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以后,李过和袁宗第的骑兵都改作步兵,携带着云梯,按照白天选好的爬城地点,等候在城壕外的民宅院内。大约一更时候,有人在西门北边的城头上向城外呼唤:“老乡,辛苦啦!想进洛阳城玩玩么?”
城壕外的屋脊上立刻有人回答:“老乡,你们也辛苦啦。我们正在等着进城,你们一开门,我们就进去。老乡,劳劳驾,把城门打开吧。”
“你们想得怪美!我们得进宫去问一问福王殿下。他要是说可以开城门,我们就开;他要说不能开,我们就得听他的。他今天拿出来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犒赏我们,官长一个人分到一两,少的八钱,当兵的每个人分到了一钱多一丁点儿银子,咋好不替他守城?咋好不替他卖命?”
城上城外,一片笑声。有片刻工夫,城头上在纷纷议论,城壕外也在纷纷议论。随即,城外边有人亲热地叫声“老乡”,说:
“听说福王的钱多得没法数,比皇帝的钱还要多。你们怎么不向他要呀?嫌肉太肥么?怕鱼刺扎手么?”
“嗨,老乡,我们要,他能给么?王府是狗屄衙门,只进不出。我们如今还穿着国家号衣,怎么办呢?等着瞧吧。”
“老乡,听你的口音是关中口音,贵处哪里?”
“不敢,小地名华阴。请问贵处?”
“呀,咱们还是小同乡哩!我是临潼人,可不是小同乡么?”
“果然是小同乡!乡亲乡亲,一离家乡更觉亲。大哥,你贵姓?”
“贱姓王。你呢?”
“贱姓十八子。”
“啊,你跟我们闯王爷原是本家!”
“不敢高攀。不过一个李字掰不开,五百年前是一家。”
“小同乡,你在外吃粮当兵,日月混得还好吧?”
“当兵的,过的日子还不是神仙、老虎、狗!”
“怎么叫神仙、老虎、狗?”
“不打仗的时候,也不下操,游游逛逛,自由自在,没人敢管,可不是赛如神仙?看见百姓,愿杀就杀,愿烧就烧,愿抢就抢,见大姑娘小媳妇就搂到怀里,她不肯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不比猛虎还凶?一旦打了败仗,丢盔抛甲,落荒而逃,谁看见就赶,就打,可不是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
城上城下,一阵哄笑。跟着,城上有人低声警告说:“道台大人来了,不要说话!”那个华阴人满不在乎地说:“管他妈的,老子现在才不怕哩!他不发老子饷,老子骂几句,看他能够把老子的……咬了!”他的话刚落音,旁边有人显然为表示支持他,故意大声说:
“如今李闯王大军围城,他们做大官儿的身家难保,也应该识点时务,杀杀威风,别他妈的把咱们小兵们得罪苦了。阎王无情,休怪小鬼无义!”
城下故意问:“老乡们,有几个月没关饷了?”
城上那个华阴人调皮地回答说:“唉,城下的老乡们,你听啊!……”
城上正要用一首快板说出官军欠饷的情况,忽然有一群人在月光下大踏步走了过来,其中有一人向士兵们大声喝问是谁在同城外贼人说话,并威胁说,再敢乱说,定要从严追究。那个华阴人大胆地迎上去说:
“道台大人,你来得正好。我们的欠饷到底发呀不发?”
分巡道王胤昌厉声回答:“目前流贼围城,大家只能齐心守御,岂是鼓噪索饷时候?贼退之后,还怕不照发欠饷,另外按功升赏么?”
华阴人高声嚷叫:“从来朝廷和官府的话都算放屁,我们当兵的根本不信。你现在就发饷,不发饷我们就一哄而散,休想我们守城!弟兄们,今夜非要王道台发饷不可,休怕做大官儿的在咱们当兵的面前耍威风,以势压人!”
城头上一片鼓噪索饷,有很多人向吵嚷处奔跑,又有人从人堆中挤出来,向北门跑去。鼓噪的士兵将王胤昌和他的左右随从裹在中心,谩骂着,威胁着。西门外,袁宗第含笑看看刘宗敏,说:
“咱们快进城了。”
北门外,李过和张鼐立马北关。张鼐急不可耐,向李过小声问:
“大哥,趁这时叫弟兄们靠云梯爬城怎样?”
李过冷静地回答:“莫急,莫急。很快会让你顺利进城,连一支箭也用不着放。”
总兵官王绍禹在一群亲将亲兵的簇拥中骑马奔往西北城角,由于心情恐慌、紧张,加上年老体虚,呼哧呼哧直喘气。这西城和北城的守军全是他自己的部队,那胁持王胤昌、大呼索饷的还是他的镇标亲军。当他走进鼓噪人群时,看见变兵们紧扭着分巡道的两只胳膊,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举在他的脖颈上,喝叫他赶快拿出饷银。王胤昌吓得牙齿打战,说不出话来。王绍禹想说话,但士兵们拥挤着,喧闹着,使他没有机会开口。王绍禹身边的中军参将大声叫道:“总兵大人驾到!不要嚷!不要嚷!不得无理!”立刻有一个士兵愤怒地反驳说:
“现在李闯王的人马就在城下。我等出死力守城,有劳有苦不记功,叙功升官没有我们的份儿。我们若要撒手放开,破城陷藩与我们屌相干!事到如今,哪怕他总爷?兵爷?”
一个军官怕王绍禹吃亏,推他说:“此刻不是老总兵说话的时候,赶快离开!”
王绍禹的部分亲兵簇拥着他的坐骑从城角小路下城逃走。有人举刀去杀王胤昌,被王的亲兵挡了一下。那个亲兵随即被变兵杀死,而王本人却在混乱中被左右救护,逃下城去。这时城内有打二更的锣声飞向城头和城外。几个骑马的变兵从西城向南城奔驰,同时大呼:“闯王进城了!闯王进城了!”城头上守军乱跑,有人逃命,有人成群结伙地下城,争先奔往福王府抢劫财宝。
袁宗第和李过同时下令将士们立刻用云梯登城。从西城到北城,同时有三十多个云梯转瞬间抬过干涸的城壕,靠上城墙。将士们将大刀衔在嘴里,矫捷地鱼贯登城。片刻过后,北城楼开始着火,烈焰冲天而起。一群变兵将北门打开,向外大叫:“快进城!快进城!”张鼐见吊桥尚未放下,在马上大声喝令:“快放吊桥!快!快!”恰在这时,李自成派几个亲兵飞马来到,传下口谕:破城之后,对城中所有现任大小文武官员,除非继续率众顽抗,一概不加杀害,也不拘捕,只不许随便出城。将士们听到之后,都觉诧异,不明白闯王为何如此宽容。张鼐虽也不明白闯王的用意,但马上将这一军令传达全营知悉。他听见背后在嘁嘁喳喳议论,回头说:“不许说话!遵照闯王的军令就是!”北关的吊桥落下来了。张鼐将马镫一磕,宝剑一挥,大声下令:“进城!”城楼正在燃烧,时有飞瓦和木料落下。一个火块恰好从张鼐面前落下,几乎打着马头。他用剑一挥,将落在空中的火块打到一旁,回头大叫一声:“快!”自己首先冲进城去,大队骑兵跟在背后,奔腾前进。奔到十字街口,张鼐又大声说:“分开!”于是骑兵分开,各队分头执行指定的任务。他自己率领三百名骑兵向福王府飞驰而去。
当将士们开始登上城头时,刘宗敏就派人飞马去向闯王禀报。西门因为掌管钥匙的军官逃走,临时寻找铁锤砸锁,所以过了一刻钟才打开城门。张鼐留在西关等候的一支骑兵首先进城,布满城内的街巷要道。按照事先商定,袁宗第和李过的人马只有一部分占领洛阳四门和登城巡逻,大部分留在城外。刘宗敏和袁宗第等张鼐的骑兵都进城以后,带着一大群亲兵进城。走没多远,在十字街口正遇着李双喜率领一支骑兵和大约两百步兵,匆匆向右首转去。刘宗敏叫住他,问:
“南门已经打开了?”
双喜回答:“南门、东门都打开了。城中的穷百姓一看见北门起火,就立刻驱散官兵、衙役,绑了洛阳知县,打开南门。东门是潼关来的叛兵打开的,知府也被他们抓到了。”
宗敏又问:“你的人马进来了多少?”
双喜说:“我先带进来二百骑兵、五百步兵,现在正在分头将全城文武官员、乡宦、富豪们的住宅前后门看守起来,任何人不准出进,到天明后开始抄查。”
刘宗敏同袁宗第来到福王府的西华门外,看见那里已经有张鼐的骑兵守卫,街上躺着两个因进府抢劫而被处死的官军。他们下了马,正要进宫去,看见李过从里边出来。袁宗第急着问:
“福王捉到了么?”
李过说:“他妈的,福王父子都跑啦!”
宗敏问:“张鼐在哪里?”
李过说:“他一面继续在宫中各处搜查,一面抓了一些太监审问。”
三个人一时相对无言,都默思着福王父子如何能够逃走和会逃往何处。正在这时,一小队骑兵从西华门外经过,走在最后的是小头目,怀抱闯王令箭,最前边的是一个声音洪亮的大汉。那大汉敲着铜锣,高声传呼闯王的安民晓谕。
等这一小队骑兵走过以后,李过、袁宗第赶快上马去部署将士们分头搜索福王父子。刘宗敏走进西华门,想找张鼐问清情况,可是宫城内到处是殿宇楼阁,曲槛回廊。刘宗敏喝住一个正在搜查的小校,怒气冲冲地问:
“张鼐在哪里?”
这个小校看见总哨刘宗敏如此生气,吓得变颜失色,赶快垂手肃立,回答说小张爷在望京门审问太监。刘宗敏又厉声问道:
“什么望京门?在哪儿?”
“就是宫城后门。”
宗敏骂道:“妈的,后门就是后门,什么望京门!远不远?从哪儿走?”
小校说:“有一里多路。宫院中道路曲折,门户很多。我派人给总哨刘爷带路,从这西甬路去较近。”
刘宗敏回头对亲兵们说:“去西华门外把马匹都牵来!”
小校赶快说:“马匹骑着走宫城外边,绕道后门,反而快一些。小张爷有令,不论何人马匹,不得走进宫城。”
刘宗敏看见这个小校竟然敢说出来张鼐的将令阻止他牵马进宫,不觉愣了一下,但刹那间就在心中笑了,暗暗称赞说:“小鼐子,这孩子,行啦。”他向背后的亲兵们做个手势,说:
“马匹不要进宫,去几个弟兄牵着绕到后门。”他又对小校说,“快叫人给我带路!”
刘宗敏随着引路士兵,带着一群亲兵,过了两三道门,看见一座高大的房屋,门上用大锁锁着,门外有五六个弟兄守护。他问了一下,知道这里叫作西三库,藏的全是上等绫罗绸缎,各种玛瑙、翡翠、珊瑚、玉器、金、银、铜、漆古玩和各种名贵陈设。有三个穿着官军号衣的尸体躺在附近。他继续匆匆往前走,看见有些弟兄打着灯笼火把在花园假山上下、鹿圈前后、豹房左右,到处寻找。鹿圈的门曾经打开过,有几只梅花鹿已经冲出圈来,在林木中惊慌乱窜。一过花园,又穿过一架白玉牌坊,就到了宫城的后门里边。负责把守宫城后门的李俊听说刘宗敏来到,赶快来见。近来刘宗敏已同他厮熟,神色严峻地问道:
“子英,张鼐在哪里?”
李俊回答:“小张爷率领一支骑兵出城去了。”
“查到一点儿踪迹么?”
“刚才小张爷审问一群太监,知道破城时候,福王父子和老王妃、小王妃都换了衣服,由亲信太监和一群拿重金收买的卫士护送,从这后宫门分三批出去上了城。只是这留下的太监都不是亲信,所以出宫以后的踪迹他们也不清楚。小张爷已经派了十起将士趁着月光在城上城下搜索,又派了一队骑兵去截断去孟津过河的道路,他自己押着几个太监也出城去了。”
“福王的老婆、媳妇都逃走了?”
“是。趁着混乱,都逃出宫了。”
宗敏大怒,拍着腰刀骂道:“混蛋!你们这一群将领是干什么的?你们是想死么?为什么让福王一家人从后门逃走?你说!你不要想着我不会先斩了你!”
李俊见宗敏如此盛怒,十分惊骇,但他竭力保持镇定,回答说:“请总哨息怒,这事情罪不在我,也不在小张爷身上。攻城时候,原是没料到西城门打开较晚,所以最初只从北门冲进来一千多骑兵。到了离北门不远的十字街口,兵马分成几股,有的去占据钟楼、鼓楼和重要街口,有的去各重要衙门,有的去打开监狱。小张爷自己率领三百骑兵直奔午门,我也跟他一道去攻午门。另外一百骑兵奔往东华门,一百骑兵奔往西华门,李弥昌率领一百骑兵来夺望京门。没想到这后宫门东西两边的街上有闸子门[1]不能通过。等费力砍破了西边闸子门,又遇着几百乱兵从城上下来,打算进宫抢劫。喝令他们散开,他们不唯不听,还拿着刀枪对抗。李弥昌没有办法,下令冲杀,当场杀死了十几个乱兵,才将他们驱散。等小张爷和李弥昌从前后两路进入宫中,福王父子和两个王妃已经找不到了。”
刘宗敏想了想,怒气稍息,说:“叫别人留守这里,你立刻多带骑兵去帮同张鼐寻找。你将我的话传给张鼐:别人跑了犹可,福王这老狗必得找到。逃走了福王,我禀明闯王,非砍掉你们的头不可!”等李俊答应一声“遵令!”转身要走,宗敏又叫住他,走近一步放低声音说:“子英,我如今不是把你当作从杞县来的客人看待,是把你当作闯王的部将看待。你要明白,这个福王,是崇祯的亲叔父,民愤极大。咱们破洛阳为着何来?闯王将活捉福王的重担子交给张鼐和你们一群将领挑,倘若逃走了福王,你们如何向闯王交账?如何对河南百姓说话?子英,尽管张鼐是在闯王和我眼皮下长大的,你是林泉的叔伯兄弟,李弥昌他们又都是在闯王手下立过战功的,可是今晚倘若逃走了福王,这不是一件小事。向来闯王的军法无私,我老刘执法如山,你们不可忘记!”
听了刘宗敏的话,李俊感到事情确实十分严重,而且深为激动,刚才在心中产生的那一缕委屈情绪跑到爪哇国了。他高声回答说:“请总哨刘爷放心!不管他福王上天入地,我们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总哨的吩咐,末将一字一句都传给小张爷知道。闯王军令森严,赏罚无私,总哨执法如山,末将等不敢忘记!”
早晨起来,李自成的伤风大体好了;巳时以后,就带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上马出发。
往日攻破一座城池,李自成常常是在喊杀声中手挥花马剑,同他的攻城部队一起冲进城门。今天是他起义以来第一次改变进城方式,要使洛阳人民看看“奉天倡义”的“王者”气概和他的军容。队伍前边是手持长枪的三百骑兵,每四人并辔前进。在他和牛金星等人的背后是一大群亲兵亲将。那长枪的枪杆、枪头的长度一律。将士们左手揽缰,右手持枪。枪尾插在马鞍右边安装的铁环子上,枪杆直立,在初春的阳光下看去像一队十分整齐的枪林,随着马的行走而波动。那磨利的枪头和猩红色的枪缨,以及银枪白鬃的“闯”字大旗和红伞银浮图[2],在阳光中特别耀眼。
早饭时候,里甲敲锣传呼:百姓们在南门外迎接闯王。约莫巳时三刻,等候在洛河两岸的老百姓中间纷纷地发出小声惊呼:“看,来了!来了!”人们看见闯王的骑兵走近,不约而同地跪到地上,但是他们并不像看见福王和文武大官时那样低下头去,俯伏不动,而是抬头好奇地注视着。就在持枪骑兵到了面前时,有人在地上小声向身旁询问:
“哪一位是闯王爷?哪一位是?怎么没有看见穿黄龙袍的?”
旁边有人小声回答:“闯王爷还没有登极,不穿黄龙袍。”
“该不有一把黄伞?前边该不有金瓜、钺斧、朝天镫?”
“别吭声!来了,来了!”
李自成像往常一样,穿一身青布箭衣,披一件羊皮斗篷,戴一顶北方农民喜欢戴的半旧白毡帽,上有红缨。他原来知道洛阳百姓和他的将领们要在洛阳南门外迎接他,却没有料到会有成百成千的穷百姓来到洛河北岸上迎他。他又看见,在傍洛河的小街上和直到洛阳南关的大路两旁,都有百姓迎接,每隔不远就为他摆着香案,为他的士兵们准备着热茶桶和稀饭桶。他的人马沿路不停,缓辔前进。闯王不断打量着路两旁的欢迎百姓,为着不使百姓害怕,他特地在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经过多年的奋战、坎坷和挫败,今日胜利地走进曾经是九朝建都的名城洛阳,他没法不感到心中激动。
离洛阳城门大约两三里远的地方,李双喜和张鼐飞马前来迎接,而刘宗敏、袁宗第、李过和大群将领都在南关外立马迎候。李自成在将领们的簇拥中穿过南关,看见所有店铺都开门营业,门前摆着香案,门头上贴着用黄纸写的一个“顺”字,而跪在道路两旁迎接的老百姓的帽子上也大部分贴着一个“顺”字。两三年来,他有时也想着将来会夺得江山,建立新朝,但是用什么国号,却没有想过。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的脑海里闪出来“大顺朝”三个字,同时想到了“应天顺人”这句成语。但是他没有机会多想,已经来到洛阳南门。他抬头望了一眼,看见城墙很高,城楼巍峨,城门洞上边有一块青石匾额,上刻“长夏门”三个大字。刚看清这三个大字,乌龙驹已经走进城门洞了。
刘宗敏等将闯王接进道台衙门,这是刘宗敏暂驻的地方。李闯王离开关陵之前,已经知道福王和吕维祺都在黎明时候捉到。福王带着两三个心腹太监出城后藏在东郊迎恩寺中,被附近百姓看见,禀报张鼐,将他捉到;吕维祺正要缒城逃走,被张鼐的士兵在北城头上捉到。闯王望着张鼐问:
“福王的世子朱由崧,还有老王妃、小王妃,如何逃走了?”
张鼐很害怕,赶快回答:“现在已经查明,福王世子没有跟他老子一道,他事先躲在安国寺,出城后由护送的卫士背着他逃到一个小村庄名叫苗家海,被我们的巡逻弟兄看见。弟兄们正要追上去捉拿他,他们从老百姓家里抢了一匹马,上马逃走了。当时弟兄们不晓得他是何人,所以没有继续追赶。天明后在邙山脚下的乱葬坟园中捉到一个护送他的人,才知道他就是福王世子。老王妃和小王妃也是在混乱中缒城逃走,现在还没有查出下落。我没有捉到福王世子,请闯王从严治罪。”
闯王沉默片刻,说:“只要捉到福王这个主犯,也就算了。现在既然城中的秩序如常,你将李公子的几百骑兵交还给他。从明天开始由他主持,分别在三个地方赈济洛阳饥民。”他转向刘宗敏:“大军进洛阳以后杀了多少人?”
宗敏说:“城上杀了几个人,有的是乱兵杀的。福王宫中和宫门外边死了三十几个人。乱兵进去时杀死了一些人,有的乱兵又给我们就地正法了。”
闯王点头,又问:“百姓看见捉到吕维祺有何话说?”
宗敏说:“我询问他家中的一些丫鬟、仆人,还有一些街坊邻居,知道吕维祺确实纵容悍奴恶仆欺压百姓,洛阳人敢怒不敢言。将他捉到以后,百姓拍手称快。”
闯王转向牛金星问:“你看,吕维祺肯投降么?”
牛金星已经不敢再流露救吕维祺的想法,回答说:“吕维祺曾为朝廷大臣,又以理学自命,一定不肯投降。既是小民恨之入骨,杀了算啦。”
刘宗敏、袁宗第、李过同时绽开笑颜,说:“牛先生说得是,杀了算啦。”宋献策和李岩也一齐点头。李自成见文武意见一致,心中高兴,微笑点头,又问:
“在洛阳的现任文武官员有逃掉的没有?”
宗敏回答:“所有大小现任文武官员全未逃脱,都拘留在各自家中,听候处置。”
闯王又向双喜询问了查抄福王府和各大乡宦豪门的进行情况,便将话题转到了如何放赈、如何扩大部队的问题上去。午饭以后,他将李岩留下准备放赈的事,然后带着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袁宗第离开道台衙门。
这时,正有一大堆百姓拥拥挤挤地看照壁上新贴出的《九问九劝》,而大街上凡是贴《九问九劝》的地方,都有成堆的人在拥挤着看。有的人不由得咕哝着念出声来,而有的人稍微放大声音,有意念给别人听。每处人堆中都有很多不识字或识字极少的穷百姓,他们的目的不是看,而是听,听了后好回去向家人和街坊邻居转述大意。有一个叫作李三景的老头,原是一个小地主,田地大半被王府占去,生活困难,但又不会干别的营生,每天大半时间坐茶馆,度过了许多年。他识字很少,每当府、县衙门张贴新告示时,他就赶快挤进人堆,装作看告示的模样,实际是听别人念,记在心中,然后到茶馆中大谈起来。街坊的年轻人多知道他不大识字,平时看见他挤进人堆中,有时抬头,有时低头,装做眼睛在随着告示上的文字上下移动,便故意问他:“李三爷,这告示上写的啥呀?”他毫不迟疑地回答:“厉害!厉害!”李三景并未说错,因为官府的文告十之八九不是催粮,要捐,便是宣布戒严和各种禁令,或出斩犯人。在洛阳内城就流行一句歇后语,河南人叫作“嵌子”,说道:“李三爷看告示——厉害!”现在李三景的帽子上贴着“顺”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挤进人堆,目注文告,侧耳细听。一个陌生人从背后问道:“先生,李闯王的告示上说的啥事儿?”李三景随口回答:“厉害!厉害!”过了片刻,他已经将《九问九劝》的全文听了两遍,那些揭露王府占田的问话特别合他心意。又有一个陌生人从背后问他时,他脱口回答:“痛快!痛快!”但是他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害怕闯王的人马离开洛阳后他会因这一句回答惹出祸事,赶快改口:“说不得,说不得!”怀着兴奋的心情,从人堆中挤了出去。
李闯王一起人步行往福王宫去,亲兵们牵着战马走在后边。当他们走到王宫前边时,看见宫墙上也贴着《九问九劝》,挤着看的人更多。百姓们看见闯王等走近时,都转身迎着他们肃立无声,目送着他们过去。这种情形,在洛阳城中也是破天荒的。往日,倘若是王爷出宫,事先要清道静街,不准闲人窥看;街上的人们如果回避不及,都得在街旁俯伏跪地,不许抬头。如果是巡抚来到洛阳,街上也得静街,跪迎,并有人鸣锣喝道。即令是小小的洛阳知县上街,也要坐四人轿,有一群衙役前呼后拥,有一人高擎着青布伞走在轿前,而跑在最前边的两个衙役擎着虎头牌,一个牌上写着“回避”,一个牌上写着“肃静”。如今李闯王却是另一个样儿:衣饰俭朴,随便步行,既无如狼似虎的兵丁前呼后拥,也不鸣锣喝道,有时还面带微笑地望望百姓,分明是叫大家不要害怕。等闯王一起人走进福王宫后,有一个白须老人禁不住叹息:
“我活了七十多岁,头一次看见有这样的平民王!”
福王宫是将原来的伊王宫扩充改建而成,差不多将一座洛阳城占去了三分之一。李自成在宫中只走了一半地方,看见到处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向牛金星等叹口气说:
“建成全部福王府,该花去多少银钱?该浪费多少民力?该使多少人倾家破产?多少工匠民夫被折磨死去?妈的,他们朱家在全国有几十处王府,单只这一项,就会使人心离散,民怨沸腾!”
李自成出了福王府,上马往周公庙了。事后,百姓们得知李闯王不肯留在王府,将行辕扎在周公庙,感到意外,也更增加了对闯王的敬佩。
李自成等到了周公庙,立即商议明日杀福王的事,决定由闯王亲自在福王宫迎恩殿审问,然后推出洛阳西门斩首,派李过监斩,并决定今晚就由牛金星准备好处决福王的告示,以便明日上午在洛阳城内外到处张贴。商议完这事以后,闯王向宗敏问:
“吕维祺捉到后你问过没有?”
宗敏说:“我今天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还没有审问这个老狗。”
闯王又问:“张鼐捉到他以后,他说了什么话没有?”
宗敏说:“听张鼐告我说,天明时候,将他从北城墙根押往周公庙来,在西大街遇见福王,他叫着说:‘王!死生有命,纲常至重,反正都是死,不要屈膝于贼!’可是福王这老狗早吓得魂不附体,呼哧呼哧喘气,连路也几乎走不动,只是抬头望望他,根本没有听清他说的啥话!”
闯王望着牛、宋二人问:“你们看,吕维祺何时处决?”
宗敏说:“现在就杀,免得以后洛阳会有人替他求情。今日杀吕维祺这条狗,明日杀福王那条狗,让洛阳百姓们出出气吧。”
闯王望着牛金星:“谁提审?启东主持好么?”
金星害怕落个杀吕维祺之名,赶快说:“吕维祺是卸任的兵部尚书,又是河洛人望,自然以闯王亲自坐堂审问为宜。”
袁宗第摇头说:“今日闯王声威与往日不同,处决这条老狗,用不着亲自审问。倘若牛先生不愿主持,我看捷轩哥坐堂最好。”
宗敏毫不迟疑,说:“好,这件小事情交我办吧。”
过了片刻,吕维祺从囚室中提出来,押进周公庙的二门。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大殿前的卷棚下摆一张方桌,桌后坐着一个杀气腾腾的人,怒目望他。檐前夹道站着两行武士,一色手执明晃晃的大刀,肃静无声。他想着“杀身成仁”的古训,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到了大殿卷棚前台阶下站住,跟着有人命他跪下。他不肯跪,仍然牢记着自己是明朝大臣,不可对“贼”屈膝。士兵们将他的头猛一按,同时照他的腿肚上踢了一脚,喝一声“跪!”吕维祺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俯下身子,但还在心中鼓励自己说:
“我是朝廷大臣,理学名儒,纲常名节至重……”
刘宗敏厉声问:“吕维祺!你在洛阳一带盘剥穷人,欺压小民,罪恶滔天,死有余辜。你的这些罪恶,铁证如山,老子今日不必审问。老子是铁匠出身,是大老粗,偏要问你,你在南京丢掉兵部尚书的乌纱帽,回到洛阳,立社[3]讲学,到底为着什么?你是想赚取一个讲学的好名声,掩盖你和一家人的种种罪恶?你是想抬高身价,再到朝廷做个大官?赶快从实招供,不许吞吞吐吐!说出真心实话,老子不会叫你吃苦。要不,看老子会活剥你的皮!”
吕维祺说:“老夫讲学,只为传孔孟之道,以正人心,挽颓风,振纪纲……”
刘宗敏不等他说完,冷冷一笑,嘲笑说:“我活了三十多岁,跑遍数省,还没有看见你们口里常说的‘道’是什么样儿,什么颜色,多少轻重,值几个钱一斤。天下老鸹一般黑,尽都是强凌弱,富欺贫;官绅逞凶,黎民遭殃。我压根儿没看见你们的道在哪里!”
吕维祺抬起头来反驳说:“不然,不然。天下万世所以常存而不毁者,只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近日流贼遍地……”
宗敏将桌子一拍,大喝道:“住口!不许你再说‘流贼’!再说出一个‘贼’字,老子立刻拔掉你的舌头!”
吕维祺不再作声。他曾经反复想过要在青史上留下个“骂贼而死”的美名。他为着鼓励自己,曾经将文天祥的《正气歌》在心中默诵一遍。几十年来他很喜欢《正气歌》的一些句子,如“为颜常山舌,为张睢阳齿”;又如“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但现在这一切对他都没有什么帮助。他明白自己不应该跪在地上,而应该跳起来大骂“流贼”,宁叫打掉牙齿,割掉舌头,也要“杀身成仁”,树立“天地正气”。然而周围的刀光剑影,威严神色,竟使他失去跳起来大骂的勇气。刘宗敏对他怒视片刻,恨恨地哼了一声,骂道:
“你王八蛋饱读诗书,啥理学名儒,在真正大道理上你懂得个屌!我们闯王的宗旨是打富济贫,开仓赈饥;专杀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为百姓申冤报仇;免征钱粮,剿兵安民;对百姓平买平卖,秋毫无犯;日后打进北京,重建太平治世。这就是上顺天命,下应人心。你说我们是贼么?放你娘的屁!我们李闯王所到之处,老百姓夹道欢迎,说是救星到了。我们李闯王就是当今圣人,也就是你们读书人最景仰的尧、舜、禹、汤。吕维祺,你说,我们闯王的行事,哪一点不比你们崇祯强过万倍?呸!你们上自皇帝、藩王,下至文武官员、乡绅、土豪,只会敲剥百姓,弄得有天无日,处处哭声,人人怨恨……你们他妈的是真正民贼。老子问你:你一家人在洛阳、新安两县共霸占多少土地?”
吕维祺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训斥和辱骂,但他不敢回骂,只是倔强地回答说:“我家虽有地二三百顷,然或为祖上所遗,或为近世所买,均有红契文约,来路清楚,并无强占民田之事。”
刘宗敏问:“你家祖上是种田的?”
吕维祺回答:“老夫祖上十代,均以耕读传家。”
刘宗敏问:“自家耕田?”
吕维祺答:“虽非亲自牵牛掌犁,然而经营农事,亦谓之耕。自古有劳心劳力之分,君子小人之别。故樊迟问稼,夫子称之为小人。牵牛掌犁乃是小人之事,应由庄客佃户去做,非田地主人应做之事。《诗》云:‘馌彼南亩,田畯至喜。’这田畯就是经管小人耕种的农官。后世废井田为私田,土地主人亦犹古之农官,教耕课织,使佃农免于饥寒,有何罪乎?”
刘宗敏竭力忍耐,冷笑着问:“你自己下过地么?手上磨有膙子么?”
吕维祺回答:“老夫幼而读,壮而仕。出仕以尽忠君父,著书讲学以宣扬孔孟之道。一生立身处世,无愧于心。今日不幸落入你们手中,愿杀就杀,请勿多问。”
刘宗敏将桌子一拍,跳了起来,提起右脚踏在桌牚上,用两个指头向吕维祺的脸上一指,吓得吕维祺赶快低下头去。宗敏指着他的头顶大声说:
“老狗!我现在就要杀你,以平民愤。你知道你的罪恶滔天么?”
吕维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壮着胆子说:“我知道。第一,我是朝廷大臣;第二,我是圣人门徒,平生著书讲学,宣扬仁义,教导忠孝。有此二罪,所以该杀。”
宗敏呸了声,将唾沫隔桌子吐在吕维祺头上,骂道:“老狗!竖起你的狗耳听着!你们吕家几代以来,有钱有势,一贯鱼肉乡民,祸害地方。你们用重租高利,盘剥小民,霸占民田,逼死人命。因为官官相卫,府县官不敢过问,使受害小民一家家冤沉海底,无处申雪。自从李闯王来到河南府地方,百姓们才如见天日,纷纷奔赴义军中控告你们一家罪恶。你有几百家佃户,终年辛苦,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难得一天温饱。一到春荒,许多人向你家磕头求情,借钱借粮。你家每年放青麦账照例是小斗出,大斗入,外带高利盘剥。越是青黄不接,要命关头,利钱越高。不知多少穷家小户因为还不清你家的青麦账、阎王债,有的上吊投崖,有的锒铛入狱,有的卖儿卖女,妻离子散。你家随时需要人力,不管叫谁,谁就得来,替你家白做活。去年春天,你家在新安和洛阳两处修盖高楼大厦五十多间,除请了十个木匠师傅,不是全靠佃户们白替你家做活?用去了上万个工,你家没有花一个工钱。这就是你吕维祺老杂种口口声声讲烂了的仁义道德!”
吕维祺分辩说:“圣人云:‘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天经地义,自古如此。况且……”
刘宗敏截住说:“佃户们是野人?你才是他妈的吃人生番!放你祖宗八代的屁!”
吕维祺已经知道这审问他的人大概就是刘宗敏,心中想道:“我堂堂朝廷大臣,竟然跪在李自成手下的贼将面前!”他害怕吃苦,不敢不跪,但听了刘宗敏的怒斥,又不甘心。明知自己必死无疑,他鼓起勇气分辩说:
“老夫不幸今日落在你们手中,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士可杀,不可辱,请不要对老夫肆口谩骂。况且老夫去年盖房子正值春荒,年馑劫大,叫佃户们出力做活,使他们不至于饥饿而死,也不会出外逃荒,流离失所,为非作歹,触犯国法,亦出自老夫一片仁心。至于叫佃户们做活不付工钱,自古如此,岂是老夫例外?一个月前,老夫出私粮两百余石赈济洛阳饥民,口碑载道,万民感戴,将军可曾闻乎?”
刘宗敏用鼻孔冷笑一声,说:“老子知道你上个月曾拿出两百多石发了霉的杂粮赈济饥民,你用的什么心,难道老子不明白?你是看见我们义军声势浩大,洛阳十分吃紧,害怕义军来攻城时饥民内应,所以你先请求福王出钱出粮赈饥,见他一毛不拔,你不得已才只好将自家仓中的粮食拿出两百多石放赈,想拿这一点发霉的陈粮一则在大户中作个倡导,二则买住洛阳穷人的心,保住洛阳不破。往日你不放赈,为什么直到情势紧急时你才放赈?你家数代,盘剥小民不知多少万石,到了刀临头上,想拿出两百多石杂粮骗住洛阳城中饥民,当作买命钱,行么?真会打算!”宗敏将桌子一拍,大声喝问:“吕维祺!你说是也不是?着实招来!”
吕维祺低头不语。刘宗敏并无意等待吕维祺招供,随即宣布说:“吕维祺!你老狗血债累累,罪恶滔天,本该凌迟处死,姑念你在洛阳日子不久,从宽判为斩刑,立即处决!”他向左右一望,大声喝令:“刀斧手!快将这老狗推出斩首!他要是胆敢在临死前骂出一声就多砍十刀,骂十声多砍一百刀。快斩!”
吕维祺立刻被两个士兵从地上拖起,剥去外衣,五花大绑,脖后插上亡命旗。他不敢骂出一句,越发浑身战栗不止,但竭力保持镇定,鼓励自己不要出丑。当他正要被推着走下台阶时,听见刘宗敏又叫他转来,声音不像刚才那样怒如虎吼,心中不禁一闪:“莫非不杀我了?”刘宗敏等他被重新带到面前,用压抑的口吻说:
“吕维祺,在将你押赴刑场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教训你。我听说你讲学很重《孝经》,还著了一本什么屌书呈给崇祯。天下每年不知有多少做父母的饿死,冻死,被官军杀死,被大户欺压死,被官府残害死,留下孤儿弃女,向谁行孝?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寒无衣,饥无食,如何行孝?你家奴婢成群,一呼百应。这班大小奴婢们卖身到你家,谁能够孝敬自己的亲生父母?你平日讲孝道,不是满口放屁么?我的老娘也是饿死的。我没法替她行孝。我现在杀你这种乡宦豪绅,就是替我的老娘报仇,也是替她老人家行孝。管你什么理学大儒,兵部尚书,在我刘宗敏面前算不了屌毛灰!”他将下巴一摆:“赶快推出斩了,替洛阳一带百姓申冤!”
吕维祺重新被推走。他还在竭力保持镇定,只求不失去朝廷大臣体统,但是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在裤子里洒出小便,大腿上有一股湿热向小腿奔流。
第二天,即正月二十二日,阳光明媚,天无纤云。昨天处决吕维祺的事情使洛阳百姓大为轰动,但人们并不满足,都在等候啥时候处决福王。今天一清早就哄传着将在正午时处斩福王的消息,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沸腾起来。巳时刚到,那处决福王朱常洵的布告,上列着福王的十大罪款,已经在城内大街上和四关张贴出来。从周公庙到王宫,到刑场,到处挤满了等候观看的男女老少。特别是西关外的刑场周围,更是人山人海。
当福王朱常洵从周公庙押往法堂,从西关和西大街走过时候,沿路两旁百姓不断地有人发出恨骂。有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对着他骂道:
“你妈的作威作福,竟然也有今天!”
李自成提前来到宫中,一面巡视查抄王府财物粮食情况,一面等候审讯福王。当一个将领向他禀报说福王已经提到时,闯王回头轻声说:“升堂!”一声传呼,随即从迎恩殿的汉白玉陛阶下边响起来一阵鼓声。李自成率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等文武大员,缓步来到迎恩殿。这迎恩殿是王府主殿,十分雄伟,黄琉璃瓦闪耀着金光。当年建成王宫时,一位大学士奉万历皇帝“圣旨”撰写了一副对联,极尽歌颂之能事。如今这朱漆描金云龙对联被义军士兵在上边涂了两块马屎,仍然悬挂在中间的两根柱子上:
福祺盈洛水,普天同庆;
王业固嵩山,与国齐休。
今天闯王特谕守卫将士,可以放百姓进入午门和端礼门,直到迎恩门外。这时,迎恩门六扇巨大的带钉朱门大开,门外密密麻麻地拥挤着看审问福王的百姓。迎恩门内,甬路两边,每边站立着两百士兵。王座抬放在迎恩殿的门外檐下,王座前摆一长桌,挂着绣缎桌围,也是殿中的原有陈设。东西两边各摆三把太师椅,都有猩红坐垫。鼓声停止,李自成在王座上坐下,然后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在东边坐下,刘宗敏、袁宗第、李过在西边坐下。
坐定以后,牛金星向背后轻声说:“带犯人!”立刻,站在檐下的中军吴汝义一声传令,接着丹墀下几个人齐声高呼:“带犯人!”声音威武洪亮,惊得在迎恩殿脊上晒太阳的一群鹁鸽扑噜而起,盘旋着向后宫飞去。
福王从西朝房中押出来了。有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兵在左右架着他,一直架上丹墀,双膝跪下,俯伏地上。闯王厉声喝问:
“朱常洵,你犯下弥天大罪,民怨沸腾,今日有何话说?”
福王不住叩头,声音哆嗦地说:“小王有罪,小王实实有罪。哀恳大王饶,饶命!小王……”
闯王又厉声问:“狗王!我问你,你老子坐天下四十多年,百般搜刮天下百姓,有一半金银财宝都给了你,运来洛阳,又替你霸占了两万顷膏腴良田,封你为福王,你这福从何而来?”
福王叩头出血,哆嗦着说:“小王有罪。小王有罪。小王没福,该死。恳大王饶小王狗命。”
闯王又问:“你的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说!快说!”
福王哆嗦说:“小王该死。这福字是小王封号,小王实实没福。”
闯王见他语无伦次,答非所问,将惊堂木猛一拍,大喝道:“混蛋!你不肯照实供认,本帅替你说出!你的福就是作威作福,残害百姓,锦衣玉食,荒淫无耻。你的银钱无数,珠宝如山,单说仓库中的粮食就有几十万石。你这福,完全来自老百姓身上。你的每一件珠宝,每一两银子,每一颗粮食,都浸透了天下百姓的汗水、眼泪、鲜血。你个狗王知呀不知?”
福王叩头说:“小王有罪。小王有罪。这都是万历皇爷所赐。小王该死。”
闯王又喝道:“你身为亲王,富甲天下,当如此饥荒年景,不肯发分毫库中金银,不肯散一粒粮食,赈济饥民,你该不该死?”
福王哆嗦说:“恳大王饶命。恳大王……”
闯王大喝道:“拉下去,将这个奴才狠打四十板子,然后再问!”
左右侍卫一声吆喝,将福王拖下丹墀,剥掉衣服,按在甬路中间,扒开裤子,露出来雪白的肥大屁股。迎恩门外千头攒动,一片拥挤。站在丹墀下的小将一声喝令“行刑”,那个手执长竹板的士兵开始打起来。他胸中充满仇恨,每一下都打得很重。福王本来早已吓得半死,加上平日荒淫过度,身体虚损,又自幼娇生惯养,所以受不了皮肉之苦,起初还拼命哀呼,等打到二十多下时已经声音渐弱。闯王和行刑士兵都以为他是假装的,继续狠打。打到三十多下,竟然没有声音了。行刑士兵用手摸摸他的鼻子,快要没有气了。一名小校立刻取来半碗冷水,向福王的前额上喷上两口,使他苏醒。犯人重新被带上来,瘫软地伏身跪在闯王面前,浑身哆嗦,低声哀恳饶命。闯王大声说:
“朱常洵!按你罪恶如山,本当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方能稍泄民愤。本帅姑且从宽,判为斩首,立即处决。”他随即命令:“刀斧手,快将这狗王押赴西关刑场!”
福王立刻被重新五花大绑,并将他的松散的头发挽到头顶,插上亡命旗,推拥着向午门外走去。而在门外不远的大街上,正在将王府的地亩账册、霸买的田契、奴仆卖身文约等等,烧成一堆大火,纸灰飞扬。百姓围观得拥挤不透,个个称快,有不少人激动得流下热泪。
从洛阳西大街到西门外刑场,街道两旁早已站满了百姓。监斩台下,刑场周围,旌旗飘扬,刀、枪、剑、戟耀眼。老百姓望着这威武森严场面,情绪振奋,感慨万端。有一个花白胡须的庄稼老头小声叹息说:
“唉,这个杀场,自古以来只杀老百姓,不知屈死了多少性命,从来连一个官儿也没杀过,今日却要杀王了。连福王也可以杀,从前我连想也不敢想!”
旁边一个生着连鬓胡子的中年人用鼻孔哼了一声,接着说:“管他妈的啥金枝玉叶,龙子龙孙,封王封侯,为官为宦,只要犯到闯王手里,都不值一个皮钱。在永宁,不是已经杀过万安王么?别看福王是‘当今’的亲叔父,一刀下去,咔嚓一声,同样脑袋落地,尸首扔给狗吃,有屌‘福大命大’!”
另一个中年人愤愤地说:“自古是富了王侯,苦了百姓。天下乱了这十几年,也只有李闯王真能替穷百姓申冤报仇!”
一个有瘿脖子的中年人说:“所以大家都说闯王来得好。闯王一来,就把世道翻了个儿:昨日杀吕尚书,今日杀福王。人家只杀官,不杀百姓。”
一个脸孔浮肿的青年饥民从旁插了一句:“这才叫替天行道!”
突然,从城内奔出来一群百姓,同时传过来一阵锣鼓声和军用喇叭声,刑场周围的百姓登时激动起来,转过身子,万头攒动,齐向城门张望。过了片刻,一阵马蹄声响,一面大旗前导,接着五十名骑兵簇拥着李过出了城门,向杀场奔来。李过到监斩台前下马,登上台去,坐在中间,左右侍立着几位偏将和别的头目。
又过了片刻,从西门走出一队人马,押着福王来了。
走在前边的是二十名步兵,分成两行,张弓搭箭,虎视左右和前方。接着,又是二十名步兵,一色手执红缨长枪。跟着,两名刀斧手带推带架着福王出来。再后边又是二十名步兵,手执宝剑。最后是一名小将,同亲兵们骑着战马。刑场上拥挤得更凶了。有的体弱的被挤个趴叉。步兵从几十层人堆中分开一条路,将犯人押解到监斩台前,喝令跪下。福王往地上一跪,几乎倒下。一个刀斧手踢他一脚,喝道:“跪好!”他猛一惊,似乎有点清醒,勉强用两手按地,保持半跪半伏的样子。人群里有人不自禁地骂道:
“他妈的,孬种!”
午时已到,从监斩台的后边向空中发出一声炮响,震得全场一惊,有两三匹战马振奋嘶鸣。炮声刚过,李过喝令刀斧手准备行刑。两个刀斧手将福王从地上拖起来,推到离监斩台五丈以外,使他面朝正南,对着百姓跪下。第二声炮响了。站在右边的刀斧手将犯人脖颈后插的亡命旗拔掉,扔到地上,随即走开。犯人已经失去了勉强自持能力,瘫在地上。刑场上万头攒动,屏息无声。第三次炮声一响,站在犯人左边的刀斧手用左手将犯人的发髻一提,同时喝道:“跪好!”说时迟,那时快,人们只见阳光下一道白光一闪,朱常洵的头颅飞落地上,一股鲜血迸出三尺以外。从刑场到城头,看斩的百姓们迸发出震天动地的齐声喝彩:
“好!!!”
担任行刑的刀斧手向前两步,弯腰提起来福王的头,走向监斩台去。遵照李过的命令,这头将带进城去,悬挂在宫门前的华表上,即古人所说的“枭首示众”。在刑场中间担任警戒和维持秩序的步兵都撤到监斩台下,听任百姓观看福王的尸体。在前边的百姓们一拥而上,立刻将福王的衣服和裤子剥得精光。有人剖开他的胸膛,挖出心肝拿走。有人从他的身上割走一块肉。顷刻之间,尸首被分割得不成样子,而后边的百姓继续往前边拥挤。
李过带着几个偏将走下监斩台,上了战马,喇叭一吹,锣鼓开路,率领着步、骑兵回城而去。走近城门口时,遇见从城内走出的一个小校,捧着闯王的一支令箭,后边跟着一个太监模样的中年人,还有一个中年和尚和两个青年和尚,他们的背后跟着一辆牛车,载着一具桐木白棺材。李过驻马向捧令箭的小校问:
“他们是什么人?”
小校回答:“回将爷,这个人是福王宫中的承奉太监,那位师父是迎恩寺的方丈,法名道济,刚才他们到东华门向闯王乞恩,要来收殓福王的尸首,已蒙闯王恩准。不过闯王说,他们可以先将福王的身子收殓,福王的头要悬挂三天以后才能给他们。他们害怕福王的民愤很大,会将他们打死,所以求闯王发下令箭,好来收尸。”
李过点了一下头,策马进城。
[1]闸子门——横街栅栏门,河南人叫作闸子门。
[2]银浮图——浮图是梵语音译,即塔。银浮图是伞上边的银制塔形装饰物。
[3]社——吕维祺在南京立丰艺芑大社,回洛阳立伊洛会,都是他的讲学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