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李自成 » 李自成全文在线阅读

《李自成》第三十一章

关灯直达底部

从正月下旬到二月初,李自成一直留驻洛阳未动。洛阳的各色人等,无不在打听和猜测李闯王本人和他的大军动静。

到了二月初五日早饭后,洛阳居民纷纷传言,说闯王的人马从初三日起就包围了汝州城,四面猛攻。人们到这时恍然明白,闯王要攻破汝州,打通从洛阳往许昌、南阳和汝南的“绾毂”要道,以便离开洛阳往东南去。到了中午,洛阳军民得到了最新消息:汝州城已经在初四日攻破。

午后不久,张鼐遵照闯王指示,传谕洛阳的穷苦百姓,可以随便到福王宫中和各处王店中拿取东西。这些地方,虽然金银财宝和粮食都已抄空,但是粗细家具和各种有用的、值钱的东西还是很多。敲锣传谕之后,人们蜂拥而去,像赶庙会一般。因为宫中东西太多,一个下午搬运不完;第二天天明以后,又叫百姓继续搬运。到了中午,张鼐下令将王府宫城四门把守,不许百姓再进,然后派兵在宫中几处放火。霎时烈焰腾腾,大火燃烧起来。

李自成看见福王宫中浓烟冲天,同牛金星和宋献策站在周公庙院中看了一阵,点头笑着说:“好,好。”然后他们出了庙门,一边谈着话一边往李岩的公馆走去。亲兵们都牵着战马,跟在后边。

这时候,李岩正在公馆中同李侔小声谈话。李侔是奉紧急命令率领豫东起义将士于昨天深夜赶到的,人马暂住望城岗,今天上午来周公庙谒见闯王,被留下吃午饭,一吃过午饭就来看他的哥哥,马上还要回望城岗,准备黄昏后将人马开赴白马寺,同刘芳亮的人马驻扎一起。他们谈话的地方是李岩的临时书房,陈设淡雅。墙上挂着李岩自己写的一副正红蜡笺洒金对联:

永忆江湖归白发;

欲回天地入扁舟。

对联纸是从福王府抄来的,而李岩的书法是既端庄又潇洒,雄健中带有流利。红娘子被高夫人请去说话,尚未回来。当李岩简单地谈了上月二十八日重要会议的内容以及后来闯王决定舍洛阳去奔袭开封的计策以后,李侔望着墙上的对联沉默片刻,然后回过头来,带着惘然的神气说:

“这,这据宛、洛以控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是一个根本大计。不然,万一将来受挫,便要退无所据。哥为何不在闯王面前力争?”

李岩微微苦笑一下,说:“闯王目前无意经营一个立足地,尤不愿在宛、洛费力经营,而多数将领又念念不忘他们的陕西故乡。我们是河南人,话就不好多说了。”

李侔问:“你没有跟军师谈谈,请他劝说闯王?”

“谈啦。可惜献策也心中犹豫,不肯认真劝说。”

李侔沉吟说:“既然献策如此,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李岩说:“献策看出来跟随闯王多年的老将士乡土之念甚重,所以他起初还认为我的建议可行,随后就犹豫不言了。另外,闯王认为,宛、洛农村残破特甚,倘若据守此地,在两三年内不唯大军粮秣无法供应,而且救荒救死不暇,也没有余力去安辑流亡,恢复农桑。加上战事频繁,敌争我夺,屡进屡退,百姓不得安居。如此情况……”

李侔不觉插言:“水、旱等天灾也要估计在内。”

“是。遇上天灾,百姓又得死亡流离。闯王认为,在目前据守宛、洛为根本,不很合算。”

李侔轻轻点头说:“有道理。”

李岩接着说:“闯王认为不如东出豫东、豫中,准备打几次大战,早定中原大局。等有了一个稍稍安定的局面,然后着手重整地方,设官理民,奖励垦种,恢复农桑。闯王多从当前军事局面着眼,这想法也有道理。我所怕的是倘不早图深根固本之策,日后倘若受挫,退无可据,奈何?”

李侔默然想了一阵,忽然露出笑容,说:“在你入狱之前不久,有一天下雨无事,你忽然将我叫到书房,问我是不是细读了《后汉书·荀彧传》。我说我只读了一遍,尚未读熟。你问我荀彧对曹操最重要的献策是什么?我一时无从回答。你指出一段文字叫我闲时细读,等我背熟了再同你讨论。此刻我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啦。”

李岩说:“当日兄弟在一起读书讨论之乐,不可再得!德齐,我自从入狱以后,心中事多,这件事我已经忘了。是哪一段文字叫你背熟,还要同你讨论?”

“荀彧谏曹操说:‘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可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败,而终济大业。将军……’”

李岩笑着说:“算啦,算啦,不用往下背啦。对呀,这段书,不正是我今日的用心么?”

李侔说:“我正是要谈你的用心。世上事,往往有经有权,不能死看一面。在如何既守经,又从权,也就是通权达变方面,我们不如献策,哥不如我与新嫂子。你读书多,学问大,有时反而被书本框住了。你力劝闯王建立个立足之地,也就是荀彧所说的深根固本。这是根本大计,不可忽视的道理,所以谓之经。至于在何时何地建立一个立足地,则是可以变的,所以谓之权。倘若长此下去,闯王不图深根固本之策,那是不行的,也许会悔之莫及。但闯王此时无意经营宛、洛,倒是从实际着眼,有利于大军纵横中原,进退自由。我们论事,难免不有书生之见,把局势的风云变化看得太简单了。”

李岩心中恍然,高兴地说:“德齐,你说得很是!自从起义以来,你的思路开阔,大不同于往日,真当刮目相看!”

李侔笑着说:“我细心思忖,闯王颇多过人之处,到洛阳的一些行事,也是证明。过此一时,他必会选定一个地方建为根本。”

李岩点头说:“是的,是的。闯王确实有许多非凡之处,为当今群雄所望尘莫及。如上月二十日晚上部队正要攻进洛阳时,他忽然下令:破城之后,对现任大小文武官吏,除继续率众顽抗者外,一律不加杀害。此举颇为出人意表。”

李侔说:“是的。我们在得胜寨老营的将领们听到此事,也都觉得意外,认为闯王未免过于宽大。”

李岩笑了起来,说:“那天刚吃毕晚饭,闯王忽然想起来如何处置洛阳城内现任文武官吏的事,来不及同大家商量,立刻派人飞马到城下传令。传令亲兵出发以后,闯王才向我们讲明道理。他说:第一,十多年来,朝廷、官府、乡绅大户,无不辱骂他是流寇,是杀人魔王,百姓中也多有信以为真的。破洛阳,举国瞩目,偏偏对现任大小文武官吏一个不杀,使人们知道他到底是怎样行事。第二,进了洛阳尽可能不杀明朝的现任官吏,对下一步去攻取大小城池颇有好处。目前要想办法使明朝文武官吏无守土之心,至于以后是否仍旧这样办,那倒不一定。第三,不杀明朝现任大小文武官吏,只杀福王和吕维祺,更证明这二人罪大恶极。尤其是吕维祺这个人,平素披着一张理学名儒的假皮,在全国读书人眼里很有声望。现在只杀他,不杀别的官吏,好叫人们用心想一想其中道理。”

李侔叫着说:“妙!妙!我竟没有想到闯王的思虑是如此周密,用意如此之深!”

李岩点点头,又心思沉重地说:“今后,我们必须处处小心谨慎,万万不可因为闯王推诚相待,十分礼遇,就忘记了我们是被逼造反,无处存身,才来投闯王帐下。”

李侔对哥哥的严重表情和口气很为诧异,忙问:“最近出了什么事儿?难道有人说我们不是忠心耿耿地保闯王打江山么?”

“没有人这么说,可是我也有太疏忽大意的地方。幸而闯王豁达大度,可能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倘若在大业告就时候,只此一事,说不定就会惹出一场大祸。我已经狠狠责备了子英等几个办理赈济事项的人,也责备了我自己。幸而献策是我们的好朋友,及时暗暗地提醒了我。要不然继续下去,实在可怕!”

“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竟然如此可怕?”

李岩摇摇头,后悔地叹了一声,说:“闯王命我照料洛阳赈济饥民的事,后来又将新安和偃师两个县城放赈的事也交给我管。我本来应该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事情做好,使河洛百姓更加歌颂闯王的活命之恩,可是我偏偏疏忽大意!如今虽然闯王礼遇如常,但是否心中全无芥蒂,不得而知。我们追随闯王日浅,过蒙倚信,未尝有涓埃之报。第一次畀我以赈济百姓重任,而我就不能小心从事,铸成大错。尽管是事出无心,但自古为人臣者倘不善于自处,断没有好的下场!”

李侔越发吃惊,问:“哥,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事我新嫂子知道么?”

“暂时没有告她知道。事情是这样,如今不论是洛阳、新安、偃师,到处百姓因为见我放赈,都说李公子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有些人竟然说李公子就是李闯王,李闯王就是李公子。听献策告我说,这说法传得很远,已经不限于河洛一带。”

“闯王听到了么?”

“献策说,有人告诉闯王,闯王哈哈大笑,毫无愠色。但是虽然闯王十分豁达大度……”

李侔截着说:“这情形确实可怕。尽管闯王不去计较,别人也会……”

忽然一个亲兵跑进来,禀报说闯王驾到。李岩兄弟忽地站起,赶快向外迎去。

李岩兄弟将闯王和牛、宋迎进上房,也就是李岩和红娘子居住的正厅。献茶一毕,闯王对李岩说:

“今天听说,李仙风和陈永福在上月中旬,知道洛阳吃紧,托故到豫北‘剿贼’,不敢来救洛阳。现在洛阳已破,他们不得已率领几千人马于两天前到了温县[1],按兵不动。倘若他们再往西来,到了孟县[2],我们就立刻起程。如若他们停在温县不动,我们也要动身,不失时机。按军师的意见,初九日是出征的黄道吉日。我想,步兵在初八日下午就先起程,咱们同骑兵到初九日四更起程。倘若咱们奇袭成功,这一拳就会打得崇祯再也直不起腰来。”

李岩说:“此系闯王妙计,出敌意料之外。看来李仙风尚在梦中,所以才敢逗留河北。”闯王笑着说:“多亏献策叫我先攻破汝州,使敌人更加以为我们必是去许昌、汝南一带,或由汝州而去叶县、南阳。李仙风如今不仅如在梦中,也确实进退两难。他既要做一个前来洛阳的样子以敷衍朝廷,又不敢过河前来;他既担心省城空虚,却又不能分身回救。我看,他的脑袋咱们不用去砍,不久就会给崇祯砍掉。”

牛金星接着说:“还有王绍禹这个身负警备洛阳之责的总兵官,我们虽不杀他,只向他追赃出钱,可是崇祯就不会饶他,按律非杀他不可。”

闯王的心情愉快,带着牛、宋和李岩上马往白马寺去。那里集结了两万多骑兵和步兵,准备好后天一早出发,奔袭开封。但是关于闯王的这一决定,如今还严守机密,只有牛、宋、李岩和闯王左右的亲信将领知道。李侔在闯王等往白马寺去后,也怀着沉重的心情往望城岗去了。

到初八日上午,在洛阳招收的二十万新兵,由袁宗第和李过率领,已经陆续开往伏牛山中训练。高一功是在三天以前就赶回得胜寨了。

原来闯王决定将洛阳完全放弃,但是由于一方面城中的饥民和曾替义军做事的人们不赞成,害怕官军来到会横遭屠戮,另一方面部分义军将士也不赞成平白无故地放弃洛阳,所以闯王就委派邵时昌为总理洛阳留守事务官,简称总理,留给他五百新兵和一些粮饷,允许他自己在洛阳招兵守城,也可以自己委派洛阳知县和其他文武官员。这个办法是昨天商议好的,但夜间得到李仙风和陈永福率领四千官军到了孟县的消息,邵时昌害怕起来,恳求闯王给他留两千精兵下来,并把李双喜留在洛阳。宋献策刚才就是去知府衙门(现在是邵时昌的总理衙门)解决这个问题。他自己心中也不完全赞成李自成这一决定,但是他明白闯王既然没有据守河洛或宛、洛的思想,洛阳势在必抛。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他只顺着闯王的意思说话,并不替邵时昌方面着想。他回到行辕后,闯王忙问:

“你同邵时昌谈的结果如何?”

献策笑一笑,说:“妥了。他同意不再要兵要将,替闯王守住洛阳。”

自成问:“他怎么会如此容易就同意了?”

献策说:“我对他说,李仙风和陈永福一听说闯王大军撤离洛阳,必然要星夜奔救开封,绝不会从孟津渡河来洛阳。即令万一他来到洛阳城下,只要城中能坚守一二日,他也得赶快离开,断不会不救开封,滞留在洛阳城下。我这么一说,他就安心了。”

闯王点头,会心地笑了一下。

因为高夫人午饭后要回得胜寨,闯王抽空来到内宅。高夫人不等他坐下,笑着问:

“我刚才听说,满城谣传,上月杀了福王之后,你下令将福王的肉同花园中梅花鹿的肉混在一起蒸了蒸,同将士们一起吃酒,名叫福禄酒筵。你听说了么?”

闯王也笑起来,坐下去说:“前几天就有这种谣言,如今哄传得更是有鼻子有眼睛了。”

高夫人说:“杀福王的时候不是人山人海地观看么?”

闯王说:“俗话说,十里没真信。那些住在乡下的,住在附近州、县的,听到这样谣言觉得大快人心,所以越传越凶。另外也有些人既恨福王,也恨我们,他们也乐于传播这个谣言,好像我李自成是一个青脸红发一身毛的吃人魔王,只有吃人肉、喝人血才快活。谣言还说,咱们杀了福王以后,秤一称有三百六十斤。我看福王不过两百斤重。咱们的将士谁也没有称过。三百六十斤重的大胖子我还没有见过哩。你见过么?”

高夫人又笑着说:“我身边这几个俊姑娘,要是真跟着你们男人家吃福禄酒宴,可不尽变成青面獠牙的母夜叉了?”

中午,李自成同宋献策和行辕将领们一起吃饭。他刚坐下,李岩进来,向他简单地禀报了白马寺大军诸事齐备只等出发的情况。闯王听毕,笑着说:

“你快回公馆去吃午饭吧,同红娘子话个别,让她安心回得胜寨等你。”

红娘子看见李岩回到家来,立刻吩咐摆饭,并叫烫壶酒来。她为丈夫斟一杯热酒,祝他此次随闯王前去开封,马到成功。她自己平日滴酒不入唇,此时也陪着饮了半杯。自从四十天前她来到闯王军中,心情舒畅,又不奔波和打仗,脸孔比平日更加丰满,肌肤也显得特别细嫩红润,现在半杯酒下肚,更添一阵红潮上颊。但李岩已经看出,在她含笑的大眼中含着一丝难过,在光彩中藏有泪痕。

吃毕午饭,李岩向妻子小声问:

“为什么伤心?”

红娘子不觉眼圈儿一红,含笑问:“谁告你说的?”

“都在脸上挂着呢。”

两颗晶莹的泪珠在红娘子的睫毛上闪动一下,沿着脸颊咕噜噜滚落下来。她深深叹口气,说:

“在我起义之后,有一次谣传说我要攻开封,其实我哪有去攻开封的兵力?如今闯王率领三万人马去攻开封,我的弟兄们也去了,我自己反而不能去!”

李岩解劝说:“夫人很喜欢你,要留下你统带健妇营,也在老营中帮她做事。闯王也说训练新兵是当务之急,想叫你留在得胜寨协助练兵的事。这次去攻开封,是采用奇袭办法,用不着多的战将。大将中只有刘明远、谷子杰和总哨刘爷前去。既然许多重要将领都不用去,所以闯王同夫人都主张把你也留在伏牛山中。我虽知道豫东将士们都想要你去,可是你我已经成了夫妻,我就不好在闯王面前替你说话。”

红娘子深情地望了丈夫一眼,说:“开封防守较严,不似洛阳。周王这个人也绝不像福王昏庸。倘若奇袭不成,必然要冒着炮火矢石去进攻坚城。即令奇袭进去,开封城内有百万人口,原是有准备的,又有各大衙门在内,加上周王号召,难免不在城内拼死抵抗。你和二公子虽都文武双全,但说到究底,是书生出身,没有真刀真枪地打过仗。我不跟在你的身边,叫我如何能够放心?”说到这里,她故意用勉强一笑冲淡了自己的忧虑心情。

李岩笑着说:“你只管放心。我同老二虽是书生出身,可是你也不要隔门缝看扁了人。”红娘子又低声说:“我真不明白,邵时昌是府衙门的书吏出身,闯王将留守洛阳的重任交给他,不留下一员武将,只给邵时昌五百新兵,一旦官军到来,这洛阳如何能守住?闯王平日十分英明,为什么对这件事没有远见,如此失策?我真不明白,闯王既是依靠你们几个有学问的人在身边出谋划策,为什么你就不敢向闯王一言相谏?”

李岩苦笑一下,悄声说:“有些军国大事,我不能对你讲,你也最好不要多问。关于洛阳的事,闯王自有主张,我不好多说话。今日在白马寺,我忍不住向牛启东问了一句:‘洛阳不留精兵,不留战将,要邵时昌留守何用?’他回答说:‘李仙风与陈永福昨日已到孟县,洛阳不留兵将防守,正可以引诱他们前来洛阳,误他们回救开封。’既然启东说出这样的话,我就不能说别的话了。”

红娘子又说:“唉,要是闯王将守洛阳的担子给我挑,我只要从豫东带来的三千人,准可以万无一失。我以一千人驻扎洛阳城内,将城内的明朝文武官吏、乡宦、土豪全部杀掉,有的人可以不杀,但要赶出城去。一面肃清了城内隐患,一面召集穷百姓协助守城。一千人攻占孟津,遮断渡河要道,另外一千人驻扎城外,作为策应。十日之内,还可以召集饥民一两万人。别说李仙风和陈永福只有四千人,不在话下,即令陕西官军从西边同时出来几千人,洛阳也万无一失。闯王的意思大概是不愿为固守洛阳将自己的兵马牵制过多,其实不会。倘若给我三千人守洛阳,有众多饥民一心,官军没有三四万人别想来攻。以三千义军吸引住三四万官军不能往别处使用,岂不是十分合算?再说,倘若官军群集洛阳城外,闯王援军一来,内外夹击,正好是痛剿官军的大好机会。我不明白,目前河南巡抚李仙风的兵马有限,陕西官军多在川、陕交界一带,一时无力东来,我们不经过血战,不见敌兵影子,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将洛阳送给官军!我不懂,实在不懂!宋军师为什么不……”

李岩听见院中有匆促的脚步声,忙使眼色,使红娘子不要再说下去。随即一个亲兵跑来禀报:高夫人已经出来了。李岩立即站起,先骑马往周公庙门前奔去。红娘子同时站起来,心中说:“好吧,我现在趁动身前同夫人说一说,也许还能挽回。”她迅速地系好宝剑,披上斗篷,吩咐一个健妇将镜奁等零星什物收拾一下,然后动身。片刻过后,整座两进院落带着一个偏院的大宅子都空了。健妇头目范红霞怕有应该随红娘子走的人尚未离开,跑进来站在二门口高声喊叫:

“嗨!没有走的快走吧,高夫人和红帅已经上马了!”

晚饭以后,李闯王将牛金星、宋献策请到一起,在奇袭开封的问题上再一次秘密计议。这一重大的军事行动是由闯王想出来和决定的,而牛、宋二人也十分赞成。他们认为,开封是河南省会,户口百万,商业繁华,其富裕超过洛阳十倍以上,倘若能攻下开封,那好处可想而知。然而开封城并没有内线,没有约好的饥民内应,只能采用突然奇袭。关于从北门奇袭或从西门奇袭,原来并没有商定。在几天前的一次秘密会议中,李过主张撇开中牟大道,沿着黄河大堤东进,奇袭开封北门。李过的理由是开封人因洛阳失陷,必然对西门防守较严,所以不要去奇袭西门。但宋献策认为西门没有月城,比其他各门易攻,主张直趋西门。当时闯王因两个意见都有道理,所以暂不决定,只说在动身时或在进军路上决定不迟。现在闯王本人倾向于直趋西门,免得在未接近北门之前就被城内发觉。他为着做出最后决断,仔细地向宋献策和李岩询问开封的城池和城门情形。献策说:

“我同林泉,在开封住的日子都不少,但也只能知其大概。开封城外有一道土城,又叫外城,离内城二三里远。据说这土城周围共四十八里二百二十三步,仅剩城基,没有城门,车马行人都是越城而过……”

自成问:“为什么不要城门?”

李岩说:“为防备河患,土城各门都用土填死了。”

献策接着说:“这土城好像是开封城外的一道防水堤,自来不设防守,可以不攻而入。但内城却十分坚固。这内城是金朝迁都开封以后重修的,外边是砖,内面是土。相传重修开封时,是从虎牢关运去的土,所以土质甚坚。虽然这传说未必可信,但我曾亲眼看过开封城墙,不但土质极好,而且土中掺有石灰。这内城高有五丈,上建敌楼五座,俱有箭炮眼。大城楼五座、角楼四座、星楼二十四座,俱按二十八宿布置。环城海壕一道,壕口宽五丈,底宽三丈,深二丈。五门外跨壕俱有板桥,俗名活吊桥。开封城如此坚固,只利智取,不利硬攻。如要硬攻,必须多备攻城大炮。”

闯王又问:“城壕中四季都有水么?”

“东南两面海壕,整年有水很深。西北两面地势较高,冬季或旱天往往干涸。”

闯王望着李岩问:“军师建议从西门进城,你看如何?”

李岩回答说:“开封五门,只有西门没有月城,门是直的,只一道门。其余四门都有月城,有门三重或四重,曲折旋绕。相传四门如此建造,怕的是走泄旺气,而开封的地脉是从西北来,所以独西门不修月城,只一道直门。军师选定从西门奇袭入城,比较妥当。”

牛金星说:“况且我们是从洛阳直奔开封,只有西门最近。倘若绕过西门去进攻别的城门,就容易被城上发觉。”

闯王问:“听说开封城五门不正,难道这西门也不在西城的正中间么?”

献策笑着说:“是五门不对,不是五门不正。建城时为怕泄露旺气,所以使东门[3]偏北,宋门偏南,南门偏西,北门偏东,只有西门正直,位居西城正中,以便进来旺气。开封人有句俗话:三山不显,五门不对。”

闯王忙问:“开封哪儿有山?”

李岩笑着回答:“开封原是无山,不过按勘舆家言,西门内爪儿隅头为一山,土街为一山,铁塔寺为一山,称为夷山。因为实际上没有山,仅是地势略高,所以叫作三山不显。”

闯王点头微笑,说:“就这么决定,咱们顺着旺气从西门进入开封!军师,卜个卦问问吉凶如何?”

献策回答:“无须卜卦。古人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

闯王又问:“倘若顺利,大军袭破西门,应当首先占据哪些地方?”

宋献策胸有成竹地说:“河南巡抚、布政使司和臬司各大衙门都在西半城,距离西门较近,必须有一支人马分头攻占,使开封文武官员如同群龙无首。要有一支精兵去攻打宫城,活捉周王。倘若周王的卫士们死守宫城,那就得爬云梯登城了。”

“宫城很坚固么?”

“宫城有两重。在外边的叫作萧墙,两丈多高,攻破甚易。内面靠北为紫禁城,城高五丈,上有花垛口,下有拦马墙。我军只要进入萧墙,周王在紫禁城就成了瓮中之鳖,无路可逃。他大概会不惜重赏,使八百卫士替他卖命守城,等待救兵。紫禁城中有水井数口,平时积存粮食煤炭甚多。倘若周王府的八百卫士拼死顽抗,我军除用云梯爬城之外,也可以利用在开封城中夺得的大炮攻城。”

闯王点点头,笑着说:“只要袭破开封,周王如想凭着宫城顽抗,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

因为大军就要出发,会议没有开得过长。牛金星仍赶回白马寺去,以便同刘宗敏一起出发。金星走后,闯王带着宋献策、李岩和双喜从洛阳西门进城去了。

洛阳,依然城墙高厚,箭楼巍峨,十分坚固,但是今天夜间就要被闯王放弃了。百姓都不明白李闯王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扔掉洛阳,有的在暗中议论,有的准备明天赶快出逃,免得官军进城来会遭到奸淫和屠戮。把守四门的士兵已经换成了留给邵时昌的新兵。街道上有新兵巡逻,秩序如常。从表面看来,市面平静,但是实际上大多数居民并没有睡,在度着一个忧心忡忡的长夜。

福王宫的火光未熄,许多地方仍然从地上冒出残红的火苗,噼啪作声。

张鼐听说闯王进城,赶快跑到福王府前,向他禀报说,中军营的将士们知道去攻开封,士气振奋,都请求提前在三更出发,问闯王是否同意。闯王说:

“三更出发,那就得二更做饭,吃饭,然后备马、集合、整队,将士们今夜就没有时间睡觉了。”

张鼐说:“各哨将士们一听说要去攻打开封,高兴得跳了起来,谁还想睡觉?大家巴不得马背上长着翅膀,扑噜一阵飞到了开封城上!”

闯王听了,心中十分高兴,微笑着转看献策和李岩,用眼神征询意见。献策说:

“中军营将士们如此振奋,白马寺一定也是如此。兵贵神速,提前在三更出发也好。”闯王迟疑片刻,见李岩不说话,忽然望着张鼐说:“不,还是按照原定时间起程。除非遇到万不得已的情形,我们应当尽可能爱惜将士的体力。你立刻回到营中,传令各哨将士:除有职事者外,一律睡觉,听到喇叭声立即起床!”

张鼐走后,李自成等又在洛阳城内缓辔而行,巡视了几个地方,才转回周公庙去。当走出洛阳南门时,李岩在马上回头望一眼月光下高耸的城墙,巍峨的城楼,心头突然充满怅惘之感。但是并辔走在前边的闯王和军师却在低声谈论着今后将凭借数十万大军与官军周旋,在河南战场上狠狠消灭官军。

三更以后,行辕中和城内都吹响了喇叭。李自成同宋献策、李岩、尚炯等一起吃了饭,正要动身,邵时昌和几个留守洛阳的执事官员前来送行。闯王勉励了他们几句,就同宋献策等上马出发。

天色还没有大明。东方刚刚闪亮,随后露出来一缕淡淡的红霞。闯王正策马赶路,忽然从背后赶来了两匹飞骑,呈给他一封粘有三片鸡毛的十万火急塘报。他驻马拆开一看,陡然一惊,不觉脱口而出:

“啊?张敬轩竟然有这么一着妙棋!好,好哇!”

立马旁边的牛金星、宋献策和刘宗敏都立刻问是什么事。他笑着将塘报交给他们看去,把吴汝义叫到面前,吩咐如何立即向全军将士传令。随即人们看见有两个骑马的小校,一个飞驰向前,一个向后。不过一刻工夫,全军各营、各哨、各队的将士们都知道张献忠已经在初四夜间袭破了襄阳,杀了襄王,抄了杨嗣昌的老窝。大家同时听到了闯王传令,要将士们不怕辛苦,不顾疲劳,日夜赶路,限三天到达开封,破了开封休息。

天色大亮,万道鲜艳彩霞从东方山头上喷薄而出,照红了半个天空。


[1]温县——在黄河北边,怀庆(今沁阳)南五十里处。

[2]孟县——在黄河北边。明朝属怀庆府(今沁阳地区),距洛阳八十里。

[3]东门——俗称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