量一下。只见此人三十余岁,长条脸,两眼乌亮有神。从脸色和衣衫来看,是个处于困厄中的潦倒者。曾国藩对来访的读书人,一律予以谦恭热情的接待,不管是富有的,还是贫寒的。读书人只要有真才实学,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今日鱼虾,明日蛟龙,是常见的事。何况眼前这位杨国栋那双黑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是个聪明灵秀的人。曾国藩一点不摆侍郎的架子,站起身来,客气地招呼杨国栋坐下,并要荆七泡一碗好茶来。曾国藩微笑问:“足下是哪里人?找鄙人有何事?”
杨国栋说:“晚生乃湖南桃源人。”
“足下是桃源人,为何无一点桃源口音?”曾国藩感到奇怪。
“大人,晚生生在桃源,七岁时跟随父母到了浙江金华,一直到二十岁上下才出来游学求师,故现在没有一点桃源口音了。”杨国栋在曾国藩的面前,神态自若,全无一点寻常士子忸怩胆怯的模样,使曾国藩对他颇有好感。
“足下是到京师来游学的吗?”
“晚生此番到京师,是特来谒见大人的。闻得大人乃当今理学名臣,天下士人都愿一识荆州。国栋此来,不求富贵,只求大人收留我做个学生,早晚得听大人咳唾。”
曾国藩摸着胡须,微微一笑:“足下读先贤之书,想来一定有高见。”
“晚生读圣贤书,谈不上高见,却也有点心得。”杨国栋并不谦让,放胆而谈,“某以为程朱之学,以‘不欺’二字可以尽之。不欺人,尤贵不欺己。今人不欺人者,千不得一,不欺己者,万不得一。某知之二十年,试行二十年,而终不能做到,故千里来京,求教于大人。”
曾国藩听了很高兴,说:“足下功夫犹未到家,知而不行,非真知也;若一旦真知,自然能行。朱子讲先知后行,阳明讲知行合一,二位先贤讲的都有道理。朱子说,‘义理不明,如何践履?’又说,‘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又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先贤这些至理名言都说得深刻,足下好好领会,身体力行,必然大有长进。”
杨国栋闻之大为折服,伏拜于地,说:“大人指教之言,真药石也。”
曾国藩扶起杨国栋,二人纵谈朱陆异同及阳明学派之利与害,大为畅快。曾国藩破例收下杨国栋,并在朋友之间称赞杨国栋学问根基深厚,悟性甚好。遇到曾国藩称赞时,杨国栋也并不怎么感谢。别人问他,他说自己是来求学的,并不是来求名的。有人前来拜访,杨国栋总拒而不见,国藩渐渐地对杨国栋敬重起来。
杨国栋在曾府住了三个月。一日,忽然不辞而别,四处找寻,都不见他的踪迹。曾国藩很觉奇怪。一连几天寻不到,也就算了。后来,杨国栋这个人也被曾府逐渐淡忘。
这一天,曾国藩与朋友游琉璃厂,在一个古玩摊上见到几轴字画。曾国藩拿起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都是自己平日收藏的旧物。正在疑惑不解时,又瞥见一个荷叶砚台。国藩拿起荷叶砚台,心中暗暗叫苦。这个砚台,不琢不雕,其形天然作一片荷叶状,砚面青翠发亮。更稀奇的是,砚面能随四时天气变化而变化,晴则燥,雨则润,夏则荣,冬则枯,就像一片真荷叶。天雨时,砚上自有水滴如泪珠,用来磨墨,无须另外加水,写出来的字,格外光亮。此砚本是汤鹏家的祖传之宝。汤鹏与曾国藩原是很要好的朋友,汤鹏自负才高,目中无人。一次与曾国藩为一小事争论起来,竟勃然大怒,骂曾国藩不学无术。曾国藩恼火,与他绝了往来。后来,倭仁知道此事,指责曾国藩不对,说一个研习程朱之学的人,不能有这样大的火气。曾国藩心悦诚服地接受,第二天便主动登门向汤鹏道歉,又设宴邀请汤鹏来家叙谈。汤鹏大为感动,二人和好如初。汤鹏病危时,向曾国藩托付后事,并将这个祖传古砚送给他。曾国藩十分喜爱这个砚台,通常不用,珍藏于箱底。“这砚台和字画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曾国藩心中甚是诧异,问摊主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摊主说是从一个名叫杨国栋的那儿买来的。曾国藩骇然,忙问杨现住何处,答住在西河沿连升店。曾国藩立即命家人到连升店找杨国栋,店主说杨早已离开,不知去向。曾国藩无奈,只得将家中所有现银拿出,凑足八百两,将砚台和字画赎回来。为此事,曾国藩足足有半个月心里不快,自己埋怨道:真是瞎了眼,将一个窃贼留在家里,不但看不出,还视之为奇才而加以敬重。为顾全面子,他命令家中人谁都不要向外人谈起此事。
偶尔一天下雨了,曾国藩命荆七取出古砚来,磨墨写字。又怪了,古砚并不像过去那样,遇雨溢水。曾国藩叹息着,把砚台拿在手中细细把玩,却发现似乎没有过去那种沉甸甸之感。他起了疑心,遂命家人全部出动,翻箱倒柜寻找。结果汤家祖传古砚找出来了,字画也找出来了。原来,赎回的竟全是赝品,真的并没有丢!他惊呆了。马上要荆七到琉璃厂去找那个古玩摊主,但早已不见了。曾国藩大惑不解:究竟谁是骗子呢?说古玩摊主是骗子,他怎么会知道我家珍藏的东西?说杨国栋是骗子,他为什么不将真物窃走?
此时曾国藩在这里邂逅杨国栋,真个是他乡遇故知,又能解开多年的疑团,岂有不去之理?曾国藩叫荆七先回去告诉郭嵩焘、刘蓉,说今夜不回船了,明日一早再来接。
杨国栋带着二人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一个山坳口,指着前面一片竹篱茅舍说:“这就是寒舍。”
曾国藩见茅屋前一湾溪水,几株垂柳,环境清幽安静,说:“足下居此福地,强过京师百倍。”
说着进了屋。谁知这茅舍外面看似简陋,里面却不大一般。厅堂四壁刷着石灰,显得明亮雅洁。墙上悬挂着名人字画,屋里摆的尽是精致的上等家具。坐在这里,并未感到是荒山野岭,仿佛来到繁华市井中的官绅家。
刚坐下,杨国栋对里屋喊:“阿秀,端茶来敬献二位大人。”
话音刚落,从里屋出来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子,托着一个黑漆螺钿茶盘,步履轻盈地走进客厅。那女子大大方方地把两碗茶放在几上说:“请二位大人用茶。”
说罢莞尔一笑,转身进屋了。彭玉麟看着这女子极像梅小姑,尤其是那莞尔一笑的神态和清脆的越音,简直如同小姑复生,他不由得多看了阿秀两眼。彭玉麟的瞬间表情,杨国栋没发觉,曾国藩却注意了。杨国栋说:“这是小妹国秀,老母瘫痪在床上已经几年了,恕不能起身招待。”
曾国藩说:“足下那年突然离去,使我挂牵不已。”
杨国栋说:“学生那年贸然拜访大人,蒙大人错爱,留在府中。三个月来,跟随大人,所学竟比我寒窗十年还多。大人恩德,学生没齿不忘。那年突然离去,原是出于一桩意外的事情。”
阿秀又出来,摆出各种时鲜果品。曾国藩发现彭玉麟又看了阿秀两眼,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杨国栋继续说:“那天我正在前门大街上办点事,正巧遇到从老家来的仆人。他一把抓住我,说,‘相公,我在京城里找你半个月了,今天终于碰到,快跟我回家。’我忙问,‘家里出事了?’仆人说,‘相公有所不知,老爷在家,为祖上的坟地和谢家打起官司来,被官府锁在牢中,急等你回家。’我一听慌了神,说,‘我现在礼部侍郎曾大人家,曾大人这两天在园子里当值,过两天曾大人回来后,我跟他说明,再离京回家。’仆人说,‘老爷现在狱中,天天盼你回家,再等得几天,不知回去后还能不能见到老爷。’老仆说着掉下眼泪。我心想:他是我家的仆人,都如此着急,我还能再等吗?不如先回去,两三个月后再回京跟大人道歉。我连忙回府收拾行李。我原本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样假货。那是在大人家住的时候,闲来无事,有一天,我照大人家藏的字画临摹了一张。自己看着,觉得也还像。顿时兴起,要跟世人开个小玩笑。一连几天,我早出晚归,逛琉璃厂,与那些古董商人闲扯,从他们那里套得了不少造假古董的技艺。我用重价买了几张明代年间出的纸,又买了一支古墨,关起门来,用心临摹、炮制,将大人家藏字画,每幅都精心临摹了一份。又特别喜爱大人家的古砚,也照样仿制了一个。我于是把这几种东西带上,留下一张‘急事暂别’的纸条,来到仆人所住的西河沿连升店。”
曾国藩听得极有兴趣,微笑着插话:“现在我明白了,那张黄山谷的字是你自己临摹的。”又说,“这张纸条不曾听府里人谈起。”
“当时放在书案上,也可能后来被风吹走了。我来到连升店,仆人问,‘相公身上带了钱没有?’我身上一文不名。仆人也只剩下十几两银子,这点钱,主仆二人无论如何到不了家。仆人看到包袱里的字画,说,‘相公,目前是救老爷要紧,你这几张字画就变卖了吧!我知道你舍不得,到如今也没有法子了,救得了老爷,日后还可以再买。’我心里好笑。不过,他这一说倒提醒我。看来这几幅字画临摹得还可以,至少眼前的仆人是骗过了。如果能被哪个好古董而又不识货的人买去,虽然有点缺德,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我问,‘紧急之间,卖给谁呢?’‘有人买,隔壁就住着一个卖字画的摊主。’仆人当即叫来一个中年汉子。我心想:正好检验一下我仿古的本领如何。便煞有介事地向那个汉子吹嘘,说是祖传下来的真迹,目前要救老爷,只得忍痛卖掉。那汉子早几天便与仆人混熟了,因而对我所讲的毫不怀疑。他眯起眼睛将那几幅字画和古砚细细鉴赏一番,问我,‘你开个价吧!’我说,‘这几幅字画和古砚,论价不会低于一千五百两银子,现在急要钱用,我没工夫再找别人,你给七百五十两吧!’那汉子和我讨价还价,最后开出五百两。我心里想:好笑,这几样东西十两银子都不值,经过这样的瞎吹胡闹,居然就值几百两银子了。便一手从汉子手中接过五百两银子,一手将那几样冒牌货给了他。”
曾国藩想:这个杨国栋真是模仿古物的奇才,贩卖古物的人被他骗了不说,连我这个古物的主人都让他给骗了。这种以假乱真的本事,天下怕难找到第二个。原先的那股疑惑,早已被冲得干干净净。彭玉麟也暗自诧异惊佩,笑着说:“杨兄,凭你这个本事,走遍天涯海角都不愁没钱花。”
“彭统领取笑了。这种小技只可偶一为之,哪可做立身之本。我带上银子,急急忙忙和仆人赶路。谁知到家后,老父已瘐死狱中。谢家因有人做大官,结果我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也没打赢官司。谢家人平素口口声声讲孔孟程朱,却原来是这样的狼心狗肺。”说到这里,杨国栋望着曾国藩苦笑一下,“不怕大人见怪,我一生气,从那时起,就不再读孔孟程朱的书了。程朱之书说的都是诚,不诚无物。其实,这世上哪来的诚!谢家讲诚,就不会有我老父瘐死狱中;我若讲诚,便没有主仆二人回家的盘缠。我过去二十多年,都被它误了。原来悟出的‘不欺’二字,竟是完完全全地欺骗了自己!”
曾国藩正色道:“程朱讲的都是对的,只是世人没有照着做罢了。足下不过因偶尔受挫,便愤世嫉俗以至如此,大可不必。”
“大人说得有理。”杨国栋说,“不过这几年,学生倒学了不少真本事。老父死后,我也不愿意再在老家待下去,便带着老母幼妹来到黄州府投靠母舅。母舅原是黄州知府衙门的书吏,早几个月,被长毛杀了。我们在苏仙观旁起几间草房,母亲和妹妹长年住在这里,我到处云游,见什么学什么。不瞒大人说,我早两天刚从广东回来,在广东还跟着洋人学会做火药子弹哩!”
曾国藩眼睛一亮,说:“以足下的灵慧,自然是学什么精什么,想必足下现在一定精于军火制造。”
“精于谈不上,不过造出来的火药子弹,也不比洋人的差。”
曾国藩大喜:“足下大才,目前正可施展良机。不知足下还愿像五年前那样,和我相处在一起吗?”
“大人乃当今最为有才有德之人,在广东时,我便知道大人正统率湘勇,以灭长毛为己任。国栋多时便想前去投奔,怎奈老母罹病,不忍赴兵凶战危之地。今日天使我重遇大人,国栋愿像五年前那样,为大人执鞭随镫。”
“伯母卧病在床,的确不便远离,你过两年再来找我也行。”
“今日若不遇见大人,我这几年确不准备远离老母。但我听七哥所言,学生犯了不赦之罪尚不自知。我万万没想到,那些赝品居然蒙过了大人之眼,骗去了大人的八百两银子,学生负罪深矣。因此,为报大人之恩,为赎学生之罪,我决定跟大人去江宁,我可以为大人造火药子弹。”
曾国藩大喜道:“军中正缺足下这种能人,明日我们就一道登船吧!”
彭玉麟也笑道:“有杨兄参战,湘勇如虎添翼。”
杨国栋说:“大人,我前月从一农夫手中买了一匹好马,为抵学生之罪,我将此马送给大人。请大人随我到后院观看。”
自从王世全把王氏祖上宝剑送给曾国藩后,曾国藩便渴望有一匹与剑相匹配的马,自己虽不能骑着它冲锋陷阵,但作为水陆两支人马的统帅,没有一匹像样的马,总是一件憾事。曾国藩和彭玉麟来到后院,只见马厩里果然拴着一匹高头大马。杨国栋把它牵了出来。那马浑身火炭,无一根杂毛,来到坪中,昂首长鸣,甩颈尥蹄,吓得树上的鸟雀乱飞。曾国藩赞叹:“好一匹龙马!那农夫怎来的如此好马?”
杨国栋说:“我当初也感到奇怪,便问那农夫。农夫说此马原为一个长毛丞相所有。长毛占领黄州时,亲兵牵出去溜达。农夫杀了亲兵,盗了这匹马,藏在家中,等长毛走后才拿出来卖。见到的人都说它是关云长的赤兔马,我也就叫它赤兔了。”
曾国藩说:“谁见过关云长的赤兔马了?那都是罗贯中胡凑瞎编的。我看它浑身就像熟透了的枣子样,就叫它枣子马吧!”
彭玉麟说:“好个枣子马!既入俗又脱俗。”
杨国栋也笑着说:“就叫枣子马!”
曾国藩快乐地说:“好!我收下,就算抵了你假冒古董的罪。”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看看天色已晚,阿秀已摆上满满一桌菜,杨国栋请曾、彭入席。杨国栋指着当中一个大碗说:“这是用黄州猪肉烧的东坡肉。”
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刚才还说没有口福,口福就来了。这真叫做‘人有旦夕祸福而不自知’。”
酒席上,大家开怀畅谈,十分欢悦。杨国栋说:“小妹喜欢自制酒令,前一向编了一个酒令故事,可惜才力有限,竟没编完。”
“想不到令妹还有这种才能,真令我们钦佩。杨兄不妨说完,也好助酒兴。”彭玉麟兴冲冲地说。
“我于诗词曲令素来生疏,两位大人都是才学渊博的前辈,我正要求助,使这个酒令故事成为全璧。小妹用身旁现有的古迹编了一个这样的故事:那年东坡谪居黄州,闲来无事,常与秦少游、佛印禅师和黄州太守喝酒谈天。一日,东坡兴起,提出自制新酒令取乐,要求是先举一件落地无声之物,接着说出两个古人,一问一答,讲出一件事,答句必须是现成的两句作归结的诗句。东坡自己先说一令:‘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须两三竿,清风自然足。’秦少游想了一下,接着说:‘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佛印禅师不假思考,也来一令:‘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云何?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如鹅。’轮下去应该是黄州太守作,但黄州太守作不出,其实是小妹自己想不出了。”
曾国藩说:“令妹咏絮之才,古今少有。这几个酒令作得太好了,故事也编得高雅,我看不是她不能为黄州太守作一首,而是想考考你这个做兄长的才华如何吧!”
说完大笑。杨国栋也笑道:“大人说的也对。她问我,也自然就是考我,我作不出,但小妹自己至今也还没作出第四首,并说有人能代黄州太守作出,她就服了他。”
曾国藩对此本亦感兴趣,有时间多想想,他也能够为黄州太守作一首,但他另有想法。他转过脸对彭玉麟说:“我素来不懂酒令,雪琴你于此道有研究,今日我们就请道台屈尊,权当一下黄州太守。”
彭玉麟对阿秀很有好感,情愿为她续完这个故事,便不推辞。彭玉麟从佛印禅师的结句“鹅”字上得到启发,想起骆宾王童时作的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顿时有了。他对杨、曾说:“我想起一个,不知像不像黄州太守的口气。”
曾国藩笑道:“你只管念去,像不像由我来评判。”
彭玉麟念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为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好个‘雪花’‘白起’!”刚一念完,杨国栋就高兴地说,“天衣无缝,我看当年那个黄州太守绝对作不出这么好的酒令,真要胜过东坡、佛印的才气了。”
玉麟不好意思地说:“什么东坡才、佛印才,都是令妹的才。”
阿秀在里屋听见彭玉麟的酒令后,很高兴遇到了知音,出来大大方方地给彭玉麟满斟一杯酒,慌得他忙起身道谢。阿秀笑吟吟地说:“彭统领帮了小女子的大忙。”曾国藩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吃完饭后,杨国栋送曾、彭到客房休息。等杨国栋走后,曾国藩悄悄地问玉麟:“雪琴,你对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杨国栋的妹妹阿秀?”
玉麟脸红了,说:“涤丈,你是知道的,我多年来都不愿成亲,怎么会一见阿秀就喜欢呢?”
曾国藩说:“你的举止瞒不过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一个钟情重义的真正男子,但你今天看阿秀的眼神非比寻常。我猜想,这女子或许像你逝去的梅小姑,你是因为喜欢梅小姑而喜欢她,是吗?”
曾国藩对世态人情的洞悉,一向为彭玉麟所钦服。这个猜测,竟如同看穿了他的肺腑,彭玉麟只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曾国藩说:“雪琴,你的品性为人和我十分接近,我和你虽名为堂属之分,实同兄弟之谊。如果你听我一句劝告、不固执独居的话,阿秀便是你合适的人选。这女子,我虽然没有和她交谈过,看她今天走路说话,是一个端庄的淑女,且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必然灵慧而懂诗书礼义。我去跟杨相公提,如阿秀尚未许字的话,我为你作伐,结秦晋之好如何?”
彭玉麟低头不语,曾国藩知已默许,随即走进杨国栋的卧室。杨国栋正在灯下收拾行李,见曾国藩来,忙起身让座,说:“大人尚未安歇?”
“我想冒昧问你一句话,请别见怪。”
“大人只管说,学生哪有见怪之理。”
“请问令妹字否?”
“大人问阿秀的事,真令我做兄长的心焦。小妹自幼聪颖,老父爱她如掌上明珠,从小教她诗书字画。谁知小妹读了几句书后,心气高傲得很,不管谁为她提亲,都一概不允,说要得天下一真正名士英雄才嫁。老父去世后,从金华流落至此,人地生疏,再加上我常年不在家,小妹的婚事便耽搁了。”
“令妹贵庚几何?”
“不瞒大人,小妹今年足足二十三岁了。”
“我身边现正有一个名士英雄,不知令妹看得上否?”
“请大人明说。”
“足下看彭雪琴如何?”
“彭统领已是三十开外的人了,莫不是夫人弃世,意欲续弦?”
曾国藩摇摇头:“怎是续弦,雪琴根本就未娶过。”
“那是为何?学生见彭统领堂堂一表,儒雅英迈,才学满腹,又是大人麾下名将,为何未成家呢?”
“这正是雪琴英雄过人之处。以雪琴之人才,何愁没有倩女。只是他自小立志,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后再谈家室,以致拖延至今尚未成亲。”
国栋不禁面露喜色:“这样说来,小妹真正有福了。彭统领适才的酒令,小妹甚为喜爱。待我禀告老母、告诉小妹后,立即回话。”
这边,曾国藩也把杨国栋的话告诉了彭玉麟。一会儿,杨国栋来到曾、彭所住的房里,对他们说:“老母说,‘既是曾大人为媒,这件事可办。’小妹没有作声,只是拿出一张纸来,写了几句话在上面,说还要向彭统领请教请教。我拿过纸看时,竟不明白她写的什么。”说罢,将纸递给彭玉麟。曾国藩好奇地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纱窗碧透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帏冷香柱细烧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处别魂销
曾国藩在心里默读了两遍,已经明白了,偷眼看彭玉麟,见他眉头紧蹙,一副为难的样子。杨国栋心里在骂妹子:“成天躲在屋子里没事,尽编些稀奇古怪的文字来难人。”彭玉麟十分赞赏阿秀的才情,无论如何要破这个谜。他反复默读,突然心头一亮,高兴地说:“原来是一首《菩萨蛮》!涤丈和杨兄请听:‘纱窗碧透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帏冷。香柱细烧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处别魂销。’”
“正是正是,雪琴断得好!”曾国藩兴奋地称赞。
杨国栋也笑着说:“彭统领大才,小妹不自量,班门弄斧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杨国栋拿起纸就要走,彭玉麟一把拖住:“慢点。令妹才华锦绣,世间少见,这四十四个字不知费了她多少闺情。历代才女喜欢写回文诗词,说不定这也是一首回文词。”
曾国藩笑着说:“我刚才听你念时,也这样想过,但究竟比不上你对杨小姐的知心。”
彭玉麟脸红起来,说:“涤丈取笑了,还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哩!姑且念念看。”
彭玉麟拖长音调,从最后一字读起,竟然真的又读出一首《菩萨蛮》来:“销魂别处何寥寂,感情含思愁生极。倦睡困方深,更阑夜正沉。沉檀烧细柱,香冷帏空处。寒光月影斜,横透碧窗纱。”
曾国藩叹道:“昔曹大家、苏若兰之才,亦不过如此。”
杨国栋兴冲冲地进了妹子的房。一会儿,又红光满面地出来说:“小妹对彭统领的聪明才学十分佩服,她还想请彭统领就眼前之景和心中之念作一首七律。”
彭玉麟七岁时便会作诗,写一首七律,对他来说是太容易了,但这首诗却非比寻常。眼下自己正分统水师东下,这是将载之于史册的不朽事业,何不把这件事写出来。他认真想想,然后一气挥就:
长江不许大王雄,王浚楼船要建功。十万天兵驱虎豹,三千犀甲奋貔熊。
旌旗常带潇湘雨,鼓角先清淮海风。戎马书生少智略,全凭忠愤格苍穹。
杨国栋将这首诗带进内室不久,便喜融融地托出一个锦绣香匣,对彭玉麟说:“这是小妹的生庚八字,今夜就交给彭统领了。”
彭玉麟脸上流光溢彩,恭恭敬敬地接过这份重礼,随手从身上取出一只碧玉兔交给国栋,说:“玉麟属兔,三朝时,家母亲手把这只玉兔挂在玉麟颈上,至今有三十八年了,今日请小姐收下。”
曾国藩异常高兴地说:“今夜成就了雪琴与阿秀的百年好事,我这个红娘不可无表示。”曾国藩饱蘸浓墨,凝神片刻,写了一首《贺新郎》:
艳福如斯也。看江中,雄师东进,君其健者。一从风浪平静后,喜结鸳鸯香社。料不久笙乐细奏,袍是烂银裳是锦,算美人名士真同嫁。好花样,互相借。淋漓史笔珊瑚架。说催妆,新诗绮语,几人传写?才子风流涂抹惯,莫把眉痕轻画,当记取今宵月夜。明年携得神眷归,令老母幼弟同惊讶。悄悄话,声须下。
曾国藩写完,又细看了一遍,不无得意地交给杨国栋说:“杨相公,你把这阕词也交给阿秀,待这仗打完,我便打发雪琴前来迎亲,我为他们主婚。”
从蕲州到富池镇,太平军和湘勇在激战着
第二天一早,王荆七带了几个亲兵来接曾国藩、彭玉麟。杨国栋拜别老母,吩咐阿秀悉心照顾母亲,管理家务,然后牵出枣子马。阿秀昨夜刚与彭玉麟定亲,很觉害羞,也没敢和彭玉麟说一句话,只是深情地目送他们下山去。走出几十丈远后,彭玉麟禁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阿秀仍倚门眺望,他心头一热,赶紧转过脸去,快步追上。
上船后,曾国藩将杨国栋介绍给大家,并公布了彭玉麟喜结良缘的事,大家都向玉麟表示祝贺。曾国藩悄悄地对刘蓉说:“你不是要假古董吗,今后就找这位杨相公。”
“他就是那位临摹山谷诗的人?”刘蓉惊奇地问。
“正是,没有想到在赤壁边遇到他。”
“奇才,真是奇才!”刘蓉赞叹。
船一路顺水直下,傍晚时来到道士洑。杨载福的先头部队早一天已到达。当夜,杨载福向曾国藩作了报告:陈玉成的一万人马——水师三千、陆军七千,在蕲州严阵以待,如何开战,请曾国藩定夺。曾国藩连夜派出三支斥候:一支沿江而下,窥探蕲州敌情;一支到江北打听多隆阿的进程;一支到江南打听塔齐布的进程。
次日午饭后,三路斥候陆续回来。探敌情的一支禀报:蕲州江面战船不多,陆军大部分兵力驻在江南,似乎随时准备援助大冶、兴国州两城。这个情报很重要,曾国藩赏了斥候。北路的一支报告:巴河、兰溪一带未见多军影子,估计人马尚未到黄州。对多隆阿、桂明的北路绿营,曾国藩根本不抱希望,军行迟缓,他不感到意外。南路的一支汇报:塔军现驻金牛镇以东五十里的铁岭口等候命令。
曾国藩在拖罟上与彭玉麟、杨载福、郭嵩焘、刘蓉、杨国栋等人商议。刘蓉说:“据情报来看,长毛据蕲州兵力不算太强,号称一万人,实际能打仗的顶多一半。四眼狗虽贼中干将,估计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且四眼狗只善陆战,水战并非所长。可以立即通知塔智亭和罗罗山,命他们分头进攻大冶和兴国州,引诱陈玉成派兵援救,然后我水军乘此机会,猛冲过蕲州。”
杨国栋说:“孟容兄言之有理。我在黄州时就听说,据守大冶和兴国州的将领,原是陈玉成的部下,且兵力都不过一二千。拿下大冶和兴国州,对塔统领的南路军来说是顺手摘桃,即使陈玉成的兵员不动,达不到调虎离山之计,收回两个城池,亦是功劳。”
彭玉麟、杨载福、郭嵩焘等人都赞成刘蓉的建议,曾国藩也认为可行,于是水师暂时驻扎道士洑,不惊动下游。
塔齐布和罗泽南接到命令后,一万二千人分为两支,塔齐布带六千人南下经花油堡向兴国州进兵,罗泽南带六千人沿金河向大冶进攻。
太平天国兴国州知州胡万智,金陵人氏,乃太平天国首科进士。天国癸好三年八月初十日,是东王的寿诞,天京城里举行第一次会试——东试。东试论题是“真道岂与世道相同”,文题是“皇上帝是万郭大父母,人人是其所生,人人是其所养”,诗题是“四海之内有东王”。胡万智是个穷苦的秀才,考了几次乡试都未中,对朝廷的科举考试很是不满。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带来勃勃生气,胡万智拥护天国,欣然前往应试。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诗也作得珠圆玉润,遂一举高中。胡万智好不高兴,愈加对天国充满感情。
中进士后,东王封他为典朝仪。西征军攻下兴国,胡万智被派往兴国任知州。胡万智到了兴国,全部启用一批新人,其中大部分是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半年来,他把全副心思用来整顿兴国州的吏治。正当他准备在兴国州大展鸿图,建一番新政时,塔齐布率领的六千人马攻到兴国城下。兴国城里只有一千五百人,情形危急。胡万智一方面布置守城,一方面急忙派人到陈玉成那里讨救兵。陈玉成已探得湘勇水师集结在道士洑按兵未动,料想一时不会有行动,便亲带四千兵赶来救兴国。他刚走到黄州颡口镇时,又遇到驻大冶城的总制汪茂先派出的信使,说湘勇已围住大冶。无奈,陈玉成又分出二千人马到大冶。当陈玉成赶到兴国州时,塔齐布已攻下兴国。陈玉成十分懊恼,率兵再奔大冶。半途中遇到溃兵,报告大冶已丢,汪茂先阵亡。陈玉成气得两眼冒火,率部怏怏回蕲州。
就在陈玉成离开蕲州的这一天,曾国藩会合前天夜晚赶来的李孟群部,水师二十营约一万人,在呼啸呐喊声中冲过蕲州防线,于马口镇对岸停泊下来。罗泽南提着汪茂先的头和太平军大小黄旗上百面、骡马数十匹前来请功。塔齐布也押来胡万智等一干兴国州各衙门官员来会师。曾国藩亲自提审胡万智,只见胡万智昂首挺胸毫无畏色走上大堂。曾国藩喝令跪下,胡万智拒不从命。几个亲兵上前,把他的双腿强压下去,曾国藩骂道:“大胆逆贼胡万智,你身为圣人门徒,却屈身降贼,玷污清白,真是孔门败类、衣冠禽兽。”
胡万智双目圆睁,大声喊道:“无耻汉奸曾国藩,你身为炎黄后裔,却背叛祖训,投靠清妖,认贼作父,你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民族败类!”
曾国藩气得脸色铁青,大呼:“左右,把胡万智这批禽兽一律剜目凌迟,陈尸示众。”
胡万智并不害怕,仍然痛骂不止,亲兵将他强行拖了出去。
处决胡万智后,曾国藩骑上枣子马,带着一批营官和幕僚登上江岸。此地离半壁山不到十里,孤峰挺立的半壁山如同站在眼前。山脚下营垒森严,旗帜林立,鼓角时鸣。江北田家镇上也连营接寨,江中战船逡巡。从半壁山到田家镇,太平军水陆两路人马筑成一道铜墙铁壁。曾国藩看后,心中忧郁,默默地回到拖罟上,对众人说:“驻守此地的长毛,一部分是武昌败将,一部分是秦日纲的救兵。败将复仇心切,救兵气势嚣张,防守得如此严密,看来有几场恶仗打。”
鲍超说:“长毛是虚张声势,大人不必过虑,明日我率部攻打半壁山,保证马到成功。”
杨载福说:“明早我率先锋营顺流下去闯一闯,探探虚实。”
曾国藩说,先试探一下也好,便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鲍超率霆字营来到半壁山脚下擂鼓搦战。只听见一声炮响,当中大营里冲出一位中年将军。此人正是罗大纲,身后跟着数百名头扎红、黄两色头巾的太平军将士。罗大纲骑马伫立栅栏边,高声喊道:“大胆清妖,有本事的过来!”
鲍超气得在马上大叫:“操你祖宗八代,老子把你砍成两截!”
他一时忘记了太平军扎营的规矩,一边骂,一边指挥人马向前冲。还未走到百把步,叫声“不好”,已陷于布满竹桩的沟阱中,回头一看,大部分湘勇也陷了进去。对岸太平军士兵拍手欢呼:“陷了,陷了!”同时,万箭飞来,湘勇纷纷中箭倒下。鲍超抡起大刀,前后左右挥舞,总算没有被射中。他气得双腿紧卡马腹,那马挣扎着想跳出来,却被竹桩刺得鲜血直流,哀啸不已。罗大纲驱马出了栅栏,吊桥放下。正在这万分紧急时,周凤山带两营湘勇前来救援,鲍超被拉了出来。他不敢再战,和周凤山一起撤退下来。清点人数,少了五十多个。
江面上,杨载福的先锋营也陷于困境。当他们的船来到半壁山脚江面时,看到的是一排钉死在江中的战船,上面竟然横着六根粗大的铁锁!漫说是木船,就是铁舰也休想冲过。杨载福是个水上老手,见此情景,知道不妙,迅速拨转船头。后面火炮轰来,走得慢的几艘长龙着火被烧沉。杨载福满面羞惭而回。
水陆两军初战失利,使曾国藩的忧愁又添几分。从靖港败后再起这半年来,湘勇军势大振,尤其是武昌、汉阳的收复,更是名满天下,朝野为之震动,一洗往昔备受讥嘲的侮辱。曾国藩想:眼前这伙长毛尚不是主力,倘若这道防线冲不过去,岂不前功尽弃?无论如何不能被拦阻在这里,不将这股长毛击败,至少要迅速冲过去。他决定先由陆路发起强攻,派塔齐布打富池镇,罗泽南打半壁山。第二天一早,两支人马遵令出兵。
罗泽南的人马来到马岭坳,此地离半壁山太平军营寨只有二里路。罗泽南吸取鲍超的教训,不敢再贸然前进,号令部队停下来,就地扎营。罗泽南带领李续宾、游击彭三元、都司普承尧等人查看地势。马岭坳与半壁山之间隔着网湖的尾部,湖汊纷错,唯左右两堤与山脚相连。正在指指点点查看时,猛然听得山脚一声炮响,从大小营寨里冲出数千名精壮太平军将士。他们越过沟上的吊桥,向湘勇冲来。罗泽南慌忙指挥勇丁列阵应战。彭三元率部从左堤迎敌,普承尧率部从右堤迎敌。正厮杀间,从民房里又钻出一千多名手持利刃的士兵,李续宾急忙率迪字营迎击。太平军四路人马合起来一万多,在此已等候半个月,正巴望着这一天的到来。罗大纲一马冲在前,从左堤直朝罗泽南杀来。罗泽南哪里是罗大纲的对手,急忙闪开,幸得六品军功彭和祥过来接住。交战不到十个回合,彭和祥被罗大纲一枪刺中咽喉。那边恼了都司普承尧,拍马舞刀过来与罗大纲拼搏。半壁山腰,韦俊指挥军士擂鼓为战友助威。右堤那边,彭三元带着一百多名敢死队已冲到吊桥边,正要进入营寨时,从山腰上雨点般飞来碎石,候选知县李杏春、蓝翎千总何如海登时被石块击毙,彭三元吓得勒马后退。这时,从各处民房门窗里纷纷射来炮子、火箭、喷筒,湘勇匆忙后退。罗泽南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下午,李续宾带领二千人又前去搦战。交战不到半个时辰,李续宾便败退而归。罗泽南焦急愈甚。李续宾说:“罗师不必忧虑,今下午学生再次出战时,已看清半壁山下的军事部署,下次交战,学生有取胜把握。”
罗泽南惊喜,问:“迪庵有何法取胜?”
“长毛三次获胜,所靠的主要在地利。其地利天然所占有二,人为有一。天然者,前为湖堤,后为高山。湖堤限制我军进攻的场所,半壁山居高临下,我军一切活动都在其俯视之中。人为者,长毛在营寨边挖沟埋签,此着厉害。”
“有利地势既已为其所占,我们无法与之争雄。”
“我们不能与之争雄,但可以使长毛的地利减少它的作用。”
李续宾的话启发了罗泽南:“你是说可以乘夜偷袭?”
李续宾高兴地说:“罗师,我们想到一起了。今日天阴,夜里没有月光,是夜袭的好时候。”
“夜袭可以使半壁山居高临下的优势失去,也可以偷偷越过湖堤,但长毛营前的水沟和陷阱仍在那里。”
李续宾想了想说:“这有办法。马上赶制几千个布袋,袋里装满土,一个肩扛一个,把土袋丢到沟里,连竹签连沟都给它埋掉。”
罗泽南很欣赏这个主意,立即传下命令,赶制布袋。军中没有布,罗泽南命令拆被子做。二更时分,李续宾带领三千勇丁,每人肩扛一个装满土的布袋,另一只手拿着武器,腰里插着短刀,悄悄地穿过左右二堤,衔枚疾走,来到太平军营寨边。
因为营寨四周插了竹签,又深开了水沟,且白天激战一天,湘勇大败,罗大纲不曾提防敌人会半夜劫营。按常规巡值的士兵,被李续宾劫营的先锋队砍死,三千湘勇急急忙忙将土袋填沟铺路。已填铺大半,营内尚未发觉。一个叫韦大春的两司马一觉醒来,到营外撒尿。夜色迷茫中,韦大春听到栅栏外有一声声沉重的响动。他警觉起来,揉揉眼睛,轻轻地向栅栏边走去,终于看清楚了。韦大春差点惊叫起来,他跑进大营,把罗大纲喊醒:“罗指挥,清妖劫营了!”
罗大纲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一边穿衣,一边下令:“赶紧传令,立即出营房打仗!”
罗大纲起义以来,跟清军大大小小打过几十仗,从没有遇到过半夜劫营的先例,他对湘勇的凶悍能战暗自佩服。半壁山上的韦俊也很快得到情报。立时,从山腰到山脚,到处灯火通明,李续宾叫苦不迭。水沟边顿时聚集一千多名太平军将士,罗大纲下令发箭。水沟那边如飞蝗般的利箭射来,水沟这边,湘勇一片片倒下,胆小的吓得掉头就跑。李续宾气得两眼冒火,怒不可遏地挥起一刀,杀了一个逃在最前面的湘勇,后面几个吓蒙了,站着不动。李续宾又手起刀落,一刀一个,连杀四五个勇丁,这才把纷纷后逃的勇丁镇住,硬着头皮再去厮杀。李续宾举起刀吼道:“弟兄们,今夜里我们拼出去了。谁要是向后逃命,格杀勿论!大家齐心打赢这仗,我为兄弟们请功邀赏!”
李续宾命令普承尧、彭三元守住两头,自己居中调度,又派急足回大营搬援兵。湘勇大半人向对方射击,其余人拼命填土。双方都倒下许多人,但土袋也在一尺尺增高、一步步推进。很快,罗泽南带领守营的两千多湘勇也赶来援助。双方在水沟边、竹签带展开你死我活的争斗。水沟被填平了一长段,附近的竹签也给土袋埋了,李续宾亲自擂起冲锋的战鼓。湘勇们见已占上风,个个发疯似的向前狂奔。在急剧的鼓点声中,湘勇和太平军展开肉搏。湘勇杀红了眼睛,一见戴红、黄头巾的便砍。太平军第一次遇到这样凶蛮不怕死的对手,先自胆怯三分。肉搏一阵,太平军渐渐不支。栅栏边早已安置好的火炮,因为怕伤了自己的人,也不敢发射,气得罗大纲直跺脚。韦俊见势不好,亲率山上一千兵下山救援。双方又激战了半个时辰。太平军致命的弱点是临时参加的人多,训练不严,两广老兄弟都不习惯短兵接战。看看不能取胜,韦俊和罗大纲一商量,决定全体撤退上山。湘勇穷追不舍,都被山上檑石击退,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太平军上了半壁山。罗泽南下令放火烧营寨,又叫人砍断拴在山脚下的铁锁桩。到了辰正时分,罗泽南、李续宾率领湘勇,满载各种战利品,得意洋洋地回营。
就在半壁山下激战的时候,塔齐布率领六千湘勇,在富池镇与林绍璋部队的战斗也异常激烈。林绍璋与塔齐布面对面的交锋,这已是第二次了。今年三月底的湘潭战役,林绍璋十战十败于塔齐布,最后全军覆没,林绍璋只身脱逃。这不只是林绍璋个人一生中的极大耻辱,也给太平天国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从那以后,太平军便不能再图湖南,而湘勇的气焰也从此开始炽烈。倘若那次湘潭之战也像靖港战役那样,说不定中国近代史上,就根本没有湘勇的名字出现。
林绍璋报仇心切,还未等塔齐布扎稳营寨,便带兵前来攻打,塔齐布慌乱之中败退而逃。林绍璋大喜收兵。塔齐布与李元度、周凤山等人商议,李元度献计:“林绍璋有勇无谋,性情急躁,趁着他目前求胜心切,明天设法将他引出镇外,在桐木岭一带埋两路伏兵截杀。”
塔齐布同意。
第二天一早,塔齐布带一千人前来搦战。一听湘勇喊叫,林绍璋便披挂上阵。康禄劝道:“让他们在外面叫骂,不理睬。”
林绍璋见塔齐布人少,恨不得一口吞掉,不听康禄的劝阻,带着三千兵冲出水沟外,康禄只得跟着。塔齐布笑道:“林将军,还记得三月的湘潭盛会吗?”
林绍璋虎目圆睁,怒骂:“塔妖头,还记得昨日的败逃吗?今日你休想再走脱!”
说罢,便策马冲来,塔齐布接住。双方交战不久,湘勇便溃散四逃。塔齐布瞅着林绍璋一个破绽,拨转马头向桐木岭方向奔去,林绍璋拍马紧追。跑去三里多路外,康禄提醒说:“前面树木丛集,恐有伏兵。”
林绍璋顿时醒悟,急忙勒住马。忽然,数十面湘勇军旗从草丛中四处竖起,李元度、周凤山各带二千人从两边杀出,将林绍璋、康禄团团围在中间。一阵混战,太平军人马死伤过半。康禄保护林绍璋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包围圈。周凤山在后面紧紧追赶,高呼:“不要放走了林绍璋!”转进一个小树林后,康禄对林绍璋说:“林丞相,你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穿,我把清妖引走。”
林绍璋说:“那怎么行!赶紧往半壁山走,到了山边,就不怕妖兵了。”
康禄说:“丞相大人,清妖的眼睛一直盯着你,不会轻易放过。我代你把他们引开。”
康禄不由分说地伸手扯下林绍璋的明黄绣龙风衣,又高喊:“将帽子扔给我!”
林绍璋脱下帽子,感动地说:“兄弟,引他们走出二三里后,你就折转跑向半壁山!”
康禄答应一声,便将马头一扭,回头向周凤山的追兵冲去,嘴里高喊:“清妖,林爷爷跟你拼了!”
周凤山伫马劝道:“林绍璋,下马投降吧!朝廷可以封你一个副将。”
康禄骂道:“你们这些败类,你以为一个副将,就可以使你爷爷出卖祖宗吗?”
说着举刀向周凤山砍来。周凤山并不认识林绍璋,见康禄头上的单龙单凤帽,身上的明黄绣龙袍,认定是林绍璋无疑,决心活捉,立个十分漂亮的大功。周凤山抖擞精神,使出平生本事,与康禄交战。十余个回合后,康禄料定林绍璋已走远,便偷偷地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飞镖来,顺手一挥,那镖直朝周凤山心脏处飞去。周凤山机灵,见镖飞来,赶紧将身一躲,镖从右臂边穿过。周凤山大叫一声,栽下马来。康禄趁机拍马走了。众湘勇扶起周凤山,知“林绍璋”身藏暗器,都不敢追,便吹起得胜号,返回富池镇。
彭玉麟洪炉板斧断铁锁
半壁山和富池镇两路陆师的胜利,使曾国藩的忧愁大减。北岸,桂明、多隆阿的绿营兵也赶到田家镇,将秦日纲、石祥祯的兵力牵制住,愈使曾国藩宽慰。现在,他要和彭玉麟、杨载福、李孟群一起,全力以赴夺取江面上的胜利。深夜了,彭玉麟见曾国藩的舱里还亮着灯光,便轻轻推门进来。只见书桌上,整齐地并排摆着六根竹筷,曾国藩坐在一旁,凝神呆望着。
“涤丈,这么晚还没休息?”
“哦,是雪琴来了。”曾国藩从沉思中醒过来,指着床边的木凳说,“坐下,我正要和你商议商议。”
“涤丈,你是在考虑江面那几根铁链子?”彭玉麟指着竹筷问。
“这几根铁链子可不好对付啊!”曾国藩沉重地说,“我为它考虑半个夜晚了。拴在半壁山这头的铁桩虽被罗山砍断,但江中的部分依然牢牢地钉死着,战船如何过得去。”
“为这铁链子,我想了两天,长毛这一着真够狠毒。历史上虽有横江布铁索的,但也只有一两条,何曾见过六条之多。我想来想去,无法可施。金克木,火克金,看来只有火烧一法可用。”
曾国藩说:“东吴、后晋的铁锁,也是用火烧断的。但正如你讲的,那只有一两根,现在有六根,却难以烧断。”
彭玉麟说:“我已想好了。王浚当年用火炬,王彦章当年用火炉,我们用油锅,不怕它六根铁链子,就是铁罗汉,我也要将它熔化。”
曾国藩想来想去,也只有此一法了,便同意彭玉麟的办法。从曾国藩船舱里出来,彭玉麟又招来杨载福、李孟群及澄海营营官白人虎、定湘营营官段莹器、中营营官秦国禄、清江营营官俞晟、向导营营官孙昌国等,再具体商定明日火攻细节。
第二天,湘勇水师分四队,与周国虞兄弟指挥的太平军水师摆开了阵势。第一队由白人虎率领二十条快蟹,每条快蟹上架设一个炉灶,炉灶上安一口直径五尺的龙头大锅,锅里装满茶油,油中放着棉纱,船尾堆满劈柴。锅旁有七八个勇丁,人人手里拿着劈山斧、铁钳,锅边立着三个大铁墩。船头船尾另站三十名弓箭手。第一队的任务是烧砍铁锁。第二队由彭玉麟亲自带领,集中一百条战船,船上装着浸满油的火把和几十个不封口的布袋,每个布袋里装半袋黄豆。湘勇们都不知黄豆做什么用,只是遵命执行。一百条战船上载着二千名精壮水勇。第二队的任务是保护烧砍铁锁的那二十条快蟹。第三队由杨载福带领,也是一百条战船,两千号水勇,船上也装满火把、黄豆。这队的任务是在铁锁断后,猛冲过去。第四队由李孟群率领,保护老营和辎重船只。
由于半壁山和富池镇陆营的失利,太平军水师的情绪受到波动。少数人鉴于武汉战役的失败,对湘勇有一种畏惧感。这两天,水营逃跑上百人。国虞、国材、国贤兄弟逡巡在江面上,鼓励士气。多数人相信这六根铁锁的威力,必定可以将湘勇的船只拦住。论人数,太平军水师虽有六千,但武昌新败,战船被焚毁一半,船上的火炮、弹药也丢失。仓促之间,在蕲州至田镇一带搜集二百多只渔船,强拉来作为补充,毕竟派不了大用场。人员也有一半是从陆营中临时调来的,几乎没有受过训练。在装备条件和人员素质上,太平军明显不如湘勇,唯一可仗的是横在江面上的六根铁锁。周国虞清楚这一切,心里也颇为担忧。他自己守卫中间一段,国材守北段,国贤守南段。吃过早饭后,远远地看到上游黑压压一片,像乌云似的压过来。周国虞吩咐打出准备迎战的令旗,下令不待湘勇船立稳,便先下手。
白人虎指挥的第一队顺流飞一般下来了。白人虎是华容人,家中饶富,从小强悍不羁,不喜念书,专好棍棒拳击。战火在湖南烧起后,他认为立功当官、显亲扬名的时候到了,便捐资募勇。湘勇水师过洞庭湖时,白人虎率部投军,曾国藩命他组建澄海营。这次他受命做先锋,一心要拿个头功。他戴着铁盔,身穿布满铜钉的战袍,手执一杆长枪,昂然立在第一条船上。
白人虎的船离铁锁只有二十丈了,周国虞手一挥,守卫在铁锁边的水手们便纷纷射出箭来,快蟹上的湘勇不少人中箭落水。白人虎抡起长枪,一边挡箭,一边高喊:“不要怕,向前冲!”
船头船侧的藤牌一齐高举,围成一道墙,桨手死命划着,船在艰难中向前进。彭玉麟的第二队也赶到了,急忙向太平军的船和排上扔火把,太平军的火把也向这边丢,许多火把在空中相遇,一起掉进江中。彭玉麟命令,将未封口的布袋用手绞紧缺口,向太平军的船头扔去。这些布袋一落到对方的船上,黄豆便从袋里滚出。太平军水手们先还不知袋子里装的何物,待一看到是黄豆时,便一个个叫苦不迭。原来,这些黄豆很快撒满船头、甲板和舱里,人踩在上面,犹如脚踏滚轮一般,立即摔倒,再爬起,又摔下去。太平军船上,水手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湘勇拍掌狂笑:“倒了,倒了!”
周国虞气得咬牙切齿。就在太平军水手们成批跌倒的时候,燃烧着的火把一齐从湘勇船上飞过来。船被烧着,熊熊火起,如几团火球在江面滚动。杨载福的第三队也趁势赶到。箭在飞,火在烧,刀枪相碰,鼓角雷鸣。湘勇为升官发财,个个不顾生死,凶狠狰狞;太平军为活命谋生,人人奋勇硬斗,强蛮顽梗。铁锁上游爆发一场亘古未见的恶仗,只见双方死伤的人一个个掉进水中,未死的在江浪里挣扎,已死的随波逐流,江水已被鲜血染红。半壁山似在低首垂泪,长江水也在呜咽悲号。
这时,白人虎乘机将船划到铁锁边,龙头大锅里的茶油早已烧得沸腾,点上火,“砰”的一声,仿佛酷日跌进锅里,火光冲天,烈焰腾空而起,湘勇们忍受着炙人的高温,将铁锁拉进火焰里煅烧。另外十九条快蟹也划到铁锁边,船上的大锅一齐点着火。锅旁的勇丁,个个被烟火熏得火辣辣、晕乎乎的,汗水如大雨般将全身浸湿。他们干脆把上衣全部脱光,露出油光黑亮的胸脯,魔鬼似的在锅旁火中晃动。一个年轻的湘勇被热气熏得头晕目眩,忽地眼前一阵发黑,一头栽进锅里,立即被滚油烈火烧得血肉模糊,发出一股恶臭。锅旁的湘勇同时惊叫着,本能地向后退。白人虎一个箭步冲到锅边,双手抓起死者僵硬的双足,猛地一拖,拖出一个无头无肩的半截人来,顺势往江中一丢,用长枪指着后退的湘勇吼道:“继续烧,谁敢逃,就戳死在这里!”
那几个勇丁只得重围在锅旁,用铁钳夹着铁锁在锅上烧。看看铁锁烧得差不多了,白人虎命令将铁锁夹到铁墩上,几个手拿大斧的人奋力劈砍。砍了几斧,居然断了!满船一齐喝彩。白人虎立在船头,高喊:“铁锁烧断了,弟兄们加油啊!”
周国材正带着北岸的船队过来支援,见白人虎耀武扬威地乱叫,气得肺都炸了,他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射过来,正中白人虎的左目。白人虎惨叫一声,从船头栽进水中。湘勇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江浪卷走,谁也不想救,也不能去救。定湘营营官段莹器与白人虎是至交好友,见白人虎被射死,便指挥战船向周国材驶来。快要靠近的时候,段莹器恶狠狠地叫了一声,飞身跳到国材的船上,抡起手中大刀,向国材扑来,随后又有几个不怕死的湘勇也跳过船。周国材没料到湘勇这般凶悍,几个胆小的兵士吓得直往舱里躲,周国材挥刀迎战。段莹器出身船夫,自投湘勇以来,就是凭借着敢打敢斗爬上营官的位置,现在一要为好友报仇,二又仗着湘勇已占上风的势头,愈战愈勇。周国材船上功夫本来欠佳,船一晃动,一身本事使不出来。斗了十多个回合,可怜一个忠良之后,竟成了段莹器的刀下之鬼。段莹器杀得性起,又砍倒几个,再拿起火把,从船头到船尾放起火来,最后又纵身跳回自己的船。就在这个时候,铁锁又有好几处被烧化砍断,杨载福指挥第三队按预定计划猛冲过去。杨载福杀得眼红,将衣帽全部脱去,仅穿一条短裤在船头指挥。第三队两千湘勇水师见杨载福如此,一齐脱去衣帽,乱呼乱叫,为自己助威壮胆。他们顺流东下,遇船便烧,见人就杀,转瞬间船到武穴,天忽然转起东风来。杨载福斗志甚旺,命令所有战船掉头回驶,借着东风再杀回田家镇。彭玉麟指挥第二队向下冲,彭杨两队将太平军水师夹在中间。
北岸桂明、多隆阿见江上火起,知中路水师已发起进攻,也乘机向驻扎在田家镇上的秦日纲大营猛攻。田镇上的防兵,两天前已抽调两千人过江支持半壁山,北岸力量减弱了。桂明、多隆阿的绿营,本不是太平军的对手。这时因南岸陆师及江面水师的得势,也增添了勇气,双方激战,势均力敌。
塔齐布、罗泽南乘势占住半壁山和富池镇。安设在半壁山上的炮台,全部被湘勇占领,反过来将火炮一发发向太平军战船轰去。从田家镇到武穴三十里江面上,太平军水师渐渐处于劣势。
周国虞气得暴跳如雷,他对身旁将士狠狠地叫道:“今日横竖是死在这里了,先杀他一百个垫底。”
国贤见二哥战死,心中非常悲愤,他担心大哥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今后便会孤掌难鸣。他将船移过来,纵身跳到大哥船上,恳切地说:“大哥,南岸已被清妖占领,北岸也正在鏖战,无法援助,形势对我们极不利。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先突围出去吧,留下这血海深仇,日后再报。”
不待大哥分说,国贤将战船集合起来,带头向下游猛冲。
段莹器的船正回头向上游杀来,恰碰上国贤。国贤见了杀死自己二哥的仇人,怒火中烧。两船刚要相撞时,国贤冷不防跳了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枪戳进段莹器的胸膛,再一挑,把他拨下江去。湘勇船上的几个勇丁正要向国贤扑过来时,国贤又纵身跳了回去。就在这个时候,国虞带领的战船被江流冲出十几丈,水手们一齐放出利箭,压住后面的追兵,顺流向九江方向驶去。
北岸秦日纲、石祥祯见大势已去,也率部沿通往黄梅方向的大路撤退。至于南岸败阵的将士,则早已由林绍璋、罗大纲收集,向江西瑞昌方向走了。
经过三个时辰的激战,湘勇突破田家镇、半壁山之间横江铁锁,占领了这两个重要集镇。这场战役的结果是:太平军死了一千二百余人,除周国虞一队二十多条战船冲出外,全部船只化为灰烬;湘勇也扔下八百余具尸体,被毁战船一百多号。
委托东征局办厘局
大战结束后,曾国藩将部队集合在田家镇休整。第一件事便是向朝廷报捷,为出力最多的几个将官讨封赏,为阵亡的将官请恤。对于一般的湘勇,曾国藩对其后事的安排也颇为重视。他懂得优恤死者,可以激励生者,并在田家镇上建起一座规模宏大的祠堂,取名为田镇昭忠祠。凡哨长以上的将领,都在昭忠祠里供有神主。哨长以下的勇丁,也将每人的名字、籍贯、生卒年月刻在石碑上。这样的石碑共有八个。曾国藩还亲自为昭忠祠题写一联:“巨石咽江声,长鸣今古英雄恨;崇祠彰战绩,永奠湖湘子弟魂。”祠堂落成那天,曾国藩带领全体营官和幕僚恭恭敬敬地向死在田镇的亡灵祭奠。在香烟缭绕中,曾国藩充满感情地诵读祭文。读着读着,他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使得所有参加者大受感动。
第二件大事,便是安排杨国栋陪彭玉麟到黄州迎娶杨小姐。在这场火烧铁锁的战役中,彭玉麟功劳最大。曾国藩对他,更增几分倚重,今后将水师交给此人统带,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数日后,亲兵报湖南巡抚骆秉章遣东征局郭昆焘、李瀚章等人前来犒军。东征局是骆秉章应曾国藩所请,在长沙成立的专为湘勇服务的后勤部门,由郭昆焘、李瀚章为头经办。李瀚章是刑部郎中、安徽庐州人李文安的长子,李文安是曾国藩的会试同年,对曾国藩的学问很是钦佩。道光二十四年,李文安命次子李鸿章来北京,拜曾国藩为师。李鸿章字少荃,为人最是聪明伶俐,更兼敢作敢为,深得曾国藩的喜欢。第二年,李鸿章中进士入翰林院。咸丰三年,工部侍郎吕贤基在安徽原籍办团练,知李鸿章能干,奏请来安徽和他一起办。前年,李瀚章以拔贡分发湖南。曾国藩相信这个年家子会实心实意为他出力,便将他调来东征局。
曾国藩听说郭、李二人来到,喜出望外,亲自率众迎接。郭昆焘以平辈之礼见曾国藩,李瀚章正要以晚辈身份行大礼时,曾国藩忙把他一手扶起,口中说“不须如此”。李瀚章忸怩一番,最后以下属之礼参拜。曾国藩问:“少荃近来可好?”
“老二上月来信说很不得意,他想到湖北来投奔老师。”
曾国藩听后哈哈一笑。寒暄毕,郭昆焘说:“往日长沙官场和士绅都说湘勇是相勇——木偶勇士,现在,他们都不得不承认是真正的湖湘勇士了。”
众皆大笑。曾国藩凄然地说:“为争得这三点水,湘勇付出了一千多人的代价。”
一句话,说得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解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我们毕竟争了这口气,把三点水夺了回来,也对得起死去的兄弟。”
郭昆焘紧接着说:“正是这话。三湘父老凑集十万两银子,再加上四川解来的六万、广东解来的四万,合起来共二十万两,给弟兄们庆庆功。”
听说带来这么多银子,曾国藩大为高兴。这两个月来,他为军饷之事颇伤脑筋。先以为武汉攻下后会得到一笔钱,谁知湘勇从营官到勇丁,几乎个个饱了私囊,大营却没有得到几两银子。他奏请朝廷饬陕西巡抚王庆云解银十四万,江西巡抚陈启迈解银八万,至今不见分文。尤其是陈启迈,更令曾国藩气愤。率师东下,不正是为了江西吗?他居然可以无视这支人马的存在!
“陈启迈也太过分了。”郭昆焘说,“不过,筹饷也真是难事。百姓一贫如洗,有钱人家的银子,宁肯被土匪抢去,也不肯捐献。这十万两银子,还多亏季高兄的苦心经营。”
“百姓也的确是穷到家了。”郭昆焘叹息。过一会儿,他突然问大家,“诸位听说过雷总宪在扬州抽商贾之税充军饷的事吗?”
众人有的说听过,有的说没听过。郭昆焘说:“去年年底,左都御史雷以諴到扬州佐江北大营,眼见营中饷银奇绌,乃仿汉代算缗之法,对商贾实行十文抽一之税,听说每个月可得银七八万,江北大营从那以后,再不虞饷银匮缺。”
“雷总宪实行厘金事,我亦有所风闻。”一直坐在旁边未开腔的刘蓉说,“听说现在苏北关卡林立,百姓怨声载道,厘金局混进不少贪劣之辈,乘机敲诈勒索,实际上不是十文抽一,而是抽三抽四。这样的抽法,商贾何能承受得了!我们湖南地方贫瘠,非官商大贾辐辏之区,财富不过敌江苏一大县而已。倘若湖南也仿照苏北设关立卡,怕的是商贾裹步、民不聊生。”
“孟容说的诚然有道理。”郭昆焘接过刘蓉的话头,“苏北厘金对商贾百姓有害,且经营不得人,我们可以前车之覆为鉴,把事情办好些。”
“筱荃,你看湖南可以办厘局吗?”曾国藩问李瀚章。
“回涤师的话,雷总宪在扬州办厘金事,晚生亦有所闻。”李瀚章虽未直接拜曾国藩为师,但他也和二弟一样,口口声声称曾国藩为师,他对办厘金垂涎已久,因为资望年龄都还不够,故不敢唐突提出。他以稳重的口吻说,“厘金之事,我久思在湖南推行,只因人微言轻,不敢率尔建言。晚生想,既然军饷如此缺乏,为了剪灭长毛的大业,暂时行此权宜之计,亦未尝不可,关键在用人要当,规矩要严。”
这话正投曾国藩下怀,他点头说:“筱荃的话有道理。事出不得已,我看也只有用此下策了。意诚(郭昆焘字)回去跟骆中丞说说,由东征局出面,就先在长沙、湘潭、益阳、常德、岳州、衡州六个地方办着试试看,切切注意的是,要用真心实肠的人,绝不能让私人侵吞这批银子。否则,我们就无法向三湘父老交代,也愧对天下后世。”
郭昆焘、李瀚章大喜过望,立即满口答应。大家正说着,荆七过来,对着曾国藩的耳朵悄悄地说:“康福回来了。”
曾国藩站起来,拱拱手说:“诸位继续谈谈,我有点要事,失陪了。”
康福带来朝廷绝密
康福的北京之行,除他们二人外,整个湘勇中再无人知道,故曾国藩将会见康福的地点定在卧室,并吩咐荆七:“今晚任何人都不见。”
对于如何向曾国藩报告在京所得的情报,回来的一路上,康福作了深思熟虑。这趟京师之行太重要了,许多机密,在两湖是永远无法知道的。如果不了解朝廷的真实意图,再好的作为行事,都有可能成为瞎碰乱撞。为此,康福十分佩服曾国藩派他进京的这个决策。康福没有做过官,不懂官场奥妙。他以为曾国藩这两年来拼死拼活组建湘勇,攻克武昌、汉阳,朝廷上下一定会是一片赞扬之声,谁知大谬不然。那些不利的消息要不要告诉他呢?康福苦恼地想了许多天。最后,他决定和盘托出。康福认为这才是对曾国藩的真正忠诚,如果报喜不报忧,反而会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