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杨嗣昌的督师行辕门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枪剑戟在平明的薄雾中闪着寒光。一对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悬挂着两面杏黄大旗,左边的绣着“盐梅上将”,右边的绣着“三军督司”。
咚咚咚三声炮响,辕门大开。从辕门到大堂,是深深的两进大院,中间一道二门。二门外站着八个卫士;从二门里到大堂阶下,宽阔的石铺甬路两旁也站着两行侍卫。两进院子里插着许多面颜色不同、形式各别的军旗。二门外石阶下,靠左树了一面巨大的、用墨绿贡缎制成的中军坐纛。大纛中心用红色绣出太极图,外边是斗、牛、房、心等等星宿。大堂名白虎堂,台阶下竖两面七尺长的豹尾旗,旗杆头是一把利刃。这是军机重地的标志。门外竖了这种旗子,大小官员非有主将号令不许擅自入内,违者拿办。明朝末年,主帅威令不行,军律废弛,成了普遍情形。杨嗣昌今天开始升帐理事就竭力矫正旧日积弊,预先指示僚属们认真做了一番布置,以显示督师辅臣的威重,使被召见的文官武将们感觉到这气象和熊文灿在任时大不相同,知所畏惧。
第一次鸣炮后,文武大员陆续进入辕门,在二门外肃立等候。第二次炮响之后,二门内奏起军乐。杨嗣昌身穿二品文官仙鹤补服,腰系玉带,头戴乌纱帽,从屏风后缓步走出。他在正中间围有红缎锦幛的楠木公案后边坐下,两个仪表堂堂的执事官捧着尚方剑和“督师辅臣”大印侍立两旁。承启官走到白虎堂前一声传呼,二门内应声如雷。那等候在二门外的文武大员由湖广巡抚方孔昭领头,后边跟着监军道、总兵、副将和参将等数十员,文东武西,分两行鱼贯而入,又按照品级,依次行了报名参拜大礼,躬身肃立,恭候训示。
杨嗣昌没有马上训话。因为今天是十月朔日,他先率领全体文武向北行四拜贺朔[1]礼,然后才命大家就座。杨嗣昌用炯炯目光向大家扫了一遍,随即慢慢地站起来。所有文武大员都跟着起立。杨嗣昌清一下喉咙,开始说话,他首先引述皇帝的口谕,把大家的剿贼无功训诫一顿,语气和神色十分严峻,然后接着说:
“本督师深受皇上厚恩,畀以重任,誓必灭贼。诸君或世受国恩,或为今上所识拔,均应同心戮力,将功补过,以报陛下。今后剿贼首要在整肃军纪,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如有玩忽军令、作战不力者,本督师有尚方剑在,副将以下先斩后奏,副将以上严劾治罪,决不宽贷!”
众将官震惊失色,不敢仰视。杨嗣昌又训了一阵话。全体到会文武都对他的辅臣气派和训话留下深刻印象,感到畏惧,也感到振奋。训话毕,杨嗣昌又用威重的眼光向全场扫了一遍,吩咐大家下去休息,等候分别传见,然后离开座位,略一拱手,在幕僚们的簇拥中退回内院。众文武大员躬身叉手相送,等他走了以后才从白虎堂中依次肃然退出。大家不敢离开督师行辕,等候传见。过了片刻,只见承启官走出白虎堂高声传呼:
“请湖广镇总兵左大人!”
总兵左良玉是辽东人,今年三十九岁,体格魁梧,紫铜色面皮。十年以前,他在辽东做过都司,因在路上劫了国家运往锦州的军资,犯法当斩。同犯丘磊是他的好朋友,情愿牺牲自己救活他,独自把罪案承担下来。左良玉由主犯变为从犯,挨了二百军棍被革职了。过了很久,无事可做,他跑到昌平驻军中做了一名小校。由于他的武艺、勇敢和才干样样出众,渐渐地被驻守昌平的总兵官尤世威所赏识。崇祯四年八月,清兵围攻大凌河[2]很急,崇祯诏昌平驻军星夜赴援。当时侯恂[3]以兵部侍郎衔总督昌平驻军,守护陵寝,并为北京的北面屏障;接到上谕后,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以胜任率兵赴援的人。正在无计,尤世威向他保荐左良玉,只是左良玉是个小校,无法统率诸将。侯恂说:“如果左良玉真能胜任,我难道不能破格替他升官么?你去告他说,就派他统兵前去!”
当天夜里,尤世威亲自到左良玉住的地方找他。他一听说总兵大人亲自来了,以为是逮捕他的,大惊失色,对自己说:“糟啦,一准是丘磊的事情败露啦!”他想逃走已经来不及,慌忙藏到床下。尤世威用拳头捶着门,大声说:
“左将军,你的富贵来啦,快拿酒让我喝几杯!”
开门以后,尤世威把事情的经过对他说了,他扑通跪到尤世威面前。尤世威也跪下去一条腿,把他搀起来。恰在这时,侯恂亲自来了。
第二天早晨,侯恂在辕门内大集诸将,当着众将的面以三千两银子给左良玉送行,又赐他三杯酒、一支令箭,说道:
“这三杯酒是我以三军交将军,给你一支令箭如同我亲自前去。”他又望着出征的将领说:“你们诸位一定要听从左将军的命令,他今天已经升为副将,位在诸将之上。我保荐左将军的奏本,昨夜就拜发了。”
左良玉出辕门时向侯恂跪下去,用头叩着石阶,发誓说:“我左良玉这次去大凌河倘若不能立功,就自己割掉自己脑袋!”
他率领几千将士驰赴山海关外,在松山和杏山打了两次胜仗。不过一年多的时光,他从一个有罪的无名小校爬上总兵官的高位。最近几年他一直在黄河以南和长江以北的广大腹地同农民军作战,尤其河南和湖广两省成了他主要的活动地区。自从曹变蛟随洪承畴出关以后,在对农民军作战的总兵官中,以他的兵力最强,威望最高。因此,尽管平素十分骄横,军纪很坏,两个月前又在罗猴山打了败仗,贬了三级,但杨嗣昌仍不得不把希望指靠在他身上,而今天首先召见的也是他。
承启官引着左良玉穿过一座大院,来到一座小院前边。小院的月门外站着两个手执宝剑的侍卫,刚才插在白虎堂阶前的豹尾旗已经移到此处。从月门望进去,竹木深处有一座明三暗五的厅堂,堂前悬一朱漆匾额,上有熊文灿手书黑漆“节堂”二字。左良玉对于自己的首被召见,既感到不胜宠荣,又不免提心吊胆。
忽听传事官传报一声:“左镇到!”随即从节堂中传出一声“请”!左良玉紧走几步,一登上三层石阶就拱着手大声禀报:“湖广总兵左良玉参见阁部大人!”进到门里,赶快跪下行礼。
杨嗣昌早已决定要用“恩威兼施”的办法来驾驭像左良玉这样的悍将,所以对他的行大礼并不谦让,只是站起来拱手还礼,脸孔上略带笑容。等左良玉行过礼坐下以后,杨嗣昌先问了问近来作战情况,兵额和军饷的欠缺情况,对一些急迫问题略作指示,然后用略带亲切的口气叫道:
“昆山[4]将军!”
左良玉赶快起立,叉手说:“不敢,大人。”
“你是个有作为的人,”杨嗣昌继续说,也不让左良玉坐下,“所以商丘侯先生拔将军于行伍之中,置之统兵大将之位,可谓有识人之鉴。不过自古为大将者常不免功多而骄,不能振作朝气,克保令名于不坠。每览史书,常为之掩卷太息。今日正当国家用人之时,而将军亦正当有为之年。日后或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或辜负国恩,身败名裂,都在将军自为。今上天纵英明,励精图治,对臣工功过,洞鉴秋毫,有罪必罚,不稍假借,想为将军所素知。罗猴山之败,皇上十分震怒,姑念将军平日尚有战功,非其他怯懦惜死的将领可比,仅贬将军三级,不加严罚,以观后效。本督师拜命之后,面奏皇上,说你有大将之才,兵亦可用,恳皇上格外降恩,赦免前罪,恢复原级,并封你为平贼将军,已蒙圣上恩准。在路上本督师又上疏题奏,想不久平贼将军印即可发下。将军必须立下几个大功,方能报陛下天覆地载之恩,也不负本督师一片厚望。”
左良玉跪下叩头说:“这是皇上天恩,也是阁部大人栽培。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至于剿贼的事,末将早已抱定宗旨:有贼无我,有我无贼。一天不把流贼剿灭干净,末将寝食难安。”
“昆山请起。请坐下随便叙话,不必过于拘礼。”
“末将谢座!”
杨嗣昌接着说:“将军秉性忠义,本督师早有所闻。若谷先生不幸获罪,久系诏狱。听说昆山每过商丘,不避嫌疑,必登堂叩拜太常卿碧塘老先生[5]请安,执子弟礼甚恭。止此一事,亦可见将军忠厚,有德必报,不忘旧恩。”
左良玉回答说:“倘没有侯大人栽培,末将何有今日。末将虽不读诗书,但听说韩信对一饭之恩尚且终身不忘,何况侯府对末将有栽培大恩。”
杨嗣昌点点头表示赞许,拈须微笑说:“本督师与若谷先生是通家世交。听说若谷先生有一位哲嗣名方域,表字朝宗,年纪虽轻,诗文已很有根底。昆山可曾见过?”
“三年前末将路过商丘,拜识这位侯大公子。”
“我本想路过河南时派人去商丘约朝宗世兄来襄阳佐理文墨,后来在路途上听说他已去南京,殊为不巧。”停了片刻,杨嗣昌忽然问道,“据将军看来,目前剿贼,何者是当务之急?”
“最要紧的是足兵足饷。”
“足兵足饷之外,何者为要?”
“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
杨嗣昌明白左良玉所说的文官爱钱是对熊文灿等有感而发,轻轻点头,说:“昆山,你说‘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钱’,确是十分重要,但还只是一个方面。依我看来,目前将骄兵惰,实为堪虑。倘若像今日这样,朝廷威令仅及于督抚,而督抚威令不行于将军,将军威令不行于士兵,纵然粮饷不缺,岂能济事?望将军回到防地之后,切实整顿,务要成诸军表率,不负本督师殷切厚望。倘能一扫将骄兵惰积习,使将士不敢以国法为儿戏,上下一心,戮力王事,纵然有一百个张献忠,一千个李自成,何患不能扑灭!”
当杨嗣昌说到“望将军回到防地之后”这句话时,左良玉赶快垂手起立。等杨嗣昌的话一完,他赶快恭敬地回答说:
“末将一定遵照大人钧谕,切实整顿。”
“将军年富力强,应趁此时努力功业。一旦剿贼成功,朝廷将不吝封侯之赏。”
左良玉听了这几句话大为动容,诺诺连声,并说出“誓死报国”的话。他正等待杨嗣昌详细指示作战方略,却见杨嗣昌将茶杯端了一下,说声:“请喝茶!”他知道召见已毕,赶快躬身告辞。
左良玉离开节堂以后,杨嗣昌匆匆地分批召见了巡抚方孔昭、几位总兵、监军、副将和十几位平日积有战功的参将,其余的大批参将全未召见。午饭后,他稍作休息,便坐在公案边批阅文书。传事官在节堂门外踌躇一下,然后掀帘进来,到他面前躬身禀道:
“方抚台同各位大人、各位将军前来辕门辞行,大人什么时候接见?”
杨嗣昌嗯了一声,从文书上抬起头来,说:“现在就接见,请他们在白虎堂中稍候。”
这班来襄阳听训的文武大员,从前在熊文灿任总理时也常来襄阳开会和听训,除非军情十分紧急,会后总要逗留一些日子,有家在此地的就留在家中快活,无家的也留在客馆中每日与同僚们召妓饮酒,看戏听曲,流连忘返。有些副将以下的官在襄阳玩够了,递手本向总理辞行,熊文灿或者不接见,或者在两三日以后传见。由于上下都不把军务放在心上,那些已经辞行过的,还会在襄阳继续住几天才动身返回防地。杨嗣昌一到襄阳就知道这种情形,所以他在上午分批接见文武大员时就要大家星夜返防,不得任意在襄阳逗留。
全体文武大员由巡抚方孔昭率领,肃静地走进白虎堂,分两行坐下等候。他们根据官场习气,以为大概至少要等候半个时辰以上才能够看见杨嗣昌出来,没想到刚刚坐定,忽然听见一声传呼:“使相[6]大人驾到!”大家一惊,赶快起立,屏息无声。杨嗣昌身穿官便服,带着几个幕僚,仪态潇洒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就座以后,他嘱咐大家固守防地,加紧整顿军律,操练人马,以待后命。话说得很简单,但清楚、扼要、有力。随即他叫左右把连夜刻版印刷成的几百张告示拿出,分发众文官武将带回,各处张贴。这份告示的每个字几乎有拳头那么大,内容不外乎悬重赏擒斩张献忠和李自成,而对于罗汝才则招其投降。众将官接到告示,个个心中惊奇和佩服。一退出白虎堂,大家就忍不住窃窃私语,说阁部大人做事真是雷厉风行,迅速万分。等他们从行辕出来,看见各衙门的照壁上、十字街口、茶馆门外、城门上,已经到处粘贴着这张告示,老百姓正在围观。
杨嗣昌回到节堂里,日头已经平西。他决定趁着天还不晚,也趁着襄阳百姓还不认识他的面孔,亲自去看一看市容,看一看是否有散兵游勇骚扰百姓,同时也听一听百姓舆论。他在家人服侍下脱去官便服,换上一件临时找来的蓝色半旧圆领湖绉绿棉袍,腰系紫色丝绦,戴一顶七成新元青贡缎折角巾,前边缀着一块长方形轻碧汉玉。这是当时一般读书人和在野缙绅的普通打扮,只是杨嗣昌原是大家公子出身,近几年又做了礼、兵二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位居辅臣,这种打扮仍掩盖不住长期养成的雍容、尊贵与威重气派。他自己对着一面大铜镜看一看,觉得不容易遮掩百姓眼睛,而亲信幕僚们更说不妥,于是他换上了仆人杨忠的旧衣帽,而把这一套衣帽叫杨忠穿戴。他们悄悄地出了后角门,杨忠在前他在后,好像老仆人跟随着年轻的主人。杨忠清秀白皙,仪表堂堂,倒也像是个有身份的人。中军副将和四名校尉都作商人打扮,暗藏利刃,远远地在前后保护。杨嗣昌走过几条街道,还走近西门看了一阵。他看见街道上人来人往,相当热闹。虽然自从他来到后已经在重要街口加派守卫,并有马步兵丁巡逻,但街上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仍很混杂;有一条巷子里住的几乎全是妓女,倚门卖俏,同过往的行人挤眉弄眼;城门盘查不严,几乎是随便任人出进。这一切都使杨嗣昌很不满意。他想,襄阳是剿贼根本重地,竟然如此疏忽大意,剿贼安能成事!
黄昏时候,杨嗣昌来到襄阳府衙门前边,看见饭铺、茶馆和酒肆很多,十分热闹,各色人等越发混杂,还有不少散兵游勇和赌痞在这一带鬼混,而衙门的大门口没有守卫,二门口只有两个无精打采的士兵守卫,另有两个吊儿郎当的衙役拿着水火棍。他心中非常生气,决定赶快将老朽无能的现任知府参革,在奉旨以前就便宜处置,举荐一位年轻有为的人接任知府,协助他把襄阳布置得铁桶相似。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就跟在杨忠背后进入一家叫作杏花村的酒馆。当他们走到一张桌子边时,杨忠略微现出窘态,不知如何是好。杨嗣昌含着微笑使个眼色叫他大胆地坐在上首,自己却在下首坐定,向堂倌要了酒菜和米饭。随即,作商人打扮的中军副将和校尉们都进来了。中军副将单独在一个角落坐下,四个校尉分开两处坐下。杨嗣昌是一个十分机警的人,一坐下就偷偷地用眼睛在各个桌上瞟着,同时留心众人谈话。饮酒吃饭的客人几乎坐满一屋子,有的谈官司,有的谈生意,有的谈灾荒,而更多的人是谈阁部大人的前来督师和今天张贴出来的皇皇告示。大家都说,皇上要不是下了狠心也不会钦命杨阁部大人出京督师,又说阁部大人来襄阳后的一切作为果不寻常,看来剿贼军事从此会有转机。杨嗣昌听到人们对他的评论,暗暗感到高兴。他偶一转眼,看见左边山墙上也粘贴着他的告示,同时也看见不少人在注意那上边写的赏格,并且听见有人说:
“好,就得悬出重赏!你看这赏格:活捉张献忠赏银万两,活捉李自成赏银也是万两……”
这杏花村酒馆是天启年间山西人开的。馆子里的伙计多是秦、晋两省的人。管账先生叫秦华卿,自从张献忠驻扎谷城以后,他同献忠就暗中拉上了乡亲瓜葛。当晚生意一完,秦华卿就将一个年轻跑堂的叫到后院,含着世故的微笑,小声问:
“今晚大客堂中间靠左边的一张桌子上来了两位客人,上首坐的二十多岁,下首坐的不到五十,你可记得?”
跑堂的感到莫名其妙,说:“记得,记得。你老问这两位客人是什么意思?”
秦华卿只是微笑,笑得诡秘,却不回答。跑堂的越发莫名其妙,又问:
“秦先儿,你到底为啥直笑?”
“我笑你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要紧客官。”
“我的爷,我怎么怠慢了要紧客官?”
“你确是怠慢了要紧客官。我问你,你为什么对下边坐的那位四十多岁的老爷随便侍候,却对上首坐的年轻人毕恭毕敬?”
跑堂的笑了,说:“啊,秦先儿,你老是跟我开玩笑的!”
“我怎么是跟你开玩笑的?”
“你看,那坐在上首的分明是前日随同督师大人来的一位官员,下边坐的是他的家人。咱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来过,所以绝不是总督衙门的人。据我看,这年轻官员的来头不小,说不定就是督师大人手下的重要官员或亲信幕僚,奉命出来私访。要是平时出来,一定要带着成群的兵丁奴仆,岂肯只带着一个心腹老仆?就这一个老仆人,他为着遮人眼目也没作仆人看待,还让他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酒哩!”
秦华卿微微一笑,连连摇头,小声说:“错了,错了!完全错了!”
跑堂的感到奇怪:“啊?难道我眼力不准?”
“你的眼力还差得远哩!今晚这两个客官,坐在上首的是个仆人,坐在下边的是他的主人,是个大官儿,很大的官儿。如果我秦某看错,算我在江湖上白混了二十年,你将我的双眼挖去。”
跑堂的摇摇头,不相信地笑着问:“真的么?不会吧。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好,我告诉你吧。他们一进来,我就注意了,觉得这二位客人有点奇怪。我随即看他们选定桌子后,那年轻人迟疑一下。那四十多岁的老爷赶快使个眼色,他才拘拘束束地在上首坐下。这就叫我看出来定有蹊跷。你跑去问他们要什么菜肴,吃什么酒。那年轻人望望坐在下边的中年人,才说出来一样菜,倒是那中年人连着点了三样菜,还说出要吃的酒来。这一下子露出了马脚,我的心中有八成清楚了。等到菜肴摆上以后,我一看他们怎样拿筷子,心中就十成清楚了。我是久在酒楼,阅人万千,什么人不管如何乔装打扮,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跑堂的问:“秦先儿,我不懂。您老怎么一看他们拿筷子就十分清楚了?”
秦华卿又笑一笑,说:“那后生拿起筷子,将一双筷子头在桌上蹾一下,然后才去夹菜,可是那中年人拿起筷子就夹菜,并不蹾一下,这就不同!”
“我不明白。”
“还不明白?这道理很好懂。那后生虽然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却常常侍候主人老爷吃饭,侍候筵席,为着将筷子摆得整齐,自然要将筷子头在桌上轻轻蹾一下,日久成了习惯。那中年人平日养尊处优,给奴仆们侍候惯了,便没有这个习惯。再看,那后生吃菜时只是小口小口地吃,分明在主人面前生怕过于放肆,可是那中年人就不是这样,随随便便。还有,这两位客人进来时,紧跟着进来了五个人,都是商人打扮,却分作三处坐下,不断抬头四顾,眼不离那位老爷周围。等那位老爷和年轻仆人走时,这五个人也紧跟着走了。伙计,我敢打赌,这五个人分明是暗中保镖的!你想,那位四十多岁的官员究竟是谁?”
跑堂的已经感到有点吃惊,小声问:“你老的眼力真厉害,厉害!是谁?”
秦华卿说:“这位官员虽说的北京官话,却带有很重的常德口音。这,有八成是……”他凑近青年堂馆的耳朵,悄悄地咕哝出几个字。
跑堂的大惊,对他瞪大了眼睛:“能够是他么?”
“我猜有八成会是他。他要一反熊总理的所作所为,要认真做出来一番大事,好向皇上交差,所以他微服出访,亲眼看看襄阳城内情形,亲耳听听人们如何谈论!”
“啊呀,真厉害!看起来这个人很难对付!”
秦华卿淡淡一笑,说:“以后的事,自有张敬轩去想法对付,用不着你我操心。此刻我叫你来,是想趁着督师行辕中咱们的人还在,你要杀一杀他的威风。你做得好,日后张敬轩会重重赏你。”
“你要我如何杀他的威风?”
秦华卿对着后生的耳朵悄悄地咕哝一阵。咕哝之后,他在后生的脊背上轻拍一下,推了一把,小声说:
“事不宜迟,趁着尚未静街,去吧!”
杨嗣昌回到行辕,在节堂里同几位亲信幕僚谈了很久,大家对军事都充满乐观心情。幕僚辞出后,杨嗣昌又批阅了不少重要文书,直到三更才睡。
天不明杨嗣昌就起了床,把昨晚一位幕僚替他拟的奏疏稿子看了看,改了几个字,才算定稿;接着又给内阁和兵部的同僚们写了两封书信。他在当时大臣中是以擅长笔札出名的,这两封信写得文辞洗练,在军事上充满自信和乐观。写毕,他把昨天张贴的告示取两份,打算给兵部和内阁都随函附去一份。他暗暗想着,悬了如此大的赏格,也许果然会有人斩张献忠和李自成二人的首级来献。他正在这么想着,又提起笔来准备写封家书,忽然中军副将进来,神色张皇地把一张红纸条放在他面前,吃吃地低声说:
“启禀大人,请看这个……”
杨嗣昌一看,脸色大变,心跳,手颤,手中的狼毫斑管笔落在案上,浓墨污染了梅花素笺。中军拿给他看的是一个没头招贴,上边没写别的话,只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道:有斩杨嗣昌首级来献者赏银三钱。
他从没头招贴上抬起眼睛,直直地望着中军,过了片刻,略微镇定,声色严厉地问道:
“你在什么地方揭到的?”
“大堂上、二堂上、前后院子里、厨房、厕所,甚至这节堂月门外的太湖石上,到处都贴着这种没头帖子。”
杨嗣昌一听说这种没头帖子在行辕中到处张贴,心头重新狂跳起来,问道:
“你都撕掉了么?”
“凡是找到的,卑职都已撕去;粘得紧,撕不掉的,也都命人用水洗去。如今命人继续在找,请大人放心。”
杨嗣昌惊魂未定,面上却变得沉着,冷笑说:“这还了得!难道我的左右尽是贼么?”
“请大人不必声张,容卑职暗查清楚。”
“立刻查明,不许耽误!”
“是,大人!”
“你去传我口谕:值夜官员玩忽职守,着即记大过一次,罚俸三月。院内夜间守卫及巡逻兵丁,打更之人,均分别从严惩处,不得稍存姑息!”
“是,大人!”
中军退出后,杨嗣昌想着行辕中一定暗藏着许多张献忠的奸细,连他的性命也很不安全,不胜疑惧。他又想着这行辕中大部分都是熊文灿的旧人,不禁叹口气说:
“熊文灿安得不败!”
一语刚了,仆人进来禀报陈赞画大人有紧要公事来见。杨嗣昌说声“请”,仆人忙打起帘子,一位姓陈的亲信幕僚躬身进来。杨嗣昌自己勤于治事,挑选的一些幕僚也都比较勤谨,不敢在早晨睡懒觉。他不等这位幕僚开口,站起来问道:
“无头帖子的事老兄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大人。”
“可知道是什么人贴的?”
“毫无所知。”
“那么老兄这么早来……”
幕僚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说:“阁部大人,夜间三更以后,有几个锦衣旗校来到襄阳。”
杨嗣昌一惊:“什么!要逮熊大人么?”
“是的,有旨逮熊大人进京问罪。”
杨嗣昌出京前就知道熊文灿要逮京问罪,但是没想到锦衣旗校在他出京之后也跟着出京,而且也是星夜赶程。他想着皇上做得如此急速,足见对熊文灿的“剿抚两失”十分恼恨,逮进京城必斩无疑。杨嗣昌对这事不仅顿生兔死狐悲之感,而且也猜到皇上有杀鸡吓猴之意。他到襄阳之后,曾同熊文灿见过一面,抱怨熊弄坏了事,现在没有别的话可再说的。过了一阵,他对幕僚说:
“皇上圣明,有罪必罚。我已经当面责备过熊大人贻误封疆,如今没有什么要嘱咐的话。”
等这位亲信幕僚退出后,他拿起那张没头帖子就灯上烧毁,决意用最迅速的办法整肃行辕,巩固襄阳,振作士气,打一个大的胜仗,以免蹈熊文灿的覆辙。
[1]贺朔——文武官员,逢每月初一向皇帝行礼致贺,叫作贺朔。
[2]大凌河——大凌河城,在辽宁锦州东北数十里处,为明朝山海关外的军事重镇。
[3]侯恂——河南商丘人,字若谷,侯方域的父亲。
[4]昆山——左良玉的字。上级长官称部属的字,表示亲切和客气。
[5]碧塘老先生——侯恂的父亲名执蒲,字碧塘,天启时官太常卿,因忤魏忠贤罢归。
[6]使相——唐、宋两朝,皇帝常派宰相职位的文臣出京作统帅或出镇一方,称为使相。“使”是节度使的简称。明朝官场中也沿用使相这个词称呼那些以辅臣身份督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