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二日下午十时,张道藩先生逝世,享年七十二岁。
我在回想六十年代生命痕迹的时候,从《文讯》月刊上读到一位年轻学者的文章,他说张道藩的文艺工作受到军方抵制(大意如此)。从来没人谈过这些是是非非,他怎么会知道?
国民政府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迁到台北的,一九五○年,张道藩奉命成立“中国文艺协会”,领导文艺工作,配合国策,反共抗俄。
那时台湾守军面临物质上和精神上的种种困难,一九五一年,国军展开“克难运动”,激励士气,各军以竞赛的方式选拔“克难英雄”,到台北接受表扬。
政府接待克难英雄,规格很高,蒋介石亲自召见,“行政院长”陈诚设宴款待,“总政治部”发动社会各界举行盛大的欢迎会,一连多天都是报纸上的头条新闻。
“中国文艺协会”没有赶上形势。
“总政治部”通知“中国文艺协会”,前线官兵爱读文学作品,心目中有很多偶像,请知名的作家都参加欢宴,“每位英雄旁边坐一位作家”。那时候谁是前线官兵的文学偶像呢?“总政治部”没说,可是我们都知道,张秀亚、徐钟佩、潘琦君、钟梅音,还有罗兰,都是女性作家。
张道藩亲自出席了这次宴会,赵友培还作一首《克难英雄颂》当场朗诵。可是在“总政治部”看来,“文协”会员怎么来的这么少?女作家尤其“该来的都没来!”“每位英雄旁边坐一位作家”,构想大为逊色。何况作家向来不守时,“七点钟开会,八点钟到齐”,距离军中的期待太远了。“总政治部”一位副主任在场主持,他发了脾气,说话很重,完全没给张道藩留一点面子。
“文协”会员的行动跟军队的期待有距离,政工长官待人接物也跟“文协”的期待有距离,“文协”对总干事没有深入动员作了检讨,“总政治部”呢?有没有对这位副主任的作风提出纠正?如果有,我不会知道,可是如果有,以后某些事情应该不会发生。
几个月后,“总政治部”成立“中国美术家协会”,正是那位副主任兼任会长,他把“中国文艺协会”美术委员会的成员都拉过去,我看到这个会自己编印的会史,坦然承认“中国美术协会原为中国文艺协会下之美术委员会,一九五一年扩大改组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委员会可以发展为“中国美术家协会”,音乐委员会也可以发展为“中国音乐家协会”,文学电影舞蹈都可以比照办理,“文协”的结局岂不是五马分尸?
在“文协”诸公看来,“文协”随时可以解散,也可以易主,只消总裁一句话。党的广播事业和电影事业,张道藩担任首长,总裁指示交出去,马上乖乖地交出去了,现在总裁连咳嗽一声也没有啊。于是发生了一件“意外”,蒋介石召见“文协”五位常务理事,垂询工作情形,“文协”二把手陈纪滢当场提出问题:“文艺工作到底由谁领导?”他要求蒋公明白指示,大家也好有个遵循。蒋公立刻回答:“由道藩同志领导”。
据说陈纪老这一问,出乎张道藩的意料之外,可是“总政治部”会怎样评估?这一问,问出来三分天下,“中国文协会”管社会,“青年救国团”管学校,“总政治部”管军中。“青年写作协会”因此成立,国军文艺运动也由此伏脉。
也许因为有此一问,蒋经国终身不沾文艺活动,他执政以后,放下身段,上山下海,走进监狱慰问服刑的人,他可曾到文艺大会现身说话?直到一九七八年,陈若曦得到“吴三连文艺奖”,他去颁奖,为的是招引陈若曦回台湾。
还有更“引人入胜”的佳话轶闻,金门国军选拔战斗英雄,女性政工干部二人入选,新闻界称之为花木兰。总政治部安排两位女英雄到台北“渡假”,邀请张道藩也邀请蒋碧薇参加宴会。蒋碧薇本来嫁给大画家徐悲鸿,后来离婚,来台后和张道藩赋同居之爱,两人从来不曾“成双”出外应酬,但是“总政治部”给两人单独发了请柬。
据《中华日报》的独家报道说,酒席筵前,两位花木兰和蒋碧薇甚是投缘,气氛融洽,一位同席的“人士”对蒋碧薇说:“你没有女儿,收她俩做干女儿吧。”两位花木兰何等乖巧,立刻跪下磕头叫干爸干妈。新闻报道说,张道藩“又喜又窘”,第二天,干爸干妈带着干女儿吃馆子、买见面礼。
这是张道藩极不愿意发生的事情,有时候,新闻报道说他和“夫人”一同看画展,他总要依管道向报社表示纠正。有一次,他和蒋碧薇一同走出“中广”,有一个记者迎面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张指着那位记者大声喝问:“他是哪家报社的?告诉他不要发表!不要发表!”
一九五五年又发生“民族舞蹈”一案,有人检举,“文协”主办的舞蹈节目中演出苏俄舞蹈。这一疑案直接造成张道藩主持的“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停办,间接造成“反共文学”的工作中断。
“总政治部”策划的文艺活动,道公未再参加,他派赵友培代表出席。他的工作团队逐渐瓦解,虞君质曾受“匪谍”牵连,政治上有瑕疵,李辰冬到新加坡去教书,王蓝的名气够,但是资历浅,算来算去,只有把赵友培推上前线。既是代表张道藩而来,主人必须高规格接待,“文协”对军中文艺运动也极力配合,精英尽出,但友老并非身段柔软处世圆融的肆应之才,很难完全弥补道公缺席的遗憾,也未能给自己增长善缘。
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二日道公出殡,“十九个文艺团体”联合公祭,祭文中提到道公亲自写反共歌曲。唉,这件事不说也罢!算来那是一九五三年的事了,他刚刚做了“立法院长”,有一次,他召集“小说组”学员茶叙,邀请罗家伦讲话。道公表示,现在需要反共歌曲,他要亲自动手倡导,他已经改编了明人的一首民谣。他站起来大声朗诵:
老天爷你年纪大
耳又聋来眼又瞎
看不见人听不见话
杀人的共匪为何不垮
大陆同胞活活的饿煞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
孩子们我虽然年纪大
耳还没有聋眼也没有瞎
我还看得见人听得见话
那杀人放火的不会永享荣华
那善良的人们不会完全饿煞
孩子们瞧着吧万恶的共匪一定垮
罗家伦马上说,明朝的那首民歌原是咒诅崇祯皇帝的,无形中同情李自成造反,天下后世已经把“老天爷”和“皇帝”并而为一,对道公隐然有劝阻之意。我很接受罗先生的看法,但是道公说,他用改写后的歌词反映大陆同胞的痛苦和悲愤,反共的情绪强烈,他希望大家“照着我的理解来理解”。
道公把歌词寄到美国,请赵元任作曲,久久没有回音。他没想到“没有回音”可能是某种讯号,就近改请刘韵章作曲,“中广”公司台湾台于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一日播出。
谁料这个新版本并未流行,“原版本”却趁此机会“出土”:
老天爷你年纪大,
耳又聋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
杀人放火的享尽荣华,
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
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
人心微妙,好像在“老天爷”和“老总统”之间有了联想,于是警总下令查禁,我看见新闻局汇编出版的查禁歌曲目录,其中有一首《老天爷》,作者的名字赫然写着“张道藩”。
再说下去,就要说到我混饭吃的“中国广播公司”。
一九四九年,“中广”奉令加强对中国大陆播音,使用“自由中国之声”名义。
一九五○年,“自由中国之声”节目由国民党中央党部第六组督导。
一九五一年,情报机构建议使用“中央广播电台”名义播音,这是训政时期党营广播的名称,据说“大陆同胞十分怀念”。
这年在“中广”节目部内成立大陆广播组,由中央党部第六组派员主持,作家钟雷、黎中天、吴引漱参加撰稿。
一九五三年六月,大陆广播部成立,由新公园迁往仁爱路三段“中广”大楼办公,陈建中以中央党部第六组主任之尊兼领,对内称大陆广播部,以“中广”名义争取美援、接受政府补助、使用“中广”办公大楼,对外称为“中央广播电台”,脱离国民党节制,纳入情报系统。尽人皆知,情报系统的首脑是蒋经国,他的公开职务就是总政治部主任。
名义上的大陆广播部,实际上独立为“中央广播电台”,“中广”须将大批人员、土地和工程设备移交,包括大安发音室,民雄新发射机,沿途微波站,郊区收音台。这么多的财产移转,乃是公司一等一的大事,必须由董事会通过。那时张道藩还是董事长,开会担任主席,那时总经理董显光任“驻日大使”,曾虚白代总经理,他第一个提出反对,他说“中广”的对大陆广播,已在东西双方“冷战”的战场上成为劲旅,董事长张道藩、总经理董显光费尽心血,现在我们的责任是保护公司资产,增加公司资产,怎么能把这么大一笔资产拱手让人!他的理由无可辩驳。
可是第二天,“中广”董事会召开紧急会议,通过了“中央电台独立”,有关财产全部移交。
一九五四年五月,“中央台”正式成立。之前两个月,曾虚白辞职,之后一个月,梁寒操继任董事长,魏景蒙继任总经理。
曾先生是国民党改造委员会的委员,兼第四组主任,一颗跃升的政治明星,离开“中广”以后也离开了仕途,终身著述教学。有人喟然叹曰:曾虚白他老人家怎么看不开,那时悠悠众口,把天下为公添足而成“天下为公子”,把青年归主添足而成“青年归主任”,整个国家在人家手上,区区大陆广播何足道哉,还不是爱放进哪个口袋就放进哪个口袋!
“中广”开董事会的时候,张道藩遵守会议规范,完全中立。情报人员的字典没有“中立”一词,他们经常引用耶稣的话:“不与我聚敛的,就是与我分散的。”
“中央电台”庆祝开播“半”周年,典礼盛大铺张,政要云集。电台邀请张道藩这位“贵宾”第一个上台致词,他历数他和董显光怎样创始、怎样扩充、怎样发展了对大陆广播,反客为主,没让一尺一寸,中央六组大员准备的演讲稿无法使用。当然,第二天看报,六组的说法字字句句,开天辟地,道公说的话一笔带过。有人喟然叹曰:道公怎么没读乔治奥威尔的话:“谁掌握现在,谁就掌握过去;谁掌握过去,谁就掌握将来。”
一九六八年四月六日下午一点三十分,道公在寓所昏倒,跌伤头部,神志昏迷,医师来家诊治,建议立刻住院。那时国际知名的脑外科专家施纯仁医师在三军总医院挂牌,“非军人”住三军总医院必须由“国防部长”(参谋总长?)批准,那天是星期六,有权核批的人不在办公室里,幕僚到处联络,错过了“黄金时间”。
施医师对病情悲观,他说简直没有痊愈的可能。下午九时开刀,手术完成以后,道公没有再清醒过来。
听说道公生病,我赶到医院探望,当时没弄清楚病房号码,进门先问柜台,他竟不知道张道藩是谁。医生禁止亲友探访,护士在病房门口准备了签名簿,我们只能签名。我天天去打听消息,只看见签名的人天天减少,推测道公凶多吉少。
六月十五日,治丧会在“立法院”交谊厅开会,治丧委员八百四十三人,我也有一个名字,出席人数大约一半,会议由严家淦“副总统”主持,一切都有成规可循,会议进行顺利。“立法委员”许绍棣突然提案:“筹措遗属生活教育费”,他强调道公清廉,家无余财。方治立即上台发言,语调悲愤,他说道公一生尽瘁党国,党国应该照顾他的家属,治丧会倘若发起捐款,那是党国的耻辱,也是对张道公的侮辱!这两个人对道公未能立即住进贵族医院“中心诊所”急救似乎耿耿于怀,募捐云云大概是一种发泄的方式吧。
“立法委员”吴延环出面打消了许绍棣的提案,他是张道藩的妹夫,带领道公法国籍的夫人淑媛女士,独生女丽莲小姐,胞弟张宣泽先生,四人一同登台婉谢,声明生活费教育费都没有问题。随后“立法委员”程沧波提议,推举蒋经国、谷正纲、谷凤翔、徐柏园、胡健中五人筹划“如何纪念道藩先生对文化事业的伟大贡献”,圆滑收场。这也仅仅止于提案而已,没有任何迹象可以实行。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近门口,散会时我站在门里,仔细看那些大老鱼贯出场,我要看国民党即将离散的繁华。我一时出神,忘了这是很不礼貌的举动,有人被我看得眼神散乱,很不自在。那些人都比张道公长寿,王云五活到九十一岁,张宝树活到八十七岁,梁寒操活到七十六岁,郑彦棻活到八十八岁,谷凤翔一九八八年才逝世。
道公做“立法院长”九年,经常在派系倾轧中、在领袖的意志和委员的意气夹缝中工作,主持院会七五一次,通过议案五九四件,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常常连夜失眠,医药无效。他能把最不喜欢做的事做得最好,所以九年内辞职十五次,蒋公一律慰留,他也一再放弃最后防线。蒋公知人善任,知道他有“死而后已”的天性,任其油尽灯干,几乎可以说,道公的遭际和陈布雷相同。
文坛诸君子都说,道公和吴稚晖、胡适之一样,死得其时。倘若久病在床,他没有钱可以应付那么大的花费,国民党中央委员到期改选,他势必失去常务委员的职衔,也就失去党的照顾和社会的关怀,蒋公也老了,准备交班,道公和接班人的关系并非很融洽,长此下去,他怎样维持个人的尊严?万一变成植物人,那就更不堪设想了!大家相顾嗟叹一番。
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二日上午,道公的丧礼在台北市立殡仪馆举行。殡仪馆大厅站满了人,蒋经国没有出现,王昇名在治丧委员前列,他只送来挽轴挽联。致祭的单位川流不息,没有军中文艺运动委员会,“文协”设了一个项目:“十九个全国性文艺团体联合公祭”,并未列出这十九个团体的名称,勉强掩饰过去。军方办的报纸也只当做一般新闻处理,没有以社论或专论表示悼念。
蒋介石总统亲临致祭,我第一次站得离他这么近。他在例行的仪式之后,注视遗像,叹了一口气。当时张府的女公子在供桌旁答礼,张夫人在帷幕后守灵,蒋公跟张府的女公子握手,转身离去,法国籍的张夫人经人提醒,从帷幕后面追到大门口蒋公座车之旁,见了一面。
几辆大客车把一部分人载到阳明山墓地,墓碑刻着“中华民国文艺斗士张道藩之墓”。焚香行礼,诵启灵文,“清城郁郁,白草芊芊,扬辉六月,永照牛眠。”棺木下葬落地,人群散去,最后剩下罗学濂、邢光祖和我,看工人覆土。这时三人开始流泪,邢光祖下泪最多。
诸事完毕,张夫人离开台湾,她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把结婚证书交给“文协”。是的,这个文件对她没有用处了!证书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文句简单,道公用中文签名,夫人用法文签名,后面两位证人,记得其中一人是谢寿康。婚书自创一格,想见二十年代中国留学生的维新气概。
毕竟是“文艺”协会,最后还得来个高潮。
一九七二年,蒋经国出任“行政院长”。一九七五年,蒋介石逝世。日月如梭,说着说着来到一九七七年,我出国的前一年。
这年“文协”大会改选理事,小说组学长张云家投入竞选,开会之前,他请我们十几个同学饮茶,商讨如何组织拉票。军中作家罗盘后到,他听了云家的计划之后透露上级指示,凡是有“文协”会员身份的军中作家一律出席大会,中南部的会员由公家包租游览车北上,大家依照上级规划的名单选举理事,彻底改变“文协”的结构。
我想起一九五一年之事,“总政治部”挖走“文协”的美术委员会,另立“中国美术协会”,陈纪滢当面问蒋公文艺运动由谁领导,“文协”得以瓦全。二十六年后,老皇驾崩,新皇万岁,军方用心,伏脉千里。我当场劝云家兄放弃竞选,并且表示我不去开会。
“文协”开会会员出席的人数一向低于百分之五十,投票的意愿也低,军中作家有备而来,立即掌握了选举。陈纪滢、赵友培这两个老理事根深蒂固,还是当选了,“文协”自成立以来,延请一些德高望重的作家、艺术家进入理事会,这些人不过问会务,也不常参加活动,他们象征“文协”的广阔包罗,这一次都落选了。
“文协”的灵魂人物是常务理事,他们轮流主持会务,没有理事长。新任理事三分之二是军中作家,未来的常务理事从这些人中间产生,军权代替党权,“全国性文艺团体”的假象也消失了。会后陈纪滢、王蓝一同晋见“总政治部”主任王昇,王上将表示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既然当家的人“不知道”,那就好办了。中央党部副秘书长秦孝仪出面劝说,军中作家纷纷退让,“文协”再把落选的老前辈补上。
回忆录最好如周弃子的诗:“我论时贤无美刺,直将本事入诗篇。”但议论成习的人要想完全戒除也难,我认为道公做“立法院长”很成功,然而成功也就是失败,借用莎士比亚的譬喻:“驮了黄金的驴子”。他领导文艺运动是失败的,但失败也就是成功,他不过是一名文艺斗士而已,斗士独善其身,倘若“文协”在一九五一年遭到肢解,那就有人想兼善天下,五十年代也许出现文艺沙皇。
道公的宏志大愿是办一座文艺大学,后来求其次,想成立一座文艺图书馆。有人提醒他,要办就趁着做“立法院长”的时候办,他说那样岂不成了利用职权?他要等卸任以后再办。那人说,卸任以后恐怕就办不成了,道公认为某人某人都答应到了时候支持他,这些人都是可靠的朋友。他好不容易把“立法院长”辞掉,再去找这些人旧话重提,这些人都一个一个顾而言他,这位天真的老人家居然大受刺激,生命失去了重心。
张道公和夫人团聚,和情人分手,蒋碧薇出版回忆录《我与道藩》,公布两人当年的恋情,毁坏了这位志士端正严肃的形象,有人说,这本书把张道藩气死了,这话过甚其词。道公当然不希望蒋碧薇“爆料”,曾经托人劝阻,那人对蒋说,张道藩的寿命也来日无多了,你等他身后再出书吧。蒋碧薇的回答是:“黄泉路上无老少,也许我比他早死。”
眼见蒋碧薇箭在弦上,张道藩上阳明山晋见蒋介石,坦承“私生活出了问题”。据说蒋介石立即表示:“人人都有私生活,我也有。”张道藩听了,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下山回来,脸色好看多了。
蒋碧薇在台湾师范学院教书,文坛后学尊称她为蒋老师,她手上握有张道公当年写给她的情书,数量很多,“蒋老师”把那些情书严密收藏起来,不让道公看见。那些信都是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写的,道公已是党国闻达之士,居然还有这样的私情!“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他追求儒家的完整,那些信是他的心病。
一九五三年,道公找我记录他的口述自传,那时也是“国难当头”,他怎会有这番闲心?我有一个感觉,他可能希望借故取回那些信。赵友培老师向我暗示:“不但要跟张先生好好相处,也要跟蒋老师好好相处。”但是“蒋老师”岂是容易“好好相处”的人?说不尽的惭愧,我根本没有那个本事。
蒋碧薇出版《我与道藩》,可以说是张道公最不如意的一件事,他怎知道他在海峡两岸名垂不朽,竟是靠他跟蒋碧薇的爱情佳话!他当年讳莫如深,而今却由名记者潘宁东编成广播剧,在他领导过的“中广”公司制作播出,然后写成小说,畅销两岸三地,还可能拍成电影。他也曾竭尽心力立德立功,今人竟等闲视之,有人还做了负面的解释。
《我与道藩》由章君谷执笔,他是小说家,长于“代言”,文笔精彩,可读性高,张蒋之爱受人称道,章君谷功劳很大。章君谷说,他也没看见那些情书,两人通信的那一部分,蒋碧薇自己整理嵌入,可见蒋用心之深。
道公晚年病中,赵友培教授长在左右,友老整理道公的口述资料,写成《文坛先进张道公》一稿,交《中华日报》连载。出版时,《中华日报》的楚崧秋社长认为,“道公”只是一时一地的称谓,一本有价值的书流传久远,异时异地的读者就觉得隔阂,依照他的主张,书名改成《文坛先进张道藩》。这本书在序文中声明:“不谈政治,不谈爱情”,只谈道公的文艺工作,内容专精,可以稍补道公的遗憾。
前不久接到台南国家文学馆游淑静副馆长(已离职,现任职文建会)来信,她说文史家张锦郎捐了一批文件,其中有张道藩自传的手抄原稿(局部),问我是否能说出此稿来历。据闻蒋碧薇过世的时候,家中东西没人收拾,书籍文件形同弃置,那一部分手抄的稿本是从地上捡到的。那么道公当年写的情书而今安在?怎么一直没听到有人提起?
道公有写日记的习惯,他的五册日记也不知去向。日记放在他在阳明山的研究室,一位“与道公关系亲近的某委员”,带着“两个穿中山装的人”,向张夫人讨取研究室的钥匙。“日记”莫非落入他们之手?他们又要这个做什么?某委员也作古了!天上地下,魂魄相逢,或者会有一番交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