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到西安上任后,一些总兵、副将受兵部檄调,也相继率人马抵达陕西。他们中有很多孙传庭的老下属,有的参加过崇祯九年至十一年的“剿贼”,有的参加过十一年冬至十二年春的对“虏”作战,有的两场战争都参加过。他们驻扎停当后,陆续前来总督衙门拜谒。与纯粹礼节性拜谒不同,他们大都随身携带几样不算昂贵的土仪,透出一种亲近的关系。磕头之后,他们先关切地问起老上司的健康,适度地问及狱中生活的情形,接着便很自然地回忆起以前跟随孙传庭征剿“流贼”、抵御“东虏”时的种种往事,最后又都会请示今后的作战方略,宣示效命的决心。武将们的表现并非出于敷衍,毕竟在他们的经历中,一些胜仗、一些值得回首的光荣往事都与老上司相联系。在他们心目中,孙传庭不仅是富于韬略、屡战屡胜的统帅,而且是唯一能够挥舞大刀,与将士们一起冲锋陷阵的封疆大吏。后来的郑崇俭、丁启睿、傅宗龙、汪乔年之流,与之相比,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孙传庭见了老下属,当然也很高兴。以往他给人的印象是威严有余,亲和不足,而现在可能是经过了狱中生活的打磨,他待人比以前亲切多了。好几位总兵都被他留下吃饭,在餐桌上继续贴心地交谈。
但是,随着各路人马逐渐到齐,孙传庭不是愈来愈高兴,而是愈来愈忧郁了。最早察觉他情绪变化的是继室张氏。孙传庭的原配早已过世。张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知书识礼,比较能干。在孙传庭入狱的日子里,家中里外大事都亏她一人操持。这天,她想起小儿子世宁的生日快到了,便想同丈夫谈一下为孩子过生日的事。她进书房时,孙传庭正坐在书案前,面向窗外,若有所思。
“官人,后天就是宁儿的七岁生日。这几年家中日子有点儿紧,又没有心情,所以每年都是随便添两个菜,就算给孩子过了生日。今年你出来了,我想搞得热闹一些,让孩子痛快地玩一下,大家也都……”
“难,难……”孙传庭说,仍然望着窗外。
“什么?你说‘难’?为什么‘难’?”张氏大惑不解。
“难啊!”孙传庭回过头来,才看见妻子一脸诧异地站在面前,他一愣,问道,“你同我说话了么?”
张氏把替孩子过生日的话又说了一遍。
“好,你看着办吧。唉,我进去那年,宁儿才四岁。我出狱回家那天,他都不认识我了,吓得直往你身后躲。”孙传庭摇摇头,不胜感慨。
“你刚才说‘难,难’,什么事情让你为难啊?”
“唉!”孙传庭叹一口气,“我出狱当天就蒙皇上召对。皇上问我需要多少人马可以荡平流贼。我对三年来外面的事情毫不清楚,就信口说有‘五千精兵足矣’。现在各路人马齐集,五千之数已经有了,可是闯曹二贼号称有五十万人马,五千之数怎能出征呢?难,难啊……”
“官人打算怎么办?”张氏明白问题的严重。
“我想上疏奏明原委,说明须练就二万精兵始能出关剿贼。”
“二万人马怎么能剿灭五十万流贼?官人何不请兵二十万?就是二十万对付五十万,也还得一人打赢两个半才行!”想着人不能以半个来计算,张氏说到这里,自己先抿嘴笑了。
“你真是妇人之见。”孙传庭也露出苦笑,“皇上当面对我说,现在朝廷是兵饷两缺。我若请兵二十万,皇上岂不要雷霆震怒?我是想着傅仲纶、汪岁星都是率三四万人马出关;我只请兵二万,庶几能蒙皇上体谅。更主要的是,以招兵、筹饷为由,可以推迟出关时间,以便练就一支精兵。别的事以后再说。”
“对啦,你在皇上面前说的是‘精兵’,不是一般的‘人马’。‘精兵’当然需要时间来练,我看皇上不会怪罪的。你不要太发愁,小心愁坏了身子。”
又过了几天,贺人龙带着高杰也提着礼品前来拜谒。孙传庭对他们格外亲切,除留两人吃饭外,还让仆人取出几盒从北京带回的茯苓饼回赠给他们。可是当晚,张氏端着一碗家乡风味的刀削面来给丈夫消夜时,只见他躺在炕上,双手枕头,又在喃喃自语:
“难,难……”
“怎么又‘难’起来了?”张氏问道,一面把碗筷放在桌上,“快起来吃面吧!不是说好了不再为出关的事发愁了么,难道你还有别的心事?”
“没,没有,”孙传庭遮掩地说,边说边翻身起来,坐到桌前,“狱中三年,没有人说话,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啊,好香的面!”
张氏疑惑地看了丈夫一眼,走出去了。
孙传庭的确还有别的犯难的事。临出北京前,他接到崇祯密旨,让他抵陕后将贺人龙就地正法。他明白崇祯的意思,除了贺人龙罪不容诛之外,也是想借此帮他竖立权威。可是他更清楚的是,贺人龙跟随自己多年,在当年参与“剿贼”的总兵中,除了曹变蛟、左光先,就数贺人龙的人马比较能战了;如果让贺跟着自己打仗,未见得会有哗归、脱逃的事发生。那么,救不救贺人龙呢?如果要救,他应该立即上封密奏;但崇祯一向刚愎自用,看了密奏,会不会动怒,不得而知。更可怕的是,万一贺人龙将来再触犯军令,崇祯一定会迁怒于自己,“我就要无端地为下属顶罪了!”
反复考虑的结果,孙传庭决定执行崇祯的密旨。与率兵出关的事不同,杀贺人龙的事既已奉旨,就不能拖。而这里还牵涉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如何安抚贺人龙的部下,如何使这支人马继续为自己效命。在当时,不少将领都通过放纵部属烧杀淫掠来换取对自己的忠诚,进而稳定军心。贺人龙也是如此,而且在他的队伍中还有大量姓贺的子弟兵。杀了他,部下会不会闹事呢?由于奉的是密旨,孙传庭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更无法与任何人商量。
过了一会儿,张氏进来收拾碗筷,看见丈夫又睁着眼睛躺在炕上。当她离开房间时,只听背后传来轻轻一声叹息:
“唉,只好这样了!”
回西安近一个月后,各路人马都已到齐。孙传庭选定一个日子,在总督衙门宴请参将以上的武官,自己的幕僚也都出席作陪,共开了十几桌。这种事在傅宗龙、汪乔年任总督时从未有过。那时一股失败的情绪弥漫全军,从总督到普通士兵,都觉得自己好像即将前往战场送死。而今天前来赴宴的将领们脸上都没有晦气,彼此兴高采烈地开着玩笑。虽然大家清楚,目前官军的兵力根本无法与闯曹抗衡,但他们信任和崇拜孙传庭,相信老上司一定会有周密的思虑,绝对不会像前两任总督那样无能。
宴会开始后,孙传庭先站起来致词。他说,今天在座的有很多老熟人,也有不少新朋友,“旧雨新知,济济一堂”。接着谈到时局,希望大家“共体时艰”,为早日出关“剿贼”、“解开封之围、纾圣上之忧”而共同努力。
致词以后,孙传庭走下席来一桌一桌地敬酒,不时与碰杯的人聊上几句。走到贺人龙席前时,贺人龙赶紧端着酒杯笔直地站起来。碰杯后,孙传庭并不急于离开,关切地问道:
“人龙,你是延安人,最近可曾回家探亲?听说令慈已近稀龄,身体还健旺么?”
“多谢大人关怀。末将上月还曾顺路回家一次。家母来年将迈七旬,托庇粗安。”
孙传庭又问及他家中其他成员的情况。当听说贺人龙的儿子已快成年时,孙传庭又笑着问:
“你中过秀才,现在又是援剿总兵。令郎是‘学书’走科举之途呢,还是‘学剑’[1]走将军之路呢?”
“嗨,小地方人,谈不上‘学书’‘学剑’;只是从小进私塾,现在倒也胡乱能作两篇时文;至于武功,我们那里为了对付杆子,家家孩子都会舞枪弄棒。我那愣小子个头大,有蛮力,干起武行当来,倒也是块料。”
“好,文武全才!有出息!你大名‘人龙’,我看令郎将来也是人中龙!”
“大人谬奖,大人谬奖。”
孙传庭继续一桌一桌地敬酒。每当见到贺人龙的部将,不管熟不熟,他都会亲切地说几句期勉的话,尤其走到高杰面前时,更从随侍手中取过酒壶,亲自为高杰斟满一杯。他的举动看在所有将领眼中,有人感动,有人羡慕,有人甚至有点嫉妒。不过大家都认为,总督大人如此礼遇贺营诸将,显然是在下一步军事行动中要特别倚重这支人马。
午宴结束后,按照事先通知,参将各回本营,总兵、副将都到大堂议事。将领们按官阶大小各就各位。虽然酒宴时的热闹快活劲儿尚未过去,但进入这个大堂,所有的人都自我约束,不再大声喧哗。过了一会儿,孙传庭才从屏风后面缓步走出。他身后跟着两个亲兵,一个手捧用黄缎套子套着的尚方剑,另一个捧着一个黄缎盒子,大家猜想里面装的大概是敕书。将领们一见孙传庭,都肃然起立,分批行过参见礼后,听中军说了一句“就座”,才坐下来。
孙传庭素来以威严著称,但今天的目光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也不像刚才宴会时那样温和亲切,而是透出一种忧伤、一种无奈。大家正感不解,孙传庭已经站起来,低沉而果断地说道:
“贺人龙听旨!”
贺人龙非常意外,赶紧站起来走到离桌案约三尺处跪下。其他武将一听皇上有旨,也都纷纷在贺人龙背后跪下。只见捧着黄缎盒子的亲兵走到孙传庭面前,大家这才知道盒中装的并非敕书,而是圣旨。孙传庭取出密旨,一字一顿地宣读了一遍——
贺人龙身为总兵,于开县率部哗归,致剿贼军事功亏一篑;复于项城、襄城临阵脱逃,先后两丧督臣;实属罪责深重,国法难容。着陕督孙传庭即以尚方剑就地正法,以昭炯戒。钦此!
听到“就地正法”一句,贺人龙脑中“嗡”地一下,顿时眼前一阵发黑。他勉强磕了头,艰难地站起来;马上身后就有两个高大的兵丁将他抓住,同时摘去了他的佩剑。他部下的几个副将以及当初与他一样临阵脱逃的总兵郑嘉栋、牛成虎等人也非常害怕,因为不知那黄缎盒中是否还有别的圣旨。他们紧张地注视着孙传庭,背上都突然冒出冷汗来。
兵丁们正要将贺人龙押下去,孙传庭摆手说了声:“慢!”随即离开桌案走到贺人龙面前。他直视着贺的眼睛,很带感情地说道:
“贺将军,你是我的老部属。在我任陕抚那几年,你随我征剿,汗马劳绩,人所共睹。流贼呼你为‘贺疯子’,闻大名而胆战心惊。崇祯十二年我因罪入狱。你在开县、项城、襄城的事,我都是出狱后方才听说。你我知交,我想你当初所为,必有势不得已之处;然国法如山,军令如山,率部哗归,两丧督臣,业已构成死罪。虽然你是我的爱将,虽然我极盼你能与我一起出关,再为圣上效犬马之劳,但我没有办法救你。近来我一直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就因为总在想着你的事。”
孙传庭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大堂中一片沉寂。贺人龙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声。孙传庭接着说:
“我知道你是个孝子。你放心,令慈那里,我会派人悉心照顾。我是独子,先母病重去世时,我身系狱中,未能在榻前侍奉送终,至今想起来仍怅恨不已。将心比心,我完全能体会你此刻的心情……”
贺人龙听了这几句,鼻子一酸,掉下泪来。孙传庭看着他,微微叹一口气,又说:
“家中还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出来;凡我能尽绵力的,一定不负所托。令郎前程远大,将来不论任文职武职,必能光宗耀祖。”
说罢,孙传庭拍拍贺人龙的手臂,回到桌案后面坐下,轻轻将头一摆,两个兵丁便将贺人龙押下堂去。刚刚迈出大堂门槛,贺人龙忽然挣脱兵丁的手,大踏步回进屋来。两个兵丁重新去抓他,被他双手一推,差点摔倒。众人大惊,不知他要干什么。站在孙传庭两侧靠后的亲兵都不觉去手摸刀柄。唯有孙传庭丝毫不慌,反而做手势让兵丁不要阻拦贺人龙。片刻间贺人龙来到案前,扑通跪下,大声说道:“末将向制台大人辞行!”随即朝孙传庭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向在座的将领们扫视一遍,说:
“人龙不肖,干犯国法,今日赴刑,罪有应得。愿诸君以人龙为戒,追随制台大人,矢勤矢勇,戮力杀贼。古人说:临难毋苟免。与其像人龙这样死于国法,不如在疆场上慷慨捐躯!”
贺人龙重新大踏步走了出去。
在众将印象中,贺人龙虽然能够打仗,却是一个贪财好色之徒,现在听他突然说出来这样几句铿锵有力的话,都觉得意外。感动之余,有人不由得在心中暗想:真是人之将亡,其言也善!
贺人龙斩讫后,孙传庭吩咐中军,一定要挑一副好的棺木,给他换一套簇新冠服,予以礼葬。同时宣布,贺营人马仍由所部各副将统领。其中高杰拟由副将提升为总兵,并报朝廷予以实授。他说:
“哗归、脱逃诸事,罪在总兵。尔曹奉命行事,并无责任。皇上圣明,故独以贺将军一人正法。切盼各位回营后,感沐皇恩浩荡,并将贺将军临刑前的谆谆告诫晓谕全营将士,从此同心戮力,奋勇杀贼。”
从众将的反应,他看出郑嘉栋、牛成虎等总兵因曾与贺人龙一起在襄城抛下汪乔年不战先逃而显得惴惴不安。他认为杀一儆百的震慑目的已经达到;特别是贺人龙最后的表现出他意料,简直比由他开口训诫效果更好,于是他不再多说什么就宣布散会了。
散会后,孙传庭将高杰单独留下来深谈。在当年由他招安的“流贼”中,他对不少人如大天王高见等并不信任,唯独对于翻山鹞高杰十分倚信。这是因为他非常清楚,高杰是在与李自成的爱妾邢氏私通后,带着邢氏前来投降官府的,此举不仅使“流贼”人马受损,而且深深地刺伤李自成的自尊心。高杰已成为李自成最痛恨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到“贼营”中去,而且在历次战斗中,他的表现也都令人满意。现在孙传庭对他温语有加,嘱咐道:
“高将军,你我相知多年。贺镇这支人马,我就交给你了。你实授总兵官一事,我即刻上奏朝廷。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将这副重担挑起来;要无日或懈,抓紧练兵。以前我有曹变蛟、左光先二支劲旅,如今没有了……”
“左勷将军是左光先将军的侄儿。”高杰插了一句。
“你觉得他比他叔叔如何?”
“应该还是善战的吧。”
“但愿如此。但目前我最倚重的就是你这支人马了。李自成、罗汝才都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我们一定要再次打败它!关于何时出兵,如何出兵,我们以后再谈。眼下顶要紧的是练就一支精兵。高将军,切切不可松懈!”
孙传庭的话说得简短有力而富于自信。高杰站起来说:
“请大人放心。大人教诲,末将时刻铭记在心。练兵之事,绝对不敢懈怠。将来出兵剿贼,敝营人马一定奋勇当先,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处决贺人龙之后,孙传庭乘诸将震慑之机,马上开始大举招兵、筹饷、练兵。他向朝廷提出的,是须练精兵二万、拨饷百万始能出征。而实际上他准备招募的新兵、筹集的军饷和武器都远超此数,可以说是多多益善。他想,倘能有十万精兵在手,凭他的智慧和胆略,就足以同“流贼”在中原酣战一番了。招兵买马的同时,他下令各镇抓紧训练,整顿军纪。他自己也经常突然骑马来到军营中,察看操练情形。由于他既精通武艺,又熟悉阵法,与前几位不谙武事的总督全然不同,所以总兵官们也懔懔畏惧,不敢在他面前随便蒙混。
自从来到陕西,孙传庭就不断派出细作,去河南特别是开封一带刺探军情。五月下旬,他获知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共率官军二十万往救开封。他对这次重大的军事行动极其关注。一来这可以使他进一步了解闯曹联军的实力,二来战争结果势必会影响下一步他的行动。他原以为官军会驻扎开封城北至黄河南岸一带,既与城内密切沟通,又可得到北岸接济,从而以逸待劳,立于不败之地;不料大军竟往朱仙镇开去。他听了细作的禀报后,对身旁几个幕僚说:
“丁性如不知兵,杨斗望[2]、左昆山怎么也糊涂到此地步?打仗不讲地利,唉,二十万大军可惜了!”
“大人以为官军此番又要败北么?”一个幕僚问。
“他们可能指望城内出兵,以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使流贼腹背受敌。但城内只有陈永福一支人马,我想周王殿下断不敢轻易放他出城。”
“此事对大人可有影响?”又一个幕僚问。
“如果官军侥幸获胜,皇上不会急着催我出关,我们就有时间苦苦练兵,练得兵强马壮。如果官军败北,皇上必会催我出关,我们就得以未练之师去迎击贼军了。”
事情果然被孙传庭说中。五月底朱仙镇官军溃败的消息就传到了西安。又过十来天,孙传庭接到了兵部催他出关的檄文。他立即上疏,在分析形势后,再次提出须练精兵二万、拨饷百万始能出征。大约半个多月后,他接到朝廷批复。不出所料,崇祯对他所提要求十分不满,认为他出尔反尔,在他的奏疏上批道——
原议练兵五千可以破贼,何以取盈二万?且百万之饷安能即济?但得饷一月,便当卷甲出关,共图歼荡,不得过执取咎。
孙传庭接到圣旨后,将几位核心幕僚找来一起商量。大家认为,这个批复虽然对孙传庭有所责备,但口气不算严重;催战意图虽然明显,但还有申奏余地。孙传庭仔细琢磨“不得过执取咎”一语,先紧皱双眉,随后禁不住一笑,说:
“知我者,圣上也;不知我者,亦圣上也!”
“大人此言何谓?”幕僚们不解地问。
孙传庭说:“我素性执拗,凡我以为对的事,总是持之甚坚,宁肯辞官回籍,不愿委曲求全。当年获罪下狱,盖与此一个性相关。皇上告诫‘不得过执取咎’,非深知我者乎?”
几个幕僚听了频频点头。
“今日贼势甚张,社稷危如累卵。傅、汪诸公仓促出关,惨死贼手,情固堪悯,然于国事何补?我暂不出关,是因为我以社稷为重,不欲以新募之兵作孤注一掷,绝非贪生怕死。皇上不计后果,一味催战,岂非不察我之苦心乎?”孙传庭说到这里,喟然长叹一声,心里默诵起《离骚》中的句子来,“‘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赍怒’。”
他同幕僚们又商量一阵,决定再给崇祯上疏,将以前所陈述的理由说得更加透彻分明。由于崇祯当时已采纳首辅周延儒的建议,将侯恂从狱中释出任为督师,同时檄调刘泽清等总兵前往援汴,所以接到孙传庭新的上疏后,没有立即驳回,这样就又拖了一段时间。可是到了九月,开封城内缺粮死人的情形已非常严重,刘泽清等的援军根本不堪一击,侯恂呆在北岸毫无作为,于是朝廷把希望重新寄托到了孙传庭一人身上。崇祯将曾任杞县知县的苏京提拔为监察御史,派到陕西来监督延、宁、甘、固诸军,实际上就是要催促孙传庭立即出关。
孙传庭沉浸在往事的回想中,思索着如何应付苏京。直到仆人进来通报,说苏京已经到了,他才站起来,一甩袍袖,迎了出去。
苏京比孙传庭大一岁,而中进士却比孙传庭晚了整整十八年,所以官的品级也要低好几级。自从被任为监军前来陕西,他就一直心事重重。他知道开封危在旦夕,如果他不能催促孙传庭尽快出关,那么一旦开封失陷,他身为监军,就会吃不了兜着走,轻则可能被革职,重则可能被逮入诏狱。但同时他又知道孙传庭是个既自负又固执的人,当年连杨嗣昌、高起潜他都敢顶撞,自己在他眼里又能算个什么呢?
孙传庭将苏京迎进正厅,分宾主坐下以后,苏京开始说话,一面说一面观察孙传庭的反应。他的语气非常恭敬和谦抑,先赞颂孙传庭过去的“剿贼”功勋,然后谈到开封的围城状况,说城内断粮,已出现人吃人的可怕景象,继而谈到朝野对孙的殷切期望,之后才谈到崇祯的关切,却故意不提崇祯对孙传庭的不耐和指责。他知道真正能影响孙传庭决策的是圣旨,但他尽量不给对方以凭圣旨压人的感觉。最后他谈到自己曾任杞县知县的经历,恳切地说道:
“仆在杞县尸位多年,与当地父老多有交往。杞县离开封很近,围城消息,时有所闻,种种惨状,确实令人触目惊心。”
孙传庭静静地听着,不插一言。他明白苏京的恭维、谦抑、恳切都是装出来的,目的只是催他尽快出关“剿贼”。虽然苏京一句重话都没有说,但如果他再不出关,苏京肯定会毫不留情地上疏攻讦,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而崇祯也无疑会“信谗而赍怒”,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实际上在等候苏京的时候,他已经对出关之事作了通盘考虑,下了决心。这时他缓缓地问道:
“大人的意思是出兵援汴已迫在眉睫?”
“迫在眉睫!迫在眉睫!”
“大人以为即使兵饷不如傅仲纶、汪岁星,新募之兵未经操练,亦应不计成败,出关与流贼决一死战?”
“这……这……”苏京没有想到孙传庭会以提问的方式来回答自己,联想到傅宗龙、汪乔年兵败身死的下场,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
“大人以为何时出兵为宜?”孙传庭又问道。
苏京原以为孙传庭会以种种理由继续滞留陕西,一听对方问到具体出兵时间,赶紧答道:
“仆以为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是多少天?”
“十天之内出兵如何?”苏京用探询的口气问道。
孙传庭摇摇头。
“大人以为十天时间不够么?”
孙传庭又摇摇头。
“然则大人的意思是……?”
“学生久历沙场,自崇祯九年至十二年,枕戈擐甲,转战数千里。与敌一彼一此对搏,生死界于呼吸之间,未尝稍有退怯。今所以迟未出关,岂怕死也哉?盖以新募之兵召之不能战,战之不能胜耳。然开封形势已危在旦夕,虽枯木朽株亦当奋不顾身前往解救。十天时间太长了!”
“大人以为……?”苏京大感意外。
“学生三天之后即率大军出征!”
“好!好!大人如此决断,开封有救了!”苏京非常兴奋。
“尚有一事,务恳大人鼎力相助。”
“大人请明示。凡与剿贼相关者,仆无不遵命效劳。”
“筹饷之事至为紧要,且饷必可继,军心始固。近年来官军军纪败坏,临阵溃逃,皆因欠饷而起。学生到任以来,狠抓军纪,未敢稍懈;然如欠饷过久,则战场之上,将士能否舍命向前,殊难逆料。故请大人务必于此事据实上奏,则传庭幸甚!秦师幸甚!”
苏京听出来这番话是对崇祯“但得饷一月,便当卷甲出关”旨意的辩驳,但也无可非议,所以他立刻表示自己“理当尽力”。
送走苏京,回到书房,孙传庭马上让一位幕僚替他起草奏疏。奏疏中特别奏明,监察御史苏京主张十天之内出关,而他为救开封燃眉之急,决定三天之后即率秦师出关东征。
第二天,孙传庭在总督衙门召集誓师会议,参将以上的将领都奉命到会。当他步入大堂时,人们发现,几个月前宴请众将时那个和蔼亲切的老上司不见了,那个诛杀贺人龙时忧伤温情的总督也不见了。孙传庭恢复了他固有的威重、严峻。这种威严是只有经历过沙场百战、指挥过千军万马、赢得过重大胜利的统帅才可能具有的。它自然地流露在神色、声调和细微的举手投足中,而又不仅仅表现在这些地方。它好像就是整个人格的呈现,而绝非无阅历者所能伪装。
苏京也应邀参加了誓师会议。一进大堂他就感受到一种森严的气氛,不自觉地与众人一样肃穆起来。当孙传庭说话时,他注意到所有的将领都屏息无声,神情专注。有几片落叶被秋风吹进堂内,在地上拂过的声音也都清晰可闻。
孙传庭的讲话并没有什么新内容,关于具体的作战策略要到了河南再行部署。他的声调也不高,但大家都听得非常认真。最奇怪的是,人们好像都受到鼓舞,忽然有了与“流贼”拼死一战的胆量与信心。苏京明白,这就是士气,是唯有孙传庭才能带来的士气。他非常庆幸自己昨天造访时态度的恭敬。如果他在孙传庭面前颐指气使,那就实在太荒谬了。
又过了两天,大军出发了。孙传庭离开西安时,巡抚以下的全体文臣和留守西安的副将王根子都出东城相送。两天后人马出了潼关,正在继续东行,忽然有原先派往开封附近的细作奔回,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惊人消息:
开封被滔滔洪水淹没了!
[1]“学书”、“学剑”——典出《史记·项羽本纪》。“书”原指书法,此处含义已经改变。
[2]丁性如、杨斗望——丁启睿字性如,杨文岳字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