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文学论战”是七十年代台湾文学版图的地标,我决心不沾锅,可是仍然卷入旋涡。
对乡土文学,我的感受是本省籍同胞要说话,他们壮大了,多年来蓄积了许多意见要自己说出来,本土政论家还没有成熟,小说家出类拔萃了,于是先用小说代言。
在我看来,王拓、陈映真、黄春明、杨青矗、王祯和、郑清文、宋泽莱、曾心仪、洪醒夫这些人的小说都写得很好,“本土意识”高涨是可以接受的,面对当下疾苦,他们心中没有“此善于彼”或“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格言,也是可以谅解的。
台湾在“平时和战时的矛盾”里出现许多新的文学题材,需要有文学作品来表现,从“乡土文学”中可以看见本省籍作家的角度和视野,他们当然和外省籍作家有差别,就文学论文学,这些差别应该是受欢迎的。身为小说读者,我更期待外省作家也有作品提出他们对现况的反映。
可是“一代正宗才力薄”,那些众人瞩目的小说家大都改了行,放弃了创作,或者指指点点希望别人照着他们的是非标准来创作,说个比喻,他们由工人升格为监工或包商了,真正的文学创作何能由别人代替?这种现象我曾在作家的小型集会里提出批评。
会后有一个人约我见面,这人号称文坛的“新当权派”,有一番抱负,他说他要约一些作家深入农村渔村,搜集写作资料,推出“我们的乡土文学”。他对国民政府在台湾的政绩有信心,生产线上的劳苦大众并不像某些乡土小说写得那样阴沉绝望。我告诉他,台湾省政府新闻处经常邀请作家写“省政文学”,出版丛书,你先把过去的成果找来看看。我说你对政绩有信心,我对作家没有信心,有人批评某些作家不爱台湾,错了,他们一直爱台湾,可是已经不爱文学。
后来听说果然有一组作家下乡去了,也听说他们回来了,可是没有听说他们交出什么样的作品。
“乡土小说”对负面现象有兴趣,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七十年代文网松弛,大家对小说尤其漫不经心。一九六三年,联合副刊因为“一艘船在大海里漂了很久很久,最后漂到一个孤岛上,金银财宝慢慢用完,生活陷于困境之中”,形成文艺界的重大事件。七十年代,江彤晞写了一篇小说,背景也放在海岛上,他写海岛现代化以后,一个痴呆的老渔夫(他也曾经是一个船长)和他的船都成为历史的残件遗迹,列为观光客“参观”的一个项目,他本人在地层下陷的预感中凄凉死去。我却没听见有人对这篇小说有过一句闲言,“政治正确”的文坛名流符兆祥总结那段时期的小说成就,编了一套选集,他把这篇小说收进去,使人眼界一宽。
还有一个例子。我在《中国时报》地方版写不具名的小方块,要求公务人员“牺牲享受、享受牺牲”,我的意思是先苦后甜,先耕耘后收获。《中国时报》的一位主笔看中了这八个字,他在社论中告诉党政核心分子:“现在最应该牺牲享受的是你们,因为将来最有资格享受牺牲的也是你们。”蒋经国的幕僚也看中了这八个字,写进文告当做口号,以蒋氏的地位,他的调子应该拔高,他把“享受牺牲”解释为“牺牲”的本身就是道德上的快乐。没过多久,台大的颜元叔教授发表文章,他以犀利无比的文笔把蒋氏版本的“享受牺牲”狠狠地挖苦了一番,他差一点没说出来这是骗局。他写了,报纸也登了,这可是踩虎尾捋虎须哪,可是“老虎”没有任何反应。那时蒋经国说一句话抵七千句,他的嘉言照例有人引用复述,惟有这八个字却从此消失了。
乡土文学的小说明星升起以后,随着出现理论诠释,我读了几篇,开始觉得不安,他们怎么不谈小说艺术,怎么专谈小说中反映的社会病态,他们怎么采取马列主义的观点,检视台湾二十年来的经济发展,有时还使用中共的词汇。冷战二十年,美国动员学术界的力量破解“共产符咒”,指出“马克思的学说已经落伍”,对资本主义的出路重新作出设计,乡土文学的理论家怎么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乡土文学何苦往三十年代的阴影里钻。小说这玩意儿,在很大的程度上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你把乡土文学说成什么玩意了?
自一九五○年以来,情报治安机关致力消灭共产党思想的影响,处处设防,时时消毒,自以为台湾是“世间惟一的干净土”,乡土文学的理论使他们大吃一惊,怎么“人间犹有未烧书”!
自一九五三年以来,国民政府推出一个又一个经济计划,国民所得年年增加,中国大陆的人民大众则陷入严重的贫困,隔海比赛,国民党人自认为是赢家。乡土文学的理论一出,二十年努力全是负数,我听见一位党官自叹:“在‘他们’眼里,‘我们’原来是这副德行!”
一九七七年八月,小说作家、新闻学者彭歌发表论文《不谈人性何有文学?》,对乡土文学提出批驳,代表了相反的看法。紧接着诗人、文学教授余光中发表杂文《狼来了》,反映了外省籍反共人士的惊慌。在我看来,这两人都是文坛清流,一向与“八股”切割,他们的代表性是很自然的。后来知道,这两篇文章并无官方授意,他们是在一位作家请客的席上谈论现象,引起动机,请客的主人原是“本土”作家!
这两篇文章点燃了一桶火药,乡土文学得到了切入点,迅速扩大战场。彭歌本来是个“单干户”,军方欣赏他的“义举”,打算顺应形势,添风助火。政战系统对“工农兵”文学深有戒心,以乡土文学小说家的才能,如果挑战军人天职,揭露军中矛盾,扩大厌战心理,军中推行的政战教育可能前功尽弃。乡土文学的理论家矢言他们从未以“工农兵文学”为标题,确实没有,奈何有人提过乡土文学的题材可以扩大到“社会其他方面”,引起某些人的戒备。
我那时还是《中国时报》主笔,那时幼狮文化公司期刊部的负责人痖弦出国进修,我去替他守摊子,照顾救国团创办的四个杂志,别人认为我总还有点用处。终于有一位资深作家来找我,他和军方关系密切,军方的影响力正不断增加(王昇日日升),他也成了文坛人士口中的新当权派,他在笑谈中也说自己是“台湾一霸”。
他问我对乡土文学论争的看法,我说自政府迁台以来,本省外省之间从未发生这样大的争执,此事非同小可。我说经国先生尊崇本土,倾听台籍人士发言,拉拢弥缝惟恐不及,乡土论战可能加深地域鸿沟,有一天政府追究责任,谁也承受不起,你老兄有什么免死金牌,亮出来给兄弟看看。他矢言大家都是自发自动。我说既然自发自动,我就不发不动,我是老牛破车,引擎熄火。
他怫然不悦,还是耐着性子提出“大义”来号召,我说这等事自发自动就是轻举妄动,时报的事你要找董事长余纪忠,幼狮的事你要找救国团的执行长宋时选,他们点头我才好办。“为何不在职务以外,自己以作家的身份独立发言呢?”那也要当局发布一个宣言,或者主持一次座谈,堂堂正正宣布政策,我再响应。他未赞一词,起身告辞。
几天以后,有人打电话给我,说是某某杂志邀请作家开会,我依约前往,那地方不像会议室,台上有讲桌,台下一排一排座位,像是上课的地方。“新当权派”的那一霸也来了,他安排我坐在第一排,他自己去坐最后一排,第一排只坐了我一个人,后面第二排起全是空位,大约七八排以后才坐了二十几个人,我坐在那里周身都不舒服。
然后台上来了一位军人,他穿着军便服,没戴符号领章,看不出军种和官阶。然后有一个作家上来说话,讲了一些什么福利之类,他也没介绍旁边站立的军人是谁,就下台去了。那位军人自动站到台中央讲话,他只说了一句:“乡土文学的事情你们注意一下。”注意和谐?注意压制?语焉不详,径自扬长而去,会议就散了,全部过程大概十分钟。“新当权派”走过来问我:“你听见了吧?”我问他:“听见了什么?”再无交集,各走各的路回家。
我很反感,但是我仍然得郑重报告老板,我参加了这样一个“会议”。救国团宋执行长恂恂如牧师,他的回应是:“大家骂来骂去,没什么意思!”理性的讨论才有意思?还是根本不必参与?“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宋先生已内定要做台湾省党部主任,他要的是人和,我据以作出解读。
《中国时报》编辑部在一层大楼内联合作业,各部门之间没有隔间,余董事长来编辑部的时候总是站着走来走去,举手投足都是指示,“眼波才动被人猜”,他听了我的报告,向我挥了一下手,走开了。算了吧,别理他?你看着办好了?“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余老板行事风格特殊,蒋经国是他惟一的后台,他却十分轻视政战人马(所有跟政工系统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只有余先生圣眷日隆,事业蒸蒸日上)。何况以这样层级的人物、用这样的方式、向他传递这样的讯息,他不屑理会,我也作出自己的解读。
我自己能否在职位之外,以作家的身份参战呢,我到中央党部谒见一位副秘书长探听口气,他说“现在只能团结,不能分裂”。我该怎样解读这句话呢,如果乡土文学是在搞分裂,批判它就是维持团结,如果批判乡土文学足以造成分裂,隐忍包容就是维持团结。我察言观色,斟酌再四,不论党团显然都对新当权派的活动没有兴趣。
依不成文的“伙计守则”,我不能抬出老板来做挡箭牌,我只能把一切藏在心里,自己承担“新当权派”的压力,如果发生后果,我也得自己为自己的解读负责。这件事我想我是得罪了他们。
论战期间,双方都举行座谈会鼓潮造势,双方都广发英雄帖,我不参加,我坐在办公室里仔细读他们的新闻。批判乡土的座谈会未见“乡土作家”出席,支持乡土的座谈会,彭歌和王文兴都到场,新闻报道说,彭歌、王文兴发言的时候,听众喧哗鼓噪,淹没了他们的声音,乡土派人士抓住麦克风长篇演说,然后把麦克风直接传给自己人,封杀反面的意见,彭歌愤而退席。我那时尚未听说“不对称战争”,我惋惜这种作风难成大器。后来“立法委员”朱高正大闹“立法院”,他跳上议事桌,踢掉麦克风,以少胜多,转弱为强,也许是跟这里一脉相承,发扬光大。
我的定力有限,还是忍不住写了一篇短文,我说乡土文学的作家、评论家如果对政治有异议、有抱负,还是去办政论杂志吧,去竞选县市长县市议员吧,大鸣大放说个痛快。这是一个互相猜疑的时代,何况国民党“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政治上的异议通过文学创作的手法来图解,容易升高当局对所有文艺作品的敏感,增加作家处境的艰难。今天看有关论述,没见有人提到我这篇短文,言语造作必有业果,我总怀疑有几句话印在某几个人的心上,他们撤出文学阵地,投入美丽岛事件。
我定力有限,还是在茶余酒后别人议论纷纭的时候难以缄默。记得旧金山州立大学名教授许芥昱访问台湾,“纯文学出版社”创办人名作家林海音设宴招待,我有机会见识到许氏那一把有名的山羊胡子。席间无可避免地触及这个热门话题,我说乡土文学实际上是一种民怨,现在党政机构作风腐化,民怨很深。我说一九七七年的国民党和一九五○年不同,那时他们念念“离此一步、即无死所”,今天他们都在阳明山买好了墓地,当年中央改造委员谦恭下士,今天一个干事目中无人。我说民怨的发泄不会到此为止,今天我们觉得王拓太过分,将来有一天会说还是王拓不错。主人有些着急了,高声问怎么办,我说我只有祷告,大家一笑而罢。远来的贵宾掏出刚刚收到的一叠名片,翻看我的名字。
论战期间,乡土作家都面色严肃,望之俨然,我没有办法对他们说什么,但是我知道怎样把意见传给他们,“传话”是人的天性。我惋惜乡土文学的理论没有自己的语言,现代主义理论家有全套语言,国民党的理论家有半套语言,乡土文学理论家没有(那时候还没有)。语言不是自动步枪,谁都可以拿来用,语言好比制服,“他们”穿了,“咱们”不能再穿。我说论战发生前,乡土文学理论如此诠释自己人的作品,倒很像是警备总部的构陷,小说家们居然没有人立即郑重否认,以致理论和作品绑在一起。(后来胡秋原、徐复观、尉天聪几位大家出面辩解,对他们很有帮助,但是这时双方攻守互有奇正。恩怨纠结已深,难以刹住战车。)
我说文学作品的价值还是要看它含有多大的艺术成分,单单强调意识如何正确,题材如何真实,无法说服读者大众,五十年代的反共文学殷鉴不远。我说艺术“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陈映真、黄春明自有千秋,如果完全依附一时政策,政策成功了,作品固然报废,政策失败了,作品也殉葬。国民党人和本土作家都宣示热爱台湾,我完全相信,可是谁热爱文学?我觉得十分悲凉。
我也有一些话传给批判者,我说乡土文学是国民政府三十年语文教育的成果,可以列入政绩。我说教数学,你教大代数他学到大代数,你教微积分他会微积分,教文学,你教写实主义他学会浪漫主义,你教三民主义他学会存在主义,可是没有教育,你什么也没有!“要是被敌人利用了怎么办?”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些诗都曾被政治利用,“富人要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也曾被政治利用,你难道从此开除白居易、杜甫、郑板桥和耶稣?国民党也利用过陈胜、吴广、洪秀全啊。
我说话太多,七十年代我染上饶舌的坏习惯,我想不沾锅,实际上每一面锅都沾了,沾一下掉一块皮,我把每一边都得罪了,你选边站才有朋友。
一九七八年一月,王昇上将在国军文艺大会发表演说,正式对乡土文学拍板定性,那是我最后一次参加这个盛会,九月我就出国了。他的演说很精彩,他说“纯正的乡土文学没什么不对”,爱乡土是人的自然感情,乡土之爱扩大了就是国家民族之爱,“我们基本上应该团结乡土”。散会时我特地朝“新当权派”望了一眼,他眼皮沉沉下垂,好像打了通宵麻将没有和牌。
那年代,蒋经国说话一句抵七千句,王大将说话一句抵六千句,他说“团结乡土”,批判的文章立刻绝迹,乡土文学的支持者认为得胜了,其实王昇对乡土文学仅仅作了有条件的支持,当时乡土文学的主流样板并不符合他的条件。我揣度他们高层内部有过讨论,“党”的意见占了上风,“只能团结不能分裂!”王大将的演说使我想起新约里的彼拉多:“我在众人面前洗手,使这罪不归于我。”
《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以“发展报道文学”为宗旨,刊出许多文章,不啻是乡土文学的异军。这一招,联合报不能使用,高信疆在战术上绝对正确,余老板是九段高手,他支持高信疆,挡住警总的压力,向本土布下一颗棋子,亦有其战略上的意义。
论战平息后,王大将座前有一次座谈,座中有人批判副刊中的分离主义倾向,隐有所指。座谈是按次序一个个发言,谁也不能缄默,轮到我,我决心表明态度,以免裹入那种上纲上线的论述。我说今天政策决定了传播工具商业化,我们在报刊工作都是政策的动物,老板只对销路有兴趣,他的声望地位前途都建筑在销路的数字上。我说如果报纸每天行销一百万份,报老板随时可以和化公见面,如果哗啦一声,报纸的销路掉下三十万份,他要见化公就得预约排队。如果哗啦一声,再掉下三十万份,他也许只能见到化公的代表。我们的心里只能有销路,不可能有别的,报纸的市场在台湾,我们的心里只能有台湾,不可能有别处。副刊上登些本土文学,也无非吸引读者增加销路而已。我没忘记郑重加上一句:“除非情治单位另有资料!”最后我说,现在到了认真检讨“传播工具商业化”的时候了。
出乎意料之外,王大将说了一句“你讲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