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盛京,阳光明媚,开始显出大地回春的景色。这天退朝之后,多尔衮率领范文程、洪承畴和另外两位内院学士到三官庙察看。
关于幼主福临从今年春天起开始入学读书的问题,在朝廷上成了一件大事。四位御前老师已经选定,有三位是汉族文臣,一位是满族文臣。皇宫内不能随便进出,也没有清静院落和宽敞房屋,所以决定将三官庙的院落加以改造,重新粉刷,作为福临读书的地方。现已基本修缮完毕,开学的吉日也已择定。多尔衮自认为在教育小皇帝读书成人这样的事情上,他比济尔哈朗负有更大责任,所以他要趁今天上午有暇,亲自察看一遍,以便进宫去向圣母皇太后当面禀报。一想到圣母皇太后,他的心头立刻荡漾着一片春意。
范文程虽然生在辽东,却是世代书香宦门之后。看见三官庙处处修缮一新,连院中的土地也换成了砖地,大门也重新改建,轿子可以一直抬进院中,大门外还有警卫的小亭和拴马的石猴,他很满意,在心中叹道:
“好,好,这才像幼主读书的地方!睿亲王只有一句口谕,工部衙门不到一个月就将三官庙修缮得这样焕然一新,很不容易,这也是大清的兴旺之象!”
范文程又想起两年前他奉先皇之命来三官庙对洪承畴劝降的事,不觉心中一笑,偷眼向洪承畴看了一眼。
洪承畴是第二次进三官庙,不能不忆起自己的许多往事和难以告人的感慨,所以只是跟随在两位辅政王身后,一言不发。有时多尔衮回头向他询问意见,他虽然马上恭敬地回答,但实际上在想着别的心事。他一进三官庙的大门,就想起两年前的春天,他在松山被俘时,与他同守弹丸孤城的巡抚邱民仰被清兵杀了,总兵曹变蛟也被杀了,被俘的几百名饥饿不堪的下级将校和士兵全被杀了,唯独将他留下,用马车押回沈阳。他在被俘之后,立志绝食尽节。到三官庙门前,他已经十分无力,被押解他的清兵扶着走进大门,然后走进三官庙正殿西边两间坐北朝南的空屋,那就是给他准备的囚室。现在他随着两位辅政亲王走进一看,才知道完全变样了:墙壁变得雪白,新砖铺地,下有地炕,温暖如春,上边扎了顶棚,再不会从梁上落下灰尘。窗棂漆成朱红,窗棂外糊着新纱。窗前摆着一张红漆描金矮长桌,上边放着考究的文房四宝,长桌后是一张铺有黄缎绣龙厚椅垫的椅子。砖地上铺着红毡。靠山墙有一个空书架。多尔衮频频点头,向洪承畴含笑问道:
“洪学士,你可还记得这个地方?”
洪承畴脸上一红,赶快笑着回答:“两年前此处是罪臣的囚室,而今是幼年皇上读书之地。仍然是一个地方,情景却大不相同了。惭愧,惭愧!”
多尔衮安慰他说:“松山之败,为明朝灭亡关键,但是责不在你。先皇帝心中十分清楚,所以在松山堡城破之前,严令将士们对你不准伤害,保护你平安来到盛京,劝你降顺我朝,建立大功。崇祯事后也知道明军十三万在松山溃败,责不在你,所以没有杀你住在北京的老母和妻妾家人。比之他杀袁崇焕,杀其他许多重臣,对你宽厚多了。我知道,崇祯待你颇为有恩,非同一般。”
洪承畴听多尔衮提到崇祯对他的“君恩”深厚,猛然控制不住,滚出眼泪,但立刻遮掩说:
“因北京局势危急,臣又想起老母来了。”
聪明过人的多尔衮淡然一笑,随即向洪承畴问道:
“你看,幼主在此读书写字,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洪承畴恭敬地说:“似乎应该在墙角摆一个宫廷用的茶几,上边摆一香炉。”
多尔衮点点头,向跟在后边的一位官员望了一眼。在退出的时候,他向济尔哈朗说道:“这是我大清幼主读书的地方,一切布置,不能稍有马虎。你看如何?”
“我看很好。”郑亲王转向跟在后边的两个官员问道:“为御前蒙师们安排的休息地方,为随驾前来的宫女们安排的休息地方,供应茶水和点心的小膳房,都准备好了么?”
一位官员回答:“请王爷放心,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出了三官庙以后,两位辅政亲王上马回府。其他官员也都走了。
多尔衮走了一箭之地,勒转马头,招手让洪承畴和范文程前去。当洪、范二人到他面前时,他用温和的眼神望着洪承畴说道:
“刚才正说话间,你忽然心中难过,几乎流出眼泪。不管你是为老母和妻妾一家人身居危城,还是不忘故主崇祯皇帝对你的旧恩,这都是人之常情。何况你自幼读孔孟之书,进士出身,当然有忠孝之心。你是崇德七年二月来到盛京的。这年十一月我大清兵由密云境内分道进入长城,纵横数千里,破府州县数十座,直到去年四月间才退出长城。这次清军数路伐明,关系重大,可是先皇帝因知道你对明朝有故国之情,从不向你问计。有一个文件,可以证明崇祯对你很有恩情。可是先皇帝得到密探从北京送来的这一抄录的密件之后,一则不愿扰乱你的心情,二则不愿使盛京的大臣们传些闲话,所以只有我看了,范学士看了,存入密档,不许泄露。”
洪承畴心中大惊,不知将来会有什么大祸,恳求说:“王爷,臣已与明朝斩断君臣之谊,誓为大清效犬马之劳。如此重要文件,可否让臣一阅?”
多尔衮含笑说:“快了。到时候我会叫人拿出来给你看的。”
多尔衮将手一招,立马在十丈外的随从们都回到他的身边,一阵风地去了。
洪承畴尽管在官场中混了多年,颇为聪明,但今天听了辅政睿亲王的话,却依然摸不着头脑。他向范文程问道;
“范大人,到底是什么文件?”
“和硕睿亲王既然说不到时候,我怎么敢说出来呢?还是等一等吧!”
洪承畴同范文程拱手相别,各回自己公馆。范文程猜到睿亲王的用心,一定是等李自成攻破北京之后,才让洪承畴看两年前一个细作抄回的这份文件,更觉得睿亲王真是聪明过人,不禁在心中绽开了一股微笑。
洪承畴回到公馆,被男女奴仆接着,送进干净雅致的书房。仆人们知道他的最大特点是喜好男色,有空时不免要搂一搂如玉的腰身,捏一捏如玉的脸蛋,所以等老爷坐定以后,都赶快退出了。如玉倒了一杯热茶,捧到他面前,放在桌上,故意娇气地斜靠桌边,微微含笑,似乎有所等待。洪承畴轻轻挥手,让他退出。玉儿一惊,又看了老爷一眼,娇娆地腰身一扭,不敢说一句话。退出书房,他走到窗外,有意暂不远去,停住脚听听动静,果然听见老爷沉重地叹一口气,心情烦闷地说:
“这真是丈二和尚,令人摸不着头脑!”
多尔衮回到睿王府大门前下马之后,匆匆向里走去,恰好他的福晋带着几个妇女送肃王的福晋走出二门,正下台阶。肃王福晋看见睿亲王,赶快避在路边,恭敬而含笑地行屈膝礼,说道:
“向九叔王爷请安!”
“啊?你来了?”多尔衮略显惊诧,望着肃王福晋又问,“留下用午膳嘛,怎么要走了?”
“谢谢九叔王爷。我来了一大阵,该回去了。我来的时候,肃王嘱咐我代他向九叔请安。”
“他在肃王府中做些什么事呀?”
“不敢承辅政叔王垂问。自从他几个月前受了九叔王爷和郑亲王的责备,每日在家中闭门思过,特别小心谨慎,不敢多与外边来往,闷的时候也只在王府后院中练习骑射。他只等辅政叔王率兵南伐,他好随时跟着前去,立功赎罪。”
多尔衮目不转睛地在肃王福晋的脸上看了片刻,一边猜想她的来意,一边贪婪地欣赏她的美貌和装束。她只有二十四五岁年纪,肤色白皙,明眸大眼,戴着一顶貂皮围边、顶上绣花、缀有一双绣花的下有银铃的长飘带的“坤秋”。多尔衮看着,心头不觉跳了几下,笑着说道:
“如今盛京臣民都知道流贼李自成率领数十万人马正向北京进犯,已经到了山西境内。有不少大臣建议我率领大清兵赶在流贼前边,先去攻破北京,灭了明朝,再迎头杀败流贼。至于我大清兵何时从盛京出动,尚未决定。我同郑亲王一旦商定启程日期,自然要让肃亲王随我出征,建功立业。肃亲王自幼随先皇帝带兵打仗,屡立战功。一旦兴兵南下,我是要倚靠他的。你怎么不在我的府中用膳?”
“谢谢叔王。我已经坐了很久,敝府中还有不少杂事,该回去了。”
肃王福晋又行了一个屈膝礼,随即别了睿亲王和睿王福晋,在仆婢们服侍下离去。
多尔衮从前也见过几次豪格的福晋,但今天却对她的美貌感到动心,他走进寝宫,在温暖的铺着貂皮褥子的炕上坐下去,命一个面目清秀的、十六七岁的婢女跪在炕上替他捶腿。另一个女仆端来了一碗燕窝汤,放在炕桌上。他向自己的福晋问道:
“肃王福晋来有什么事?”
“她说新近得到了几颗大的东珠,特意送来献给辅政叔王镶在帽子上用。我不肯要,说我们府中也不缺少这种东西,要她拿回去给肃亲王用。她执意不肯,我只好留下了。”睿王福晋随即取来一个锦盒,打开盒盖,送到睿亲王眼前,又说道:“你看,这一串东珠中有四颗果然不小!”
多尔衮随便向锦盒中瞄了一眼,问道:“她都谈了些什么话?”
“她除谈到肃亲王每日闭门思过,闷时练习骑射的话以外,并没谈别的事儿。”
“她是不是来探听国家大事的?”
福晋一惊,回答说:“噢!她果然是来打听国家大事的!她对我说,朝野间都在谈论我大清要出兵伐明,攻破北京,先灭了明朝,再消灭流贼。她问我,是不是辅政叔王亲自率兵南下?是不是最近就要出兵?”
“你怎么回答?”
“我对她说,我们睿王府有一个规矩,凡是国家机密大事,王爷自来不在后宫谈论,也不许宫眷打听。你问的这些事儿我一概不知。”
“你回答得好,好!”
多尔衮赶快命宫婢停止捶腿,忽地坐起,将剩下的半杯已经凉了的燕窝汤一口喝尽,匆匆地离开后宫。
他回到正殿的西暖阁,在火盆旁边的圈椅中坐下,想着豪格如此急于打听他率兵南下的消息,怕是要趁他离开盛京期间有什么阴谋诡计,然而又不像,因为他不会将豪格留在盛京。到底豪格命他的福晋来睿王府送东珠是不是为了探听消息?……很难说,也许不是。忽然,肃亲王福晋的影子出现在他眼前。那发光的秀美的一双眼睛!那弯弯的细长蛾眉!那红润的小口!那说话时露出的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他有点动心,正如他想到福临的母亲时一样动心。不过对庄妃(如今的皇太后)他只是怀着极其秘密的一点情欲,而想着肃亲王福晋,他却忍不住在心中说道:
“豪格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老婆!”
在他眼前,两个美貌妇女忽而轮流出现,忽而重叠。他将两人的美貌加以比较,再比较……啊,在心上比较了片刻之后,他更爱皇太后小博尔济吉特氏!这位从前的永福宫庄妃,不仅貌美,而且是过人的聪慧,美貌中有雍容华贵的气派,为所有满洲的贵妇人所不及。她十四岁嫁给皇太极。皇太极见她异常聪明,鼓励她识字读书。她认识满文和汉文,读了不少汉字的书。可惜,她是皇太后,好比是高悬在天上的一轮明月,不可能揽在怀中!
午膳以后,多尔衮在暖炕上休息一阵,坐起来批阅了一阵文件,便由宫女们服侍他换好衣帽,带着护卫们骑马往永福宫去。
圣母皇太后尚在为丈夫服孝期间。她知道多尔衮将在未末申初时候进宫,便早早地由宫女们侍候,重新梳洗打扮,朴素的衣服用上等香料熏过,头上除几颗东珠外,只插着朝鲜进贡的绢制白玫瑰花。尽管她在服孝期间屏除脂粉,但白里透红的细嫩皮肤依然呈现着出众的青春之美,而一双大眼睛并没有一般年轻寡妇常有的哀伤神情,倒是在高贵、端庄的眼神中闪耀着聪慧的灵光。
等多尔衮行了简单的朝见礼以后,小博尔济吉特氏命他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首先问道:
“辅政亲王,有什么重要国事?”
多尔衮权倾朝野,此时对着寡嫂,心情莫名其妙地竟有点慌乱。他望了小博尔济吉特氏一眼,赶快回避开使他动心的目光,说道:
“臣有要事奏明太后,请左右暂时回避。”
小博尔济吉特氏流露出一丝不安的眼神,向左右轻轻一挥手。站在她身边服侍的四个宫女不敢迟误,立刻体态轻盈地从屋中退出。
她原来知道多尔衮进宫只是为着谈福临上学的事,没想到多尔衮要她屏退左右,以为必有重要军国大事,不由得暗暗吃惊,心中问道:“难道就要出兵了么?”等身边没有别人,皇太后顿觉心中不安。她同多尔衮既是君臣关系,又是叔嫂关系,而最使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同多尔衮年岁一样,只差数月。二人近在咫尺,相对而坐,更使她的心中很不自在。她听说朝臣中有许多人都害怕多尔衮的炯炯目光,她也害怕。她不是害怕他的权势,而是害怕同多尔衮四目相对。每当多尔衮看她时,她都禁不住赶快回避了他的目光,脸颊微红,心头突突直跳。现在不等多尔衮说话,她首先打破这难耐的沉默,用银铃一般的声音问道:
“九王爷,要出兵伐明么?听说朝廷上多主张我大清兵先破北京,再一战杀败流贼。可是这样决定了?”
多尔衮在片刻间没有说话。他原来打算先奏明福临上学的事,然后再提眼前的军国大计,没有想到,年轻的皇太后竟然先问他南下伐明的大事。看见她面含微笑,等待回答,他便欠身答道:
“皇太后身居深宫,抚育幼主,会想到我国应该趁目前这个时机,派兵南下,进入中原,足见太后不忘先皇上的遗志,肯为重大国事操心……”
“先皇上……唉,我总在想,多年来他除了有时流点鼻血,也没甚病症,怎么那天睡到夜间,好端端地就归天了,不能看到入主中原的大功告成。”
说到这里,皇太后回想到去年八月间争夺皇位的事,又不觉深深地叹了一声。她知道太祖爷的大妃纳喇氏,十二岁就侍奉努尔哈赤,到十七八岁时,长得品貌出众,又极聪明能干,深得太祖欢心,生下了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个儿子。太祖死后,皇太极说太祖临死前留下遗言,要大妃殉葬。纳喇氏舍不得三个儿子,哭着不肯从命,拖延一天多,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自尽。在去年皇太极刚死的两三天内,她只怕豪格继承皇位,也会诡称奉父皇密谕,要她殉葬。所以在争夺皇位的斗争中,她不但为多尔衮祈祷,也利用平日同自己的姑母,即中宫皇后的亲密感情以及相同的利害,利用平时在皇太极身边为两黄旗将领们说好话结下的恩信,使多尔衮在斗争中得了大益。直到小福临在大政殿登上皇位,受了文武百官朝拜,她才解脱了殉葬的恐惧。
然而她当时的害怕心情,不曾对任何人流露丝毫,更不愿多尔衮知道。事后,当身边的一位心腹宫女提到那一段艰难日子的时候,她十分坦然地含笑说:
“去年皇上虽然只有五岁,我倒并不担心。他能做大清国皇帝,原是出自天意,就是大家常说的真命天子。你忘了么?我生他时,忽然满屋红光;你曾看见,一条龙盘绕在我身上。你怎么忘了?”
“是,是。奴婢没有忘记。”聪明的心腹宫女,不仅不敢否认曾有此事,而且有意将这编造的故事在宫中传扬开了。
她还在回想过去的事情,多尔衮又说道:
“太后,自从正月间流贼渡过黄河,到了山西境内,我朝大臣就纷纷议论,建议赶快出兵南下。当时臣也拿不定主意,不敢贸然决定。目前我朝大臣中最有深谋远虑的莫过于范文程与洪承畴二人,最熟悉流贼情况的莫过于洪承畴……”
皇太后想起来她在两年前往三官庙送人参汤的旧事,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
“洪承畴有何建议?”
“臣与洪承畴多次在睿王府秘商大计。臣看出来洪承畴胸有韬略,非一般文臣可比,勿怪先皇帝对他那么重视!先皇帝曾说我国要进入中原需要像洪承畴这样一个引路人。臣近来才相信先皇帝说得很是,很是。”
圣母皇太后在心中说:“只要他忠心降顺,不枉我佯装宫女,亲去三官庙的囚室一趟!”但这话她没有说出口来,只是用轻轻的声音问道:“洪承畴可赞成我大清兵趁流贼尚在远处,先去攻破北京城么?”
“他一开始就不赞成。”
“噢,我明白他的心思!”
“太后如何明白?”
“洪承畴虽然投降我朝,但是与范文程毕竟不同。他不会干干净净地忘记故国,忘记故君,所以他不肯亲自带引大清兵攻破北京,灭亡明朝。一则他良心不忍,二则他也不愿留下千古骂名。九王爷,你说是这个道理么?”
多尔衮没有马上回答,心中想道:“皇太后真是聪明过人呀!以后既不能将朝中大事一概瞒她,也不能让她干预朝政!”
圣母皇太后见多尔衮没有立刻回答她所关心的问题,也就不急于再往下问,另外找一个题目,含笑说道:
“我虽是妇女,也略知中国故事。目前皇上幼小,不能亲自治理朝政。九王爷今日地位,如同周公辅成王。在我们大清国中,辅政王与摄政王只是称呼不同,说到底,都是代皇上处理军国大事,所以辅政也就是摄政。是这样不是?”
多尔衮近来明白,中国历史上所谓摄政与辅政大不相同。辅政同时有两位或两位以上;摄政只有一位,有天子之权而不居天子名。多尔衮听了皇太后的这几句话,很合自己心意,尤其将他的辅幼主比为“周公辅成王”,最使他满意。在这之前,群臣中时常将辅政和摄政两种称号混叫,而且也没有人提到“周公辅成王”这个典故,不料现在竟从圣母皇太后的口中说出!
如果换一个人,听到皇太后此话,一定会忍不住趁机说出改称摄政王的意见,但多尔衮是心怀智谋的非凡之辈,又惯于深沉不露。他认为称摄政的事在出兵前一定要办妥,而目前还不到时候。他再一次望着年轻皇太后的眼睛,仍然回到先前的问题,含笑说道:
“皇太后说洪承畴虽然投降了我朝,心中对崇祯仍存故君之情,可算是看人看事入木三分。我朝使用洪承畴不是只为眼前一时之计,是为长远之计,为日后夺取中原之计。”
“可是我八旗精兵不趁此时南下,把北京城白白地让给流贼攻占,岂不失计?”
“许多年来,先皇帝心心念念是占领中原,恢复金朝盛世局面,不是仅仅占领北京。不占领中原数省之地,单有一座北京城也不能巩固国基。臣经过反复思忖,同意了洪承畴的意见,将北京让给流贼,然后再杀败流贼,从流贼手中夺取北京,进而平定中原,重建大金盛世的局面。”
皇太后心中仍不服帖,想了片刻,又慢慢地小声说道:
“我世代都是蒙古科尔沁人,没有去过北京。可是自幼听说,北京是辽、金、元、明四朝建都的地方,单说明朝在北京建都也有两百四五十年。全国的财富都集中在北京,一旦落入贼手,遭到洗劫,岂不可惜?”
多尔衮说道:“皇太后想得很是。但目前在臣眼中,最大的事情是如何夺取江山,不是北京城的金银财富。只要江山到我大清手中,北京成为我大清朝在关内的建都之地,何患各地的财货不输往北京。”
“啊,到底是看事情眼光不同!”
小博尔济吉特氏的心中一亮,想着多尔衮果然不凡。她又一次打量多尔衮的脸上神情,四目相对,不觉心中一动,赶快略微低头,回避了对方炯炯逼人的目光。她平日风闻多尔衮身有暗疾,甚至有人说他不是长寿之人,但是她从外表上看不出他有什么病症,倒是体格魁梧,精力饱满,双目有神,使她不敢正视。
多尔衮因为年轻的皇太后回避了他的眼睛,也只得将眼光移向别处,落到他同太后中间的黄铜火盆上,又移到太后的出风透花紫红浅腰的小皮鞋上。他今日进宫本来是为着面奏福临开春上学读书的事,但是他无意将简单的事情谈完就离开后宫,不知有一种什么力量吸引着他不能马上辞去。他想从腰间取出来旱烟袋抽一袋烟,但是仅仅动了一下抽烟的念头就打消了。尽管他目前权倾朝野,却不能不在皇太后面前保持君臣礼节,为文武百官作出表率。永福宫中极其静谧,只偶尔从铜火盆中发出木炭的轻微爆裂声。就在这静谧之中,从年轻皇太后的绣花银狐长袍上散发出清雅的香气,使他越发不能取出烟袋,也使他不愿告辞。
他知道皇太后此刻很关心北京城将会落入贼手的事,就又说道:
“臣原先也打算抢在流贼之前去攻破北京,可是随后改变了想法。首先一条,流贼东犯的真正兵力,到今天尚不清楚。李自成自称是亲率五十万精兵来攻北京,尚有大军在后。据洪承畴判断这是虚夸之词。但即使只有二十万来到北京城外,这兵力也不可轻视。近十多年我国几次越过长城,威逼北京,马踏畿辅,深入冀南,横扫山东,如入无人之境。其实,我国每次出兵,人马都不很多。我们的长处是以骑兵为主,官兵自幼就练习骑射;不管是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各旗旗主,一旦奉命出征,必须勇猛向前,不许畏怯后退,军纪很严。回来以后,凡是畏怯的人,一经别人举发,都是从严处治。明朝不是这样,上下暮气沉沉,军纪败坏,士兵从来不练,见敌即溃,加上文武不和,各自一心,既不能战,也不能守。如有一二城池,官民同心固守,我军为避免死伤,也就舍而不攻。这是我大清十几年来的用兵经验。因为今日东犯流贼,情势非明朝官军可比,所以臣反复思忖,也不打算抢在流贼之前攻占北京。”
“九王爷想得很是。流贼是我大清兵多年来未曾遇过的强敌,经九王爷一说,我心中明白了。”
多尔衮接着说:“倘若流贼来到北京的有二十万人马,我八旗兵也没有这么多。何况对敌作战,必须看准时机,不可盲目用兵。看准时机,就是要避其锐气,击其惰气。流贼目前锐气正盛,对北京志在必得,所以我以数万八旗兵在北京城下迎击二十万锐气强盛之敌,很是不智。争天下何必先占北京?我国必须作好准备,看好时机,一战杀败强敌,才是上策。”
皇太后在心中点头,轻轻说道:“皇上年幼,九王爷身居周公地位,一切用兵大事全靠你了。”
听到圣母皇太后又提到“周公”的典故,多尔衮心中一动,又接着说道:
“臣不急于率兵南下,还有一层意思,也应该向太后奏明。”
“还有一层什么意思?”
“十几年来,我国每次派兵南下都在秋末冬初,不在春耕时节。我国的八旗制度不仅是兵农合一,而且军、政、农、百工都合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兵农。汉人所说的寓兵于农,在汉人早已是一句空话,在我国却不是空话。凡我大清臣民都编入八旗。多数八旗的人,出征打仗时是兵,不出征就务农。所以每次派兵南下伐明,不在春天,不在夏天,都在秋冬之间,场光地净的时候。倘若误了春耕,夏秋再遇旱涝之灾,就会动摇了立国之本。所以我已下谕全国,一面搞好春耕,一面抓紧操练,单等时机来到,立刻出征。”
小博尔济吉特氏听多尔衮面奏了眼下她最关心的军国大事,一则释去了她对战争胜败的担心,二则也增添了她的见识,使她对多尔衮的满腹韬略更加钦佩。接着她又询问了三官庙的修缮情况、开学的仪注、以后每日上学和下学的时间、沿途护驾安排等等。多尔衮一一奏明。小博尔济吉特氏听后十分满意,不禁笑容满面。这笑容更增添了她的青春美丽,使多尔衮简直不能自持。
多尔衮辞出以后,圣母皇太后立刻前往清宁宫去,将多尔衮面奏的军国大计和小皇上读书的安排都向正宫皇太后谈了。她十分明白,她的姑母,即正宫皇太后,在两黄旗将士们的眼中地位很高,她要巩固小福临的皇位,不能不依靠正宫皇太后的力量。另外,她毕竟是一位年轻寡妇,同多尔衮的来往应该随时让清宁宫皇太后清楚才好。
在一群宫女的围绕中,圣母皇太后体态轻盈地向清宁宫走去时,忽然想起来多尔衮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神情,在心中想道:
“他忘了我今日是皇太后的身份!”
福临的发蒙读书在盛京成了一件颇受臣民关注的重大新闻。开学的日期是礼部衙门有学问的大臣择定的,连同仪注及警卫办法,都得呈请辅政睿亲王批准,还得报到宫中,使两位太后知道。因为小博尔济吉特氏不仅认识蒙古字和国字(即满文),还认识许多汉字,所以在宫中教育福临的责任主要落在了她的身上。
在开始上学的前两天,圣母皇太后就几次将小皇上抱在膝上,反复地告诉他启蒙读书的重要道理以及有关的礼节和规矩。
“儿呀,你明天就要启蒙读书了。庶民百姓之家,聘请老师,让孩子启蒙读书,也是一件大事。何况你是大清国的皇上,等破了北京之后你就是大清进关后的开国皇帝,是天下万民之主。中国可不比辽东这个地方,儿呀,中国才是天下,地方广大,人口众多,又是几千年的文明古国,你不读书怎能做中国的一代贤君!”
圣母皇太后在嘱咐这几句话的时候,想着不能对不懂事的六岁儿子吐出心中的千言万语,禁不住落下泪来。她一方面感激多尔衮对她儿子的拥戴之功,另一方面也明白他是一个不好驾驭的权臣,在福临长大亲政之前,可能会有许多可怕的事情出现在她面前。她心中常怀着深深的忧虑,既不能对不懂事的福临吐露,也不能使任何人知道,甚至也不能向她的姑母清宁宫皇太后透露半句。
到了上学这一天,福临由乳母和宫女们打扮整齐,在凤凰门内坐上绣有几条龙的黄缎暖轿,被抬往相距不远的三官庙去。轿子前后有侍卫保护。乳母和几个宫女跟随在后。因为今天是开学之日,福临在三官庙的大门内下了轿子之后,有礼部和鸿胪寺的几位满汉官员在院中跪接。然后他被单独带进北房正间,乳母和宫女们到另外一个房间休息。福临在一张较矮的案子后南向而坐,小椅上铺有绣龙黄缎垫子,背有黄缎椅搭。院子里简单奏乐。鸿胪寺官员和礼部官员进来,在皇上面前叩头,然后两位礼部官员在左右侍立,鸿胪寺官员出去将候立在学堂门外的四位御前蒙师带引进来。师傅们在乐声中向皇上行了一叩头礼。乐声停止。一位汉人礼部官员朗读诵词:
我大清国应运龙兴,开疆拓土,统一辽东,抚绥蒙古诸部,臣服朝鲜半岛,国基永固,物阜民康。诞育我皇,天资过人。值此天暖日长、春和景明,钦遵两宫太后懿旨,为皇上择师授读,使皇上进德修业,成为尧舜之主,上达天心,下符臣民之望。
福临虽然在宫中已经学会简单的汉语,对于这几句开学颂词却连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记着母后的嘱咐:只是端坐不动,不要说话。
礼部官员朗读颂词以后,退到一旁肃立。鸿胪寺官员引导四位满、汉御前蒙师,在福临的面前叩头。礼部官员在旁一一介绍,使福临知道这都是他的师傅,从今天起将有两位师傅教他读汉字的书,一位教他读写“国字”(满文),还有一位专教他用毛笔学写汉字。尽管这四位老师中有两位都有花白头发和胡须,但福临惊奇地望着他们在毕恭毕敬地叩头行礼,他却稳坐不动。他牢记着母后的叮嘱:他是大清皇帝,是满、蒙、汉和朝鲜的臣民之主,不能对任何人还礼。
师傅们行礼之后,礼部官员、鸿胪寺官员、皇帝的师傅们,肃静退出。
进来两个宫女,侍候小皇帝从正间受朝拜的座位上下来,走到内间,也就是福临日后天天读书写字的地方。靠南窗有一张红漆描金小长桌,上铺猩红细毡,毡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一个宫女将小皇帝抱起来放在铺有黄缎绣龙厚垫的椅子上,又放了一个脚踏,使他的两脚不会悬空。等小皇帝坐稳以后,一个宫女打开了一个长方砚台,开始研墨。另一个宫女将一个燃了木炭、擦得明亮耀眼的黄铜小手炉放在书案的右端,然后将墙角茶几上的铜香炉点着,转眼间细烟缭绕,满屋清香。
专教写汉字的师傅恭恭敬敬地进来,向皇上深深一躬,站在书案一端,取出准备好的一张寸字正楷仿纸,上边写道:
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圣天子,一土宇。
这几句话大概起于唐代,经过宋、元、明三朝。乡间蒙师教儿童写字,习惯写这几句话,取其笔画简单,容易书写。真正意义,没人能完全说清。按照大体谐韵,读成三字一句。“七十士”之后,本有“尔小生,八九子”等句,因为是教皇上写字,所以都删去了,改成“圣天子,一土宇”二句。虽然是泛泛的颂圣之词,但是也反映出当时清国朝廷志欲吞灭整个中国的梦想。尤其这最后二句,曾获得睿亲王的微笑点头。
教写字的师傅跪在长桌右首的矮几上,将仿纸摊在小皇上面前的红毡上,按照三字一句,念了一遍,只对最后二句解释一下。又将一张大小同样的略带米黄色的素纸蒙在上边,又拿起一件雕有双龙吐珠的碧玉镇尺压在纸的上端,然后教皇上如何执笔,如何膏笔。下一步是告诉皇上每个字的“笔顺”,他自己一边讲一边写个样儿。这一道程序讲完以后,他将那半透明的米黄色素纸换了一张,请皇上试写。
福临第一次执笔写字,感到新鲜有趣,又感到胆怯。虽是描仿,那柔软的笔毛却很不听话。师傅有时不得不站立起来,走到他背后,拿着他的小手,帮他写一笔两笔。福临将一篇仿纸写了一半,赶快停下来在黄铜手炉上暖一阵手,然后接着描仿。写完以后,老师用宫女准备好的朱笔判仿。凡是笔画比较顺当的地方都画圆圈,有的地方画了双圈。然后将判过的仿纸恭敬地放进黄缎的护书匣中,由宫女捧放在靠墙壁的红漆架上。到一定时候,这些用朱笔判过的仿纸,不但要送给辅政睿亲王看,也要呈给圣母皇太后亲阅。
专教写字的师傅退出以后,乳母带着两个宫女进来,将福临抱下椅子,让他同宫女们玩耍片刻,吃了一点儿点心,喝了两三口热茶。教识汉字的老师进来了。福临又被抱起来坐到椅子上。一个宫女遵照事前嘱咐,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木版印刷的大字本《三字经》放在皇上面前。另一个宫女将书本展开。老师向皇上行了一个简单的屈膝礼,在书案右端的矮几上跪下来,花白长须有一部分垂到猩红毡上。他望着玉雕笔筒,向侍立的宫女使个眼色。宫女取出来一把象牙尺子,放到他的面前。他拿着象牙尺子,开始从“人之初”读起,读了四句便停住了。他恭敬地告诉皇上,这是汉人儿童启蒙必读的一本书,书名《三字经》。简单介绍以后,他就用象牙尺子,一个字一个字指着教皇帝认字、诵读。使他大为惊奇的是:他只教了一遍,小皇帝竟然全能记住,可以用稚嫩的奶音背诵出来。他风闻圣母皇太后十分聪慧,粗通汉文,猜想到必是太后教皇上读过《三字经》。但是宫中事他不敢打听,只称颂皇帝是天生开国治世之主,聪明过人。本来预定每天只教四句,现在索性又教四句,共教了八句,而且每个字都认识清楚。
读过《三字经》以后,开学第一天上午的功课就算完了。小皇上休息片刻,乘小轿返回宫中。他先到清宁宫,向年长的清宁宫皇太后报告他放学回来了;随即奔进永福宫,扑进母亲的怀里,告诉母亲他今天如何写字,如何读书。又说老师们都是老头儿,如何向他叩头,他坐着不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儿们也向他叩头。他母亲搂住他,十分激动。想到他读了书,将来亲政,成为中国之主,不辜负她年轻守寡、教育幼主的万般苦心,不觉滚出眼泪。她吻了吻儿子的脸颊,用淡淡的口吻说:
“我的儿呀,他们都在你面前叩头是应该的,你是天生的满、蒙、汉各族的臣民之主!”
这天中午,在三官庙中,以两宫太后的名义,向为皇上启蒙的四位满汉师傅赐宴,礼部和鸿胪寺各有一位官员作陪。虽然只有简单的几样荤素菜肴,一瓶薄酒,但这是皇恩,也就是官员们的无限荣耀,所以开宴之前,蒙师们都在乐声中向北行了三叩头礼。酒宴开始不久,又一次乐声大作。满汉官员们赶快肃立。一位鸿胪寺官员朗朗宣布:
“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赏赐御前蒙师银两。跪下,叩头,山呼谢恩!”
四位蒙师立刻向北跪下。一位礼部官员进来,双手捧着一个朱漆盘子,上边放着四个黄布小包,喊道:“四位御前蒙师接赏!”一位鸿胪寺官将四个黄布小包分给四位御前蒙师,随后高声赞礼:
“叩头!再叩头!三叩头!……谢恩!”
四位御前蒙师感激涕零,颤声齐呼:“谢恩!”
其实,每个黄布小包中只有十两银子。当时大清国制度草创,一切学习明朝。对文臣正经恩赏,数目照例很少,其意义不在金银实惠,而在荣耀。
从此以后,福临每日上下午都到三官庙上学,从不间断。上午写仿,读汉文书;下午学写满洲的拼音字,读汉文书。福临本来就相当聪明,加上他母亲在宫中用心教育,入学前他已经认识了三四百字,所以入学后的进步特别迅速。这种情况,首先使朝野各派人物增加了对幼主的向心力,把他看成了大清国的希望所在,同时也增加了圣母皇太后的政治分量。福临虽然尚在幼年,但是在传统的思想和感情上他不仅是大清皇帝,也是两黄旗的旗主。从三官庙中传出了幼主读书聪慧的消息,使两黄旗上下人等大为欣慰。
甲申年的初春,盛京城中,大清国的朝廷之上,就这样始终保持着难得的宁静气氛。可是到了三月下旬,由北京传来的一连串紧急探报,突然间将盛京的宁静气氛打破,中国关内外的历史也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