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布达佩斯,此刻正鲜花怒放,紫丁香漫山遍野。每天晚上,匈牙利观众热情高涨,把帽子扔到我的舞台上,疯狂呐喊。
小约翰·施特劳斯,奥地利著名的作曲家、指挥家、小提琴家一天早上,我看着阳光下的多瑙河,河水流淌,波光粼粼。回来我就告诉乐队指挥,当晚的最后一个节目,我要演出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这次演出成效斐然,全场观众如电击一般,跳跃起来,如痴如醉,我只好跳了一次又一次,观众席的热烈掌声才得以平息。
一位仪表堂堂的匈牙利青年男子闯进了我的生活,把我从一个童贞的处子变成了一个狂放的女人。他是匈牙利的一流演员,以扮演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罗密欧”而著名。
我一直称他为“罗密欧”,而我则是他的“朱丽叶”。
那是一个狂热的春天。
整个布达佩斯为我的舞蹈而疯狂,我却为高大挺拔的“罗密欧”而疯狂。我爱他雪白的牙齿、性感的嘴唇和紧得喘不过气来的拥抱,当然,还有台词式的甜言蜜语:“呵,可爱的花儿似的姑娘,你让我懂得了真正的爱情,这才是罗密欧的情感体验。你是我心中的太阳,我的朱丽叶!”
邓肯的第一个“罗密欧”我每晚沉浸在这些华丽的甜言蜜语和夸张的手势里,完全被“罗密欧”那种吉卜赛式的激情感化了。这是我投入最热切的一次爱情。
在布达佩斯郊区的一间农舍里,“罗密欧”跪在我面前。
我们发誓白首为盟,终生相爱。
紧接着,在惊慌和渴盼之中,一阵极度快乐的剧痛刺穿了肉体,一直抵达灵魂深处。
我像抓住了一根爱情的稻草般,只向上扑腾了几下,之后便是深不见底的沉沦。
邓肯伴着《蓝色多瑙河》翩翩起舞睁开眼睛,“罗密欧”欲望满足后一丝轻浮的笑容飘入我的眼帘。
那不是真的,我想。
母亲发现了一些端倪,她早就警告我:那是一个轻率的男人,徒有外貌而已。刚从纽约来的伊丽莎白更甚,她认为我抛弃舞蹈的事业去追逐虚幻的爱情肥皂泡,简直就是犯罪。
在爱情的强大攻势下,我被冲昏了头脑。
亚历山大·格罗斯也意识到事情不妙,赶忙给我安排了一次穿越匈牙利的巡回演出,我在许多城镇进行表演。在西本科钦镇,我根据当地曾有7位革命将军被绞死的故事,在镇外一片很开阔的土地上,配着弗朗茨·李斯特英雄悲壮的音乐,创作演出了一段进行曲舞蹈。
我在匈牙利各个城镇的巡演,颇受欢迎。每到一地,我都穿一袭白色长裙坐在格罗斯为我准备好的套着白马的敞篷车上,车上满是白色鲜花,人们欢呼呐喊,而我就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缓缓穿过,仿佛来自天上的女神。尽管艺术带给我如此荣耀,又有来自观众的诸多鼓励,我却还是没有办法抑止对“罗密欧”的思念之情,特别是晚上独自一人的时候。我痛苦万分,为了他,我宁愿放弃所有的成功甚至我的艺术,来换取在他怀中的片刻欢娱。
我是如此渴望重返布达佩斯,这一天终于来临了。“罗密欧”满怀喜悦来车站接我,可我感到他内心深处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他说他将要去排练马克·安东尼这个角色,并将进行首场演出。难道戏剧角色的变换对一个艺术家的热
情和性格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吗?我不知道,但我当时确是感觉到了他感情的变化。他谈起我们的婚姻,就好像婚事早就板上钉钉了,他甚至带我去寻找合适的房子,那些房间没有浴室,到厨房要走过长长的楼梯,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沉甸甸的郁闷感。
弗朗茨·李斯特,著名的匈牙利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我们在布达佩斯干什么?”我问道。
“怎么了,”他说,“你每天晚上都要坐在包厢里看我演戏,你还要学会和我对话,帮助我练功啊。”
他给我背了一段马克·安东尼的台词。现在,他的一切热情和兴趣都集中在了这个罗马平民身上,而我,已不再是他时刻关注的那个“朱丽叶”了。
一天,散步结束后,我们俩坐在一个干草堆旁,他说我们两人各自去继续追求自己的艺术会不会更好。他的原话要委婉些,可意思就是这样的。现在我依然记得那个草堆、眼前的旷野以及刺痛胸膛的寒风。当天下午,我就和亚历山大·格罗斯签了去维也纳、柏林及德国其他城市演出的合同。
我观看了“罗密欧”扮演安东尼的首场演出,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是剧院里观众的狂热之情,而此刻的我正坐在包厢里默默流泪,感觉就好像吞了碎玻璃一样难受。第二天我就要到维也纳去了,临行前跟我道别的不是以前那个“罗密欧”,而是“马克·安东尼”。他看上去神情严肃,若有所思。从布达佩斯到维也纳的旅程,是我所经历的最痛苦、最忧伤的一次。失去“罗密欧”,我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快乐。到维也纳我病倒了,格罗斯把我送进医院。
一连几周,我都身体虚弱,痛苦不堪。“罗密欧”从布达佩斯赶来了,他甚至在我屋里支了张床。他对我非常温柔和体贴。可是一天早晨醒来,我看到那位护士——一个天主教修女的脸,她围着黑色的面纱,站在那里,正好把我和睡在小床上的“罗密欧”隔开,我知道我和他的爱情走到了尽头。
痊愈需要很长时间,因此格罗斯带我到弗朗曾巴德疗养。那段时间,我情绪低落,神情萎顿,乡村美景和亲朋好友都不能让我打起精神。为此格罗斯太太特地赶来,对我照顾备至,有时甚至彻夜不眠。由于医护费用高昂,很快我的存款就花光了。还好格罗斯为我安排了去弗朗曾巴德、马里安温泉和卡尔斯巴德演出。那天我重新打开行李箱,取出舞衣。我还记得当时我泪如雨下,吻着那件我穿着跳过革命性舞蹈的舞衣,发誓绝不再为爱情放弃我的艺术。当时,我在德国已经名声大振,记得有一天晚上我正同经理夫妇吃饭,饭店外面聚集了很多人,竟然把玻璃窗都挤碎了,饭店经理很生气。
经历了爱情的痛苦和幻灭,而今我把精力转移到我的艺术事业上,这些经历又成为我艺术创作灵感的来源。我把伊芙琴尼亚在祭坛上告别生命的故事编成舞蹈。后来,格罗斯安排我到慕尼黑演出,在那里我再次与母亲和伊丽莎白重聚,她们对我恢复单身很是高兴,尽管她们体察到了我的变化和忧郁。
慕尼黑演出之前,我和伊丽莎白在阿巴西亚找寻合适的旅馆,房子没找到,却引来小镇上居民的关注。费迪南公爵路经此地,他对我们很感兴趣,衷心欢迎我们,还邀请我们住到他位于斯蒂芬妮酒店花园的别墅里。整件事完全是顺其自然,却在宫廷的社交圈传出绯闻。我想,那些登门拜访的贵妇们,根本不是为了我的艺术慕名而来,她们只是想看看我们在公爵别墅里到底在干些什么罢了。这群贵妇人,每晚都礼仪周到地坐在餐桌前,而我也照着她们的样子,做出比她们更有修养的样子。
那一时期,我还尝试着搭配创制各种舞衣,最流行的是用中国纱罗制成的淡蓝色舞衣,大开胸,肩上只有一根吊带,裙子齐膝,裸腿赤足。当时妇女们穿的游泳服还是一身头脚不露的黑衣,让人想起偷偷摸摸的夜行人。我在服装设计领域里也同样掀起了一场革命。一向着意回避女性的费迪南公爵甚至都情不自禁地击掌称赞:“伊莎朵拉太漂亮了,春天也没有这么美!”
在阿巴西亚的那座别墅里,我们的窗前有一棵茂盛的棕榈树,长长的叶子在清晨的微风中颤动,不停地颤动,像乐曲轻巧的过门和诗歌灵妙的韵脚。我脑海里浮动着海涅的诗句:“南方有一棵寂寞的棕榈树……”
从阿巴西亚出发,我和伊丽莎白去了慕尼黑,那时,慕尼黑的文艺生活集中在艺术之家,那里有大批的艺术家,这些人每晚集聚一堂,喝上等慕尼黑啤酒,高谈哲学和艺术。格罗斯安排我到艺术之家首演。在历经了层层阻碍之后,演出得以进行,并成为当地多年以来最为轰动的艺术界盛事。
后来,我又去凯姆学院演出,学生的领会力是不可估量的。在那里,我们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那种暴风骤雨般的反应。我的马车被散场的学生团团围住,他们把马解下来,一伙人拉着车游街,另一伙人擎着火炬在后面欢呼雀跃。到了一家咖啡馆,我被抬了起来,在学生群舞的顶峰跌宕起伏。他们不断地高唱:“伊莎朵拉,伊莎朵拉。你让我们感到,人生多么美好。伊莎朵拉,伊莎朵拉……”
回到别墅后,年轻的学子们依然聚集在窗户下唱歌,争抢着我扔下的花朵和手帕。
这个晚上被《简报》报道,让所有的慕尼黑市民瞠目结舌。
那个时候慕尼黑是艺术家和学者汇聚之地,街上到处可见腋下夹着乐谱的学生和少女;店铺里到处陈列着珍贵的古书和漂亮的新书;博物馆里也有许多奇珍异宝。山上吹来阵阵秋风,我去拜访满头白发的大师拉姆巴哈、哲学家卡福尔霍恩,这些社交活动都使我重拾理性,回到我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中来。我开始学习德语,阅读叔本华和康德原著,并很快就能融入艺术家、哲学家、音乐家们在艺术俱乐部的讨论。我还学着喝上好的慕尼黑啤酒。没多久,我情感上的痛苦慢慢平复了。
一天晚上,在一场特别的艺术庆祝会演出中,我觉得坐在前排鼓掌的男子十分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的面部轮廓让我想起一位大师。
德国著名哲学家叔本华凭着直觉走过去,我断定他与理查德·瓦格纳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位音乐大师的照片曾经刊登在乐谱上,他额头凸出,鼻梁高耸,嘴巴稍嫌柔软,不够有力。没错,他就是大师的儿子西格弗里德·瓦格纳。他加入了我们,并成为我的挚友。他谈吐机智,常常谈及他伟大的父亲,这种对父亲的回忆仿佛笼罩在他身上的一个光环。
我第一次读了叔本华的著作,他对音乐和精神关系的哲学思考深深吸引着我。
我感受到伟大的精神,那是一种神圣的光芒,常常让我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思想家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哲学思想仿佛是人类至高无上的东西,只有音乐才能和它媲美。在慕尼黑音乐厅,我们还接触到一些意大利的艺术作品。考虑到离意大利的边境如此之近,我们便有了去意大利的冲动,于是,母亲、伊丽莎白和我就坐上了开往佛罗伦萨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