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里眼离开后,罗汝才见吉珪依然眉头深锁,笑道:“怎么啦?还在替老革担忧么?”
“不是替老革,是替你曹帅担忧!”
“我有什么好担忧的?你是说那‘瘤子’指的是我?嘿嘿,就算指的是我,这‘瘤子’太大了,只怕割‘瘤子’的刀子还没出世!”
“宁可把事情想得坏一点,千万不要轻忽。”
汝宁会师后,罗汝才与吉珪经常谈论、剖析李自成的各种意向和作为。两人谈得最多的当然是有关称王建国的事,与此相连的则是缴获分成和军饷、奖金的发放。罗汝才对李自成几度慷慨地多分钱粮给曹营感到高兴,认为这是为了换取自己对称王建国一事的支持;只是在自身名号未定之前,他不想明确地表示拥戴。而吉珪则担心李自成的举动是为了收买曹营人心,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吉是凶十分难说。这时罗汝才听了吉珪的话,又想起这个老问题,说道:
“好吧,你说,怎样才是‘把事情想得坏一点’?怎样才是‘不轻忽’?”
“我总觉得闯王这次单独把老革召来很奇怪。他对老革的解释也经不起推敲。你信他的话吗?什么‘就连捷轩、玉峰、李过等几位大将也都还不知道’,好像他同老革的关系竟超过了他同几位老弟兄的关系,这不是鬼话么?他会对老革那么倚信?照我看,在革左五营中,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老革!”
听吉珪这么一说,罗汝才也心中一动。毕竟是从杆子中滚爬过来的人,黑吃黑的事见得太多了,但他还是不太相信:
“杀人总得有个理由,不能平白无故地就把人给灭了;再说老革也没妨碍他李自成什么呀!”
“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担心的是李自成要黑了你,他又怕老革跟你走得太近,所以把他召来跟你一锅端!”
“黑了我?”罗汝才哈哈大笑几声,“他不怕我二十万人马大闹天宫?”
“正因为怕,所以他才小恩小惠地想把你的人马笼络住。”
“你想要我怎么办?”
吉珪的手指在茶几上轻轻地敲了一会儿,停下来,果断地说:
“先去城外军营中住几天,等老革平安返回驻地后,你再搬回这里来。”
“不至于吧,”罗汝才迟疑地摇摇头,“他敢明火执仗地打上门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记得徐以显对敬轩说的‘六字真言’么?”
“心狠、手辣、脸厚。”
“我看,你们三个乱世英雄中,只有你大将军宅心仁厚;自成和敬轩纯属一丘之貉。自成表面上装出一副宽宏大度的模样,真要心狠手辣起来,会比敬轩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争执半天,最后罗汝才同意明天去城外军营视察,并在营中多住几天。本来吉珪要他今晚就住到军营去,但他想起最近连续多日为他伴眠、梳头、捶背的一个襄阳女子杏儿,将她带往军营不妥,留在府中又有点不舍,便决定过了今晚再走。他并且对吉珪说:
“你可以今天先去,不一定与我同行。”
吉珪不高兴地说:“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既然大将军决定明天去军营视察,我自然也明天一路走!”
李自成五更起床后,在亲兵的服侍下简单地漱洗一番,进了早餐,顺手拿起一本《贞观政要》来阅读。他不想过早地前往罗府,因为罗汝才不像自己这样黎明即起;去得太早,府门未开,反而会横生枝节。但他今天心思较乱,眼睛望着书上,脑中却想着别的事情。昨晚杀革里眼的一幕又浮现眼前。他想,今天去罗府动手,尽管设想很周密,但会不会百密一疏,又发生什么意外呢?杀了罗汝才后,能将他手下的将士都镇住么?二十万人马啊,可不是小数字,万一被人挑起来造反,麻烦就大了。虽说李过的人马已对曹营形成包围,主要的通道都已严密把守,但若真的发生哗变,厮杀起来,损失还是不可估量。还有贺锦、刘希尧、蔺养成以及现驻湘北的马守应,在获知革里眼被杀后能站在自己一边么?这样思来想去,李自成甚至产生了后悔的念头:也许还是应该拉住曹操,让他拥戴自己称王?唉,革里眼已经杀了,没有回头路可走,只好一不做二不休……
双喜进来禀报:“父帅,时候到了。”
“李强、李友都来了么?”
“来了,就在门外。”
李强、李友进来向李自成行了礼。李自成向李友问道:“五百士兵都已准备好了?军师的部署你都明白了吗?”
“禀报大元帅,一切都准备好了。”
“要注意,在我们进去之前,你这五百人不要打草惊蛇。我们进去后,你要看住所有的门,不许任何人进出,还要防止有人翻墙而出。”
“是!绝不让一人逃脱!”
李自成又望着李强说:“我们进去后,双喜跟我带五十人直接去曹操的寝室;你带另外五十人去找吉珪。吉珪的住处你都弄清楚了吗?”
还在半个月前,宋献策已通过几次拜访,弄清了罗府的房屋格局,并画了一幅图。昨天下午,他在给双喜、李强和李友交代今天的行动方案时,特地把图取出来,边说边作了详细的指点。而三个人都曾去罗府参加过宴会,所以一看图,很快便清楚了府内的各个院落、各条路径。
“吉珪的住处好找。”李强点头,又问道,“找到他后,可要先宣布他的罪状?”
李自成摇摇头:“不用同他废话,杀了他后镇住他的亲兵就行;也不要割首级,保留全尸。”
吩咐完毕,一行人步出倡义府。李自成跨上乌龙驹,与双喜、李强带着一百人直奔罗府而去。遵照命令,所有人的刀剑都挂在腰间,不许抽出来,以免对方生疑。李友率领五百人从另外一条路绕过去。他们要等李自成进府后再将整个府邸包围起来。
李自成来到罗府门前,下了马,带着一干人直往大门内走去。罗府的守卫见李自成清早前来,都很意外,他们恭敬地向李自成拱手行礼。一个小头目笑着迎上来,正待询问,双喜威严地说道:
“大元帅有要事找大将军。”
“是!”小头目高声叫道:“传:大元帅有要事找大将军!”
“不用传,”双喜赶紧制止,“我们自己进去。”
看见前面有个士兵正急步进去通报,李自成与双喜交换一个眼色,又回过头来对那个小头目略一点头,便大步跟着前面的士兵走去。走到一个岔路口,李强带着五十人向另外一个院落拐去。
罗汝才在不打仗的日子里,晚上必定有女人相伴,而第二天通常要到辰时才起身。到襄阳后,他又新弄了几个年轻标致的妇女,其中最让他满意的是一个叫杏儿的十八岁姑娘。她原是一个财主家的丫头,专门伺候财主的母亲。她生得面目清秀,性格又温柔,财主一直想打她的主意,只因老母离不开她,所以始终未能得手。闯罗联军攻入襄阳后,财主家被抄,杏儿到了罗府。第一晚罗汝才就明白她还是个处女,不由多了几分怜惜。几次接触后,发现她虽然不如有些女人妖媚,却温存而善体人意。每晚临睡前,她都要替罗汝才捶背、浑身按摩,令他非常舒服。早上起来,她又仔细地替他篦头、梳头,再一次为他捶背、按摩。问她从哪里学来这套好手法;她嫣然一笑说:“给老太太捶了几年的腰背,再笨的人也学会了。”她的另一个长处是,不贪财,不像有些女人,一夜缠绵之后,就想得到赏赐。她从不开口要任何东西。当赠给她首饰、绸缎时,她并不细看那些物件,而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罗汝才,显然她更在乎的是赠者的一片心意。罗汝才一辈子玩过的女人连自己也数不清,有些连名字都不记得,而这个并不风流的杏儿却意外地唤醒了他久已麻木的一缕情思。最近十来天,他几乎每晚都让杏儿来陪宿,并且已经想着要将她正式收房。
今天起床后,杏儿照例为他篦头、梳头、捶背、按摩。罗汝才时而闭眼享受,时而又张开眼来从铜镜中欣赏背后那一张白皙秀丽的脸。杏儿的呼吸带着年轻女人特有的气息吹到他脖子上,使他一阵痒酥酥,忽然对今天要移住军营的决定感到后悔。心里说:真是庸人自扰,多此一举!但已经答应了吉珪,不好更改了。他暗叹一口气,对杏儿说:
“今天我要去城外军营巡视,几天后才能回来。”
“老爷在军营,有人给你梳头么?”杏儿自来罗府,就一直呼罗汝才为“老爷”。罗汝才和手下人几次纠正她:是大将军,不是老爷。但她常常忘了,还是脱口就称“老爷”。
“有亲兵给我梳头。在军营中一切都是亲兵伺候。真打起仗来,睡觉连衣服都不脱,哪里还顾得上梳头。”
“有人给老爷捶背么?”
“看你,刚说过军营一切都与家里不同,怎么又问?傻丫头!”
以前,罗汝才出去打仗,也同别的女人说过类似的话。那些女人都是先想到她们自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也是为了自己。唯独这个杏儿,一句都不提自己,只操心对方在外面怎么生活。罗汝才不禁问道:
“你怎么光想我的事儿,不想想你自己呀?”
“杏儿是下人,有什么好想的?”
“你就不想咱俩颠鸾倒凤的事儿?”
“老爷坏。杏儿不想那事儿。”杏儿听过戏,知道“颠鸾倒凤”的意思。
“你不想,我想!”罗汝才一把将杏儿搂进怀里,“这次从军营回来,我要大摆几桌酒,将你收房。从此你就是我的如夫人!”
杏儿紧紧地偎在罗汝才胸前,小声呢喃:“杏儿愿一辈子伺候老爷,一辈子替老爷捶背、梳头。”
罗汝才扳过她的脸来正要吻下去,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本能地把杏儿一推,跳起来要去取挂在床架上的宝剑,李自成一干人已大踏步跨进房门,两个壮硕的士兵飞快地跑到他身边,一边一个将他抓住。李自成厉声说道:
“罗汝才,你与我联营两年,心里念念不忘投降官府。三打开封时,你暗通高名衡;南下湖广,你又阴相勾结左良玉;妄图里应外合,置我……”
罗汝才以不屑的眼神望着李自成正在动着的嘴,没有认真去听他说的什么话,只是心里叹息:悔不听吉珪之言,晚走了一天!看见李自成的嘴巴不动了,他才冷笑道:
“自成,这儿没有外人,不用演戏了。通不通官府,我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清楚,用不着多说。你想杀我,是因为你急巴巴地想称王,担心我碍你的手脚。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杀了我,曹营的二十万大军会同你拼命!”
“曹营将士都是好样的,他们绝不愿跟着你投降官府。”
罗汝才听听房外毫无动静,明白随身的亲兵多半已被制伏,自己决难逃过这一劫,于是说道:
“自成,如果你还有点天良,我的家小都在这里,你放了他们!”
“这你放心,罪不及妻孥,何况你我还是拜把兄弟。公事归公事,私谊归私谊。你的家小,我都会照顾;你的儿子,我一定把他抚养成人。”
罗汝才回头望望,看见杏儿正躲在梳妆台后边,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瞪着自己,不由心中深叹一口气,又对李自成说:
“这丫头是个好人,你随便赏给哪个将领都行,不要杀她!”
李自成点点头,正待说什么,突然,杏儿从梳妆台上操起一把平日替罗汝才修剪胡须的剪刀,便朝着李自成直扑过来。这个意外的举动令所有的人大吃一惊。李自成往后一躲,衣服的前襟已被划出一道口子。杏儿又举起剪刀刺去,双喜上前一刀将她砍死在地。
当杏儿冲出之际,两个抓着罗汝才的士兵同时手一松想去保护李自成。罗汝才趁机挣脱出来,一个箭步便去床边取剑。刚刚把剑拿到手,一个士兵赶上去从背后狠狠地砍了他一刀。罗汝才往前一扑,又向后一退,仰面倒下。李自成走过来低头看他。他露出一丝笑容,喘着粗气吐出一句“你会比我死得更惨”,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李自成让李友留下守住罗府,交代了三件事:一、挑两副上好的棺木,装殓罗汝才和吉珪;二、保护罗汝才的家小;府内的男女佣仆和亲兵,只要不抵抗,一律不许伤害;绝不容许强奸、调戏妇女;三、府内所有的财产都不许动。如有士兵违纪,立斩无赦。
交代完毕,李自成率领双喜、李强等返回倡义府。他先回书房休息,让双喜去前面的议事厅看看动静。按照昨天的安排,今天上午将把贺锦、刘希尧、蔺养成召进府来,先由刘宗敏、宋献策向他们通报罗汝才与贺一龙的罪行,等李自成回府后,再亲自与他们交谈。下午,曹营的大将们也将应召前来,那将是更加重要的一次会议。
双喜很快回来禀报,说贺锦等三人早就到了,刘、宋还在同他们交谈。李自成站起身来,一低头发现自己还穿着被杏儿刺破前襟的衣服,赶快吩咐亲兵另取一件来换上,随后缓步来到议事厅。
刘、宋与贺锦等看见李自成进门,都站起身来行礼。李自成亲切地向贺锦等点头。坐下后,他向刘、宋问道:
“都谈过了吗?”
宋献策说:“罗汝才与贺一龙勾结官府、妄图置我义军于死地的滔天罪行,捷轩都同三位将军谈了。高名衡、左良玉先后给罗汝才的密札,我也给三位看了。三位都表示衷心拥戴大元帅诛除叛逆,杜绝乱萌。”
李自成转向贺锦等:“这就好。自从你们惠然来归,我就把你们视同自己的子弟兵,无论调兵遣将、发放粮饷,都是一视同仁。你们三营将士的忠勇奋发,我也都看在眼里。对贺一龙,我本来有很高的期许,让他在鄂东独当一面,正是希望他能大有作为。没有想到他会同罗汝才串通一气,竟然要投降官府,颠扑义军。这次召他来襄阳,本想同他好好谈一谈。只要他能知错就改,我会不计前愆,继续委以重任。不料他一回襄阳,就跑到罗汝才那里去密谋叛乱。如果让他们得逞,我们,也包括你们三营的伤亡损失将不可估量。万般无奈,我只好壮士断腕,将他们两人绳之以法。但我们毕竟曾经风雨同舟,老罗与我还是拜把兄弟,所以我会给以礼葬,我还要亲临致祭。他们的家小,我会予以抚养。他们的财产,也都不会动它。”
这些话,刘、宋刚才已大体说过。贺锦等对于革里眼被杀都有兔死狐悲之感,也不相信曹革二人会投降左良玉。革左五营在崇祯十三年冬有过表面上接受明监军道杨卓然招安的经历,而到十四年又重新起义,与张献忠联合行动。丰富的阅历使他们知道曹革不可能在此时去向仓惶逃窜的左良玉输诚效命。但他们明白,今天这里不是发表疑问的场合,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汝宁会师以来,李自成的确待他们不薄。所以刚才听了刘、宋的通报,他们都表示支持诛除曹革。现在听了李自成一番话,他们又重新表态。贺锦、刘希尧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大元帅明察,曹操、革里眼暗通官府,罪不容赦”之类的话。蔺养成当初在是否投奔闯王的问题上曾说过“曹操都在那里,咱们怕个啥”,从而一锤定音,说服了态度犹豫的老回回和革里眼。现在曹革被杀,对他的震动特别大,内心甚至觉得对不起革里眼。他接着贺、刘的话头说:
“我看曹操和老革简直是昏了头!这一路来,左良玉见了我们,就像老鼠见了猫,没命地逃,连照面都不敢打。偏偏这两个浑,要去巴结手下败将,猫向老鼠投降!”
李自成完全了解他们的心思,也听出蔺养成话里有话。但重要的不是他们信不信曹革二人会私通左良玉,重要的是他们必须拥护诛杀曹革这件事。他用信任的语气接着说:
“今天请你们来,是要委托你们一件大事。贺一龙在鄂东有一万多精兵,加上勤杂人员和家属,约有两万人。我想请你们三位前去收编。收编之后的人马、钱粮就分属你们三营。你们能办好这件事么?”
按照昨天商定的办法,刘、宋只向贺锦等通报情况,收编革营的事则由李自成亲自来说。现在他的语调很平和,在贺锦等心中却掀起一片波澜。他们原先最担心的是,李自成采取逐个剪除的手段,先将曹革开刀,而后再收拾他们。至于革里眼留下的人马,自然是由李自成身边的亲信大将去收编,万一革营不服,则免不了会有一场血腥厮杀。万没想到收编的事会交给他们去办。这说明至少在目前,李自成没有消灭三营的念头。而平白地分到原属老革的人马钱财,更使三人喜出望外。刘希尧先说道:
“大元帅,老革出事,我们脸上也无光,心里更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现在大元帅不怪罪我们,还让我们去收编革营。这叫什么?这叫大肚能容!我争世王平日争的是一口气。今天大元帅信得过我,这收编的事儿困难再大,我豁出命来也要把它给办好!”
李自成笑道:“曹操、贺一龙通敌谋叛,是他两个的事,与你们毫无关系,心里千万不要有丝毫不安。你们都是我的爱将,今后打下江山,都是开国功臣。你们看,这收编的事儿困难大么?”
贺锦说:“困难是有的。老革手下的人,有的已经跟了他几年、十几年。主将被杀,他们肯定有切肤之痛,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们会努力去作解释。我和老革同宗,算起来比他还晚一辈。他那里有不少贺家门走出来的人,同我都熟。我会把大元帅和刘爷、军师的话仔细说给他们听。”
蔺养成也说:“我虽然不姓贺,但老革手下的许多人,我也都熟。估计由我们三人出面,将革营人马收归帐下,他们是不会大闹的。”
李自成说:“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关于革营人马、钱粮究竟怎样一分为三,划归你们帐下,可由捷轩和军师与你们一起商量。我今天事多,就不留你们吃午饭了。”
下午,罗汝才手下的十多位大将接到李自成命令,纷纷离开城外驻地,进城前来倡义府。有几位依照往日习惯,先弯到大将军府邸来见罗汝才,却被李友的士兵挡在门外。士兵们不说府内发生了什么事,只说是奉命在此守卫,这使几位大将心中大惊。他们立刻意识到罗汝才已经遭遇不测,可能已不在人世。联想到近几天来闯营人马的频繁调动,分明是对曹营形成了一种包围,那么,还去不去倡义府呢?是否应当赶紧折返城外,预作抵抗准备?由于一半以上的大将已直接前往倡义府,弯到罗府来的这几位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想着无论如何李自成不太可能在今天下午对他们全体动手,而且即使返回营地,在弄清情况之前,也很难有所作为,于是几个人还是硬着头皮来到倡义府。进议事厅后,看见先到的几位正在高声谈笑。他们把在罗府门前的遭遇悄悄一说,大厅中顿时一片沉寂。先到的大将们也认为事态严重,有的人本能地去摸腰间的佩剑,有的人不自觉地离开座位,想及早抽身。正在这时,屏风后一阵响动,李自成带着宋献策、双喜走了出来。
李自成一身丧服,面容愁戚。大将们完全没想到他会以这种形象出现,惊讶之余,他们习惯性地站起来施礼。李自成向大家还礼。落座后,他停了一会儿,几次叹气,似乎在竭力抑制内心的悲痛,而后才声调低沉地说:
“今天是我两年来最难过的一天。大将军罗汝才以通敌谋叛罪,于今天辰时正法了。”
李自成又停下来叹气。在座的大将们虽有预感,但听了李自成的正式宣布,还是受到震撼,多数人胸中都升起一股悲愤和不平,但没有人说话,等着李自成再说下去。站在李自成身后的双喜警惕地注视着大将们的一举一动。昨天下午,牛、宋及刘宗敏等曾反复推演过今天这里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包括曹营大将进议事厅前是否要交出随身刀剑,都曾一再商讨。后来还是李自成决定,为显示诚意,不解除与会者的武器。但在议事厅周围,布下了百名伏兵,以防不测。屏风后也悄无声息地站着十名武士,可以随时跳出来护卫李自成。即使如此,面对着十来个武功娴熟的大将,双喜还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李自成仿佛没有注意到众人的情绪,接着说道:“我同大将军年轻时候就义结金兰,十多年间聚少离多,但彼此都是阎王门前常打来回的人,所以总是你牵挂我,我牵挂你,兄弟之情有增无已。前年两军联营后,我是一片赤忱对待大将军和曹营。大家知道,宋军师献的《谶记》,将‘李代朱’的天命说得非常明白。而我也不止一次地对大将军承诺:将来打下江山,第一个要封王的就是大将军!对于曹营将士,包括各位,无论是分发粮饷,论功行赏,我从来都是把你们看得比闯营更重,从来不让你们有一丝委屈。原以为大将军会与我协力同心,共创大业。万没料到他会受小人挑唆,竟与官府勾结,企图扑灭义军。还在去年围困开封时,我们就曾截获河南巡抚高名衡写给大将军的密信,要里应外合对付闯营。后来开封水淹,我就只当没有这回事。冢头之战、汝宁之战以及前来湖广后,我对大将军更加尊重,对曹营更加优待,总希望两营亲如一家,兄弟齐心,去夺取明朝的天下。可是不料大将军在吉珪的挑唆下,又暗通左良玉,并与贺一龙密商,要把两营人马带去投降官军。左良玉派来的细作,又被我们截获。投降官府是义军中最不能容忍的大罪,何况是一犯再犯!所以我虽然心里难过,舍不下与汝才的这份金兰情谊,可还是不得不痛下决心,将三个叛贼给正法了!”
听了李自成一番话,下面轻声地议论起来。杨承祖是清楚内情的人,心里说:“果然‘瘤子’指的是曹帅!”但他立刻提醒自己:此处不是说理的地方,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坐着,一言不发。这时只听黄龙问道:
“说大将军私通官府,可有证人、证据么?”
李自成向宋献策看了一眼。宋献策站起来,从袖中取出两个信封,又从里面抽出两封信。一封是高名衡写给罗汝才的;另一封是左良玉写给罗汝才的。他都读了一遍,又递给大将们看。大将们有的不识字,有的识字不多,只是听了信中内容,的确是在与罗汝才勾结。宋献策又说道:
“高名衡的细作,审讯后当时就斩了。左良玉的细作,目前还看管着,将来可请各位一起审讯。”
“高名衡、左良玉有信来,大将军也必定有信去。你们可捉到大将军的送信人么?”黄龙又问道。他的话立刻引起嗡嗡的反应。
李自成见两次都是黄龙提问,便想着要先压住此人。他咳嗽一声,说道:“联营以来,闯曹就是一家,我们怎么会去捉曹营的人?就拿黄将军来说,当初破襄城后,我们听说你私放了张永祺,虽然罪在不赦,但并没有抓你;后来大将军把你绑了送来,我还是把你放回去。你们都可以想想,两年来我抓过一个曹营的人没有?”
黄龙心里不服,但被李自成点出私放张永祺的旧事,一时不觉语塞。这时又一个曹营大将问道:
“高名衡、左良玉都是极狡诈的人,这会不会是他们使的反间计?”
宋献策说:“我们也有此顾虑,特别是大元帅总念着与大将军的手足之情,所以先后捉到两个细作,我们都是反复鞫讯,唯恐中了敌人的奸计。可叹的是,不但细作所供罪行属实;而且贺一龙在就戮前也已经承认了通敌之罪。”后面一句话是他的即兴发挥,因顾及大将们的情绪,故只提贺一龙而不提罗汝才和吉珪。
李自成看看时机已到,接着宋献策的话头说:“使离间计的人也是有的,但他瞒不过我们。今天已把他请来,让你们各位也认识认识。”
大将们不知李自成说的是谁,一时非常惊讶。
李自成对双喜说:“去把陈先生请出来吧!”
陈先生就是曾揭发曹营在马身上烙“左”字的那个秀才陈慕平。前天宋献策转述了他的话后,李自成很快让刘体纯摸清了情况。昨天商量是否要将马烙“左”字列为曹操的罪状时,刘宗敏、李过都坚决反对,认为这说服不了曹营将士,反而会弄巧成拙,激起他们对曹操的同情。后来宋献策说,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在今天把陈慕平揪出来,当场斩首,也好让曹营大将就此出一口气。
双喜离开后,李自成对宋献策说:“你把陈先生的事给大家说说吧!”
宋献策说:“这位陈先生,在座的可能有人也听说过,是个秀才。原名不知叫什么,后来因为崇拜刘邦身边的谋士陈平,自己改名叫陈慕平,字兴汉。义军占领襄阳后,他来见过我几次……”
“他同吉军师也很熟。”一个大将插话。
“前一阵,他突然跑来对我说,曹营为了串通左良玉,战马身上都烙了一个‘左’字,以便将来投奔左营时易于辨认……”
“胡说!”又一个大将说,“烙‘左’字的鬼点子就是他向曹帅提出来的。那天我恰好在罗府,听见他说,闯曹两营的马常在一起放牧,难以辨清。为了不让曹营的良马被闯营换走,可以按照编队在马身上烙‘左’、‘右’、‘前’、‘后’等字。曹帅当面夸奖了几句,他一走,曹帅就同吉军师说:这是个书呆子。事后也没有在马身上烙过字。他居然敢将自己出的鬼点子栽到曹帅身上!”
宋献策说:“我们也不相信他的鬼话,所以大元帅今天要把他抓来与你们对质。”
李自成说:“陈慕平离间两营关系,已是死罪,今天就交给你们曹营的将领来执行。”
“我来斩!”
“我监斩!”
几个大将同时叫道。这时双喜神色慌张地走回来。李自成问:“陈慕平呢?”
“陈慕平服毒自杀了。”
“啊?怎么回事儿?”
“他被带到厢房后,说口渴,看守的兵丁给他倒了一杯水。后来他趁兵丁不注意,从怀中摸出一包白粉来吞下去。我进去的时候药性已发作,他先弯下腰去,又在地上滚来滚去,很快就死了。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一张纸。”双喜边说边把纸递给李自成。
李自成打开一看,见纸上题着四句诗——
奇计施来未患穷,
贼魁心事定成空。
他年平寇书传世,
记取陈生第一功!
李自成冷笑一声,将纸递给宋献策。宋献策念了一遍,说:“这首诗把他妄图离间闯曹的用心说得十分明白。他自以为得计,其实早就被我们看破。所以说大元帅对官府的反间计也是非常警惕的,绝不会轻易误信敌人细作的供词。”
“唉!”李自成又长叹一声,“通敌谋叛是不可原宥的死罪,我与大将军尽管情同手足,但不能因公徇私,所以我说今天是我两年来最难过的一天。不过曹帅虽然归天了,我们的金兰情谊还在。我要以大将军之礼为曹帅发丧。我本人也要为他服丧七天。曹帅的私产都不许动,要留给他的家小。曹帅的儿子,我一定把他抚养成人。”
见大将们不再说话,李自成又说:“闯曹联营后,奉我为主,大将军居第二位。我们多次说过,从此曹营将士都是我的部将,闯营将士也都是曹帅的部将。如今曹帅不在了,你们仍然是我的部将。通敌谋叛的事,你们都不知情,也没有罪。我对你们会一如既往。将来夺得明朝天下,你们都是开国功臣。”
大将们离开倡义府后,怀着异常复杂的心情返回城外驻地。一路上有人流泪,有人叹息,有人怀疑,有人不平,更有人谩骂;唯独杨承祖不作声。回到营地后,他才悄悄将黄龙和另外两员大将的袖子一拉,四个人默默地向着杨承祖的大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