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共内战期间,联勤运补东北国军,开支庞大,据说占全国军费的百分之四十。无数物资由上海运出,由秦皇岛葫芦岛两个港口运入,后来陆路交通断绝,仰赖空运,仍然由葫芦岛运往锦州,由秦皇岛运往天津,再由两地空军转接。
军粮运补的工作最繁重,《孙子兵法》:“军无粮则亡。”但我从未想到军粮运补的方式如此粗糙而原始,手续繁复而不精确,每一道手续都有侵吞的机会。
第一步,运粮的轮船进港,起重机卸下米包,每次十包,临时放在码头上。全船一共运来多少包,接粮的单位对“包数”要负责任。依照规定,准许有“船耗”,如果船舱漏水,一部分粮米潮湿霉坏,可以由船长出具证明,申请报废。于是每一艘运粮船的船舱都进水,每一位船长也都愿意证明,没听说哪位船长拒绝合作。为什么每一艘轮船都会漏水?政府从未监督改善。
第二步,每一包米都要过磅,计算这一船米有多少公斤,接粮的单位对“斤数”要负责任。俗语说,两只碗同样大小,把满满一碗水倒进另一个空碗里,不会仍然满碗,依照规定,装船时允许有损耗,卸船时也允许有损耗,按路程远近定出百分比,于是每一船粮米都可以短少一些,完全合法。
第三步,一包一包军米过磅以后,由码头工人背上火车。工人手里拿着一支铁钩,先把铁钩插进麻袋,用力向上一提,接着一转身,另一个工人两手捧起麻袋,向上一送,整袋米驮在背上,这时铁钩在麻袋上拉出缝隙,大米哗啦哗啦流到地上。地上早已打扫干净,从地上扫起来的米仍是好米,可是依照规定,这些米受了污染,需要整理,整理时有进一步的损耗,两斤折合一斤。每一船米都会有相当数量的“污染米”。工人为什么一定要用那把铁钩?政府从未过问。
第四步,军粮装满火车,再一节车厢一节车厢过“地磅”,地磅装在铁轨上,称出整节车厢的重量,扣除“皮重”,求出“米重”。我一直纳闷,既要分包过磅,又要整厢过磅,这种设计有何必要?两种重量的差距又将如何对待?这个秘密,我始终没有窥破。
有时候,船上运来的是面粉,面粉只问多少袋,不问多少斤,因而受另外一种待遇。除了船舱漏水产生废面以外,所有的面粉立即运到本单位特设的仓库,这个仓库由老板最信赖的军官管理,最信赖的工人操作,我们一律不得走近。若是老板调动,新老板必定带自己的人来上任,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是接管仓库。
据说这个仓库除了存放“废米”,有一间密室,四壁光洁,地上铺着细纹的席子。工人把一袋一袋面粉放在席子上,用藤条抽打,面粉从布袋纤维间飞出来,落在席子上,再扫起来,装进空袋里,由老板待机支配。据说每一袋面粉抽打多少下都有规定,抽打的力度角度都有训练,瘦身后的一袋面仍然是一袋,交出去没有困难。有一次,只有一次,我在二楼的办公室凭窗下望,看见一个满身雪白的工人经过,那天他一时怠忽,没有卸装就胡乱走动,算是让我看到一个旁证。
每年一次或两次,本单位依法处理“废米”,照例由三家大粮行竞标,上级派员全程监督。依照规定,派下来的官员阶级一定要比我的老板高,他和我的老板必须没有历史关系,也没有亲戚关系。这些规定都没有发生作用,他们虽然没有历史关系和亲戚关系,他们却像电影里的黑帮人物,尽管素昧平生,只消一个手势,一句暗号,立刻产生完全的默契。他们都熟悉音乐和舞步,可以一见钟情,佳偶天成。高级首长派谁出来干这趟差事,就是看某一个老部下生活太清苦了,给他机会找些外快,当时叫做“调剂调剂”,也许由他顺便带些油水回来分享。监督者和被监督者“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关系超过同乡同学同宗。
监督者先视察仓库,他看见了“九千斤废米”,他做市场调查,证明“底标”的价格合理,他亲自主持开标,亲眼看见得标的粮商把“九千斤废米”运走,他负责证明这一切,千真万确。但是事实上三家粮行共同接下这笔大生意,他们以低价买去六万多斤好米,我们不眠不休,动员配合,完成表面作业。当年这叫“集体贪污”,今天称为“共犯结构”,可以想象,偌大一笔粮款,绝非老板可以独占,许多人都会有一份。
当时政府筹粮,多管齐下,公文中有采购、派购、摊购、配购、抢购、搜购等等字眼,可见筹粮之辛苦积极,也可见民力负荷之重,运补单位并未受到感动。政府对运补的损耗设想种种可能,也算十分体贴,运补人员反而受到鼓励,浑水摸鱼。防弊的规定如此周密,作弊者破解跨越易如反掌,一切如德国小说家茨威格所说,由军粮处出发,有一条金线似的捷径,直伸到银行家和放高利贷的人。民间也有顺口溜:“从粮(良)不如当仓(娼),当仓不如直接税(睡)!”每年约有十艘万吨级轮船前来卸粮,当局没有丝毫检讨改进,我虽已放弃一切理想,仍不能甘心接受这样的现实。
有一位唐中尉,老板的小同乡,他在十多位押运员中年龄最长。他在北洋政府时代当过宪兵,那时叫做陆军警察队,我俩有些共同语言。他偶尔找我聊天,他常说“吃纣王的饭不说纣王无道”。他说得对,可是我听不进。老板常说,合情合理不能合法,唐老说:合情、仁也,合理、智也,不必合法、勇也,要具备智仁勇三德,才够条件当老板。他说得对,可是我也听不进。他说:“我们每天犯法才活得下去,联勤不犯法,不能运作;国民政府不犯法,不能存在。”我有时像欧几里得,动辄认为“那是不合理的”,然而唐老说,那是“合宜”的,人间事合宜为要,合理次之。他说得对,奈何我总是听不进!今天回想,那时人人疏远我,只有唐老接近我,他是有心人。
有一天,他办公桌上放了一堆旧子弹,他一个个用力擦拭。我问为什么这样做,他说,他押运重机枪子弹,账目上短少一千发,上级催讨,他还不出来,现在弄到几百颗废品,擦亮了,搪塞一下。这未免太荒唐了,子弹怎么可以短少一千发,一旦短少,上级机关应该追查原因,怎么可以要他赔,粮食可以赔,服装可以赔,子弹教他怎么赔!他的对策也奇怪,怎么可以用废品充数,接收的人难道是瞎子。我对唐老已经有感情,这些念头都不在话下,冲口而出的是替他担忧,我说,如果这些子弹发到某个连队手中,如果他们作战时不能射击,阵地因此失守,如果事后检讨战败的原因,追究这批子弹的来源,唐老如何担当得起?他说:“确实担当不起,我现在是瞎子碰上小数点,一筹莫展。”唐老提出一个办法,要我到军械库去找一位孙押运员,请他借给唐老一千颗子弹。是了,我有个“上校爷爷”主管军械补给,唐老看上我这个背景。后来回想,他故意擦废弹给我看,他是有心人。
一千发子弹,而且是重机枪子弹,说是借,根本没法还,我认为孙押运员没有这么大的弹性,关说一定无成。谁知这个短小精悍的中尉一口答应,不过他说要我们那个主管军械的何上尉出借据。我想,何上尉为什么要欠这笔账?他必然拒绝,岂知何上尉欣欣然对唐老说:“咱们两人给他写个条子。”结果是唐老以借方签字,何上尉以证明人签字,我做双方的信使,子弹如数到手。
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子弹!他哪里来的子弹!我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唐老忽然变了脸,不理我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在他眼里我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利用价值,难道我像一颗子弹,只能使用一次。这颗心正没安顿处,消息传来,孙押运员向我的“上校爷爷”讨好,说是冲着我的面子借出去一千颗子弹,这些子弹是账外余物,绝对与库存无关。我以为我只是一个传话的人,做梦也没想到有这么大影响力,“上校爷爷”认为我多管闲事。“上校爷爷”那里我留下坏印象,唐老那里我没留下交情,孙押运员那里反而欠了债。他们有心我无心,无心却被有心恼。
这一段烦恼我久久不能忘记。并不是动机好就能把事情办好,一颗好心可以受到各式各样的利用。唐老从此紧闭双唇,但是他说过的话收不回去,他说:“合情仁也,合理智也,不必合法勇也。”至今令我拍案叫好。受他启发,我长期思考贪污问题,贪污的确需要勇气,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现在贪官污吏勇者不惧,我就是这么干,看你一个字能赚多少稿费!偶有贪官撤职,我都想送一副对联:“三德智仁勇,一官归去来。”
那时贪污是热门话题,舆论界八音连弹,有人说,贪污是潮流,众官不贪,一官难贪,众官皆贪,一官难清。有人说,贪污是人性,贪污不能根绝,因为人性无法改变。有人说,贪污使人乐业,增进祥和气氛。有人说,贪污使人效忠,凝聚向心力。有人说,国富则多贪,“寄主”肥壮,寄生虫营养良好,贪污是好现象。我至今不能分辨谁说了正言,谁说了反话,谁在规劝,谁在讽刺。
遏息贪风,有人提出十二字真言,要做到官吏“不能贪,不敢贪,不愿贪,不必贪”,也就是制度足以预防,法律足以吓阻,道德操守足以自约,薪俸足以维持合理的生活水准。看来面面俱到,实际上药方很好,药剂永远配不齐。凡是文章做得太好,实行一定困难,但是好文章一定引人幻想,九十年代,中国共产党采用的生产方法奏效,但果然国富多贪,舆论又翻出这十二字真言来,念念有词。
蒋介石本人是清廉的军政领袖,但是“一二人心之所向”不能转移社会风气。那时国民政府治下,贪污的现象严重而普遍,政府则表现了惊人的宽容,由蒋主席到蒋总统,发表多少文告训词,似乎从未针对惩治贪污宣示决心,贪污大案发生了,他可曾“干涉司法”,指示彻查重判?他这一阶段执政的特色是,未因操守问题杀一贪官,那时多少人骂他独裁,看来他像是《红楼梦》里的晴雯,枉担了虚名。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也许得等到他的日记全部公开了,历史学者才会给我们一个答案。但是他退守台湾以后十分注意官员的操守,他整饬联勤的采购业务,他的第一家庭中有一位至亲涉案,他强迫那人自杀,他的决心在中国近代史上再无二人。这时候我们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毫无问题,秦葫港口司令何世礼操守高洁,他的父亲是香港富豪,财产多,他本人的生活俭朴刻苦,花钱少。他因血统关系生有异相,小孩子看见他,叫喊“洋人来了”,虽然对方是孩子,他总是用中国话郑重纠正:“我是中国人,不是洋人。”他的爱国心也不成问题。这人无论作战还是办补给都很认真,唯有对贪污问题漠然视之,他是坐汽车的大官,心中仿佛有个汽车哲学,做官如坐车,车是你的,开车坐车是我的事,修车换新车不是我的事。他虽然在英国美国受军事教育,却跟所谓正统嫡系没有矛盾,他在孙立人之外显示另一种可能。
那时代贪官的风险很小,可以说,“有所不为”的风险比“无所不为”的风险还要大。“合情合理不能合法”,同事长官形成共识,大家有不成文的盟约,若是一个贪官倒下去、揭开来,所有的加盟者都成一网之鱼,他们必须互相保证人人可以全身而退。也正因为如此,贪污的数目必须竭力扩大,他必须计算各方打点之后还能剩下多少,他必须筹划怎样使加盟者皆大欢喜,结果贪得越多越安全。这是第一道防线。
还有第二道防线。万一官司上身,推给部下承担,只要部下说一句“这是我干的,上司不知道”,上级顺水推舟,贪官金蝉脱壳。东方文化有“替死”的传统,首长平时注意物色人选,以备不时之需。如果有一个年轻人,朴实率真,讲忠讲义,没有才能见异思迁,有一点把柄可以掌握胁持,首长就拔擢这个人,把他放在他自己不能达到的位置,由他感恩图报,火中取栗。如果首长该坐牢,他也该坐牢,他一人坐牢可以大事化小,首长还可以照顾他的家小,供应他在狱中的需要,安排他出狱后的工作。我有时对着镜子看自己,觉得我好像正是这样一块材料,所以对进退出处特别谨慎。
最大的恐惧是部下挺身检举,平时首长必须在维持尊严和安抚不驯之间取得平衡,这就增加了统驭的难度。倘若“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法网恢恢,那就启用第三道防线。没什么了不起!抗战时期,国府本有《惩治贪污条例》,明文规定要没收贪官的财产,胜利后检讨战时法规,认为这一条很像是专制时代的抄家,不合时代潮流,予以彻底修正,贪官失去权位,仍可以保有财富。我曾听见一位官太太在打牌的时候说:“我们这辈子和下一辈子吃不完也喝不完,什么都不怕!”她的丈夫因贪污判罪,正在狱中服刑。
我永远不能忘记通货膨胀的噩梦,著名的“金圆券”,就在我挣扎觅食的那段年月出现,在通货膨胀的压力下,一般军公人员都不能靠本薪过活,物价像鞭子,驱使人人向法纪的反面拥挤,贪官反而成了救星。什么是通货膨胀?外电报道有生动的注解,战前法币一元可以买到一只牛犊,战后一元法币只能买到一根油条。有位老太太,战前把积蓄存进银行,战后再去提出来,回到家里她疯了。换个角度说,如果某人居住京沪地区,拥有“中储券”一百万元,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兑成法币五千元,一九四八年废法币,只能兑到金圆券六角。他的钱哪里去了?老太太的牛又哪里去了?政府用增加通货发行的方式取去了!通货膨胀是一个骗局,而且全面行骗,天天行骗,悍然违反了林肯的告诫:“你不能永久欺骗所有的人。”
“金圆券”并没有结束通货膨胀,通货膨胀是连续剧,金圆券把它推向更高的高潮。金圆券于一九四八年八月出笼,规定银元二元或美金四元换金圆券一元,黄金每市两合金圆券二百元,民间的黄金白银都要送进银行。政府强力推行,今天枪杀粮商,明天逮捕金店老板,天天高呼打倒奸商豪门。据国府财政官员朱偰和黄元彬写的文章,八个月后,一九四九年四月,银元一元兑换金圆券三百六十万元!此时我在上海,看见面额一百万元的大钞,也看见臭水沟里都是百元千元一张的金圆券,上面印着蒋介石的侧面肖像,面对五百元一千元的数字。钞票变垃圾,景象恐怖,现实成虚幻,生存被彻底否定。丢弃钞票的人有意污损咒诅某一个人,这个人能有多大福分、禁得起这样折损?有一个人用金圆券当壁纸,糊满四壁,他邀我去参观,他说要在这间屋子里照一张相片传家,教后世儿孙知道他住过这么豪华的房子。到这般田地,军公人员除了抱紧不法手段和不法所得,教他怎么活?
到一九四九年七月,国民政府再改币制,废除金圆券,发行银圆券,竟规定金圆券五亿元换银圆券一元!财经大员的勇气了得,可是智在哪里?仁在哪里?
我每个月按时把钱寄给父亲。这时国军在山东连打败仗,乡人族人纷纷南下,父亲有我那一丁点儿接济,得以离开徐州,暂住浦口。百善孝为先,可是这一善究竟能抵消多少罪孽?当年山东土匪多,好汉们平时在远方打家劫舍,过年回家先给老娘磕响头,到了末日,基督怎样审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