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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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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献忠同李自成在楼上谈话时,徐以显带了几名随从,飞马奔往王家河。到了张可旺的大营,已经是四更时候。他叫起张可旺,把应该趁机除掉李自成的主意说了一遍。可旺今年才二十二岁,但心辣手狠,超过他的义父。献忠在丁氏生下来儿子之前,一向把可旺当成继承人,而可旺也以献忠的继承人自居。近来虽然献忠生了亲儿子,但是因为一则农民军中一向重视养子地位,二则戎马间婴儿多不能养大成人,所以可旺仍然相信自己定会继承张献忠日后打下的江山。听了徐以显的话以后,他的睡意全消,忽地跳起,大声说:

“你说得对,决不能放虎归山!”

他立刻从标营中挑选了二百五十名精锐骑兵,随同他和徐以显往谷城出发。他们奔出王家河寨外时,公鸡已叫二遍了。

鸡叫头遍,李自成被张献忠派的丫头叫醒了。他才匆匆漱洗毕,张献忠就走上楼来。

“李哥,我是个急性子,把你提前叫醒了。走,到花厅去吃杯暖心酒,你们就趁着天不明动身吧。你来得机密,走得机密,林铭球住得虽近,他会晓得我个屌!”

“子明来了么?”

“叫来啦,在花厅里等着你哩。”献忠陪着闯王下楼,“为了机密,我已经叫人马甲仗连夜出发啦,到光化县等候你。你自己的五十名亲兵已经来到,正在吃饭哩。”

“这样很好。你想得很周到。”

张献忠在朋友的肩上拍一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有朝一日俺老张到你李哥的房檐底下躲雨,你可别让我淋湿衣服啊。”

自成抓住献忠的手,回答说:“敬轩,倘若有那一天,我决不会让你站在房檐下边,一定拉你进屋里。倘若你的衣服淋湿了,我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你穿。”

“真的?”

“当然真的。”

张献忠摇摇头,哈哈地笑起来。自成感到心头发凉,在这刹那间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同献忠的合作决难长久。他在献忠的背上用力打了一下,说道:

“日久见人心,到时候你就相信我说的话了。”

匆匆地吃过送行酒,闯王带着医生尚炯、张鼐、双喜和亲兵们出了角门,上马动身。献忠带着二十几名亲兵送他们出城。

天还不明,宵禁尚未解除。街上冷冷清清,只有献忠部下的岗哨和巡逻小队。献忠一直送出城外十里,过了仙人渡浮桥,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才同客人作别。他对尚炯说:

“哎,干亲家,我真想把你留下,怕的自成不肯,没有说出来。这里离王家河很近,你们要从王家河旁边经过,不看看你的干女儿跟干女婿么?”

“我要同闯王赶路,这一次只好不去看他们啦。以后事情顺手,见面的日子多着哩。”

尚炯的话刚落地,忽听见一阵马蹄声从北边飞奔而来。虽然有一片疏林隔断,看不清有多少人马,但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单听马蹄声也判断出有两三百骑。献忠觉得诧异:王家河出了什么事儿?闯王心中也不免紧张,同医生交换了一个眼色。医生用眼色给两个小将和亲兵们一个暗示,所有的宝剑在一瞬间都拔出鞘来。献忠一惊,随即笑着说:

“干吗?喝,在我老张这里,何必这样?在这里,既没有官军,也没有什么人敢打你们歪主意。这些人是从旺儿那边来的,不用多心。”

自成也笑着说:“他们时时刻刻都怕遇到意外,已经成习惯啦。”随即向左右大声喝道:“还不快插进鞘里!”

双喜连说“是,是”,却不肯把宝剑插入鞘中,而张鼐和那五十名亲兵都看双喜的眼色行事,自然也继续握剑在手,以防万一。双喜从义父的眼色看得明白,这一声喝叫并不是出于真心,加上医生又对他眨了一眼,使他不但格外警惕,还想着万一出事,他要猛扑到献忠面前,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转眼之间,张可旺和徐以显所率领的骑兵穿过树林。这时东方已经发白,张可旺一出树林就看清了自成正在同献忠告别。他对军师说:

“咱们来得正好,晚来一步就给他走掉了。”

“见面时请你不要急,一定得大帅同意才好下手,反正他走不脱的。”

“我明白。”

一到三岔路口,张可旺和徐以显忙同客人们拱手打招呼,说几句挽留的话,但并不下马行礼。尚炯问:

“茂堂,你们有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张可旺支支吾吾地回答:“夜里军师到了王家河,小侄听说李帅同你老驾临谷城,所以特意去城里拜望二位。没想到二位仁伯走得这么急,倘若迟一步,连一面也见不到了。”

徐以显接着说:“还算好,赶上送行了。”

自成连说“不敢当”,不再耽搁,重新对献忠等拱手辞行,率领着一干人众策马而去。他们刚一离开,献忠向养子问:

“旺儿,你们急急忙忙跑来做什么?为什么带这么多人?”

张可旺把要趁机除掉李自成的主张匆匆地告诉义父,要求答应他马上动手。献忠说:

“李自成虽然同老子尿不到一个壶里,迟早会翻脸成仇,可是今日他在难中,特意来找老子,老子怎么好收拾了他?不行!”

“父帅,既然你也明白迟早会翻脸成仇,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收拾了他,免留后患?宁为凶手,不为苦主!”

张献忠不再作声,眼色里流露出矛盾和迟疑。虽然昨夜他已经同李自成起誓要在明年麦收后共同起事,但是他压根儿就认为那是暂时间互相利用。刚才自成的左右人一听见突起的马蹄声就拔出宝剑,岂不明明白白地说明了成见甚深,难以化除么?如果天意真让他张献忠日后成就大事,那么今日除掉自成,正是上顺天意,下副左右之心,发的誓何足重视!但是,倘若把自成暂时留下,在陕西牵制一部分官军,对他张献忠目前的处境也有好处。到底怎样做好呢?

徐以显看出来献忠的态度比昨夜活动了,正在犹豫不决,于是他赶快向献忠痛陈利害,求献忠立刻同意,勿失良机。最后,他说:

“大帅如不纳以显忠言,日后必败于自成之手。以显留在大帅身边无用,请从此归隐深山!”

张献忠仍然没有别的表情。他又向张可旺的脸上扫了一眼,转过脸去,向李自成一起人马的方向望望。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他看见李闯王的一小队人马在襄江北岸的大道上缓缓地向西北走去,甚至他还看见李自成在淡红色的晨光中扬了一下鞭子。

“马上动手还来得及,”张可旺焦急地催促说,发红的眼睛里冒着凶光,“父帅,我带着队伍追去吧?……嗯,追去吧?”

张献忠仍没作声,不住地咬着嘴唇。

“除了他,免落后患。”徐以显用坚决的口气说,同时把剑柄握在手里,用眼睛催促张献忠立刻决定。

从崇祯七年荥阳大会后,李自成的声望与日俱增,后来又被推为闯王,使献忠深怀嫉妒。昨天夜里因自成兵败来投,这种嫉妒心和由于互争雄长而起的积怨,暂时被压抑下去。同时自成的态度磊落,议论正大,也使他受了感动,对自成表现了慷慨热情。此刻经张可旺和徐以显苦口相劝,他的心头陡然起一阵风暴。

他把可旺带来的二三百名精锐骑兵扫了一眼,又瞟一眼自成的小股人马,一个收拾李自成的计划像闪电般地掠过心头。他仿佛看见这一血腥事件的全部过程,简单而又迅速:他装作想起来几句什么重要话要同自成谈,策马追上自成,同自成并辔而行。自成毫不提防。他突然一举手,自成来不及惊叫一声就倒下马去。李双喜等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经被可旺等收拾干净……

“请大帅当机立断,莫再踌躇。”徐以显一脸杀气地说,剑已经拔出了鞘。

但是张献忠还不能下这个决心。在农民军的众多领袖中,张献忠是以遇事果断出名的。张可旺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义父在决定杀人之前这样迟疑。

“马上他们就走远了,追起来就费事啦!”张可旺急不可耐地说,随即用眼色命令他的亲兵和标兵准备动手。他骑的蒙古骏马也急不可耐地喷着鼻子,踏着蹄子,挣紧缰绳,只要主人把缰绳稍稍一松,它就会像箭一般地飞奔前去。

张献忠没有点头允许,但也没有摇头拒绝。他一边注视着渐渐远去的人马影子,一边用右手慢慢地捋他的略带棕黄色的长须。这时,大家紧张屏息,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右手上。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习惯:每逢决定特别费踌躇的重大问题,或决定杀不杀某一个重要人物时,他总是用右手握着长须,一边想一边慢慢往下捋。如果捋到一半时把手猛一紧,或往下猛一捋,那就是决定干;如果捋到一半时将手猛一松,那就是一切作罢。

当他把长须捋过一半时,张可旺认为他已经同意,拔出剑来,向弟兄们小声命令:

“准备!”

所有的剑都拔出鞘,马头朝西,只等大帅的马一动就出发追赶。但是献忠的马头没动,他左手勒紧马缰,右手仍然攥着大胡子,既没有往下猛一捋,也不松开。

李自成让他的乌龙驹在晓色中嘚嘚西行,但并不策马飞奔。张可旺和徐以显的突然出现而且带了那么多的人马,使他非常怀疑,不过他也看出来,张可旺的出现也让献忠感到意外,可见献忠原没有黑他的心。因为他是这样判断,所以他宁肯冒点危险,也不奔驰太快,致引起献忠疑心。他明白,如果那样,不但昨晚同献忠会见的收获将化为乌有,连他自身和一干人众也会有性命之虞。

医生和闯王并辔而行,也深为眼前的情形担心。他悄悄地对自成说:“闯王,好像徐以显和张可旺不怀好意,你可觉察到了么?”

闯王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说:“有些觉察,不过不要紧。敬轩纵然变卦也不至变得这样快。咱们的弟兄要沉着,缓辔前进,不要露出来慌张模样。”

他说这后一句话是要两位小将和亲兵们听的,所以稍微把声音放大一点。果然,大家虽然情绪十分紧张,却不再用鞭子催赶马匹。

医生又问:“闯王,你原打算在敬轩这里歇息两三天,怎么同敬轩一见面就急着走,是看出敬轩不可靠呢还是因为官军在谷城的耳目众多?”

“官军的耳目众多是一个原因,另外,另外……”

“另外是看出来八大王不可靠?”

“不是。我倒是觉得敬轩的那位摇鹅毛扇子的军师,生得鹰鼻子鹞眼,不是个善良家伙。昨晚在酒席筵前,这家伙皮笑肉不笑,眼神不安,说话很少,分明是范增[1]一流人物。所以我想,既然大事决定了,此行的目的已达,在此多停留没有好处,不如走为上策。”

“走得好,走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有一个料不到,连老本儿就赔上了。”

“为着大事,有时也不能不冒几分险。我要是听补之他们的话不亲自来一趟,敬轩就不会有决心明年麦收之后起事。”自成说到这里,心中感到愉快,又加了一句,“看起来,担一点风险是值得的。”

到一个村子外边,自成回头望望,觉得已经走了大约三里多路,而张献忠等一群人马仍然站在三岔路那里向他们张望,他心中更加断定张可旺和徐以显的来意不善,而献忠正在犹豫。他没有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等转过小村庄,才狠狠地在乌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

当李自成一干人马走进小村时,张献忠向他们最后望一眼,反对杀害自成的想法占了上风。目前,他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需要同别人配合作战才能够对付官军,打开新的局面。如果杀了李自成,会使罗汝才等许多人对他寒心,没有人敢同他合伙,剩下他一个巴掌就拍不响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一震。他又想,清兵在关内不会停多久;清兵一退走,洪承畴和孙传庭还会领着人马回来,说不定还会调来很多边兵。如果干掉自成,他自己更不好应付……

“对,留下自成!”他在心里说,“留他在陕西拖住官军的一条腿吧!”

“大帅,还在犹豫么?”徐以显问,随即给张可旺使个眼色。

“快动手吧,万不可放虎归山!”张可旺催促说,同时把缰绳一提,使自己的马走到前边。

张献忠把眼睛一瞪,把手中的大胡子向外一抛,严厉地说:

“旺儿,做什么?妈的,这样性急!……进城!进城!”说毕,他勒转马头,把镫子一磕,向浮桥奔去。

张可旺和徐以显互相看看,不敢违抗,沮丧地勒转马头,慢慢地把宝剑插入鞘中,随在献忠的背后往浮桥奔去。

汉水上闪着金浪。洪流向东去,人马向西行。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老河口镇外。李自成带着队伍从镇外绕过,免得招摇。

当队伍在老河口以北几里远横越朝山官路时,一个香客的口音引起尚炯的注意。他停住马把香客打量一眼,见他穿着一件很破的紫花布短尾巴棉袄,戴着一顶在当时北方下层社会中流行了短短几年的一种小帽。这种小帽因帽檐低得遮住眉毛,使别人看不清他的脸孔,而被叫作“不认亲”。特别引起尚炯注意的是,当时一般人的大襟扣子都是向右扣,只有宝丰、郏县和卢氏一带山里人的大襟向左扣,保留着上古某些民族“左衽”的遗风。一种同乡的感情从医生心头油然而生,便在马上堆着笑容问:

“老乡,贵处可是宝丰一带?”

“不敢,小地方就是宝丰。”香客恭敬地站住回答,因为知道是同乡,也不怎么害怕。

“我是卢氏人,”尚炯说,“咱们相离不远。”

“那可是不远,近同乡哩!”香客笑着说。

“咱那一带灾荒怎么样?”

“唉,大灾啊,不能提啦!”

香客简单地把家乡的灾荒情形说了说,但他说比起南阳府十三州县来还算轻一些,就怕明年春天会要饿死不少人。尚炯啧啧地叹息两声,又问:

“宝丰县有一位牛举人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

“他如今可在宝丰?”

“听说他在几个月前进京了,怕没有回来吧。”

“进京了?进京做什么?”

“听说是为打官司的事。”

“打什么官司?同谁打官司?”

香客看他问得这么关心,知道同牛举人不是泛泛的交情。可是他实在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好抱歉地喃喃说:

“咱,咱是乡下庄稼人,不清楚城里的事。咱的邻村有牛举人的一家佃户,咱只是听说一个荒信儿,没有多打听。”

尚炯不再问下去,对香客笑一笑,鞭子一扬,继续赶路。

当他同香客说话时,李自成也停下来听他们说话。这时他在马上回过头来问:

“子明,你打听一位什么牛举人?”

“啊,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极有学问,极有作为,可惜时运不佳,困守家园,不得一展抱负!”

自成连忙问:“什么名字?”

尚炯把缰绳轻轻一提,使他的马紧跑几步,同闯王并马而行,然后说:

“此人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原籍卢氏,寄居宝丰。他是天启丁卯举人,一次会试不售。原来也不屑于搞八股这套东西,倒是很留意经济,对于天下山川形势,古今治乱之理,了若指掌。我同他是少年同窗,自幼就对他十分敬佩,所以每遇到那一带同乡,总想打听他的消息。”

“这么说,定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了?”

“确实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牛启东素不喜章句之学,认为那是腐儒伪装道学的幌子,驵侩谋求功名利禄的阶梯,无关乎国计民生。加上倜傥不羁,疾恶如仇,因此不谐于俗,一肚皮经邦济世的学问无人赏识,无处施展。”

“多大年纪?”

“他中举的那一年是二十九岁,如今正是不惑之年。”

闯王频频点头,没再作声。过了一阵,他叹息说:

“唉,我们要是能得到这样的人才就好啦!”

“那当然太好啦。”

说话之间,他们从光化城外走过去三四里远,在一个荒凉的红土岗坡前遇见了献忠赠送的那队人马。为首的小校名叫王吉元,邓州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李自成问了王吉元的家中情形,又对弟兄们说了些慰勉的话,赏了点零用钱,继续赶路。

这天中午,他们在淅川县和光化县交界处的一个山村里停下打尖。当士兵们忙着烧水做饭的时候,闯王同老神仙在村边散步,走进一座破败的关帝庙中。关公的泥像塑得很不好,肚子过于肥大。他的左手拿一本《春秋》,右手拿一把打开的折叠扇。扇子上写着几行恶劣的草书,上款题“云长二兄大人雅属”,下款题“愚弟诸葛亮拜书”。看了这两行题款,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走出庙门以后,自成收了笑容,咂一下嘴唇,说:

“子明,我很想派人去北京一趟,可是在马上想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

“派人去北京做什么?”

“你看,咱们不能老住在商洛山里不动,喘喘气还得大干,不干出个名堂来不会罢手。咱们应该多知道一些朝廷的虚实情形。坐井观天,蒙在鼓里,怎么行?”

“你说得十分对。干大事、创大业的人就该如此。可是派谁去呢?”

“是呀,就是缺乏一个合宜的人!”停一停,李自成犹豫地望着医生的眼睛问,“老兄,你辛苦一趟行不行?”

尚炯怔了一下,随即明白闯王确实想派他去北京一趟。他高兴地说:

“行!行!只要你觉得我办得了,我马上就去!”

“可是目下正是天寒地冻时候,路上太辛苦了。”

“只要穿暖一点,天冷怕什么?哎,小事!”

闯王大喜,说:“既然老兄不怕辛苦,我就重重拜托啦。”说毕,连连拱手。

尚炯赶快还揖,问:“什么时候动身?”

“等咱们回到老营后详细计议,自然是越早越好。”

尚炯因接受了这么一个重要的使命,感到满心快活,拈着胡子说:

“到了北京,说不定会找到我的那位同窗哩。”

“要是你看见这位牛举人,请代我致意。”闯王没有敢说出他希望请牛举人来参加造反,因为他知道在目前情形下,那班举人、进士还瞧不起起义部队,认为他是“贼”。

“我一定代闯王致意。”尚炯回答说。他有意把牛金星请来同闯王合作,但又不敢奢想,所以话到口边没有吐出。

尚炯没有家。他的家世清寒,父母和妻子早死了,也没儿子。年轻时候他喜欢击剑、赌博、嫖妓、结交江湖朋友。后来为打抱不平,得罪了地方豪绅,从卢氏县逃出,在晋南平阳府一带行医。崇祯六年冬,高迎祥率领农民军从陕西进入晋南时,他被朋友怂恿,参加进去。由于农民军对医生特别尊敬,而他又是个慷慨豪爽的人,所以在军中如鱼得水。崇祯八年荥阳会议以后,他就一直跟着李自成。他的家是世代祖传外科,加上几年来每到一地他就向老年人和僧、道异人们访问请教,搜集各种单方和秘方,再加上他在军队里积蓄了极其丰富的治疗经验,因此医术大进。几年来他把部队看成了自己的家,把徒弟、士兵和孩儿兵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他熟识的农民军领袖愈多,愈觉得李自成非同小可,特别是近两年来,他看见自成正像树上的果子一样,更加成熟。他对自成满怀敬爱和忠贞,把他的事业看成了自己的事业。他暗暗地想,如能在北京找到牛启东,把李闯王对他仰慕的意思告诉他,为日后拉他来辅佐闯王打天下埋个伏线,该有多好啊!

几天以后,他们这一起人马回到商洛山中。成群的将士们出村迎接,像迎接久别的亲人。这些人中,有不少新回来的将士和孩儿兵,但没有看见高夫人和刘芳亮,闯王不禁暗自失望。正在这时,忽然从人堆中走出来一个道士,缁衣黄冠,须眉疏朗,皂靴上还带着征尘,向自成拱手笑道:

“闯王,你看不出来是我吧?”

自成定睛一看,喜出望外,哈哈地大笑几声,走近去抓住道人的一只胳膊,大声说:

“啊呀,我简直认不出来是你啦!你从哪儿回来的?”

“从崤山里边,刚到,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哩。”

“都是谁在崤山里边?”闯王放低声音问,不禁心有点跳。

“夫人同刘将爷都在那里。他们特意派我来商洛山中找你,请你不要挂念。这里人多,到老营我再细禀。”

“走,快跟我去老营!”

闯王回头来看看尚炯。医生只是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1]范增——秦末人,为项羽谋士,尊为亚父。在鸿门宴上力主杀刘邦,未被项羽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