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左良玉继续视察各处,晚饭时回到行辕,吩咐将左梦庚叫来。他对儿子说:
“时间紧迫,我们边吃边谈吧。”
仆人端上菜肴后,他挥手让他们退出房外,然后以深沉的眼神望着左梦庚,问道:
“你看襄阳守得住么?”
左梦庚同多数将领一样,经过朱仙镇之战,对闯曹联军怀有畏惧心理,何况目前双方兵力悬殊,对固守襄阳更觉毫无把握,但想到左良玉清晨时分的训话,特别是关于“我辈死罪难逃”的几句重话,他不敢直接说出不能固守的看法,稍停片刻,才绕着弯子说:
“樊城难守;襄阳城有襄江阻隔,应该可以守得住。”
因为自己说了“樊城难守”的话,左梦庚担心遭到父亲责骂,正在搛菜的筷子都缩了回来,等着父亲的反应。左良玉看看儿子,心里骂了一句“庸陋之才”,又喝了一口酒,搛了一块腊肉送进口里后,才缓缓说道:
“你错了,襄阳城也守不住!”
“可是……”左梦庚完全没想到左良玉会自己说出“守不住”的话,“可是父帅今晨说‘必须固守’……”
“当然‘必须固守’,”左良玉打断儿子,“不‘固守’,流贼一来,就弃城而走,如何对得起皇上隆恩?再说,我轻易地弃守襄阳,宋一鸟那班人岂不会马上参我一本?”
湖广巡抚宋一鹤当年为避杨嗣昌父亲杨鹤的名讳,在递给杨嗣昌的名刺中自书“宋一鸟”。这一马屁行径随即在官场中传为笑话。此时左梦庚听了“宋一鸟”三字,想笑,但忍住了,恭敬地等着父亲再说下去。
“但‘固守’不等于守得住。‘固守’是我作为大将的决心,能否守得住则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尤其要看双方的兵力。现在谈天时,彼此一样;论地利,我们有一条襄江,但也不足恃。说人和,这些年,我们号称二十万人马,而朝廷一直按两万五千人的兵额发饷,难道要十几万人都喝西北风?所以必须自筹军饷,自筹军饷就必然扰及百姓,百姓自然对我们不满,人和也就谈不上。至于兵力,你也知道,敌众我寡,新凑的乌合之众,断难与流贼相抗衡。”
看见儿子一脸疑惑,左良玉接着说:“既然守不住,放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一是固守待援,可是援军在哪里?孙白谷新败;宋一鸟那点兵别说不会来,就算来了也是肉包子打狗,白送给闯贼一顿美餐;所以此路绝对走不通。二是像杨大人、虎大威那样,死守到底,城存与存,城亡与亡。这样我们自己的名节是保了,而朝廷将从此失去一支最能剿贼的大军,所以此路也不可行。剩下第三条路,就是先固守,到实在守不住时要全师而退,为皇上、为朝廷保存一支实力雄厚的大军!”
左梦庚脸上露出欣慰而敬佩的笑容。原来父亲早就有了全师而退的计划,可是却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冠冕堂皇!
“父帅所见极是!我们下一步……?”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下一步该如何走。”左良玉不无得意地端起杯来又抿了一口酒,“我们在襄江打造了几十条战船,你想为的是什么?”
左梦庚又一愣,迟疑地答道:“父帅要同流贼打水仗?”
“蠢材!”左良玉又在心里骂了一声,说道:“流贼从陆路来,并无水军,有何水仗可打!我准备这些战船,是为了全师而退!”
于是他对儿子谈了自己的详细计划。他说,“流贼”前锋明天下午就会抵达樊城。左军在樊城也要进行抵抗,但不能死拼,少数战船要负责分批将樊城守军接回南岸。主力部队将在南岸凭江守御,而能守多久,现在尚难预料。不论守多久,撤退时必须既神速又部伍不乱,这样,辎重、粮食和随军眷属必须先行,免得到时拖泥带水,一旦“流贼”骑兵追击,后果不堪设想。
“父帅要用战船将辎重、粮食和将士眷属先行运走?”左梦庚猛然心中一亮。
左良玉点点头:“事不宜迟。我把你叫来,就是要把这件大事交给你。你今晚就去准备。大部分战船明日上午就要启程。少数战船将北岸官兵陆续接回南岸后,要就地停泊,以备不时之需。”
晚饭后,左良玉担心左梦庚一人担不起这一重任,忽然想到今晨为他建言的刘赞画,立刻吩咐将他请来。左良玉把整个计划对他谈了一遍,赞扬他早上说的话颇能未雨绸缪,嘱咐他协助左梦庚从水路将辎重、粮食和将士眷属先行运走。刘赞画问道:
“钧座思致周密,水路先行的谋划甚为稳妥;但不知战船启程后,与陆上主力当于何时何地会合?”
“这正是我要同先生商量之事。”
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船队沿汉水南下后,在承天府等候主力部队。至于会合的时间,则暂不确定,因主力部队何时撤离襄阳取决于双方攻防的态势,现在还难以预测。之后,他们又就战船的分工作了安排,对沿路可能遭遇的袭击作了分析,设想对策。直到亥时过后,商议方告结束。左梦庚和刘赞画站起来,正待出去连夜准备,忽然左营中军匆匆来到大堂,一面向左良玉行礼,一面惊惶地说道:
“禀报大帅,出事了!”
“什么事?不要慌,慢慢说!”左良玉猛吃一惊,但多年的戎马生涯养成了他遇事沉稳的习惯。转瞬间他想到难道“贼兵”提前来到樊城?随即予以否定,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一伙百姓趁天黑放火烧了我们的战船!”中军禀报。
左良玉大怒,片刻之间没有说话。站在身边的左梦庚清晰地看见父亲鬓边的青筋在微微跳动,而烛光下父亲的脸色也陡然转红。左梦庚和刘赞画都不敢吱一声。又过了片刻,只听左良玉冷冷地吩咐:
“把看守战船的杂种给我叫来!”
“他已经被绑来了。”中军说罢,向门外大喝一声,“把罪人带上来!”
负责统兵看守战船的裨将其实是随同惠登相等投降过来的一个农民军小头目。今天晚上百姓放火烧船时,他正喝得酩酊大醉,在同几个部下掷色子赌博。等他闻讯从舱内奔出,火势已经蔓延。后来大批左军提着水桶赶到,终于用江水将火浇灭,但十之八九的船只已被烧坏。
“还能修复么?”左良玉问道。
“小人不……不知道,”裨将的酒早已吓醒,嗫嚅着答道,“也……也许可以,但短……短期内恐……恐难……”
左良玉涨红的脸色慢慢转为铁青,逼视的目光也从裨将身上收回。他侧过脸,什么人也不看,从齿缝里吐出几个字:
“推出去斩了!”
裨将被押出去后,左良玉半晌没有说话。突发事件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在最初的震怒之后,他开始急速地思考弥补的办法。他又召来几员亲信大将,简捷地谈了自己的撤退计划和今晚发生的突变,要大家一起拿主意。有大将提出,襄江两岸泊有不少民船,其中有渔船,也有商船,可以“借用”。左良玉知道所谓“借用”就是抢夺。他稍作考虑就下了决心,说道:
“这批战船是我们自己打造的,本来没有借用民船的打算;但刁民焚毁了我们的船只。你不仁,我也不义,我们只好借用民船了。今天连夜就要把船只备齐,明天上午准时启程!”
当天夜晚,襄江两岸一片恐怖。持刀携仗的左军跳进一只只民船,将船民和商人驱赶上岸。船上的货物有的被扔上岸,有的被扣下作为军需物资,也有的被顺手抛进河里。夺船过程中,许多人遭到殴打,还发生了杀戮和强奸的事。襄樊百姓在江边传来的不断的哭喊声、乞求声、咒骂声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十二月初二未时刚过,刘宗敏统率的八万联军抵达樊城。他们进城时几乎没有遇到抵抗,只是在前往江边时遭到了地雷和零股队伍的袭击。触发式地雷在明朝中叶就已发明,它是将火药包埋在地下,上覆碎石,然后再铺沙土,使之与地面齐平。有一个发机露于地面,但常用树叶和茅草遮盖。人不小心踩上去,马上会引爆。其有效期可达一月之久。左军在浅滩和义军可能经过的路上埋了不少地雷。义军开始行进很快,对此毫无防备,死伤了一些人。而埋伏在树林和芦苇丛中的敌人则用火铳、机弩和弓箭向义军射击。这些人的行动颇为灵活。当义军向着埋伏的地方冲去时,他们往往已逃得无影无踪。
刘宗敏依照他向来的习惯,亲自来到襄江边向对岸瞭望。对于那些躲在暗处的伏击手,他好像根本不屑一顾。突然,离他不远处一个经过伪装的地雷被引爆,随着一声巨响,几名义军战士应声倒地,刘宗敏骑的枣骝马也惊得竖起前蹄,发出萧萧嘶鸣。几个亲兵赶紧围上来保护。刘宗敏轻轻地拍拍马头,又伸开五指梳理一下马鬃,枣骝马很快安静下来。立马十丈开外的李过听到爆炸声,朝这边望了一眼,立刻命令亲将:“传下去:注意脚下!”随即策马来到刘宗敏身边,问道:
“怎么回事,捷轩叔?没事吧?”
“没事。”刘宗敏轻蔑地一笑,“左良玉想跟老子玩这一手,还嫌嫩点儿!你派一队盾牌兵去把躲在树林里边、芦苇丛中的敌军解决了吧!”
“已经派了,不过这些家伙逃得很快,我们的战士又要追击,又要随时提防暗铳暗箭,不容易追上他们。”
“补之,你说这是左良玉的老人马么?”
“不像。”李过摇摇头,“这种打了就跑的战法,完全是杆子的做派。我猜这些伏军,八成是惠登相一伙的杆子兵。”
“我猜也是。他妈的,老子们先前惯用的战法,现在竟被这些软骨头带到官军那边去用。以后这些混蛋不落在老子手里算他运气,要落在俺刘铁匠手里,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说到这里,刘宗敏火气上来,对传令兵恶狠狠地说:
“去给张鼐下令:要火器营马上向对岸开炮!”
刘宗敏和李过并辔站着观察对岸,但见一片水寨,寨墙上站着成排的弓弩手及火铳手。许多旌旗在寒风中招展。稍高处每隔一段距离就架有一门火炮。岸边和江心不见一艘船只。刘宗敏和李过没有说话,心里都在想着一个问题:大军怎么渡江呢?忽然,义军的火炮发威了。伴随着巨响,炮弹一发接一发呼啸着向对岸射去。水寨上的敌人慌乱起来,队伍很快就不成形。又过了一会儿,敌方的火炮开始还击。有的炮弹落在江中,大部分炮弹都射过江,在北岸的江滩上爆炸。义军人马也后撤到大炮射程之外。由于隔着一条襄江,双方的炮仗虽打得热闹,但伤亡都不严重。
晚饭后,在作为临时行辕的一处豪宅中,刘宗敏召集李过和杨承祖来一起商议渡江的事。李过先到,聊起闲话,不由问道:
“捷轩叔,近来我们对曹营特别好,每次分拨粮饷,给曹营的都超过四成,听说闯王还送了不少珍奇古玩和骏马给曹帅。冢头之战我没有参加,听说曹营是立了功;可汝宁攻城,我看得清楚,曹营将士可不像闯营将士那么勇猛、不怕死。但后来分成,说好了四六开,闯王还是额外多发给他们三万两银子,说是奖励曹营在军纪上大有改善。要总这么下去,咱们的将士会心中不服!”
刘宗敏笑道:“这次攻下襄阳后,还会对曹营大加赏赐,不管他们卖不卖力。”
“这是为什么?”
“你想闯王这样做,曹营将士高不高兴?”
“当然高兴,可是……”
“这就成了。闯王要的就是曹营将士高兴。”
李过听了,更加莫名其妙。他在汝宁参加议事时就发觉,对于给曹营额外奖赏的事,李自成与宋献策一唱一和,刘宗敏和牛金星也随声附和,其他人包括李岩等都没有吱声。他直觉地意识到可能有个重大的计谋正在施行。他正想趁现在无人时向刘宗敏问个究竟,刘宗敏先说起来:
“补之,你是闯营大将,又是闯王的侄儿,按说此事应该同你一起商量;但那时你带兵到圉镇打袁时中去了,所以闯王只找了我和牛、宋二位。本来事关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对林泉和宗第等都未透露。不过我想,高夫人和一功想必是知情的。一功负责分发军饷等事,闯王一定会告知他原委。”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玉峰知道么?”
“玉峰是大将,按理应同他一起商量。但他是菩萨心肠,闯王担心他该狠的时候狠不起来,心一软误了大事,所以暂时没有告诉他。”
接着刘宗敏便把他们密商的棋分两步、在走第二步棋时解决曹操问题以及为什么要竭力拉拢曹营将士等计谋说了一遍。李过听罢问道:
“要对曹操动手么?”
“要到时候再看;不过闯王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这个瘤子迟早得割掉’。”
刚说到这里,门外亲兵一声“杨将军驾到”,杨承祖已大步跨进门来,口里连说:“来晚了,来晚了,劳二位久等!”本来刘宗敏的行辕戒备很森严,闲人绝对混不进去,但杨承祖是联军主将之一,今晚又是受邀前来议事,所以一路进来,不但毫无阻拦,闯营将士还向他行礼致敬。落座后,杨承祖笑问道:
“刚刚听刘爷说什么‘瘤子’,谁长了‘瘤子’?”
刘宗敏和李过同时一愣,刹那间表情都有点不自然。很快刘宗敏恢复常态,大笑起来:
“哈哈,没有谁长‘瘤子’,我们是说,左良玉这颗‘瘤子’得割掉啦。”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又在说尚神仙的故事呢!”杨承祖也笑了,“这颗‘瘤子’是得割掉,可是现在隔着襄江,又没有船……”
“这正是我们今晚要商量的事情。明天下午大队人马就到了。如果我们能设法先渡过江去占领南岸,大元帅和大将军抵达后就可以安心休息,不必再为攻城的事操心了。补之,你想过什么办法没有?”
李过说:“襄江说宽不宽,说窄也不窄,想人马涉水过去是不成的,何况敌人在对岸还有火炮,还有弓弩手、火铳手。现在我想可以先做两件事:一是派人赶快去上游察看,看能不能避开左军,找个水浅而窄的地方强渡过去;二是派人走访老百姓,看能不能从老百姓那里得到帮助。”
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觉得目前也只能按李过说的先做这两件事,于是决定由李过负责派人去江边察看,由杨承祖负责派人去走访老百姓。李过想到曹军的纪律,有点担心,特别关照:
“承祖,我们从打傅宗龙开始,多次在一起作战,我知道你很勇猛,是条好汉。但今天不是去打仗,是去向老百姓问计,你要同部下说清楚,可得对人家客客气气,万不能扰害百姓!”
“那当然,哪有拿着刀枪逼人献计的道理!放心吧,补之哥,我杨承祖就是个呆瓜,也不会做这种傻事!”
李过和杨承祖离开后,刘宗敏又独自思索了许久,正准备就寝,一个亲将进来禀报:
“报告刘爷,有几个船民前来求见。”
“船民?哪里来的船民?”刘宗敏心中一喜,“快请他们进来!”
进来五个人,三个穿长衣的是船商,两个穿短褂的是渔民,一进来就向刘宗敏跪下磕头,齐声说道:
“小民叩拜刘将军!求刘将军为小民报仇!”
“起来吧,你们要报什么仇?”刘宗敏温和地问道。
五个人站起来后,先由一个船商讲述昨晚江边发生的事,随即另外四人插进来,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左兵持刀登船一节,五个人都禁不住失声痛哭。刘宗敏白天在江边没有看到船只,从探子口中已约略听说昨晚的事,现在才获知详情。他问道:
“你们知道是谁纵火烧了左良玉的战船?”
“不知道,”一个船商说,“左良玉人马在襄阳半年,到处抢劫、奸淫、残害百姓,早已天怒人怨,人人都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但烧战船这件事太危险,一旦泄露,就有灭门之祸,所以做这件事的人一定会非常机密,不让外人知晓。”
另一个船商说:“现在他们更不敢说了,因为知道左良玉又夺了几十艘民船,他们怕我们这些受害人知道后会迁怒于他们,找他们算账。”
刘宗敏点点头:“今晚你们来见我,就是为谈这件事?”
船商说:“我们来见将军,一是控诉左军的罪恶,求将军为我们报仇;二是我们知道大军渡江有困难,想来帮忙出个主意。”
“好!你们有什么好主意?”
船商指着渔民说:“这事要问他两个。”
一个渔民说:“从这儿沿江往西去,走七十里,就到了白马滩。那里江面窄,水也浅。只要弄个十几艘无篷船,架上门板,就是一座浮桥。”
“到哪里去弄无篷船呢?船都被左良玉夺走了!”
“左良玉夺的是泊在樊城的船,上游的船知道这里出事后都躲起来了。只要我们去打个招呼,知道是闯王的人马要用船,用船是为了打左良玉,大家立刻会把船献出来。”
刘宗敏说:“不要说‘献’,闯王的人马只取官府劣绅的不义之财,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我们向百姓借船借门板,大军过江后原物归还,如有损坏,一律赔偿。”
另一个渔民说:“还有,我们知道左良玉一路埋了不少地雷,过江时,我们可以带大军绕过雷区,走一条安全的路去白马滩。”
“太好了!来人!”刘宗敏一拳打在桌子上,打得桌子咯吱一响。
一名亲将应声而至。刘宗敏吩咐,马上派人去请李过和杨承祖,就说渡江的难题已经解决,要他们速来商议明天渡江的细节。又吩咐奖给五个船民每人十两银子,并带他们去吃夜宵,要好酒好菜款待。
房中剩下刘宗敏一人。他兴奋地在屋中走了几圈,坐下来歪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想起有一次牛金星给李自成讲《孟子》,他恰好在场。那天讲的内容,什么“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啦,又是什么“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啦,他都能听懂。今晚这几位船民的来访不知怎么竟勾起了他的回忆。
“果然是‘得道者多助’!”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十二月初三清晨,左良玉一觉醒来,没有听到炮声,也没有听到呐喊声。自昨日起为了就近指挥,他已住到水寨中。这时他披衣走出帐外,来到水寨墙上观望,惊讶地发现北岸的大队义军不见了,只有少数巡逻步兵在滩边走来走去。他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义军可能已经想出渡江的办法。他向一名贴身亲兵说道:
“去看看,有没有新的探报?”
亲兵去了不久,就带着一个探子匆匆赶回来。那探子显然是刚刚骑马疾驰的缘故,两边脸颊被冬日的寒风吹得通红,鼻梁下滴着清鼻涕。
“报告大帅,一批刁民在上游白马滩为流贼搭浮桥。”
左良玉曾想到义军会从上游浅滩处渡江,并派已升为副将的惠登相和游击于跃鳞分头去羊皮滩、钟家滩阻截,却没有顾及七十里外的白马滩。
“已经搭成多少?什么时候会搭完?”他问道。
“已经搭了将近一半,搭完估计还得一个时辰。”
左良玉思索了一会儿。他最初考虑的是立刻派兵去拆毁浮桥,随后想到那里一定已经有义军在保护百姓施工,弄不好官军反而会吃亏;于是决定趁义军渡江之前从容撤退。他很快把幕僚和大将们召集到大帐中,下达了全军撤往承天的命令。将领们本无斗志,两天来又都明白了左良玉的真实意图,实际上已经作好了随时撤退的准备。他们听了左良玉的命令,回去稍作部署,人马便开始陆续离开襄阳。后走的士兵又抓紧时间在城内各处破门入户,劫掠了一番。
因为辎重和家眷已经乘船先行,所以左军一路轻装行进,两天后就在承天城外与左梦庚、刘赞画率领的船队相会合。没有料到的是,承天竟然四门紧闭,拒绝左军入城。左良玉明白这是官绅士民害怕左军进城肆虐。去年他在郧阳由于同样原因吃过高斗枢的闭门羹,如今是第二回。他想巡抚宋一鹤既在城内,此事即使并非出于他的主张,也必然得到他的首肯。又想宋一鹤当年受杨嗣昌提携,而刘赞画系杨嗣昌同乡,或许可凭故人交情予以通融,就找刘赞画来商量此事。刘赞画近日忽然受到左良玉的器重,甚至倚为心腹,也很乐于进城去当一回说客,于是他来到城下。说明身份后,城上似乎派人去请示了一下,之后便缒下一个篮子,将他吊上城去,随即有人带他来到巡抚衙门。
宋一鹤在二门内迎接,一路将他让进后院书房。剩下两个人时,刘赞画要行跪拜大礼,宋一鹤一把拉住,说:
“故人重逢,无须多礼。你看,我没有请足下进前厅,也没有邀约他人,就是想在这清静之处单独向足下多多请益。”
“中丞大人如此细心,在下感愧莫名!”刘赞画的确感激宋一鹤的安排。如果是在前厅,又有别的官员在场,谈话就很难深入。他们先回忆了杨嗣昌任督师时的往事,又谈及近两年来的时局变化,不免长吁短叹一番。刘赞画正想着如何切入正题,宋一鹤先问起来:
“足下此来,不知是否受平贼将军之托?”
“大人明鉴,不佞既蒙故督师辅臣谬荐,在平贼将军处忝为赞画,尸位之余,自当为朝廷剿贼事竭尽绵力。目前左军为保卫显陵,不辞路途劳苦,毅然全师南下,不意到此城门四闭,不唯无箪食壶浆之举,甚且连守土官员亦不打照面。遭此冷遇,情何以堪?”
宋一鹤叹道:“平贼将军为剿贼事南征北讨,忧心劳瘁,朝野共睹。旌旆南来,共护陵寝,其志尤可嘉勉。然襄阳为承天之屏障,左军若能固守襄阳,则贼军必不能南下,陵寝自然安稳如山。今贼军甫至,未曾接仗,就轻易将襄阳拱手让出,却言来此护卫陵寝。学生虽深知平贼耿耿忠心,而承天之官绅士民岂肯轻信?何况左军这几年军纪废弛,所经之地,大肆淫掠,以致群情激愤,民怨沸腾。承天不敢开门迎宾,实亦无奈之举!”
刘赞画知道宋一鹤所说皆为实情,他自己其实也不敢保证左军入城后能对士民秋毫无犯,他甚至认为左良玉本人都已无法约束部下严守军纪。现在他只能换个角度来谈此事:
“闯贼野心勃勃,夺取襄阳后,岂肯就此罢手?其下一步势将南犯承天、荆州而窥伺武昌。倘留平贼在此,与大人共抗顽枭,则显陵可保无虞,即承天官绅士民亦可免遭蹂躏。倘左军被迫他往,不日数十万贼军骤临城下,大人可有御敌良方?”
宋一鹤惨然一笑,说:“足下所言,学生思之久矣。我奉圣旨,护卫陵寝,断无弃守之理。而目前承天除钱中选的数千人马外,别无他援;守城护陵,谈何容易!若平贼果能驻军城外,与我同御闯曹,以靖寇氛,学生自然求之不得。所虑者平贼志不在此耳!至于学生个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旦城破陵毁,赴死而已,岂有他哉!”
刘赞画听了宋一鹤最后两句话,不觉为之动容;同时也明白此行目的不可能达到,于是起身告辞。宋一鹤送到二门口,忽然说道:
“足下由武陵荐至昆山处,福莫大焉!”
“在下福薄,大人何出此言?”
“我辈文臣,除非慷慨自裁,否则纵不死于贼手,亦必死于西市。唯左昆山辈拥兵自重,虽屡败屡逃而朝廷莫可奈何。足下在昆山幕中任事,非福而何?我说此话无他意,盼故人善自珍重而已。”
刘赞画听了,简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连声说道:“惭愧,惭愧。”随即拜辞出衙,回到城上,仍坐进篮中,慢慢缒下城去。
左良玉知道不能进入承天,当即决定,大军分水陆两路,经汉川直下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