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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夺路:回忆录四部曲之三》第二部 1 沈阳市的马前马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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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级通知我们更换装备,离开上海的日子到了。

我们换了新枪,闻名已久的中正式步枪运到,连装箱的木料都崭新。打开木箱,但见油纸密封,揭破油纸,新步枪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密密排列,凡士林涂满枪身,灌满枪管,我们费了整整一天工夫擦枪,用不完的凡士林油大桶废弃。想起困居大后方的日子,弄一点凡士林调芥药多么珍贵,一声抗战胜利,物资又这么充裕,我觉得很奢侈。枪身木部纹理清晰,铁部一层晶晶的蓝,新得像个新娘子。枪管比较短,想起蒋委员长的身材。据《中国抗战时期的武器和装备》一书,它比汉阳造短 6.13 英寸,轻 0.06 公斤,携带比较方便。我常常觉得对日本兵来说,三八式步枪是太长了,冲锋枪对美国兵来说,又太短了。

中正式步枪的弹舱是“暗舱”,藏在枪身里面,不露出来,枪身平坦,“枪上肩”就舒服多了。它用的弹夹叫“桥夹”,像一座桥把五发子弹托住,枪兵用拇指往下一按,子弹鱼贯下桥,进入弹舱。这个改变关系重大,我们用汉阳造步枪训练装子弹,学到的技术完全作废,新枪到手,行色匆匆,竟未经过充分操练。事后回想,倘若我们在海上或者在登陆的时候需要战斗,大部分人不会使用手中的武器,我也只能装一颗子弹射击一次,好像游击队员使用“单打一”,——它是土造的步枪,没有弹舱。幸而这样的状况没有发生。

中正式步枪名气大,抗战还没发生的时候,民间盛传国军设计了制式的步枪,将来全国军队都用一种步枪,它是采用捷克斯拉夫的蓝图加上某些改进,民间俗名叫捷克式。这枪稀罕,游击队里偶然有几支,大家都很景仰,蚂蚁也有虚荣心,扛着这样一支枪出关有精神。三十五年后,我在美国听说有个世界武器博物馆,中国只有中正式步枪陈列在里面,认为它是中国研发出来的武器。我很想去看一看旧物,一直不知道博物馆坐落在哪里。

接着换新军服,大家排队进仓库领军服,哇!管理人员一个一个打量我们的身材,发给相应的型号,太棒了!我领到的衣服不会再像紧身马甲,小周的衣服也不会再像睡袍了。哇!居然是“人字呢”,它是一种高档的布料,美国织造,纤维重叠成“人”字形,坚固美观,那时中国没有这么好的布料,所以尊称为“呢”。第一批人字呢进中国,它是罗斯福总统送给中国士兵的礼物,报纸称为“罗斯福呢”,后来中国用美援款项继续购买,可是多少军队南来北往,几曾在士兵身上见过?回到十六铺仓库,打开衣包,哇!原来是长裤,我们都穿短裤,下面打绑腿连接,我的裤子太短,一到冬天膝盖露在外面。马营冬天的气温通常是摄氏一度,我得了风湿病,青年壮年挺得住,老年变成了痼疾。

我们也领到宪兵上等兵的领章和正式的符号。那时陆军各兵科的名称,依照顺序是步、骑、炮、工、辎,各兵科领章的底色,依照顺序是红、黄、蓝、白、黑。宪兵并未单独成科,领章也是红色,为表示地位特殊,又和步兵略有区别,官文书上说是“暗红色”,怎么给我们那个“暗”字!宪兵自己改称是粉红色,沙团长训话说是荷花的颜色,勉励我们出污泥而不染。说到这里,我慨叹那时参谋本部作业没学问,抗战时期,国军炮兵养了一些壮汉,以人力拖拉炮车,代替马匹,这些壮汉也是军人,他们在花名册上叫做“代马输卒”,轻贱侮慢,离纸三寸!作家张拓芜干过这份差使,他的自传叫做《代马输卒手记》。抗战胜利了,沦陷区里有汉奸武力,有国民政府遥控的游击武力,有自发自动、自生自灭的地方武力,国民政府订了个处理办法,竟笼统称之为“汉奸游杂部队”!当年抗战发生,政府派员游走华北,鼓励地方人士共赴国难,拿出空白的委任状当面加委,这个是司令,那个是总队长。这些人卖田买枪,艰难抗日,九死一生之余,最后国府说出实话,这些抗日武力的身份既游且杂,地位竟在汉奸之下,真是情何以堪!

我们也领到宪兵独特的袖章,白底红字,两个大字“宪兵”,官版正印,十分醒目,宪兵执行勤务的时候把它套在左臂上,象征国家赋予的权力。我在沦陷区见过日本宪兵,中国建立宪兵以日本宪兵为蓝本,袖章的式样和日本宪兵相同。日本宪兵代表天皇,中国“宪兵令”第一条自称“对内代表政府,对外代表国家”。也是学日本宪兵的口气。没人喜欢日本宪兵,可是那时我崇拜纪律和效率,日本军人的表现感动了我。那时我不能用超乎国家的观点看世事,我认为那些品质是“日本的”才有害处,如果是“中国的”,就是优点。条件相同,结果可以大异,犹如两部汽车性能相同,年份相同,由于驾驶人不同,目的地不同,其中一部车翻覆了,另一部可以一路平安。

穿戴整齐,再配上一双皮靴,“兵要衣装”,众列兵你看我、我看你,嘻嘻地笑,权当照镜子。这般模样,可以去见东北父老了!文章写到这里,不禁有个“假设”:假设当年国军接收台湾,也先给官兵打扮打扮,台湾同胞还会说他们是“叫花子”兵吗?还会对中国失望藐视吗?“第一印象”很重要!后来我读到一篇报道,国军到越南北部受降时,部队先在边境的一条河里洗衣服、刮胡子。假使当年开进台湾的国军也有这番见识,尽可能注意军容,抗战艰苦的烙印不掩兴国的气象,台湾同胞以当时的爱国一念,也能接受甚至欣赏这样的“王师”。可惜……

抗战胜利,还我河山,收复山东是小事,收复台湾和东北才是大事。我在《昨天的云》里写过,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发生,日军侵占东北,母校兰陵小学紧急集合的钟声,师生仓皇的表情,校长激昂的语调,犹在眼前。我在年年纪念“九·一八”国耻中长大,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一点也没有地理隔阂,对东北的感觉一向亲切,一步踏上登陆艇,我就觉得是踏上了东北的土地,非常痛快,松花江上好像真有我一个家。

海军派来一艘登陆舰,我们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船”,它的形状与“船”不同,尾部有一堵方形的铁墙,整面墙打开,里面是个大统舱,汽车坦克车都能开进去。我们又学会了一件事,登上甲板时、向后甲板升起的国旗敬礼,国旗的位置选在后甲板,因为英国海军名将纳尔逊战死在那里,中国建军处处师法外国,创造难!这又是一个证明。我们鱼贯入舱,码头上喇叭里传来歌声,正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再来是三年以后,一九四九年三月,紧接着“五月的风,吹在花心上。……”

海上浪花美丽,但即生即灭,一连三日(?)都是“没有月亮的晚上”。查陈年旧历,一九四六年六月底正是阴历的五月底。我也曾拂晓爬上甲板,银灰色的浓云密布,海景昏沉,没看见日出。海大得令人绝望,天下地上、你能看见的只有水,其中有一切的不可思议。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没有风浪,水依然动荡,不是水在地球上动荡,而是地球在水里动荡。海水变幻,我们没人能控制它,没人能了解它,也就几乎没办法适应它。海!一张很大的面具,底下白骨成山,难测难防。

航行中我不断思索,海到底有多大,要这么大的海做什么。我现在知道,地球上百分之七十是水,数学的答案:海洋面积是大约一三九下面加六个零、平方英里。中国成语“三山六水一分田”,没有科学知识的祖先居然猜个差不多。生物学家说,海是人类的故乡,可是事到如今,故乡难依难恋,我们在很大的压力下爬行,人在水中,心里想着“异乡”,暗自估量:现在走到苏北了,也许对岸就是徐州,现在走到鲁南了,也许对岸就是临沂,我们该进渤海了,也许对岸就是青岛。辽东半岛好像东北伸出来一只手,准备接引我们。我哪里知道,中国大地也像海一样,变化诡异,吞噬生灵,人的有情对大地的无情,当代滴几滴眼泪,后世一场笑谈。

海水连天,人如浮在太虚之中,我是基督徒,这时应该想到神,可是我想到的只是:大水汪洋,船怎能躲开礁石,找到航道。一位海军军官告诉我,那时没有人造卫星导航,高级船舰上用“声呐”探测,我们坐的登陆艇没有那样的配备。海上自然有路,船长能找得到,船长白天看罗盘,晚上看星宿,当然还有经验,而经验来自学习和勇气。好一个“海上自然有路!”后来我到了台湾,一九五六年,台湾修建横贯公路,由西部到东部,穿过层层叠叠的崇山峻岭。我参加新闻采访团前往参观,总工程师胡美璜接待,我问他如何能在群山万壑找出路来,他指着山峰说:“你看,每座山都有路,如果没有路,水如何能流下来?”

今天回想,我在海上进入了我的“无神论时代”。也许人人都有个无神论时代。少年时期,宗教是诗,老年,宗教是哲学,我的诗花已谢,哲学之树还没成林。我七尺血肉,跨步不过七十五公分,举重不过一百二十磅,投掷不过五十公尺,很想顶天立地。我是矛盾的,一天中午,我登上甲板,海水正蓝,有如温柔的眠床。我忽然想到自杀,大海实在是自杀最理想的场地,只要纵身一跳,身段潇洒,葬礼豪华,不远处有一条鱼,像一头牛那么大、那么壮、也那么不慌不忙,也许是等着观礼吧。那年代,讴歌死亡的文章多,讴歌生活的文章少,作者以各种不同的动机礼赞各种不同的结束,我赶紧下舱,躲避死神的诱惑。有一天,我也许会自杀,然而不是现在,绝对不是现在。

登陆的地点不是旅顺,不是大连,而是葫芦岛。受苏联的阻挠,心仪已久的“旅大”无缘一见,葫芦岛成为军事运输的咽喉,它一向躲在山东半岛和辽东半岛的胳膊弯里,知名度突然大增。我们舍舟登陆,五十多年后,张力教授说:“那批老船还在近海效命,堪称中华民国海军最长寿的舰只了。”暮色苍茫,扑面有风,只觉得风的温度不同,力度不同,风里传递的无字天书也不同。关外的风无情,南方来的游子怅然有所失,凛然有所惧。想起读过的两句诗,“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怎得不回头?”后来知道这是清人徐兰的出征诗,他吟咏的是嘉峪关。

休说回头,我们整队直奔火车站。我对葫芦岛车站唯一的印象是:许多民众站在铁路旁边看兵,露着一排亮晶晶的眼睛,回想起来,其中应该有几只中共的情报眼。第二天早晨,列车在某站停靠,有一位中年农妇,左手提着一只大壶,右手拿着两个大碗,靠近车厢,问谁要喝茶。我问多少钱一碗,她很爽快地说不要钱,这是我仅见的一次壶浆迎军。我没有喝她的茶,她走过一节又一节车厢,好像没人喝茶,坐在火车里长途奔驰,解小便麻烦,那时我们年轻,能忍饥耐渴。回想起来,也许有没有人喝茶无所谓,烧茶的也许是个共产党员。但是那时我们谁也没有这样想过。

宪兵勤务每省一个团,东北九省只派一个团,近乎点缀。那时有人说,内战是火,东北是火头头,增兵出关是火上浇油,第六团这一滴油作用不大。后来有人说,出兵东北是“蒋介石的孤注一掷”,第六团只是一个很小的筹码。今日论东北战事,各家著作摆满了书架,几乎没人提到六团,即使是大骂国民党扰民,也只是数说警察的罪恶,宪兵连作陪的份儿也没有。千名关中子弟,投入江湖,留芳遗臭都沾不上边,究竟是他们的幸、还是不幸?

沈阳南站下车,好像是走过一段阴暗的地下道、再登上石阶“钻”出来,站前广场空旷,阳光明亮。后来一位东北青年告诉我,他是满洲国军队的成员,曾在这片广场上列队欢迎苏联红军,指挥官向红军部队长举起指挥刀,准备行“撇刀礼”,他在举刀时露出腕上的手表。那个老毛子军官一眼瞥见手表,立即抓住对方的手,把手表摘下来,装进口袋里,后面的官兵有样学样,纷纷动手,把仪队每个成员的手表抢走。

广场中心竖着苏联红军炫耀战功的建筑物,那时报纸称为红军的胜利纪念碑(沈阳市志说,现在改称苏联红军阵亡将士纪念碑),不管名字叫什么,且看碑的造型,碑身像一根柱子拔地而起,高耸触天(现在知道全部高度二十七公尺),碑顶上“挑起”一座跃进式的坦克(现在知道坦克四公尺半高),南站是交通枢纽,每天成千上万的人从苏式坦克的阴影下走过,也就是苏式坦克每天从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头上碾过,建筑也是一种语言,苏联临行放话,何其粗暴!何其傲慢!沈阳留下苏联红军的胜利纪念碑,云南留下史迪威公路,台北留下罗斯福大街,都是出于政治谋略,藐视人民心理反应。

美国用原子弹轰炸了日本广岛,苏联这才出兵攻入东北,日本天皇已宣布投降,苏军继续推进,占领东北全境七个多月,劫走的工业设备价值美金二十亿元,劫走的金块价值美金三十亿元,劫走伪满时代的纸币军票,回头套购物资。在东北境内发行红军票九十七亿元,敲骨吸髓。苏联大兵在火车电车上公开奸淫妇女,中国女子剪发束胸,穿着男装,沈阳的朋友曾经把他太太变装的照片拿给我看。这样的军队,这样的胜利,居然还允许有这样的纪念碑!苏联在东北的行为没有国格,然而中国的国格又何在!我能感受到东北人的屈辱。

跨进沈阳,迎头撞上“盗卖大豆案”。这是“黄金万两”的大案,东北的军政领导人、东北的经济最高主管、中央粮食部派到东北的钦差大臣、一干人等都受牵连。打开报纸,读到正在流行的顺口溜:“小宴天天有,大宴三六九。”形容接收人员的快乐生活。然后我们陆续听到“一万四千个”接收变劫搜的故事,报纸社论“问孝陵松柏几多存?年年少!”贪污的种子不择土壤,而东北土地肥沃,“一根筷子插下去也能发芽。”只见眼前一干人等,马前也是桃花,马后也是桃花。咳!也不过三年光景罢了,“争春不肯让分毫,转眼西风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