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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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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五清晨拜天以后,李自成下旨传宣几位文臣巳时过后去文华殿等候召对。随后独自来到武英殿暖阁中,边用膳边思虑东征的事。王瑞芬率领四个宫女,小心翼翼地在旁侍候。她看见李自成的右眼皮不住跳动。这本来是由于缺少睡眠,眼皮的末梢神经过于疲倦所致,然而在民间却有一句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崖。”王瑞芬认为皇上的右眼皮跳动是一个不吉之兆,由于知道窦娘娘深为国事忧愁,她决定不向娘娘禀报。

早膳以后,李自成继续坐在御案前沉思。他首先想到宋献策昨日所卜“亢龙有悔”的卦。虽然他已经拒绝了两位军师的谏阻,但是心里并不踏实。要他完全不相信宋献策的卜筮是不可能的。他也明白自己手中的兵力不足,也顾虑离关中太远,缓急之时不能得到人马增援……

他讨厌右眼皮不住地跳动,将右眼皮揉了一阵,然后在心中对自己说:

“按既定东征方略去行,切不可乱了章法!”

他刚刚自我告诫“不可乱了章法”,又马上传旨宣召吴汝义进宫。当吴汝义来到后,他低声问道:

“孤听说正阳门瓮城内的关帝庙十分灵验,香火很盛,你知道么?”

“臣知道。正阳门关帝庙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天下闻名。”

李自成点头说:“关帝爷是蒲州人,同陕北仅一道黄河之隔。自来秦晋一家,我朝龙兴西北,艰难定邦,必有关帝爷暗中护佑。你须置备供物,代孤前去上香,默祝我朝……”他稍微停顿一下,不说出心中最关心的东征胜利这件事,而要吴汝义祝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吴汝义明白皇上的真正用心,赶快说道:“臣要祝祷,请关帝爷在天默佑,此次皇上御驾东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好,你快去吧。”

吴汝义退出以后,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阁中又闷闷地想了一阵,又揉了揉右眼皮,打个哈欠,便启驾往文华殿去了。

接到传旨时,宋献策和李岩正在签押房议事。传宣官走后,李岩叹了一声:

“近几个月来,弟常后悔不隐居山林,而今晚矣!”

“皇上是有为之主,吾兄何出此言?”

“皇上当然是有为之主,但弟自恨有心报主,无力回天,不知税驾[1]何处!”

宋献策心中一动,感到这是一句不吉利的话,但他也有一些同感,想了想,感慨地说:

“弟读《孙子兵法》,很注意《势篇》中所讲的一个道理。如今你我可以回想,皇上不顾你我多方谏言,占领河南、湖广之后,接着又到了西安,一直不肯在各地设官理民,使国家可攻可守,处于不败之地。朝廷不作此根本大计,一意马不停蹄,北伐幽燕,这不是一二人的意思,而是一个‘势’字。皇上如今不顾你我苦谏,决意东征,也是一个‘势’字。这个‘势’字,就是杜预所说的‘形势’二字。孙子讲究用兵任势,是取胜之道。我从‘势’字悟出,招致失败,往往也是一个‘势’字。目前你我无能为力,也是因为形势已成,非你我可以为力,徒唤奈何!”

当他们来到文华殿时,牛、顾、喻也已奉旨前来。这时李自成的右眼皮已经不再跳了,只是心思沉重,脸色阴暗。赐座后,李自成由于心中焦急,一反往日习惯,首先说道:

“孤今日召对诸位先生,是为了东征大计。昨日献策和林泉都苦口谏阻,孤不听从。孤明知这是一着险棋,可是不能不走。孤今日叫你们来,想在此安危所系的时候,再听听你们的意见。只要有好意见,只管直言!”

牛金星见皇上用眼神示意要先听他的建言,他欠身回答:

“时局突变,为臣始料不及,深愧辅弼之职。臣窃思,目前陛下将亲率大军东征,行在重地,兵力空虚,十分可忧。目前应一面出兵东征,一面安定行在人心,收拾天下舆情。”

“这话说得很好。要紧的是如何去做,你可想好了么?”

“臣窃思,虽然皇上东征在即,兵事倥偬,然仍须收揽天下人心,使北京士民咸知陛下龙兴西北,乃是尊圣右文之主。陛下初到长安,即举行科举考试,选拔人才,颇收关中士子之心。目前在行在举行科考,出征前已经来不及了。臣谨作两项建议,第一,陛下在出征之前,不妨亲临孔庙,举行祭孔之礼。第二个建议是大赦天下,废除‘三饷’,以示与民更始。这是原拟在登极诏书中宣布的,不妨目前就宣布,以收天下人心。”

大家都觉诧异,没想到牛丞相在此戎马纷乱之际,竟会建议此不急之务。李自成虽然神情如常,心中却也纳罕。他口气平静地含笑问道:

“祭孔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此时祭孔,有何题目?”

“题目是现成的。皇上祭孔是行的释菜之礼[2],又称丁祭,名正言顺。”

“可是每年丁祭是在二月和八月,如今已到四月了。”

“这是特殊情况,从天启到崇祯年间,因为朝政纷乱,皇帝很少举行丁祭。目前我皇上初到北京,二月已经早过,在百忙中初行丁祭,更可见陛下是右文之主,立国圣虑深远,天下臣民必将刮目相看。”

李自成不愿人们因袭成见,对他仍然以“流贼”相看,听了牛金星的建议不觉心动,问道:

“已决定十二日出师东征,还有祭孔的时间么?”

“有,有。今年四月上旬的丁卯日是在初十,圣驾可以于初十日上午去文庙行释菜礼,不会误了十二日出师东征。”

李自成略一思忖,说道:“你同礼政府大臣们商量着办吧。至于大赦天下,废除‘三饷’等事,还是放在登极诏书中宣示天下。你们把登极诏书准备好,等孤打败吴三桂回来再说吧。”他望望喻上猷和顾君恩:“你们还有何话说?”

喻上猷说道:“臣忝任圣朝本兵,时间未久,尚无丝毫微绩。陛下东征之后,丞相留守幽州。臣誓以忠勤,协助丞相,保幽州万无一失,以待陛下凯旋。”

李自成转向顾君恩,用眼神催他说话。

顾君恩说道:“陛下原定于四月初六登极,后改为初八登极,如今又以御驾东征之故,必须改期举行。”

“是啊,只好再改期了。”

“臣建议,今日由礼政府通谕臣民:陛下登极大典,改为四月十五日举行。”

李自成:“啊?那时孤已经启程三天了。”

“臣当然知道。请陛下俯纳臣的建议,今日由礼政府通告行在臣民,皇上改在十五日举行登极,此事必会有吴三桂的细作,星夜报到山海,迷惑敌人,此系古人所说的‘兵不厌诈’。”

李自成略一迟疑,随即点头说道:“你同牛丞相约同礼部大臣们商量着办吧。还有何话要奏?”

李岩认为这是欺骗全城臣民,正要说话,见宋献策向他使个眼色,便隐忍不言了。

“你们三位先退下去处理朝政吧。”李自成又转望两位军师:“你们留下,孤还与你们有事相商。”

牛、喻、顾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

“你昨日言用奇兵出九门口焚毁吴三桂的海边粮船,确是妙计。你想,此计定能成功么?”

“焚烧粮船,虽是一条好计,但未必就能成功。”

“何故不能?”

“孙子云:‘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要从世事瞬息变化上估计形势,兵法才能活用。就以吴三桂的几百艘粮船来说,据臣详细询问,始知起初泊在姜女坟附近的止锚湾,以避狂风。后因满洲兵跟踪而来,占领宁远与中、前所等地,粮船只得赶快拔锚,绕过姜女坟向南,改泊姜女庙海滩。十日之后,安知粮船不移到别处?比如说,吴三桂因战事迫近,命粮船改泊在老龙头和海神庙海边,我欲焚毁,不可得矣。再如,倘若吴三桂幕中有人,事先向九门口增强守备,凭着天险截杀我方奇兵,我方就不能越出长城一步。还有别的种种变化,非可预料。”说到这里,宋献策忽然决定再一次谏阻,于是他赶快离座,跪到皇上脚前,继续说道:

“所以臣以为用兵重在全盘谋划,知彼知己,不在某一妙计。这全盘谋划就是古人所说的‘庙算’。陛下天纵英明,熟读兵法,且有十余年统兵打仗阅历,在智谋上胜臣百倍。然悬军远征之事,却未见其可。微臣反复苦思,倘不尽言直谏,是对陛下不忠;倘因直谏获罪,只要利于国家,亦所甘心。陛下!今日召集诸将,罢东征之命,准备迎战真正强敌,实为上策!”

“吴三桂借他的一封家书,向孤挑战,倘不讨伐,必成大祸。捷轩已传令三军出征,军令如山。倘若临时变计,必会动摇军心,惹吴三桂对我轻视。他反而有恃无恐,在山海卫鼓舞士气,很快打出来‘讨贼复国’旗号。这道理是明摆着的,你不明白?”

“臣何尝不知?但是孔子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望陛下从大处着眼,对吴三桂示以宽宏大量,以全力对付满洲,方不误‘庙算’决策!”

李自成神色严厉地说:“‘庙算’已经定了,东征之计不能更改,你不用说下去了!”

宋献策不敢再谏,只得叩头起身,重新坐下。在这次召对之前,他原来已经放弃苦谏,只打算提出一些受挫时如何补救的建议,只因临时出现了一线机会,他又作‘披肝沥胆’的进谏,结果又遭拒绝,并且使‘圣衷’大为不快。看见李岩想接着进谏,他用脚尖在李岩脚上踢了一下,阻止了李岩。

李自成沉默片刻,对两位军师说道:

“对东征一事,你们反复苦谏,全是出于忠心。孤虽未予采纳,也仍愿常听忠言。古人说,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比如,从西安出师以来,群臣都认为只要破了北京,举行登极大典,即可传檄江南,毋须恶战而四海归降。没想到吴三桂竟敢据山海卫弹丸孤城,负隅顽抗;又没想到满洲人新有国丧,皇族内争,竟然也要举兵南犯。孤面前并无别人,我君臣间有些话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孤现在要问,万一东征不利,你们二位有何补救之策?”

宋献策赶快站起来说:“臣有一个建议,御驾东征之时,将四个大有关系的人带在身边。”

“哪四个人?”

“明朝太子与永、定二王,吴三桂的父亲吴襄。望陛下出征时将他们带在身边,妥加保护,善为优待。三代以后,每遇改朝换代之际,新兴之主往往将胜朝皇族之人,不分长幼,斩尽杀绝,不留后患。百姓不知实情,以为我朝对明朝也是如此,吴三桂也必以此为煽乱之借口。带着崇祯的三个儿子,特予优待,可使百姓得知实情,而吴三桂也失去煽乱借口。外边纷纷传言,说吴襄也被拷掠。如今将吴襄带在陛下身边,如有机会,可使吴襄与吴三桂的使者见面。”

李自成轻轻点头,又问:“带着他们还有什么用处?”

“带着他们,对吴三桂示以陛下并非欲战,随时希望化干戈为玉帛。”

李自成对和平不抱任何希望,勉强点头,又问:“还有何用?”

“倘若战事于我不利,则必须暂时退避,速回北京。兵法云:‘强而避之。’兵法重在活用。如果战场上于我不利,当避则避。遇到这样时候,在太子与二王身上,可以做许多文章。”

李自成又一次勉强点头,然后又问:

“你还有什么建议?”

“兵法云:‘兵贵胜,不贵久。’我军在山海卫坚城之下,倘若一战不胜,请陛下迅速退兵,不可恋战,受制于敌,更不可使多尔衮乘我不备,攻我之后。”

李自成不相信多尔衮会用兵如此神速,暗中想着宋献策未免将情况想得太坏,淡淡地回答说:

“等交战之后,看情况再说吧。林泉,你有何建议?”

李岩说道:“臣有两个建议,请陛下斟酌可否。第一,微臣以为,皇上御驾东征,北京兵力空虚,首要在安定民心,布德施仁,停止对明臣酷刑追赃;其中有几位明臣素有清廉之名,尤应释放,以符舆情。第二,开仓放赈,救济百姓。”

“献策之意如何?”李自成问道。

宋献策赶快说:“目今暮春已尽,初夏方临,正是万物生长之季,但近来天象阴沉,北风扬沙,日色无光。望陛下体上天好生之德,多施宽仁之政。所逮数百明臣,有的已死,有的赃已追尽,有的原非贪赃弄权之人,在百姓中享有清正儒臣令誉。趁陛下东征之前,凡是被拘押追赃的明朝勋戚、文臣、巨商,该释放的释放,暂不释放的也应停刑,等候发落,以安北京人心。”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近日天气阴霾,日色无光,确如你们所言。捷轩今日进宫奏事,孤就将你们的建议转告于他。至于放赈的事,目前大军供应困难,只好从缓,等东征回来时再议。”

从四月初七夜间开始,大顺军分批开拔,向通州城外集结。就在这戎马倥偬之际,罗虎偏偏受封为潼关伯,奉旨成亲,所以在大顺军重要将领中,他比别人更加忙碌。初八日上午,他已接到敕书、铜印,进宫向皇上谢恩。李自成勉励他在东征中再建奇功。罗虎从宫中出来,立刻驰回通州,为全营出征事进行安排。他向重要将领下达了准备出征的紧急军令,也宣示了皇上对他的口谕,包括对全营的褒奖。他说:

“听说吴三桂的关宁兵训练有素,又听说满洲也要南犯,该到我们出力报国的时候了。我只望大家努力,不负皇上所望,再建奇功!”

午饭以后,罗虎到每个驻兵地方巡视,对将士们说几句勉励的话,并说他定于十二日率领大家东征,为皇上效命疆场。巡视以后,他没有再回行辕,直接驰回北京。

罗虎刚进朝阳门,遇见中军游击马洪才骑马来迎,向他禀报:宋军师在军师府等候他立刻前去,有事面谕。罗虎不敢怠慢,径直向军师府策马奔去。在军师府辕门外约一箭之地,遇见宋献策骑马往首总将军府议事。他与宋军师立马街心,密谈片刻。马洪才立马几丈外侧耳细听,只听见罗虎小声回答:“是,是。末将不敢误事,初九日成亲,初十日早膳后就……”以下的话听不清楚了。

罗虎在街心听了军师面谕之后,回到伯爵公馆,不觉一惊。大门外新添了一座用松柏枝搭的牌楼,上有红缎横额,上书四个大字:“潼关伯府”。横额上边悬着用红缎做成的双“喜”字。牌坊左右挂着红缎喜庆对联,上边的金字是:

皇恩两降功臣府;

喜气全来伯爵家。

回府不久,传宣官前来传旨,叫罗虎立即到武英殿面见皇上。

在李自成面前叩头以后,李自成问了他的新公馆情况,然后含笑说道:

“小虎子,俗话说道:新婚好比小登科,是年轻人一生中的一大喜事。孤本来也想让你新婚后快乐三天,可是……”

李自成将话停住,打量罗虎脸上的神情。罗虎也抬起头来,等皇上将话说完。就在这时,他看清楚皇上的眼窝深陷,脸色发暗,于是他说:

“陛下,倘若军情紧急,小将愿意马上出征,等打了胜仗以后回来成亲不迟。”

李自成笑一笑,说:“不。不误你的成亲。孤本意叫你成亲时快乐三天,然后出征,可是如今看来,军情如火,你补之大哥明日就得率各营移驻通州,初十从通州启程,你捷轩叔是全军主帅,他十一日也得动身。等各营人马启程之后,孤定于十二日上午辰时启驾,率领扈卫亲军奔向永平。你呢,要成亲,也只好在十一日启程,追赶你的人马。孤已决定,你与费宫人于初九晚拜堂成亲,初十中午你还得宴请留守北京的文武官员。十一日黎明,你就该动身了。”

“小将遵旨!”

李自成有意将派他去姜女庙海边焚毁吴三桂粮船的计谋告诉他,使他心中有所准备,但是又怕他过早告诉亲信将校,泄露此计,所以稍微迟疑一下,改了话题,含笑说道:

“等打过这一仗,得胜回来,就派人将你母亲接来,你夫妻可以孝事慈母,永享天伦之乐。”

罗虎叩头:“感激陛下隆恩!”

李自成又说:“费宫人知书识礼,必能做一个孝顺媳妇。何况你母亲已经是诰命夫人,伯爵之母,身份大非往年!”他不觉微笑,得意他为罗虎择了佳偶,既美貌又知书识礼。

罗虎被皇上的几句话触动孝心,以头俯地,暗暗地滚出热泪。

李自成向帘外轻轻说道:“叫王瑞芳!”

王瑞芬掀开黄缎软帘进来,迅速而轻盈地来到李自成面前,站在罗虎背后,等候吩咐。李自成问道:

“昨日你去寿宁宫向费宫人传旨,孤为她钦赐婚配,她可十分高兴?”

王瑞芬心中一惊,但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平常的神色,立刻含笑回答:

“回皇爷,奴婢向费珍娥宣旨之后,费珍娥伏地叩头,口呼万岁。”

“她说了什么话?”

“她很害羞,满脸通红,低头不语,但奴婢看出来她的心中十分高兴。寿宁宫阖宫上下,无不为珍娥庆贺。”

“孤赏赐费珍娥的金银和珠宝首饰,窦娘娘赏赐她的许多贵重东西,你可都送去了么?”

“奴婢带领四个宫女,分两次送去了。费珍娥叩头拜领,感谢皇恩,也感激窦娘娘的厚恩。”

李自成向王瑞芬含笑点头,说道:“你很会办事,不愧是由贵妃调教出来的人。”

王瑞芬正在想着费珍娥一天来的异常表情,她感到有点奇怪,既不敢启禀窦妃,更不敢回明皇上。听了李自成的夸奖,她没有做声,只是在心中叹息:

“小费有此美满婚姻,竟然闷闷不乐,也不知感激皇恩,真是奇怪!”

“罗虎,”李自成说,“你下去吧。一应喜事准备,都有人替你安排,不用你操心。新婚后,为孤再建奇功!”

罗虎叩头,恭敬地走出了武英殿。想到明日就要奉旨成亲,娶一位如花似玉又性情贤淑的妻子,满心得意中又不免有点遗憾,在心中叹道:

“可惜母亲不能够来到北京!”

召见罗虎后,李自成在龙椅上略坐片刻,忽然又心绪不宁,站起来走到正殿门口,仰视天空,但见灰云布天,日光愁惨,冷风阵阵,不由得又想起来宋献策和李岩谏阻东征的话,也想起来他们建议的两件事,随即传谕李双喜立即率领一百名扈驾将校随他出宫,又回头对跟在身后的王瑞芬说:

“你传谕窦娘娘,她如今是后宫之主。费宫人出嫁之事,她要多操点心,务必使费珍娥事事满意才好!”

“皇上要驾往何处?”双喜问道。

“出东华门,去提营首总将军府!”

听罢王瑞芬的传谕,窦美仪说:

“啊,这就是了,我也在操着心呢。这是我们皇上第一次钦赐婚配,必须办得妥妥当当,不能有丝毫差错。昨日你去寿宁宫向小费传旨,她听后有何言语?可很高兴?”

王瑞芬心中一惊,正想着如何回禀,窦美仪又说:

“我只是想着小费有美貌又有文才,不同于一般宫女。原来她想着会选在皇上身边,众宫女也都有这样想法。我想知道,费珍娥是不是满意这门亲事。”

王瑞芬小声禀道:“奴婢不敢隐瞒,只好实说。奴婢前去寿宁宫传旨之后,费珍娥猛然一愣,跪在地上有一阵没有说话。奴婢连着催她两句:‘费珍娥赶快谢恩!’她才说道:‘谢恩!’娘娘,你说,岂不有些怪么?”

“其实不怪。她原来想着会选在皇上身边,所以乍然听到皇上将她赐给罗虎为妻,难免一怔,忘了谢恩。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你只是瞒着皇上好了。”

王瑞芬想着窦妃的话也有道理,甜甜地一笑,轻轻点头。

窦妃又问:“为她出嫁,皇上赏赐了许多东西,我也赏赐了许多东西,这些来自宫中的赏赐,作为一个姑娘的陪嫁之物,在庶民百姓之家,做梦也不能想到。她接到赏赐之物,可很高兴?”

“启禀娘娘,费珍娥接到赏赐,倒也依照宫中规矩,叩头谢恩。只是奴婢看她神色,似有沉重心思,不知何故。”

“这也是当然的。民间嫁女,都是由父母主持。珍娥七岁入宫,至今十年,不曾与父母见过一面,也不知父母死活,如今出嫁,自然会想到父母。她对你说了什么话么?”

“在第二次送去娘娘的赏赐时,她叩头谢了恩,我拉她起来。因见她似有心思,就对她悄悄说道:‘小费,皇上和窦娘娘赏赐你这么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赏赐名贵古玩,单是这些恩赏就值一个富裕的家当,你真有福!’奴婢没有料到,她竟然说出了一句很不吉利的话!”

“什么不吉利的话?”

“她说,‘瑞芬姐,这都是身外之物,对我无用!’”

窦美仪略微一想,随即释然,含笑说道:“小费说的也是实话。她的郎君是大顺朝开国功臣,荣封伯爵,前途无量,日后享不尽荣华富贵,岂靠今日陪嫁之物?”

王瑞芬不觉笑了,心中想道:“小费的心胸到底不同于寻常女子!”

窦美仪想了一下,吩咐王瑞芬说:“你现在去武英门值房中找一个传宣官速见吴将军,传我的话,说费宫人明日出嫁,断没有花轿从宫中抬出之理。要吴将军在东华门寻找一个可靠的太监之家,腾出好的房屋,最好是个独院,打扫干净,张灯结彩,一切都像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打发小姐出嫁的样儿。明日一早,由一群宫女太监护送费宫人到东华门布置的宅子中休息,要有兵丁护卫,所有陪嫁之物都要从宫中运去,交陪嫁的管事妇女清点一遍,造册登记,妥为保管。明日午前,鼓乐前导,将所有陪嫁之物,送往潼关伯府。这事不能耽误,你就去吧!”

“谨遵娘娘吩咐,奴婢此刻就去!”

“不,你等一等。”停了片刻,窦妃又说道:“告诉吴将军,明日上午,费宫人可在巳时以后出宫,不要出宫太早。”

“为何不让费珍娥在巳时以前出宫?”

“我怕费珍娥有什么心事,在新婚中不能夫妻欢乐相处,会使罗虎将军不能够愉快东征。今晚皇上回到寝宫,我要请皇上明日早膳之后,百忙之中,在武英殿召见珍娥一次,面谕她出嫁之后,即是功臣之妻,伯爵夫人,务要相夫立功,孝敬婆母,莫辜负皇上钦赐婚配,为她择一佳婿。”

王瑞芬感动地说:“娘娘真是对费珍娥关心备至,想得周到!”

王瑞芬走后,窦美仪站起来,走到檀木几前,观赏昨日永和宫养花太监献来的一盆矮桩、虬枝、正在开放的粉红碧桃;见青瓦花盆外是一个官窑青花套盆,套盆外刻着横书四个隶字:“国泰民安”。这触动了她的心事,不再欣赏碧桃了。她坐在椅上,轻轻地叹口气,忽然想到皇上到北京后没有离开过紫禁城,此刻出东华门,必是与刘宗敏密商紧急大事。她在心中说道:

“我大顺朝在北京立脚未稳,忽遇意外之变,正需要像罗虎这样的将领!”


[1]税驾——意即脱身。

[2]释菜之礼:古代读书人入学时以苹蘩之属祭祀先圣先师的一种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