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娜按摩我胳膊时,金橘精油的味道刺鼻,却清新甜香。她的手不停地帮我放松没有半点儿生机的肌肉。如果我盯着她看,她就会抬起头来对我笑。我又想,为什么生命中第一次出现希望的时候我却没有发现。
起初,我只知道维娜从来都笑不露齿,而且盘腿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她的腿总是紧张地发抖。她开始来护理中心为病人放松肌肉时,我就注意到这些小细节。如果别人不和你说话,你自然就学会这样的观察。但后来维娜开始和我说话,我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大多数人都是面对我或在我周围,跟我身后的人说话或谈论我,如果有任何人不把我当做一个盆栽来看,我绝不会忘记他。
一天下午,维娜告诉我她胃疼。这和这么多年来我听到的其他人的烦心事儿一样。他们不把我看成他们中的一员,所以聊天的时候也毫不顾忌我的存在。一些护工及其家人的健康状况我不太清楚,但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一名护工的丈夫有老年痴呆症,另一个则肾脏有问题,还有一个妇女患上了阴道肿瘤,差点儿不能生育。
但维娜告诉我她胃疼的时候,这是不一样的。她并不是自言自语,也不是对别人说话,或像其他人一样对着空空的房间说话。她是在对我说,像和任何一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聊天一样,告诉我她心里浮现的想法——那就像漂浮在阳光里的微尘。任何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人都和朋友有过这样的对话,但我却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很快,维娜就开始什么都跟我讲,包括祖母生病让她很伤心,她新养了一只小狗,她即将约会一个男孩很兴奋等。我感到自己好像正在交人生的第一个朋友。
这也是为什么我开始看着维娜,而我通常不会这么做。我想抬头的时候感觉它就像煤渣水泥砖一样沉重。而且我总坐在椅子里或躺着,所以很少和别人的眼睛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很久以前,我很努力才放弃和那些看我却永远无视我的人做眼神交流。每天我几个小时地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空气。但自从维娜来护理中心,她给我和其他病人做芳香按摩,放松我们蜷曲的四肢后,这种情况就变了。我平躺着让她揉捏我酸痛的肌肉,眼光随着她的按摩移动。我又一点点地开始从我的保护壳里露出头来。
维娜直视着我,很久都没有人这样看过我了。她看出来我的眼睛确实是通往我心灵的窗户,而且越来越相信我能够听懂她讲的话。但她怎么才能让别人相信这个没有反应的幽灵男孩不是人们表面看到的那样呢?
几个月过去了。然后是一年,两年。大约六个月前,维娜看了一档电视节目,讲的是一个因为中风而不能讲话的妇女在别人帮助下进行交流的事情。紧接着,维娜去附近一个医疗中心参加开放日活动,那里的专家谈到可以做一些努力来帮助不能说话的人。她回来很兴奋地告诉我她听到的这些消息。
她说:“他们用转换器和其他电动装置帮人交流。马丁,你觉得你能行吗?我肯定你可以的。”
其他护理人员在开放日也去过医疗中心,但他们都没像维娜这样坚信我会是那个合适人选。
一名护工问她:“你真觉得他有思维吗?”
这个妇女弯腰看我,脸上带有一丝笑意,我也微笑,努力想向她表明我听懂了她的话。但我仅会的两个动作:向右下方点头和微笑,被她认为是低能儿的自然反应,就算是六个月大的婴儿也会这样,所以她根本没有往心里去。
这名护工看着我,随着脸上笑意渐渐淡去,她叹了口气。我在想,她知不知道因为她最近总是在喝咖啡,她的呼吸都有苦味。
“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维娜走后,这名护工对她的朋友说,“他们中哪一个都绝不可能和人交流。”
这两名妇女看了看屋子里的人。
“或者戈特耶可以吧。”
他们看向那个在玩玩具小汽车的小男孩。
“他比其他人好点儿,不是吗?”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目光又转到了我身上。看到我坐在轮椅里,她们什么都没说。而她们也无须多说。我知道,只要智商小于或等于三十就可以进这家护理中心——这是唯一要求——而我又被看做是这些生理机能仍在运转的人中最低能的那个护理对象。
尽管人们都存有这种疑虑,维娜并不会动摇。在她心里燃烧着坚定信念。她一遍遍地跟人说,她觉得我能理解她对我说的话。后来她告诉了我爸妈,他们同意把我送去接受测试。明天他们就要带我去,去那最终可能会给我打开牢笼枷锁的地方。
“你会尽全力的,对吗?”维娜正看着我。
我看得出她很紧张,脸上掠过一丝疑虑,就像晴朗的天边闪过的云影一般。我也看向她,多么希望能告诉她,我会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我从没预料到的这个机会。这是我第一次接受这种测试,我要全力以赴,发出一些小信息,让他们知道花时间和精力在我身上也是值得的。
“马丁,你会什么就都表现出来吧?”维娜说,“你一定要让他们看见你能做什么,这太重要了。我知道你可以的。”
我看着她。眼角边闪耀着泪光。她那么相信我,我一定不能让她的努力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