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李自成 » 李自成全文在线阅读

《李自成》第十章

关灯直达底部

孙传庭在潼关南原预设了三道埋伏来截击李自成。第一道埋伏被农民军冲杀得纷纷溃逃,只起了消耗农民军有生力量的作用。对于这种结果,富有作战经验的孙传庭是早就料到的。他认为,如今李自成是在他布好的口袋里边寻找生路,以必死决心向前冲,头一道埋伏的地形又不够险要,自然难以将李自成包围歼灭。作战的规律总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相信经过上午的一场大战,又加上继续行军,李自成的士气已经是“再而衰”了,所以他把更大的兵力摆在这第二道埋伏上,并亲自督战。至于第三道埋伏,他只配备了少数兵力,准备截击溃散的农民军。

他虽是文进士出身,但因生在尚武好斗的雁门关外,自幼习武,性喜谈兵,加上几年来统兵打仗,故而举止言谈都不带柔弱的文人习气。今天,这位四十六岁的巡抚身披铁甲,头戴铜盔,立马高冈观望。他的四方脸孔冷如铁块,带着自信、傲慢和威严难犯的神气,使左右不敢正视。眼看着闯王的前队走进埋伏,他的心又兴奋又紧张,同时从紧闭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几乎是屏息地望着面前不远的农民军,轻轻说:“刀来!”一个随从立刻把一柄大刀捧骑给他,他手横大刀,回头对一群将领说:

“数载经营,成功就在今天。你们必须生擒逆闯,上报朝廷,不可使一贼漏网!”

他的话刚完,只听一声炮响,几处伏兵齐起。孙传庭大吼一声,横刀跃马,冲下冈去,同时总兵马科按照预定计划,率领一支精兵直取闯王老营,企图将农民军截为两段。于是一场众寡悬殊、两年来未曾有过的大混战开始了。

曹变蛟听见北边杀声暴起,立刻督催诸军加速前进。左光先在右,贺人龙在左;骑兵在前,步兵随后;鼓声动地,喊杀连天;大小旗帜满山遍野,在惨淡的夕阳下随风招展。转眼之间,他们追上了李过和田见秀的断后部队,厮杀起来。

李自成派出贺金龙带一百骑兵去抢占左边的小山寨安顿老营之后,就带着高一功、李双喜、张鼐和中军营的全部将士投入战斗。他首先以不可抗拒的攻势向马科冲去,转眼之间把敌人的步兵冲得七零八落,跟着把马科的骑兵也冲得立脚不住,纷纷后退,使敌人企图截断老营,把农民军分别包围的计划成了泡影。

刘宗敏在混战中看见了孙传庭的大纛,就撇下面前的敌人,直向孙传庭冲去。但是离孙传庭还有一箭之地,他和他的几百名骑兵被抚标营层层地包围起来。孙传庭熟知刘宗敏在农民军中的地位,便下令一定要捉活的,以便献俘阙下。官兵的气焰正盛,得到这个命令,个个奋勇上前,大声叫着:“活捉刘宗敏!活捉刘宗敏!”听着这种叫声,刘宗敏越发恼火,战斗得越发勇猛,像一只狂怒的狮子,一面挥动双刀乱砍,一面大声吼叫。有一个敌将刚到他的面前,猛然听见他大吼一声,马匹惊得一跳,还没有来得及招架,就被刘宗敏劈倒马下。宗敏的双手和袖子上染满鲜血,马蹄也早已被死伤者的鲜血溅污。但是孙传庭的人马众多,而且训练有素。他杀到东边,东边的敌人纷纷后退,但阵容毫不混乱,同时西边的敌人像潮水似的涌来。当他回马去砍杀西边的敌人时,东边的敌人又杀了回来。他身上负了几处轻伤,手下的兵将只剩下两百多,其中一部分也负了伤。

黄昏的灰色烟流混合着马蹄践起的黄色尘埃笼罩着丘陵起伏的高原。有一段时间,战斗得那么紧张,竟然听不见有谁呐喊,只听见武器碰武器的铿锵声、受伤者的低而短促的呼叫声、杂乱奔跑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忽然,刘宗敏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投降,他抬头一望,透过浓重的暮霭,发现叛徒大天王立马在前面十几丈远的小土丘上。刘宗敏大吼一声,胡须直竖起来,眼瞪得差不多眼眶迸裂,而他的菊花青战马同时纵身腾跃,冲向前去。围在前边的官兵猛一惊骇,人马纷纷向两旁闪开。他驰上土丘时,大天王已经逃走。官兵又像潮水似的把土丘层层包围起来,但是官兵已经有点畏怯,不敢再猛烈进攻。刘宗敏也让自己的人马略作休息,等机会杀出重围。这一片战场,突然在紧张中沉寂下来。

偏将马世耀和李友紧随在宗敏左右。这两个勇猛的小伙子也都负了轻伤,但是他们正像俗话说的,已经“杀起了性子”,对这种沉寂的局面反而感到不耐。看出来官兵的劲头儿已经衰了,马世耀望着宗敏的脸孔,小声咕哝说:

“冲出去吧?”

刘宗敏没有作声,好像没听到他的说话。李友向宗敏的脸上瞟了一眼,接着小声请求说:

“冲吧,我在前边!”

刘宗敏仍然没有作声。凭着从几个地方传过来的喊杀声,他判断出闯王和刘芳亮等几支人马都在继续同官兵混战,杀得很起劲,因此他觉得他以二百多人把孙传庭的一千多精兵吸引在这个地方对闯王很有好处。他相信等天黑后杀出重围并不困难,除非孙传庭再增加新的人马。他也曾经向最坏的结局想过。他想,即使孙传庭增加了生力军,使他同二百多亲兵爱将杀不出去,也没有什么,最要紧的是能够使闯王突围出去,保住“闯”字大旗不倒。

这时,许多地方都在进行着惨烈战斗,喊杀声震天动地。刘宗敏向周围四处瞭望,望不见孙传庭的大纛,心中问道:“莫非他去围攻闯王么?”他忽然改变主意,向左右看了一眼,将右手中的宝刀一挥,说:

“随我来!”

孙传庭本来打算先将刘宗敏的一股人马歼灭,但围攻很久,竟难如愿。这时,他看见李自成杀败了马科和几员大将,正在战场上纵横驰骋。于是他留下部分人马继续围攻刘宗敏,亲率手下精锐将士和洪承畴派来的两千名生力军去包围闯王。

从混战发生以后,农民军虽然勇猛,但由于人马过少,地形不利,加上人饥马乏,损伤十分严重,很快地被分割成许多部分,各自迎敌,不能相顾。李自成起初还能掌握主动,寻找对象,分别杀退敌人。到后来主动权渐渐失去,只得设法把部队向东边的小山头上转移。当孙传庭亲自横刀跃马督率三千多名精兵杀到附近时,闯王身边只剩下不到五百名骑兵。

在这片比较开阔的平地上,孙传庭的人马采取半包围的形势稳步前进,两三百骑兵配置在两翼,步兵走在中间,孙传庭和几十名亲兵亲将骑着披有铁甲的蒙古战马走在步兵前边。旌旗飘扬,战鼓动地,枪刀剑戟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寒光。李自成匆匆地对两个亲兵吩咐了几句话,他们飞马离开队伍,躲避着官军的拦截,向不同的方向驰去。

“闯王,怎么办?”小将张鼐大声问,脸皮绷得很紧,等待着闯王下令。

李自成没有作声,等待着敌人前进。在他同孙传庭之间有一条大路。在北方的黄土原野上常看见这样的大路:一年年被牛车轧,又被雨水冲刷,像一条干涸的沟,上边有七八尺宽,有的地方有一丈多宽。北方人把这样的路叫作大路沟。李自成知道这条大路沟对自己很有用处,但是它离自己的人马太近,不利于向前进攻。于是他叫将士们持弓引弓,分两批缓缓地后退二十几丈远,凭借一座土丘列成阵势。孙传庭攻到离大路几丈远处,看见农民军引弓待发,就把人马停住。他相信只要他的人马越过大路,李自成的盔甲不全的四五百骑兵绝不是他的对手。为着争取不战而消灭自成,他对带在身边的大天王说:

“你同闯贼是表兄弟,从前你们之间的感情很不错,如今闯贼已成釜底游鱼,亡在顷刻。你到阵前去向他晓谕:只要他赶快投降,本抚院可以上奏朝廷,赦他一死。去!”

大天王明知道李自成一定不降,但不敢说出口来。他勒马奔至大路沟边上。为了故作镇静给孙传庭看,也为了做给李自成看,他没到大路边就脱掉头盔,向自成遥遥招手。

“自成表弟!自成表弟!”他大声喊叫。因为双方的鼓声暂时停止,所以人们听出来他的声音中带有掩饰不住的惶恐。

“这不是大天王小子么?”有人在闯王身边小声问,“闯王,我给他一箭吧?”

闯王回答说:“等一等,听他有什么话说。”

老兵王长顺咕哝说:“他这个淹死鬼,准是想勾别人下水。有话,让他娘的去酆都城说吧,咱不听!”

但闯王不下令,谁也不敢射出一箭。大天王又大声说:

“表弟,请你往前走一走,我同你说几句话!”

自成把镫子轻轻一磕,乌龙驹向前走了四五丈远。他不让别人跟随,只有张鼐和亲兵头目李强手持弓箭跟在背后。

“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自成大声问。

“自成!咱们是表兄弟,又是郎舅之亲,还都是高闯王提拔的爱将,好多年同患难,有恩无怨,如今我因你兵败至此,眼看着要全军覆没,特意来向你进言。老弟,你听听愚兄的忠言吧!”

“你是想劝降么?”

“是的!我是实心实意地为你着想,请你务必听从我的话……”

“我明白。你不用说了。要让我投降,请你们孙巡抚亲自说话。”

“好,好。我请抚台大人来说话。”

大天王回去一说,孙传庭认为大概李自成有意投降,便在一大群亲兵亲将的护卫下来到路边。把大刀横在马鞍上,他傲慢地向李自成看了一眼,大声问道:

“李自成,你愿意投降么?”

“孙巡抚,历年打仗,人民死亡流离,白骨如山,我心中十分不忍。近来鞑子入塞,包围北京,深入畿辅。我李自成听到这消息不由得怒发冲冠,恨不能率领手下将士与清兵决一死战,为国家吐一口气。听说皇上有诏,要你与洪总督率师勤王,倘蒙抚台大人不弃,我李自成愿随同东征。但请抚台大人许我四件……”

“哪四件?”

“第一件,官军让开一条路,使自成暂到灵宝或阌乡,整顿人马,召集旧部,先作东征准备。第二件,朝廷发给粮草饷械,不得歧视。第三件,自成所部人马听调不听编,更不得设计消灭。第四件……”

孙传庭勃然大怒,说:“尽是狗屁!外御夷狄,朝廷自有安排,何用尔流贼说话!本抚院体上天好生之德,赐尔等自新之路。倘仍执迷,死在顷刻!你还不赶快投降,更待何时?”

李自成冷笑一声,不再答话,勒转马头便走。孙传庭很担心闯王会从他的手中逃掉,赶快对麾下将士大叫说:

“有擒斩闯贼的赏银万两,官升三级!赶快追杀,不要使一贼漏网!”

顿时,战鼓与杀声并起,孙传庭的骑兵和步兵纷纷地抢越大路。大路有的地方只有二三尺深,有的地方四五尺深,甚至一人多深;有的地方坡度很抹[1],有的地方很陡。当官军越过一半时,人马纷乱,前后拥挤,只有没有过来的还大体保持着严整阵容。孙传庭已经过来,顾不得整好队伍,麾军向前,要捉闯王。闯王正等待这个难得的战机。只见他把花马剑挥了一下,农民军方面的战鼓突然响起来,同时向官军射出了一排箭,一声“冲啊”!四五百骑兵随着他向前冲去。马蹄腾踏,刀剑乱闪,大路这边霎时间成了一片恐怖世界。孙传庭在开始时也惊慌失措,尤其是当闯王冲到他的面前,把他同少数亲兵亲将围在核心猛攻时,曾经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大臣临难不苟生”,准备自刎的念头。由于他的左右将士拼死抵抗,后边的人马又蜂拥越过大路来救援前队,孙传庭很快地在大路边站稳了一片阵地,杀退了闯王的进攻。闯王因自己的人马很少,不愿意同孙传庭死拼,转回头进攻那些立脚未稳的部队。这样虽然可以杀伤较多的官兵,但也给孙传庭一个机会去组织力量进行反扑。不到一顿饭工夫,马科率领一支人马也赶到了。孙传庭依靠他的人数众多,夺得了战场上的主动地位,把李自成的人马包围起来。

混战空前惨烈。李自成尽管人马很少,总希望在这一战中杀败孙传庭,以便今夜突围,所以他利用骑兵的行动迅速,忽分忽合,有时向孙传庭的步兵猛冲,有时突然直取孙传庭中军,有一次已经夺得了孙传庭的大纛,又一转眼被官军夺了回去。在混战中,他的“闯”字旗也一度被马科手下的一员小将夺去。农民军拼命去抢,双方在大旗周围死伤累累,总夺不回。农民军不见了“闯”字大旗,顿时军心动摇,而官军欢声雷动,认为自己已经胜利,到处呼喊:“快投降!快投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自成带着张鼐等十几个人像闪电般地冲来,官军挡者披靡,“闯”字大旗又回到农民军手中。农民军重新看见高举的“闯”字大旗,爆发出一片雄壮的欢呼和喊杀声,震慑敌胆。

由于双方人数悬殊,情形对闯王愈来愈不利。他正在心中焦急,不知派出的两名骑兵是否找到了刘宗敏和袁宗第,忽然看见官军背后西北角的阵容大乱,四散逃跑。他立刻带着人马向西北角冲去,随即看见一支人马杀到,刘宗敏一马当先,一双大刀在黄昏的烟霭与飞尘中闪着白光,所向无敌。李自成与刘宗敏会合之后,正准备向南杀去,忽见东南角的官军也被杀开一个缺口。大约有三百左右骑兵冲来,为首的是袁宗第。等他奔到面前时,自成忙问:

“老营怎样了?”

“刚才有一支官兵包围了老营,混战一场,给一功救出来,送到那座小山上啦。孩儿兵和亲兵们损失不少,他妈的!”

“后队呢?”

“也来了一场混战,双方的人马都损失不少,如今曹变蛟们不再进攻了。”

“咱们的战将中有谁伤亡?”

“我不清楚,只听说摇旗挂彩了。”

自成一惊,赶快问:“伤重么?”

“不清楚。”

自成看看孙传庭和马科又督率官军包围上来,立刻把骑兵整顿好,向东南且战且退。孙传庭追赶一阵,因暮霭已经很重,加之步兵疲乏,随即鸣锣收兵。李自成见官军不追,便带领着人马向小山头缓缓退去。

经过上午和黄昏前的两次大战,农民军只剩下两千多人,其中三分之一都带了轻伤或重伤,有许多人挂了几处彩,如今退守在山寨里和小山脚下。这座山寨没有人烟,除掉一座很小的山神庙以外没一间房屋,也找不到一眼井。大概在几十年或百年以前,这里曾经住过人家,经过大乱,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寨里变成了瓦砾堆,连井也填死了。很显然,孙传庭看见这是一个绝地,所以不派官兵驻守,故意让给农民军来占领。缺水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痛苦。特别是受伤的人们更需要水喝,喉咙里像冒火一样难受。

面对着缺水情形,李自成心情烦恼,想不出好的办法。他自己也很渴,喉咙冒火,而且浑身困乏,但是他不休息,在战士们中间走着,给大家鼓励和安慰。当战士们望见他时,想着闯王同大家一样忍受着干渴,而他比大家辛苦得多,便都用感动的目光望着他,精神振作起来,不再咒骂。那些受伤较重的弟兄,看见他走到身边,或听到他的说话声音,连呻吟也没有了。

但是当闯王走过以后,隔了一阵,人们的心情又焦躁不安起来,咒骂和呻吟之声又起了。

月光下,李自成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背插宝剑,腰挂药囊,手拄枪杆,一瘸一瘸地在荒草和瓦石堆中走着,向一个呻吟最厉害的伤员走去。自成叫住他,小声问:

“老尚,挂彩的这么多,你没有办法么?”

“药完了,有什么办法?”

闯王失望地咂一下嘴唇,望着医生默不作声。医生摇摇头,避开了闯王的眼睛。几个月来,不停地行军,不断地打仗,药品大量消耗,而买到的机会不多。往往买药的人刚派出去,部队又开走了,使买药的人追赶不上。有时,买药的人被官兵或乡勇捉去,人钱两失。看着这些挂彩的弟兄们没药医治,不要说自成的心中难受,医生何尝不心里疼痛?他向前走近一步,叹口气说:

“好药只剩下一点儿,不能不留下来以备急用。有些受伤的将校,有些特别伤重的,我自然要给他们上一点贵重药的。”

李自成的脸上没有笑意,点了点头。

“你腿上挂的彩怎么样?”他问,“骑马碍事么?”

“这一点轻伤算得什么!几年来受这样的轻伤也不是一遭两遭,还能够挡住我骑马打仗?”

自成叹息说:“你也该歇歇了。”

“闯王,如今挂彩的人太多,医生少啊。杜家寨留了一个,刚才又受伤一个,徒弟们只剩一个人啦,怎么能忙得过来?再说,有些伤重的,我不亲自动手也不行哪!可惜我教出来那个好徒弟……”

他提起来半月前牺牲的一位得意门生,心中猛一酸,下边的话就和着热泪咽下去了。正在这当儿,一位青年将领匆匆走来,望着医生说:

“老神仙,请你快去。我那里有一个小头目刚从战场上找到抬回来,快断气啦。”

“伤很厉害?”尚炯问。

“肚子上戳了一刀,肠子流出来啦。”

“唉,又是一个肠子流出来!走吧,只要他没有断气就有办法。”

闯王目送着医生的背影,忽然一个小头目来到他身边,双手捧着一件东西,说:

“闯王,快喝水。”

“水?!……从哪儿弄来的水?”闯王两眼发光,惊喜地注视着小头目捧的东西。

“离这里二里远有一条水沟。我带着两个弟兄去偷水,刚偷偷摸摸地到了沟边,就给官军的巡逻瞧见了。可是我们总算喝了水,还带回来一猪尿泡!”小头目得意地笑着,把水举得更高,说,“闯王,你快喝吧,快喝吧。”

李自成正渴得十分难过,双手接过来盛水的家伙,一股冰凉的感觉登时从手心透入心脾,说不出的爽快。他又打量一眼装得满满的猪尿泡,觉得这些水简直不够他一个人解渴。他对小头目称赞说:

“好,你们真行!”

他打开捆猪尿泡口子的细麻绳,贪馋地喝了一口,在干得发疼的口腔中漱了漱,然后咽下去,一股凉爽的感觉从腹中散满全身。因为猪尿泡是士兵们平日装烧酒的东西,所以水中还带有一点儿酒气。李自成重新把嘴唇对着猪尿泡口子,正打算像“长鲸吸百川”似的痛痛快快把水喝下肚去,忽然几处伤号的呻吟声,将士们因干渴而发出的叹息声,隐约地传了过来,他的心中一动,想了一下,只再喝一小口润润嘴唇,便把猪尿泡的口子捆扎起来,原物递给小头目,吩咐说:

“快拿去吧,让那些渴得特别厉害的弟兄们都喝一口。”

“闯王,你……”

“拿走吧。我肚子有点疼,不敢多喝。”

小头目还要说话,但闯王挥手使他快去,只得转身走了。

一天来惊涛骇浪的战斗,使高夫人的脸孔比往日瘦了许多。当老营被敌人包围,发生混战的时候,她表现得稀有的勇敢和沉着。多亏她上午把各家眷属的亲兵组织成老营护卫队,在这次战斗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当指挥老营护卫队的高长胜阵亡之后,她立刻叫医生尚炯顶替。尚炯指挥的护卫队,罗虎指挥的孩儿兵,还有一部分伤员、文职人员、年轻妇女,都根据她的指示进退,保护着老营的辎重和眷属。当局势十分危险的时候,她总是用镇定的口气对周围的人们说:“不要慌,不要害怕。我们的救兵马上会到,我们会把他们杀败的。”尽管在混战中老营受到了惨重损失,但到底支持到救兵赶来,没有瓦解。

经过黄昏的这场大混战,孩儿兵牺牲很大,只剩下几十个人。现在他们靠着寨墙的一角,围着三个火堆坐着,在火上烤马肉。地上铺着干枯的荒草和树叶。那些过分疲倦的和受伤的孩子们都躺在地上,其中有的已经睡熟。看见高夫人来到,孩子们都要站起来,被她用手势阻住了。看见孩子们牺牲惨重,她的心中十分难过,往肚里咽着热泪。同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她看见那个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的王四眼睛红红的,似乎刚才哭过。她走近他的身边,拍拍他的头顶,问:

“小四儿,你刚才哭了?为什么哭了?”

小四儿因为有几个同他最好的孩子阵亡,刚才忍不住哭了一阵,如今经高夫人一问,感到不好意思,赶快藏起自己的眼睛,喃喃地掩饰说:

“我没哭。是烟熏的。”

罗虎怕王四会又忍不住哭起来,赶快插嘴说:“夫人,你知道么?要不是小四儿去得快,来亨就完事了。”

高桂英点头说:“可真是,多亏小四儿救了来亨。这孩子真行,真行。”

孩儿兵在黄昏前保护老营的勇猛作战情形,现在还激动着高夫人的心。混战开始后,不仅像罗虎这班较大一点儿的孩子们拼命冲杀,不稍后退,连小来亨也表现得非常不凡。在紧急时候,小来亨完全脱离了她和黄氏的管束,混在孩儿兵中同官兵战斗。那时惨烈的战斗就在她面前和左右几丈远的地方进行,所以她看得十分清楚。当李来亨第一次用自己的剑劈在一个步兵的头上,眼看着敌人在他的马前摇晃着倒下去,他始而惊骇,继而感到新奇和兴奋,对别的孩子们大声叫着:“我砍倒了一个!我砍倒了一个!”他的胆子越杀越壮,常常独自冲入敌人的步兵群里,砍杀几下,迅速地拨马而回。最后一次,当他正在呐喊着向敌人冲杀时,一支箭嗖地射中他的肩上,他突然栽下马去。看见一个骑马的官兵正要俯下身再用枪刺来亨,高夫人的心中猛一凉,想着完了。幸好王四快马赶到,从背后砍死了这个敌人。几乎同时,另一个孩儿兵也赶到跟前,把来亨从地上救了起来。可惜这个救了来亨的孩子在随后的混战中陷入敌人包围,英勇阵亡。

“来亨的伤不要紧吧?”王四望着高夫人问。

“不要紧。再过十天八天,又可以跟你们一起玩耍,一起打仗了。”

高夫人离开孩儿兵去找闯王,在老营的树林外碰到一起。她悄声问他:

“你打算怎么办?”

“正要同捷轩他们商量。”

“你不要耽搁时候,今晚杀不出去可不行啊!”

“打算在三更以后突围。”

“也好。人马太困乏了,就三更以后动身吧。”停一停,她又问,“你打算从哪条路上突围?”

“你看?”

“我看,不如来个回马枪,从南边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

闯王点点头,他向桂英的脸上打量一眼,在月光下他看出来她精神疲惫,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禁小声说:

“你也该歇歇了。”

她摇摇头,痛苦地叹息说:“没有药,没有水,挂彩的将士们都在……”她哽咽一下,没有把“痛苦呼唤”四个字说出来,接着说:“你叫我怎么能不管啊!”

闯王没再说什么。他们互相望一望,各自走了。但走了几步,闯王忽然转回头来问:

“那位背锅老头还跟着老营吧?”

“他又受了一点轻伤。想不到他还能打仗,用栎木闷棍打倒了几个官兵……你是想突围时还叫他带条子么?”

“总得有几个条子熟的人才行。”

“唉,事不宜迟啊!”

闯王嗯了一声,向老营驻扎的林中去了。


[1]抹——陡的反义词。北方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