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秋天,长春、沈阳、锦州已成“最后的黄叶”,共军则发起“最后一阵秋风”。十月七日长春坠落,十月十四日锦州坠落,十一月二日沈阳坠落,二十五天内三大据点失守,国军收复东北最后的象征消失。十一月四日国军自动放弃葫芦岛,撤出军队及民众十四万人。屈指算来,国军从秦皇岛攻出山海关,又由葫芦岛撤往秦皇岛,相隔三年差七天。
葫芦岛撤退后,空军派飞机侦察东北,在这一百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已无任何战斗迹象(陈嘉骥《白山黑水的悲歌》),只有松花江大桥的桥头堡上还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堡中孤军还没投降,算是黑板上剩下一个“顿点”。陈嘉骥感叹国军下级官兵忠勇,高级将领误国。只有顿点没有文字,顿点已没有意义,只是给文史资料添一段笔墨,记述共军怎样心战劝降。
东北决战应该居“三大战役”之首,时间最早,影响也最大。依共方资料,东北交战,国军损失四十七万人,物资财力的耗费无法弥补,国际声望下坠无法恢复。张正隆著《雪白血红》,引《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共军出关十三万人,内战期间发展到一百七十五万五千人,东北全境解放时有共军一百三十万人,此时东北共军的武器装备战力超过关内的共军,士气尤其高昂。大军进关投入华北战场,五十八天内消灭国军五十二万人。
那时我虽在关内的补给单位供职,补给地区却在关外,我们的眼睛一直望着东北,我们对东北事事关心,也事事揣测。起初,许多事出乎意料,后来我们从事物的发展中摸索规律,多少事都在意料之中。最后突然有一件大事发生,它打碎了我建立起来的规律,使我惊骇莫名。那就是长春围城。
一九四六年四月,国军收复四平,北进长春。然后国军的力量由巅峰下降,一九四八年,国军打算放弃沈阳长春,固守由锦州到山海关的辽西走廊,与平津相呼应。东北解放军的最高指挥官林彪主张,让长春的国军走出城来,半路截击,予以消灭。那时国军只要走出城垣碉堡,对大地山河满心恐惧,察哈尔和河北的国军撤退时惊魂不定,一个解放军战士可以俘虏二十个国军士兵,一个班可以俘虏一个营,十几个人占据一个村子,可以使兵团进退两难。此时毛泽东要林彪包围长春,严密封锁,不许一根柴一粒米入城。
那时共军规定,国军官兵如果带枪出城,交枪可以放人。有一位连长以手枪换路条,连夜过沈阳出山海关,投奔“上校爷爷”。他面色青白,语音如垂危病人,演戏说话有“气音”,气胜于音,以气代音,这位连长用气音说话,有气其实无气,没有“士气”,看见了他,我才明白什么是士气。他常常深夜梦中痛哭,哭声倒是很大,惊醒众人。
连长告诉“上校爷爷”,军中缺粮,国军空投接济,粮袋落下来,各部队派人抢米,自相残杀。他说天天看见老百姓饿死,长官还要派他到民家搜粮,“只要他们不派我去抢老百姓的粮食,我不会逃跑。”
我也流下眼泪,我的眼泪冰冷,手指发麻。世界太可怕了,这要多大本领的人才配站在世界上,像我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能够存活。天崩地坍,我还有什么保障,平素读的书,信的教,抱的理念,一下子灰飞烟灭。我是弱者中的弱者,唯一的依靠是有权有势的人也有善念,欺善怕恶的人也有节制,可是命运给我安排的是什么!很久很久,我的心不能平静下来。
我觉得,消灭长春的国军,这样做“毫无必要”。后来才知道有必要,这一招吓坏了傅作义。一九四九年初,共军包围北平,傅作义恐惧长春围城重演,接受“局部和平”,二十五万大军放下武器。世人都说北京是古都,必须保护文物遗产,以免毁于炮火。毛和傅都心里明白,文物遗产一定无恙,只是饿死几十万人,这是土法炮制的“中子弹”,傅作义的投降宣言:“以我一人之毁灭,换取数十万人之新生。”要从这个角度解读。
我青年时代的老板,《中国时报》的余董事长,曾任东北保安司令部政治部主任。一九八○年他在纽约,他和报社驻美人员聊天的时候透露,当初国军出关,攻下四平,国民政府蒋主席命令停止前进,杜聿明坚持拿下长春,蒋氏派白崇禧到东北处理。他们在火车上开会,白对杜说,你如果有把握拿下长春,你可以去打,我负责任;如果长春拿不下来,你自己负责任。杜一举攻入长春,这才有后来的大围城,大饥饿。有人抱怨国军没有渡过松花江占领哈尔滨和齐齐哈尔,如果真的深入北满,会不会再增加两个长春? ……当年我们的副团长要“整”我们的连长,最好的办法是派我们这个连到长春,可是官场斗争之道是把你最麻烦的部下留在身边,副团长也像杜聿明毛泽东,一念之差多少生死性命。
长春围得久,东北垮得快,我们身不由己,脚不点地,离东北越来越远,长春围城的消息刺激甚深,围城的详情所知无多。直到一九九一年读到张正隆写的《雪白血红》,他以四十二页的篇幅写长春围城饥饿惨象,前所未见。古人所写不过“罗雀掘鼠”、“拾骨为爨、易子而食”,张正隆以现代报道文学的手法,用白话,用白描,用具体形象,为人间留信史、留痛史。人类历史的进展,很可能是上帝和魔鬼相辅相成,视野辽阔,寄托深远。有人问我,写内战的书这么多,到底该看哪一本,我说如果“只看一本”,就看《雪白血红》。
长春围城对我的影响,好比波兰亡国对丘吉尔的影响。一九四四年,波兰在希特勒控制之下,波兰的“乡土军”追求独立自由,配合苏联红军的攻势,进行“华沙暴动”。乡土军起事以后,斯大林按兵不动,坐视纳粹军队消灭波兰的武装,六十三天后,“乡土军”溃败,波兰受难者多达二十万人,希特勒下令把华沙“夷为平地”。这件事“吓坏了”英国首相丘吉尔,他断定无法跟苏联共谋天下大事,这才出现了日后的“冷战”。
我在秦皇岛国军的后勤单位服务,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收容东北溃散的官兵。港口司令何世礼表现了卓越的指挥能力,他加强已有的防御设施,重兵把守,阻挡来归官兵于铁丝网外,这些人饥寒交迫,我们立刻送去大米和菜金,他们穿平民衣服,昼夜跋涉,从小路翻越长城缺口,我们送上一套新军服,然后军事当局派卡车来,把他们集体运走,设法安置。这件事做得相当圆满,那时溃散官兵在南京、上海、青岛外围都有严重的纪律问题,却没有在秦皇岛造成任何困扰。
看到他们来去,我想起一句洋格言:“滚动的石头不长青苔”。他们没有积蓄,没有家庭,没有历史渊源,没有社会关系,他们只是滚动,谁也不知道最后停留在什么地方。
溃散官兵未必全都慌不择路,有些人想进秦皇岛,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单位或亲友。港口司令部设想周到,事先印好一种申请表,溃散官兵可以申请跟某某人见面,只要有人愿意接待,签名负责,他可以来把申请人领走。这种规定也是秦皇岛独有,赖何世礼将军的德政,我的老同学袁自立找到我。我带他理发、洗澡、换衣服、安排工作,他告诉我沈阳怎样不守,东北行辕主任卫立煌先坐飞机出走,沈阳市瘫痪在地上,等解放军收拾。他星夜疾走八百里,穿越战场,国军炸毁了大凌河的铁桥,但没有完全炸断,他攀住弯曲的铁梁匍匐而过,解放军围困锦州,挖了许多壕沟,他跳下去再爬出来。沿途多少死尸、野狗、废炮,空中飞舞盖好了大印的空白公文纸。
秦皇岛和葫芦岛是东北国军的补给港,东北既已不守,两港随即放弃,秦葫港口司令部撤销,我和袁自立寄身的联勤补给单位调往塘沽,考其时为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前一天,驻守山海关的国军撤到秦皇岛会合,二十四日黎明时分,全部到码头登船。我从未到港口观赏海景,这天站在甲板上迎晨曦朝阳,我才看到古人吟咏的“漫言此后难为水,试看当前不辨天”。码头伸入海中长约百米,面积约一平方公里,这么一个小小的半岛竟在现代史上有这么大的担当。
我在秦皇岛结识了一位眼科大夫栾福铜先生,相处融洽,他是一个有爱心的基督徒,战乱时期,他不但常常免费医治难民,也常常免费照顾过境的伤兵,令我钦佩感动。撤退的行动秘密而匆忙,我没有向他辞行,到了码头,才知道船舰要下午才离港,我站在码头上怅望陆地,对秦皇岛忽然有依依不舍之情。这地方对我太重要了,它和安徽阜阳(我求学的地方)、山东临沂(我生长的地方),同样重要,当然,除了这三个地方以外,还有台湾(我在台湾脱离青年,度过中年)。那是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事了。对秦皇岛,我惜别的情怀落实在栾大夫身上,我想此时市民都知道我们要走,保密已无必要,何不回到市内跟他告别?
我的行为太鲁莽了!进了市区,才知道全市寂静如死,商家住户的门都关着,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公共汽车停驶,只见车站的站牌孤零零像一根豆芽。我应该折回码头,可是我仍然往前走,我的行为太鲁莽了!栾大夫诊所的门关着,我应该折回码头,可是我上前敲门,他打开了门,他还坐在诊所里等着救人。他并没有教我坐下(幸亏没有),我俩站在诊所里,他为我祷告,他左手拉着我的手,右手蒙着自己的脸,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七年以来流亡各地,这是我唯一得到的眼泪,我非常非常感动。
我独自沿着大街走回,一路听自己的脚步声,我从不知道我的脚步声那样响亮。回到码头,船舰仍在,我不知道船舰一直升火待发,随时可以离港。今日读王海城《把红旗插在秦皇岛码头上》,国军撤出市区后,冀东军区独立第八团还不知道秦皇岛已是空城,这怎么会?当年共军情报何等灵通!事实俱在,我去探望栾大夫的时候,秦皇岛空在那里等新的主人,想想看,那又是一个我最危险的时候,军队行动“人不离群”,我犯了大忌。
回到码头,正值港口司令部派兵搜船,搜出一些穿军服的少女来,她们每人都爱上一个青年军官,难分难舍,军官的同事们掩护她们上船同行,家长发现女儿失踪,跑到港口司令部投诉。她们虽然换上军服,但是军帽盖不住长发,加上身材曲线,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军法无情,码头上一片抽泣之声,女儿哭泣,女儿的母亲哭泣,青年军官也擦不完眼泪。今天想想,“地老天荒,堪叹古今情不尽!”那时我心肠硬,只觉得军纪废弛到这般地步,没人顾虑集体的安危,怎么不怕中共的地下党带着炸弹来!
我们奉令进舱,听见炮声,国军军舰发炮射击,掩护撤退,运输船只缓缓离岸,我如果在市内再多逗留十分钟,就会被海军撂在码头上了。我听见炮声,想到当前并没有敌情,海军照本子办事,有板有眼,可惜用美金买来的炮弹,而且射击之后,大伙水兵要辛苦擦一遍炮膛。船到海中,有人等着眺望码头仓库爆炸的声音烟尘,据说爆破部队已完成准备,只待一声令下,可是上面改变了心意,最后命令没有下来。东北各地国军撤守时,炸毁了一些军火库,没有破坏道路桥梁自来水和发电厂,记得那时《大公报》有一篇社论加以称赞,社论中也隐然有和平的主张。
船行一二七海里(二三五公里)到塘沽,三年前,一九四五年九月,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在此登陆,给国军多留下一个“活眼”。东北失守以后,华北唇亡齿寒,南京中央打算把华北的国军撤到天津,由塘沽出海运往南方,那时傅作义主持华北军政,反对南迁,我们在塘沽住了大约十天,大概是等待最后决定。记得居住的环境像一个朴素的小镇,记得附近有个地方叫新河,国军三千人驻扎,我们奉命去设立弹药堆积所,以利驻军久守,可是一夜之间新河失守,一切尽入共军之手。记得房东女儿俊秀,同事中一个中尉押运员调戏她,回到办公室和死党计议如何弄上手。我想起古人说过“恶徒向来爱村姑”,我想起当时民间批评国军的顺口溜:“见了壮丁他要抽,见了钱包他要搜,见了女人他要勾。”东北的百万共军即将入关,华北的局势岌岌可危,还有这等人不知死活。
傅作义拒绝南撤,防守天津的陈长捷说,傅先生不走我也不走,于是我们带着大批粮食和弹药向天津进发。塘沽距离天津市中心只有四十五公里,可以说,当我们的专车开动的那一刻,华北国军的命运业已注定。我很想留在塘沽,塘沽是港口,有退路,可是塘沽没人发薪水给我,我怎么寄钱给父亲?滚动的石头只好继续滚动,我以后的命运也在那时注定了,小人物的生死祸福常系于大人物的一步棋。
我很后悔,由一九四二年离家到一九四八年此时,我第一次为做过的事后悔不已。那时,我如果知道四十几天以后天津失守,我就留在塘沽和自立兄他们一同撤往上海了,可是我犹豫难决,我听到的判断是,东北共军需要整补,中共需要消化战果稳定后方,空军天天侦察,不见部队调动的迹象。共军大约要三个月到六个月才可以发动华北战役,他们要先打山海关,天津和北平这两个名城重镇大约可以坚守一年。我怎么可以一年没有收入?父亲断了接济,怎么支撑?不料通货膨胀那么快,平津的局面又维持得那么短。
我硬着头皮北上,领到本月所得,直奔银行。我在天津只领到一次钱,然后天津就解放了,塘沽就撤退了!好像我是为这笔钱赴汤蹈火。后来父子重逢,父亲说他看到汇款通知,没有去领这笔钱,那点钱只能买几粒花生米,那时候小孩子吃花生米,可以一粒一粒买。我奋不顾身的全部所得啊!
那时机关部队领到经费,先拿去投资进货,三天五天以后货物涨价几倍,他卖掉货物再发员工薪水,稳赚一大笔钱。汇兑也是这样,我领到薪水送进银行,银行里的某一个人,先把汇款并入他的资金投资周转,一两个星期以后再汇出去;对方银行收到了钱,也有那么一个人先拿去投资周转,一两个星期以后再通知我父亲,这时候那点钱就成了废纸。咳,“人为财死”,而我只是为了一叠废纸。
多年后,一位在南京参谋本部参与情报作业的某将军告诉我,那时国军根本没有从东北来的情报,只能凭空军侦察,共军白天宿营,夜间行军,越过长城,瞒过空军。华北国军只注意山海关,根本忘了长城有很多缺口可以通行,自古以来,长城从未挡住入侵的军队。解放军入关以后,悄悄埋伏在乡村里,监视天津塘沽,“一面包围,一面休整。”
天津,我留下一生最深的烙印,但对生活环境只有最浅的印象。我们住在市区南部,那一带从前是租界,我们借住的洋房依然洋味盎然,客厅大,地毯厚,一人高的落地大钟竖在墙角里,拖着长长的钢链,好大的钟摆!分量一定很重,也能照常摇来摆去,房主人的管家每天拉那根长链上紧发条。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钟摆!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钟!天津是一个洋化的都市,一眼望去处处洋房,那时中共憎恶西方的东西,我一直揣摩他们会怎样对付这些洋房。
我完全没有心情游览,极少出门,只有一次,我远远离开居住的地方去找银行。管家指点先坐一段电车,那年代左派文人大骂天津电车,电车抢走了人力车的顾客,又一再撞死小童,我一路揣摩中共怎样对付电车。下车步行,走过一座漂亮的大桥,当地人管它叫法国桥,那么我是身在往日的法租界了?桥下流水是有名的海河。虽然天津已是危城,银行行员依然富泰尊贵,气定神闲,左派文人也曾大骂他们,我揣摩中共怎样对付银行。
我沿途看见结婚的礼车来来去去,看见这里那里都有承办喜筵的馆子,悬灯结彩,贺客盈门,只是不准放鞭炮。眼看天变地变,他们赶快儿娶女嫁,了却心头一分牵挂。我想起“末日来临的时候,人们照样又吃又喝,又嫁又娶”。人行道旁,难民牵着小女孩行乞,对过往行人作揖哀求,我在沈阳秦皇岛见过许多,现在反应没那么强烈,只希望他们也遇见天使。
我们借用的洋房很坚固,地下室很深,看样子我们要准备忍受大炮轰击。不久,外围据点开始交火,天津塘沽之间的路切断了!我们各部门业务清闲,只有管军粮的王少校加倍忙碌,几乎每天都有野战部队上门领粮,每次都发生激烈的争吵。陈长捷真想久守,他规定每次只能发一个星期的主食,他的想法是,有战斗就有伤亡,各部队的人数就会减少,每个星期照实有的员额发粮,天津存粮就可以多支持一些日子,他要求部队长和补给单位“核实”。可是各部队领粮的单据上永远有那么多官兵,王少校质问他们:“你的兵难道一个也不死?一个也不逃?”对方回答他:“必死不死,幸生不生,别以为你在后方就能长命百岁!”伸手抚摸佩带的手枪,公然恐吓。起先王少校硬顶着,最后踪影不见,他了解战况,捏住分寸,再过两天,解放军进城,一了百了。
从来没有人为了弹药争多争少,那时候弹药不能变钱。白花花的大米纵然不是金子也是银子,部队长都想多控制一些粮食,兵凶战危,王少校公事公办也就罢了,何必挡他们财路?原来那时补给单位也有私心,他们也想尽量把粮食控制在自己手里,所以对陈长捷的规定热心执行。那时为了减少战时损失,也为了运补方便,军粮分散寄存在几家粮栈里,城池一旦失守,公粮不必报销,粮栈老板算是进了一批便宜货,他立刻把“成本”付给某一个人,收款人当然不是王少校,当然也不是联勤总部。那时部队长、补给单位、粮栈商人,他们彼此有默契,天津很快就会“沦陷”,鬼才相信你能守半载一年。
一月五日,天津保卫战开始,外围重要据点灰堆、北仓、东局子、张贵庄,纷纷失守。灰堆守军四千人,防守七个小时,好像“弹药堆积所”里堆的不是子弹,是“灰”。东局子像个赌场,开局坐庄后马上赔光。共军炮兵向城中射击,弹道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啸声,我们席地而卧,全身的神经接受震动,轻轻呼吸硝烟的气味。想起在北戴河抽签,抽到“昨日云,今朝雷,明晚霞”,签语灵验?这就是那“雷”了!
夜晚,东西南北都有信号弹冲天而起,报纸说共谍向炮兵指示目标,没说守军布线搜捕任何人。信号弹没法掩饰,发射信号弹的人又怎能掩藏,捉人应该容易,那时国军士气低落,谁也不想跟中共结怨,“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美国上将马歇尔来华调停国共冲突,助长了这种倾向,东北崩溃,人心悲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一天,市内出现共军的传单,报纸把传单的文句写入新闻,全登出来。变相为中共宣传!
一月十四日,共军对天津市区发起总攻,这时天津已是“剥了皮的橘子”。天津市地形狭长,北部防守的兵力强,南部防卫工事强,共军由中部攻入,将天津市斩为两段。以平津之战为题材,中国大陆摄制了剧情片,电影描述,守军司令官陈长捷一再使用无线电话呼救,上级总是告诉他“援军马上就到”,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援军,最后一次,陈长捷听到同样的答复,丢下听筒,哈哈狂笑,笑声凄厉。那时国军顾此失彼,上级常常用“援军马上就到”让下级望梅止渴,可是天津并没有演出这一幕,陈长捷知道不可能有援军,他从未倚赖援军解围。后来的报道说,陈长捷唯一的怨言是:傅作义一面命令他坚守,一面暗中和中共商谈“投降”。他怎会不知道“兵不厌诈”也包括对自己的部下?他被俘,大赦,事隔多年,见到傅作义,还说出怨言。
天津防守战役只打了二十九个小时。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早晨,枪声停止,我们躺在地下室里还不敢乱说乱动,同事中有位朱少校,他起来打背包。我很纳闷:你这是做什么!他有作战的经验,也有被俘的经验,他知道时候到了,我应该照着他的样子做,可是我没有那个智慧。然后,只听见地下室入口处有人喊叫:“出来!出来!缴枪不杀!”紧接着,咚咚咚一颗手榴弹从阶梯上滚下来,我们躺在地上睡成一排,我的位置最接近出口,手榴弹碰到我的大腿停住,我全身僵硬麻木,不能思想。我一手握住手榴弹,感觉手臂像烧透了的一根铁,通红,手榴弹有点软。叨天之幸,这颗手榴弹冷冷地停在那儿没有任何变化。那时共军用土法制造手榴弹,平均每四颗中有一颗哑火,我们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机会,大概我们中间有个人福大命大,我们都沾了他的光。以后许多年,我每次想起这段奇遇浑身冰冷,又是一个“最危险的时候”!我常常梦见像踢足球一样踢一颗手榴弹,它飞出去,又折回来,还是在我们面前爆炸了,我们彼此相看,个个好比风化了的石像,一张脸坑坑洼洼,面目模糊不清。
不久,房主人的管家走下来,他说解放军已经知道我们是后勤人员,没有武器,欢迎我们上去迎接解放。朱少校立刻穿上大衣,背起背包,踏上阶梯。有一位姓富的中尉,毫不迟疑,他也穿上大衣,背起背包,跟在后面。他年轻单纯,未经世故,但是他知道跟定一个人,一个年长厚道、人生经验丰富的人,有样学样。朱少校并未教他怎样做,他自动模仿,只做不问。事后证明他做对了。
我们蛰伏在地下室里,不知道昨夜快雪初晴,冬天毕竟是冬天,地下室有暖气,院子里只有寒风,这温差教人怎么适应。我们在解放军军官指挥下,十几个人踏着残雪,排成横队,一律不准行动,人人羡慕朱少校有先见之明。军官声明优待俘虏,我们要求回地下室取大衣,或者请解放军战士代取大衣,得到的回答是:“你们的行李原封不动存在地下室里,等你们受训完毕再来拿走。”
我一点也不怨朱少校,我已经知道,你在最紧要的关头总是最孤独。天不绝我,我们的何军械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只有他还可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多么好的孩子!他回到地下室,给他父亲取来大衣。正好我和何军械官并肩站立,趁势请求他再跑一趟把我的大衣也取来,说时迟那时快,当这位小朋友抱着厚重的皮大衣登上地面的时候,我们也在解放军的押送下整队出发,我们都是滚动的石头,身不由己,何军械官频频回首,他急得脸色蜡黄,唯恐丢失了孩子,孩子很能干,一路小跑追上来。我接过大衣,悲喜交集,那是阳历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五日,阴历腊月,节气在小寒和大寒之间,没有这件大衣我怎么挺得住,我到底不是石头!我多么感激这位姓何的小朋友。
正是这天,我成了“蒋匪军”的被俘官兵。我本是冒名顶替的一个上尉,如果是马克·吐温,他会说:“不知道那天被俘的究竟是不是山东临沂的王鼎钧,也不知道今天写自传的究竟是不是河北徐水的王鹤霄。”我可没有那份俏皮轻松,中共的官方资料说,解放天津,“全歼”守军十三万人。“歼”的意思是“杀尽”,从那一天起,我们已是死人,是虽生犹死的人,是该死没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