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崇祯十二年春天,西苑中依然像往年一样冰雪融化,柳绿桃红,春水和天光争蓝,燕子和黄莺齐来,可是崇祯却没有心情来玩。由于他不来,皇后和妃嫔们自然都不来了。紫禁城中又一年失去了春天。
三月上旬,清兵毫无阻拦地退出长城。这次入犯,时间在半年以上,攻破了畿辅和山东七十多个州、县,大肆烧杀劫掠,掳走了五十多万丁壮人口,并且攻破山东省会济南,掳走了分封在济南的鲁王及其全家。崇祯很明白,经过这次战争,没有十年以上的太平日子不能够恢复元气。可是,议和不成,满洲决不会叫你休养生息。这次满洲兵入塞距上次入塞仅隔两年。谁晓得他们什么时候还会再来?边军不管用,武将怕死,他们什么时候想来就来!
但是比较起来,最使他日夜忧心的还是张献忠和李自成。他不知道谷城的局面能够拖延多久,生怕一旦谷城有变,湖广和河南震动,中原大局又难得收拾了。对于李自成的依然活着,他非常恨孙传庭的不中用,认为他是“虚饰战功,纵虎贻患”。倘若再过不久李自成的羽毛丰满,如何是好?
自从三月中旬奉先别殿[1]悬挂了母亲遗容,崇祯每当心中有说不出的空虚、绝望和愤懑,无处排遣,便对着母亲遗容,默默流泪。其实,他对于母亲是什么样子,一点儿也不记得。他的母亲姓刘,十六岁被选进宫,做了太子朱常洛的淑女。淑女的地位很低,在宫中郁郁地过了两三年,忽然有一天被太子看上了,把她召到兴龙宫住了一晚,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崇祯皇帝。从那次接近太子之后,她几乎被太子忘记了。生下儿子,她的地位仍然没有多大改变,只好在冷宫中长斋念佛,消磨岁月。崇祯五岁时候,大概她不小心流露出不满情绪,惹动太子大怒,命她自尽。当时太子很不得父亲万历皇帝的宠爱,常有被废掉的危险,所以他严禁人们将这件事传扬出去。其实,就是在东宫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刘淑女是怎样死的。
农民战争的打击使崇祯日益悲观和痛苦,种种没法对朝臣们倾吐的忧思,一齐转化为对母亲的孝思,或者换句话说,通过对母亲的孝思排遣了他的不能告人的忧虑和孤独感。崇祯八年春天,农民军焚烧凤阳皇陵以后,他内心的痛苦更深,就叫一位擅画的翰林院待诏每日到他外祖母家去沐手焚香,为他的亡母画像。费了两年多时间,多次易稿,直到去年冬天清兵逼近北京时才描绘成功。
描绘太后遗容,很少有确实依据。因为她入宫以后就没有再同娘家人见过面,如今连崇祯的外祖母(被封为瀛国太夫人)也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幸而宫中有一个傅懿妃,当年也是太子的淑女。她说她住的宫同崇祯母亲住的宫相邻,相见次数较多,还仿佛记得一些。她在几千个宫女中指点这个人的鼻子有点像,那个人的眼睛有点像,又另外一个人的下巴有点像……司礼监把被挑出来的众多宫女陆续送到瀛国府,再由瀛国太夫人参加意见,指示画师,揣摩着画,画画改改。
奉迎太后遗容入宫要举行重大典礼,所以一直等到清兵退走以后,才由礼部拟具仪注,由钦天监择定吉日,用皇太后的銮驾和仪仗把黄绫装裱的画像从正阳门送进宫来。礼部尚书率领文武百官都在大明门外跪接。崇祯率领太子和两个较大的皇子在午门外跪接。皇后周氏率领公主和妃嫔们在皇极门外跪接。由于刘淑女生前并未封后,所以不能把她的画像送进奉先殿正殿,而只能悬在配殿。行过祭礼,崇祯把一些老宫女叫来看。她们当面异口同声地回奏说十分相像,但在背后,有的说有点儿像,有的说完全不像。后来崇祯因想着母亲在死前两年中长斋念佛,又命画师另画一幅遗容,具天人之姿,戴毗卢帽,穿红锦袈裟,坐莲花宝座。通过别人的画笔,将他的母亲更加美化和神圣化了。
三月下旬的一天,他从奉先偏殿回到乾清宫,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先看了洪承畴请求陛辞的奏疏,又看了孙传庭请求召对的奏疏,他随即传谕明天上午在平台同时召见他们。刚才在奉先偏殿中他显得十分软弱,现在忽然满脸都是杀气。
洪承畴已经改任蓟、辽总督,专负责对满军事。崇祯和满朝文武都对他寄予很大期望。洪承畴明知困难重重,但是他深感皇帝知遇之恩,决心到关外整顿军务,替皇上稍解东顾之忧。
等洪承畴和孙传庭行过常朝礼,崇祯向洪承畴问了几句话,无非是关于起程时间和一切准备如何等等。他又向洪承畴勉励几句,期望他早奏捷音。叫洪承畴起来后,崇祯收敛了脸上的温和神色,冷冷地小声叫:
“孙传庭!”
“微臣在!”孙传庭跪在地上不敢仰视,恭候皇上问话。
有片刻工夫,崇祯望着他并不问话。这种异乎寻常的沉默使他的心中忐忑不安。去年冬天,他同洪承畴率师勤王,来到北京近郊。那时卢象升已经战死,朝廷升他为总督,挂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衔,代象升总督诸路援军,并赐尚方剑。可是他同杨嗣昌的关系没有搞好,又得罪了高起潜,被皇帝降旨切责。崇祯叫洪承畴进京陛见,并使大臣郊劳[2],却不许他进京陛见。清兵退出以后,崇祯采纳了杨嗣昌的建议,任洪承畴为蓟、辽总督,把陕西勤王军全部交洪承畴率领去防备满洲。孙传庭上疏力争,说这一部分陕西兵决不可留,倘若留下,陕西的“贼寇”就会重新滋蔓,结果无益于蓟、辽边防,只是替陕西的“贼寇”清除了官军。他还说:“且秦兵之妻孥蓄积皆在秦,久留于边,非哗则逃,将不为吾用而为贼用,是又驱兵从贼也。”孙传庭当然也有私心。他认为洪承畴改任后,陕西、三边总督的遗缺非他莫属。他要求把陕兵放回陕西,固然是为今后的“剿贼”军事着想,也是为他自己着想。没有这些军队,他将来回陕西,手中就没有猴子牵了。但崇祯目前急于要稳定关外局势,所以对于孙传庭的意见置之不理。
孙传庭是个非常骄傲自负的人,一向对杨嗣昌代皇帝筹划的用兵方略很瞧不起。由于他没有能够像洪承畴那样受到郊劳和召见,心中更加不满,决心同杨嗣昌斗一下,所以在清兵退走之前他就上疏说:“年来疆事决裂,多由计画差谬。待战事告竣,恳皇上一赐陛见,面陈大计。”力争陕兵回陕的斗争失败后,他望陛见的心情更加迫切。如今果蒙召对了,但皇上叫他的口气是那么严厉,是不是会允许他把许多有关国家大计的话痛快奏陈呢?他俯首屏息,诚惶诚恐,一面静候皇上问话,一面向象牙朝笏上偷眼瞧看那上边用工整小楷写着的他要面奏的方略要点。
向孙传庭打量片刻之后,崇祯怒容满面,用威严的声音说:“孙传庭,朕前者命你巡抚陕西,协助洪承畴剿办流贼,三年来虽然不无微劳,但巨贼李自成及刘宗敏等并未拿获,遗患无穷。去冬潼关南原之战,汝连疏告捷,均言闯逆全军覆灭,尸积如山。欺饰战绩,殊属可恨!朕今问汝:闯逆现在何处?”
皇上的震怒和责问,孙传庭完全没有料到,简直像冷不防当头顶挨一闷棍。
尽管他的性格十分倔强,也不由得轰然出了一身冷汗,脸色灰白,四肢微微战栗。他鼓着勇气回答:
“微臣前奏闯贼全军覆灭,确系实情,不敢有丝毫欺饰,有总督臣洪承畴可证。”
“强辩!”崇祯把御案一拍,“你不唯没有将闯贼拿获,连其重要党羽如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李过等均一并漏网。汝奏疏中所谓‘逆贼全军覆灭,非俘即亡’,不是欺饰是什么?”
孙传庭竭力保持镇定,回答说:“微臣在君父之前,何敢强辩。去冬十月,臣与督臣亲赴潼关,麾兵围剿,设三伏以待贼。经一日一夜奋战,确实将逆贼全军击溃,死伤遍野,遗弃甲仗如山。闯贼及其重要党羽虽未就擒,但想来多半死于乱军之中。后因臣星夜率师勤王,不暇找获巨贼死尸,献首阙下,上慰君父之忧,下释京师臣民之疑,实为一大恨事。”
“你知不知道逆贼渠魁均已漏网?”
“臣率兵到了山西以后,闻有零星余贼逃入商洛山中。为着斩草除根,免遗后患,臣当即一面奏闻陛下,一面派副将贺人龙带兵折回潼关,向商洛山中认真搜剿。至于说渠贼均已漏网,臣实不知。”
“哼,你还在做梦!”崇祯从御案上拿起来几份奏疏和塘报,扔给孙传庭,愤愤地说,“你看看,这就是你潼关大捷的结果!”
听说李自成等确已“漏网”,又看见皇上扔下几份文书,孙传庭又一阵心惊胆战。他手指战栗地捡起文书,捧在手中,匆匆地浏览一下“引黄”,心中已完全明白。他把一沓文书恭敬地递给立在一旁的太监,然后向皇上叩头说:
“臣自勤王以来,虽然日夜奔波于畿辅与山东,无暇多探听余贼情况,但有的塘报,臣亦见到。以愚臣看来,倘若逆闯确实漏网,可忧者不在崤函山中,而在商洛山中。那一股进扰潼关与焚烧灵宝城关的残寇只是假借闯贼旗号,决非闯贼本人。倘若官军舍商洛而不顾,厚集兵力于崤函山中,恐怕上当不浅。”
“你怎么知道在崤函山中的不是闯贼本人?”
“闯贼倘若未死,定必潜伏起来,待机而动,决不会于残败之余,养息尚且不暇,而胆敢打出逆贼大旗,故意惹动官军追剿。”
“可是别的残余为什么要打出逆贼旗号,惹动官军追剿?”
“臣近来远离剿贼军中,不敢妄加推断。但臣与逆贼周旋三年,深知逆贼狡计甚多,常常以虚为实,以实为虚。揆情夺理,在崤函山中打着闯贼旗号者决非闯贼本人。”
“胡说!这股逆贼神出鬼没,连挫官军。看其用兵诡诈情形,必为闯贼本人无疑。且有人亲眼看见闯贼蓝衣毡帽,骑乌驳马立于大旗之下,更有何疑?”
“虽然如此,愚臣仍不敢信其为真。”
“地方奏报,证据确凿,汝说不可凭信,岂非当面欺哄君父,希图逃避罪责?”
“臣束发受书,即以身许国。崇祯九年,蒙陛下付微臣以剿贼重任,臣无时不思竭尽犬马之力,以报圣上知遇之恩,何敢面欺君父?”
“汝身负剿贼重任,竟使全数渠贼漏网,尚不认罪,一味狡辩,实在可恶。汝既知报朕知遇之恩,何不将逆贼拿获,而遗君父西顾之忧?”
“倘非连奉诏书,星夜勤王,臣定然四处搜索,不使一贼漏网。”
“胡说!替我拿下!”
登时有两个锦衣力士把孙传庭从地上拖起,褫去衣冠,推了出去。洪承畴赶快跪下,连连叩头说:
“陛下!孙传庭虽然有罪,恳陛下念他数年剿贼,不无微劳。虽奏报有欺饰之处,但闯逆在潼关全股瓦解,亦系的情[3],并无虚夸,恳陛下……”
崇祯不等他把话说完,冷笑一下,说:“卿不用替他求情。卿身任总督,亲临潼关督战,竟使元凶漏网,论法也不能辞其责。但朕念你功大过小,不予深究,反将东边重任交卿去办。望卿今后实心任事,不要像孙传庭一样,辜负朕之厚望。”
洪承畴又叩头说:“微臣受命剿贼,未能铲除逆氛,克竟全功,致闯贼目前死灰复燃,实在罪该万死。皇上不唯免予重谴,又使臣督师蓟、辽,拱卫神京。如此天恩高厚,使微臣常为之感激涕零,敢不粉身碎骨,以报陛下!然目前正当国家用人之际,孙传庭素娴韬略,亦习战阵,于疆吏中尚属有用之才。伏乞圣上暂缓严罚,使其戴罪图功,不唯孙传庭将畏威怀德,力赎前愆,即三军将士亦必闻而感奋。”说毕,叩头不止。
崇祯虽然很气孙传庭没有将李自成等擒斩,但也知道他是个有用之才。听了洪承畴的话,他沉默片刻,说道:
“好吧,姑准卿奏,饶了他这一次。起去吧。”等洪承畴谢恩起去,崇祯向旁瞟一眼,吩咐说:“叫孙传庭回来!”
过了片刻,孙传庭又穿好衣冠,被太监带进来,重新在离开御案大约一丈远的方砖地上跪下,身子俯得很低。崇祯望着他说:
“孙传庭,朕姑念你平日尚肯实心任事,饶你这次作战不力之罪,仍着你总督河北、山东军务,以观后效。”
孙传庭叩头谢恩,仍然伏地不起。
“下去吧。”崇祯轻声说。
孙传庭又叩了头,爬起来低着头退了出去。尽管他的身体十分结实,年纪只有四十七岁,但当他步下丹墀时,却像老人一样,脚步不稳,几乎跌了一跤;回到公馆,觉得耳朵里嗡嗡响着,家人同他说话也听不清楚。他不吃午饭,独坐书房发闷,看看昨夜在朝笏上写的那些小字,叹了口气。
由于精神上受的打击太大,孙传庭回到保定驻节地,耳朵竟然聋了,请求辞官回籍。崇祯不信,命保定巡抚杨一俊就近察看真伪,据实奏闻。杨一俊回奏说孙传庭耳聋是真。崇祯大怒,说他们朋比为奸,派锦衣旗校将两人一起逮捕进京,下到狱中。满朝人都知道孙传庭因耳聋下狱冤枉,却无人敢替他上疏申救。
四月中旬以后,朝廷得到确实消息,知道李自成从潼关南原突围后就潜伏在商洛丛山中,在豫西活动的只是高桂英和刘芳亮一支人马。虽然事实证明了孙传庭的推测是对的,但崇祯并不释放他,因为一则崇祯是个刚愎成性、从不承认错误的人,二则他很恨孙传庭不曾将李自成和所有重要的农民军领袖捕获或阵斩。自从知道李自成在商洛山中的活动情况后,他对国事更加忧愁,常常夜不成寐,脾气也变得更加暴躁。
五月下旬,又是崇祯的一个不眠之夜。
二更过后,乾清宫院中静悄悄的,只有崇祯和值夜班的太监、宫女们还没有睡。整个紫禁城也是静悄悄的,只是每隔一会儿从东西长街传过来打更的铜铃声。崇祯在西暖阁省阅文书,时常对灯光凝神愁思。一个宫女轻脚轻手地走到他身旁,跪下说道:
“启奏皇爷,夜深啦,请圣驾安歇吧。”
崇祯好像没听见。过了一阵,宫女又说了一遍。他仍然没有抬头,一边拿着朱笔在一封奏疏上批旨,一边小声说:“知道了。”他在奏疏上的批语也是这同样的三个字,好像他不是在回答宫女,而是在无意中念出来他的批语。又过了一阵,甜食房的太监送来一碗燕窝汤,由宫女捧到他面前。他打个哈欠,揉揉眼睛,把燕窝汤吃下去,随即离开御案,走出乾清宫大殿。他在丹墀上漫步片刻,然后抬头仰视天象。天上一片蔚蓝,下弦月移近正南,星光灿烂,并无纤云。他读过灵台[4]藏的秘抄本《观象玩占》和《流星撮要》等书,还看过刻本《天官星历》,所以能认出不少星星。他先找到紫微垣十五星,随后找到代表帝座的紫微星。大概是由于心理作用,他觉得紫微星有些发暗,而天一星的茫角很大,闪闪动摇。据那些书上说,这是天下兵乱的征象。看过星星,他心头更加沉重,深深地叹一口气。
恰好一个刻漏房的太监抱着时辰牌走来,崇祯便问道:
“什么时辰了?”
太监躬身回奏:“已经交子时了,皇爷。”
崇祯因为再有两个多时辰就得上早朝,早朝后还得带着皇后和田、袁二妃去南宫[5]烧香,便决意赶快就寝。他走到乾清宫大殿背后披檐下的养德斋,在宫女的服侍下脱了衣服,上了御榻。可是过了一阵,他忽然想到还有许多重要的文书没有看,便重新披衣下床,吩咐一个宫女去把没有看过的一沓文书都拿到养德斋来。当重新开始省阅文书时,他叫服侍他的宫女和太监都去休息。值班的宫女们便退到对面的思政轩中坐地休息,不敢远离;太监也只留下两个人,在养德斋的外间地上铺了两条厚褥子,上放貂囊,和衣睡在里边。
崇祯批阅一阵文书,眼睛渐渐地矇眬起来。他在梦中看见郑崇俭来的奏捷文书,十分高兴;又看见熊文灿的一封奏疏,是关于张献忠的,但奇怪,他总是看不明白。他把这封奏疏扔到案上,生气地说:
“糊涂,张献忠是不是真心受抚?”
窗上已经现出微弱的青色曙光。从紫禁城外传过来隐约的断续鸡啼。一个太监乍然惊醒,赶快从貂囊中爬出来,蹑脚蹑手地去把珠帘揭开一点儿,向里边悄悄窥探,看见皇上俯在御案上轻轻打鼾,手中的象管朱笔落在一封文书上。他进去小心地把朱笔拾起来放在珊瑚笔架上,小声细气地叫道:
“皇爷,请到御榻上休息!”
崇祯睁开眼睛,望望西洋自鸣钟,看见快到他平日起床拜天的时候,便吩咐传都人侍候梳洗。太监又躬身奏道:
“皇爷,你又是通宵未眠,还是请圣驾到御榻上稍躺片刻吧!万岁为国事这样焦劳,常常废寝忘餐,圣体如何能支持得了?请到御榻上休息会儿吧!”
“不要啰唆,快传都人们侍候梳洗!”
梳洗罢,穿戴整齐,崇祯按照每日惯例到乾清宫大殿的前边拜天,然后,传免了皇后、妃嫔、太子和皇女们的请安,匆匆地吃了尚膳监送来的素点,便乘辇前去上朝,正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而烦恼的皇帝生活。
每次上朝,总是听到一些不顺心和难以解决的问题,使他退朝后更加烦闷。今天上朝时,户部臣详细面奏,各处官军欠饷情形很严重,每日催饷的文书不断飞来,急如星火,可是国库如洗,没法应付。另有几个科、道官[6]请求对遭清兵焚掠的畿辅和山东各州、县赶快赈济,抚辑流亡。但军饷尚且没有着落,赈济款从何谈起!不到巳时,崇祯就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退朝。
为着今天要去南宫烧香,他三天来就素食斋戒。现在下朝回来,一面传旨皇后和田、袁二妃来乾清宫,一面又一次浑身沐浴。后妃们一来到,他就带着她们乘辇出了东华门。除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和一大群太监、宫女簇拥外,没有任何仪仗,尽可能不让外边的臣工知道。
恰在这时,文书房太监把几封十万火急的文书送到养心殿内司礼监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的值房中来。掌印太监王德化不在,由几个秉笔太监看了一下,一个个大惊失色。王承恩在几位轮值的秉笔太监中名次最前,就由他拿着这几封火急文书追出东华门。
近几年崇祯身上的变化实在很大。在他即位后最初几年,国家虽有内乱外患,但大局尚未糜烂,他希望做一代“中兴英主”的信心很强,锐气很盛。那时他对于日蚀、星变、怪风、淫雨等等自然界现象不像现在这样害怕。八九年前,有一个朝臣因旱涝成灾,上疏言事,措辞过于激切,他在上朝时训斥说:“尧有九年之涝,汤有七年之旱,并不闻尧与汤有何失德!”但是近几年,任何异常的自然现象他都认为是五行灾异,也就是上天给他的警告和国家的不祥之兆,胆战心惊,彷徨不寐。即位之初,他并不很迷信佛道两教,倒是受了当时礼部尚书徐光启的影响,和天主教有些接近。近两三年来,他对于佛、道、鬼、神越来越迷信了。
今年二月初五,北京城发生了一次地震。地震是常见的自然现象。无奈自西汉以来,董仲舒等就将地震同人事联系起来,而这种思想如今也深入崇祯的心。他认为从他登极至今首都就发生了两次较大地震,可不预兆他的江山不稳么?
他愈是觉得人事努力很难指望,愈是想靠神灵保佑国运。今年春天,他瞒着朝臣,命僧道录司暗中挑选了几十位佛、道两教的名德法师在南宫建醮。他还传旨召江西龙虎山张真人来京建醮,但因路途遥远,尚未赶到。从三月中旬以来,他时常忙里偷闲,带着周后和田、袁二妃,去南宫烧香祈祷。但是这样的事情如何能瞒住群臣?不免有一些言官上疏劝谏,请他不要迷信僧、道,做这种无益的事。他心中很痛苦,想着自己既是一位英明君主,自然不应该迷信僧、道、鬼、神,使得后世议论。可是他又想着国事日非,无术挽救,除非上天见怜,有什么法儿使国家转危为安,否极泰来?有一次他对自己说:
“唉,建醮,建醮!这些言官怎知道朕的苦心!朕非昏庸之主,只是势不得已,向上天为民请命耳!”
后来又有一位言官上了一道奏本,说南宫靠近太庙,每日钟、鼓、铙、钹之声聒耳,使祖宗为之不安。祖宗不安,何能祈福禳灾?崇祯没有生气,提起朱笔批道:“朕之苦心,但愿佛、天、祖宗知,不愿人知。”过了一夜,当奏本要发出宫时,他重新看看御批,自觉不雅,便涂了去,改批“留中”二字,不再发出。
前几天他接到山西巡抚和布政使的联名奏疏,说山西某地天雨血[7],某地发生地震,倒塌了许多房屋,压死了不少人、畜。他非常震惊,心中说道:“前年元旦日蚀,今年京师和山西地震,又雨血,灾异如此,实在可怕。”于是他根据皇历选择了一个宜于斋戒祈禳的日子和时刻,吩咐司礼监替他准备青词[8]表文,并事先传谕南城的僧、道们知道。
现在崇祯偕同周后、田妃、袁妃,分乘小辇,来到了南宫的正门外边。
南宫大部分是英宗时代的建筑物。一百七十年来不断修缮、油漆、增建,十分美丽。南宫大门外有许多高大的白皮松,遮天蔽日。三乘黄色小辇在白皮松中间的汉白玉甬道上停住,早有一群高僧、道士和执事太监在道旁跪接。崇祯带着皇后和两位妃子缓步走上雕龙玉阶,进了宫门,在一片松树下盘桓一阵,然后走进南风门。这里有许多花木,并排有三座宝殿:中间的是龙德殿,左边的是崇仁殿,右边的是广智殿。他们在龙德殿休息一下,受了僧、道们的朝拜,吃了一杯茶,然后由执事僧、道和太监们在前引导,向内走去。正在这时,王承恩袖着十万火急的机密文书,匆匆地从紫禁城中赶来。他必须先向印公[9]王德化禀明,才敢启奏皇上。可是王德化正引着皇上和娘娘们往里边走,他不好贸然赶去说话。他的心中很急,鬓边冒出豆子大的汗珠,只好在龙德殿旁徘徊,偷眼望着皇帝神色安闲地穿过飞虹牌楼,缓步踏上飞虹桥。
崇祯难得今天有一点闲情逸致,站在弓形的飞虹桥上,欣赏白玉栏杆和栏板上的精致雕刻,还指着那些刻得栩栩如生的水族动物叫皇后欣赏。一会儿,他率领后妃们走下桥,穿过戴鳌牌楼,向左右的天光、云影二亭望一眼,登上一座堆垒得十分玲珑的秀丽假山。山上有一个圆殿叫作乾运殿,东边是凌云亭,西边是御风亭。他在山上稍作盘桓,想着这圆殿和亭子都是英宗复辟后添建的,那时虽有也先之患,经过土木之变,但国家的根子依然强固,全不似如今这样风雨飘摇。想到这里,不由得满怀怆然,无心再看景致,连乾运殿也懒得进去。
他同后妃们下了秀丽山,来到佳丽门。全体僧道官和名德法师都在甬道两旁跪接。崇祯和后妃们进到永明殿中坐下。众僧躬身低头,双手合十,从永明殿的左边,众道士从右边,分向建醮的地方走去,连一点脚步声也不敢发出。过了片刻,从永明殿后边传过来钟声、鼓声、磐声、木鱼声、云板声、铜笛声等等,还有和尚道士的唪经声,组成了肃穆庄严的音乐合奏。王德化走到崇祯面前,躬身奏道:
“皇爷,开醮了。”
崇祯没作声,立刻从龙椅上站起来,怀着虔敬的心情向外走去。周后、两位妃子、宫女们和太监们,肃静地跟在他的背后。永明殿的背后是一个小院,一色汉白玉铺地,有十几株合抱的苍松和翠柏,虬枝横空。其中有一株古松上缠绕着凌霄,在苍翠的松叶间点缀着鲜艳的红花。院子中间搭着一座高大的白绸经棚,旗幡飘飘;莲花宝座上供着檀香木雕刻的释迦如来佛像。棚外悬一黄缎横幅,上题:“敕建消灾、弭寇、护国、佑民、普度众生法会”。崇祯先进经棚,在释迦前上了香,焚了黄表,拜了四拜,跪在黄缎拜垫上默默祈祷,求佛祖大发慈悲,帮助他消灭各地“流贼”,降罚满洲,并且不要再降水、旱、蝗、疫诸灾,保佑他的国运昌隆。当默祷结束时他觉得还不够,又特别祝祷几句,求佛祖感化张献忠等洗心革面,实心投诚,并且使官军将漏网的李自成早日擒获,除掉朝廷后患。他求神心诚,禳灾情切,虽没出声,却禁不住喉咙哽塞,热泪满眶。祝祷毕,他站起来退到一旁,看着皇后和妃子们依次进来礼佛。在崇祯祝祷当儿,王德化留在经棚外边,看见王承恩神色不安地立在永明殿后,心中不禁一惊,赶快踮着脚尖儿走了过去,悄声问:“什么紧急大事?”王承恩行了礼,从袖中掏出文书递给他,小声说:“请宗主爷的示,这些十万火急的文书是否现在就奏明皇上?”王德化把几封文书匆匆一看,大惊失色。想了一下,他把文书交给王承恩,悄声吩咐说:“拿回宫去,此刻万不能让万岁知道。纵然天塌下来,也要等皇爷烧过香回到宫中,咱们再向他启奏。”
从建有佛教法会的院落往北,绕过假山,穿过有雕栏的白玉小桥,又是一座圆殿,描金盘龙匾额上题着“环碧”二字。道坛设在环碧殿中,叫作“敕建三清普临、降妖、伏魔、消灾、弭乱醮坛”。崇祯走进环碧殿,叩拜了玉皇大帝,焚了青词,照例默祷一阵,然后退出。皇后和两个妃子依次烧香出来。他们到永明殿中休息,吃了点心,起驾回紫禁城去。
回到乾清宫,崇祯刚刚换过衣服,端着茶碗喝了一口香茶,王承恩走到面前,躬身将几份文书放在御案上,胆怯地说:
“启奏皇爷,张献忠又反了。”
崇祯的手猛一颤抖,茶碗落在御案上,溅湿了文书。他正要询问详情,不料王承恩低头避开他的眼睛,又小声说:
“据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飞奏,陕西的局面也变了。”
“怎么,张献忠入陕西了?”崇祯跳起来问,“官军何不堵截?”
“不是,皇爷。是李自成在商洛山一带起事了。”
崇祯两眼发直,颓然坐进椅子里,过了好久才喃喃吐出半句话:
“我早就担心……”
又过了一阵,他才稍微镇静,叫王承恩将几封火急奏本读给他听。当他听到熊文灿奏报说已命左良玉、罗岱等率楚、豫官军“追剿”张献忠,正候捷报时,他摇摇头,用鼻孔冷笑一声,对王承恩说:
“给熊文灿这个该死的老东西下一道严旨切责,叫他戴罪视事,以观后效。倘若不能将献贼剿除,加重论罪!”
“遵旨!”
“郑崇俭的本上怎么说?快念!”
郑崇俭除奏报李自成重新竖起大旗之外,也奏报农民军中疾疫流行,李自成和刘宗敏等重要“渠魁”都卧病不起。他还奏称他已经“亲赴武关,督军进剿,不难将逆贼一网打尽”。崇祯听毕,仿佛看见了新的希望,点点头,又对王承恩说:
“替朕拟旨,着郑崇俭迅速进剿,不得迟误!”
[1]奉先别殿——奉先殿的配殿。奉先殿即明朝皇帝的家庙。
[2]郊劳——古代大将或统帅凯旋回朝或勤王来京,皇帝亲自或派大臣出郊慰劳,叫作郊劳,为很大的恩宠。
[3]的情——确实情况。
[4]灵台——紫禁城中的一个迷信机构,有几十个太监,日夜轮流观看星象和云气变异,据实呈报司礼监掌印太监,上奏皇帝。
[5]南宫——在北京城南池子一带有一片宫殿建筑,称作南宫、南内,也叫南城。到清代全毁了。
[6]科、道官——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的统称,都是言官。明代把全国领土划为十三行省。十三道即十三省,沿袭唐朝旧称。
[7]天雨血——地上的红色尘土被大风刮起,送到几百里或上千里以外,随雨降下。古人不明白其中道理,误认为是“天雨血”,很不吉利。
[8]青词——道教向玉皇焚化的表文写在青色纸上,叫作青词。
[9]印公——太监们对掌印太监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