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四人都在京中任职,敬慕苏轼文名,常与之伴游请教,人称“苏门四学士”。四人中,又以黄庭坚最长,常由他带领着众人到苏轼百家巷中去拜访“二苏”。苏轼每见他们四人前来,必定大为高兴,烹茶相待,然后海阔天空地谈论书史,切磋诗文。黄庭坚诗歌瘦硬奇崛,秦观歌词婉转柔媚,晁补之乐府俊逸萧散,张耒古文汪洋淡泊。四人各具情态,与苏轼文风诗风词风迥然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交游的情谊。
这日黄庭坚又拉着三人来拜访苏轼,巢谷笑道:“四学士前来,自有密云清茶相待!其他客人来了,可就喝不上了。”黄庭坚问:“那拿什么招待他们呢?”巢谷说:“大鱼、大肉、美酒、美女。”众人不解。苏辙笑道:“诸位有所不知。官场人物来了,尽谈俗事,家兄懒得饮茶高谈,只能以大鱼大肉招待了。”四人都笑起来。
晁补之拱手对苏轼说:“我为先生讲一件事情。文潜兄的诔文已经名震京师了,很多达官贵人出高价为自己谢世的父母写诔文,但文潜不为所动,自甘淡泊,颇有颜回之风。新任御史杨畏找上门去,要出二百两银子为其父亲求文,文潜都没答应。”苏轼高兴地说:“哦?有这等事?文潜气节非凡哪!”张耒竖起眉头说:“杨畏乃奸佞小人,节操败坏,断不可写!”苏轼说:“好啊!谄媚活人是没有骨气,谀墓也非君子之道。看来,文潜在阴阳两界都堪称君子啊!”众人拊掌大笑。张耒说:“全凭先生教诲。”
苏轼笑着摆摆手说:“我等皆是朋友,苏某可当不了你们的老师。叫先生嘛,未尝不可,因为我和子由比你们先生来到世上嘛。”张耒笑道:“先生啊,学生有一事不明,这‘先生’的叫法起源于何时呢?”黄庭坚笑道:“这有何难,大约从孔子之时就有此称。然载以文字,则由贾谊《吊屈原赋》而起。其赋曰:‘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足见,‘先生’之称谓,汉初已兴也。”秦观摇头笑道:“鲁直兄,不然。君不闻,三家分晋,文侯谓李克曰:‘先生临事勿让。’足见春秋已有此称谓也。”黄庭坚不同意,摸着美髯笑说:“此为汉史相记,不足为证。”晁补之看三位争执已毕,方才慢悠悠地说:“《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一文中有载,孟尝君云:‘文倦于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薜乎?’当此能证吧?”
巢谷见四学士博闻强识,很是惊叹,但他们各执一词,似乎又各有道理,不分高下,便转头去看苏轼。四学士也一齐望着苏轼,希望他来出面释疑。苏轼啜口茶笑道:“其实,春秋即有‘先生’一说,君不见《德充符》经有云:‘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大抵是孔子以后才兴此称。”众人大笑叹服。
苏轼接着说:“王晋卿昨日派人送帖子来,说要在西园宴饮会客,遍邀京中好友。听说米元章也漫游回京,我们正好前去相见,诸位也一同前去吧!”黄庭坚笑道:“晋卿雅慕风流,这次群贤毕至,一定热闹非凡。诸君且酝酿文思,斟酌辞章,到时可要才情俱现啊!”秦观笑道:“鲁直兄已按捺不住了,今番可要比试一回。”苏轼大笑,领着众人往西园而去。
文人雅集,自是风流盛事。汉朝梁孝王会枚乘、司马相如于兔园,西晋石崇会潘岳、陆机、陆云等于金谷园,东晋王羲之会谢安、孙绰等于兰亭,都是名垂后世的著名文人集会。尽管台榭池馆尽作丘墟,风流人物也归尘土,但他们留下的诗文却长存于天地之间。驸马都尉王诜,风流蕴藉有王谢遗风,工书善画,又豪爽慷慨,最乐意结交文士,常在自家西园别墅张罗筵席,邀请好友前来,流连诗酒,切磋书画,游赏谈谑不倦。此次邀集,除苏轼兄弟、“苏门四学士”外,还有“龙眠居士”——李公麟、“米癫”——米芾、王巩、蔡肇、王钦臣、圆通大师、道士陈碧虚等十六人。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苏轼与四学士到了西园,只见一片竹林将苑囿与府第隔开,绕过竹林,湖山亭台现于眼前,恍如隔绝人世。池边栽种各色花木,鸟声幽寂,鹤舞轻盈。几株苍松老桧下,已摆好几案,陈列几碟精致的果肴点心,当然也少不了美酒。另几个书案上已备好笔墨纸砚,王诜已俯身作画了,旁边侍立几个仆人,手捧香炉,静静观看。王巩带着盼盼、英英、卿卿先到了。王巩倚在松根上饮酒,醺然微醉,盼盼弹琴,英英、卿卿奏琵琶相和,缓歌浅唱。清风拂来,松枝摇曳,池泛绿波,似乎把人的精神也洗濯得纤尘不染。
苏轼头戴乌帽,一袭道服,大笑着走进来道:“定国兄好雅致!饮酒听曲,醉卧松下,真个是山间隐者!”王巩并不搭话,只微微一笑,举着酒杯细细品尝,也不知是酒美还是曲美,还是这西园的雅致让人陶醉。王诜见众人来到,扔下画笔,笑呵呵地过来迎接,请众人到几案间小酌相叙。李公麟、米芾等人也陆续前来,众人饮酒闲谈,或作画,或写字,或吹笛,或观书,不时谑笑逗趣,诌几句诗来引大家评论。
李公麟善画人物鞍马,已先成了一幅《博彩图》,画的是众人呼卢赌博,那骰子还在骨碌碌地转着。几个人盯着骰子,或张嘴,或闭目,或攥拳大叫,或倚桌细看,真是栩栩如生。众人赞叹不绝,苏轼打趣道:“龙眠何以讲起闽南话了?”李公麟是庐江人,并不曾去过闽南,不晓苏轼此意。苏轼指着画中那个张嘴呼喊的赌徒说:“你看,这张博彩图中的骰子是六点,分明几个赌徒是在喊六,唯有闽南人喊六才叫漏,故尔嘴唇呈圆形。”黄庭坚半信半疑,指着画问李公麟:“果真画的是闽南人吗?”李公麟大笑:“子瞻慧眼,所鉴不差。”黄庭坚与张耒都叹服不已。苏轼自走到另一张几案前,挥笔画起竹石图来。
米芾依然一身唐装,飘然若神。他锁眉细看湖边的假山怪石,游走其间,口中喃喃自语,又飞奔到案前,执笔蘸墨,迅疾草书。写毕忽然狂笑一声:“‘二王’死矣!”苏辙满心奇怪,走过来拿起那副字细看,说道:“元章之字,走笔游龙,师承‘二王’,而不见‘二王’之痕,颇得书中精髓。”晁补之也笑道:“莫不是刚才凝神观察怪石纹理,以此得到书法之精要?”米芾点头,又拿着字幅走到苏轼跟前说:“请大先生指点一二。”苏轼端详片刻,认真地说:“元章之书已迈入大家之门,可成我大宋一家。”米芾听了,喜不自胜,狂态可掬。
张耒问苏轼:“先生,元章的字与鲁直兄的字相比,二者优长几何?”黄庭坚正摇着蕉叶扇子观看王诜作画,听到说自己的字,忙凑过来细听。苏轼悠悠地说:“鲁直的字长于气势,元章的字长于墨韵。”黄庭坚听了,有些不服气,说:“不才的字不仅有江河倾泻之势,亦有松竹之韵。”米芾听了,大为不悦,也不加掩饰,脱口说道:“鲁直兄,你的字虽有气势韵味,但也有失呆板,喏,就像这枯枝。”说着便捡起一截松枝举起示意给众人看。原来黄庭坚不但诗文精妙,书法亦是大家。他的字如同其诗,瘦硬奇崛,点画落笔,如斩金截铁,骨力非凡,又如老树枯藤,盘曲稳健。众人看着米芾手里的松枝,都哈哈大笑。
在一旁醉醺醺的王巩这时可没闲着,他拉着秦观一起卧倒在松根石下,擎着酒杯细细听他三位夫人弹琴唱歌。盼盼琴声悠远缠绵,余韵不绝,英英和卿卿清歌相和,令秦观不饮酒已然陶醉了。王巩说:“少游,何不即兴作词一首,助此雅兴?”盼盼笑道:“只怕他心里早已作好了。”秦观高兴地说:“在下献丑了。已吟成一阕《临江仙》:为爱西园香满竹,今朝来扣朱门。墙头遥见簇红云。雅集松树下,迷醉对瑶琴。名士风流驸马府,一时才子佳人。此情此景九天闻。悠悠指上曲,永是一年春。”英英倚声唱了几遍,王巩高兴不已,拉着秦观敬酒不迭。
这时王诜伏案而作的山水画已经完成,众人凑过来看,是一幅《淡墨山水图》。王诜颇有些自矜地笑道:“如何?可得画中三昧吗?”李公麟是品画行家,拈须点头称许道:“驸马师法李成,平林渺漠,烟云萧散,得其神髓矣!”李成是五代宋初著名的山水画家,爱写平远烟林之景,与关仝的凝重峭拔、范宽的雄奇老健并誉为“三家鼎峙”。王诜精研李成的笔法多年,家中也收藏多幅真迹,现已至炉火纯青之境。他听了李公麟的赞许,自然喜不自胜。苏轼笑道:“我倒欣赏晋卿的淡墨平远小景。晋卿啊,这些年被贬在外,你的画多了几分朦胧和灵动之气啊。”王诜满意地说:“人生之贬,助我山水进境,也算是一件乐事!不过比起子瞻兄的枯木竹石,那还是少了一点精神啊!”
苏轼展开刚画好的《枯木竹石图》,众人过来赏鉴,都啧啧称赞。王诜指着画中的枯木说:“诸位请看,子瞻兄的枯木,总有一种爆裂冻土,石破天惊的感觉,巨石压不住,硬生生地钻拔出来,崛犟峥嵘。这幅《枯木竹石图》,虽无一叶,可总觉得枯枝不死,生机内蕴。”米芾惊叹地拍手道:“好个‘枯枝不死’,点评得妙啊!”李公麟也说:“这正是子瞻兄文人画的精髓所在。子瞻兄可否为我等讲解一番?”
苏轼笑道:“苏某给大家讲个故事。苏某有个同乡叫任达。他曾经告诉我,有户人家用砖砌了一个一丈见方的水池,放养了数百条鱼。三十多年过后,在一晴朗之日,池中忽发雷声,如风雨骤至,这些鱼顿时乘旋风上九天而去。”众人惊讶不已,忙问其中缘由。苏轼说:“这些鱼圈局三十余年,日有腾拔归海之意,精神不衰,未尝一日懈怠,久而自达,理固有然。”王诜惊叹道:“有理有理!愈压愈弹,愈挫愈奋,精神厚积薄发,乃大人格也!”李公麟打趣道:“越说越玄乎了!”苏轼笑道:“龙眠兄最善画马,‘龙眠胸中有千驷,不唯画肉兼画骨’,就是抓住了马的精神。可你身在画院,为富贵闲人画马,那马的精神就衰惫了。此中道理是一样的。”李公麟歪着脑袋说:“富贵闲人才有闲心赏画嘛!”苏轼笑道:“马良若地下有知,听君此话,必哭于阎罗殿。”众人都揶揄李公麟,他也不以为意,镇定自若。
米芾掏出一只锦囊,双手摩挲良久,又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晁补之眼尖,立即打趣道:“元章兄,又收藏了什么宝物,竟如此珍惜?”众人都知道米芾爱石成痴,都猜他一定是得到什么奇石了。米芾狡黠地笑道:“非也。是一块稀世之砚。”说着小心地从怀里掏出来,擎在手里让众人观看,得意地说:“这块砚,据我考证,当是‘书圣’王羲之所用之砚。”晁补之佯装不信,就要抢在手里细看。米芾连忙捂在怀里,再不肯拿出来,嘴里嘟囔着:“信不信由你,书圣之砚岂同他物?”苏辙笑着劝解:“元章赏鉴金石,独具慧眼。”晁补之说:“二先生,别听他瞎吹,大先生也是鉴赏大家,他认可,我即认可。”米芾不服气地说:“若子瞻兄所言不差,又当如何?”晁补之笑道:“我自当为兄深鞠一躬。”
米芾这才小心地拿出锦囊,轻轻地交给苏轼。苏轼从锦囊里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红泥砚来,捧在手里,上下观看,点点头说:“元章所言不差。此砚乃‘书圣’专写小楷之砚。有春夏不干,严冬不冰之神奇。”苏轼也是品砚名家。据说他还在老家眉州读书的时候,在后院掘出一块石头,纹理细腻,潮润无比,敲一敲还清脆有余音,他就将石头琢成一方砚台,带在身边形影不离。米芾得了苏轼的品鉴,自然得意无比。苏轼把砚台还给米芾说:“元章,此砚的确是珍品,好好保存吧。对了,你是如何得到的?”米芾收好锦囊,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我行舟江上,见同船的人有此砚。为得此砚,学生用了吴道子的两幅画,王献之的一幅真迹与那人交换。即使这样,对方也不换。我急得欲跳江,对方才动了恻隐之心。”
晁补之笑道:“这么说来,这砚台比你夫人还要宝贵了?”米芾说:“天下好女人有的是,但这样的砚台只有一块。别忘了,你该给我深施一礼。”晁补之笑道:“好个‘米癫’!”无奈还是乖乖地深深鞠了一躬。米芾有些得意,晁补之神秘地笑着说:“我有法子让你自动把这方砚台送给我。”米芾固执地说:“人在砚在,除非你把我杀了。”众人见他们拌嘴,知道会有好戏上场,都哈哈大笑。
书画品鉴完毕,众人又回到几案旁饮酒休憩。盼盼抱了琴,走来向苏轼说道:“小女子久闻蜀派古琴的大名。蜀派琴人,古有司马相如、扬雄、李白,今人则以先生为重,况先生曾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谱曲,蜚声四海,今日机缘大好,不知先生可否抚上一曲?”
苏轼在黄州时曾别谱《归去来兮辞》新曲,于田间地头耕作时与农人唱之,现在已经流传士林间,成为一段佳话了。苏轼微微吃惊地说:“许久未抚,只怕手生了。”众人被盼盼这么一撺掇,都按捺不住了,忙劝苏轼弹奏一曲。苏轼颔首默许,让仆人端水过来,将手洗净,又叫人点起一炉香,坐在松荫下,弹奏起来。
众人都乘着薄醉,听袅袅的琴音在耳际回荡。那曲调悠扬、欢欣,正像内心一味自足,不带半点竞逐的意念。苏轼一揉一捻之间,情绪便一层层荡漾,飘飘地仿佛置身于桃源胜地,再也不愿折返了。两只白鹤也扇动着翅膀,在湖边翩翩起舞,引颈长唳。整个西园都为之沉醉了。
此刻苏轼心里,想到了黄州的躬耕生活,想到了邻舍老农淳厚的笑语。他真想挂冠归去,直到江海的另一头。与家人守着豆棚瓜架,每日看着斜日西沉,素月东上。端着一杯浊酒,与弟弟同唱《归去来兮辞》……
天色向晚,众人都尽兴散去,改约再聚。晁补之神秘地笑着对米芾说:“元章兄,三日后我到府上取砚,等我的消息。”众人都惊疑不已,米芾横眉而去。
三日内无事,苏轼正在家里读书,忽然巢谷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子瞻,不好了!刚才元章家的书僮来告知,说他们家主人已经三天没回家了,到处找不到人!”苏轼微笑道:“找到晁无咎,自然就找到元章了。”
苏轼和巢谷骑着马去找晁补之,问明缘由。晁补之哈哈大笑:“真是个‘米癫’!想必还在那里呢!你们跟我来吧。”晁无咎也骑了匹快马,领着苏轼二人穿过京城,一直走到东郊汴河的岸边。河岸一带遍植垂柳,柳绵轻拂,远远地见一个人对着河边一块大石头鞠躬膜拜。苏轼笑道:“那不是元章还会是谁?”
三人走到近前,米芾仍未察觉,绕着石头喃喃自语,还不时摩挲着石山,凝神冥思。苏轼喊了一声,米芾才回过神来,大叫道:“子瞻兄快看这石头!天地间不知几百万年,才有此造化呀!”又对着石头说:“你从哪里来呢?三天三夜,元章才悟出你的造化之理,吾知先生乃灵根是也。”巢谷见他对着石头念念叨叨,知道是痴病又犯了,正要上前去劝他。苏轼拦住他,下马来仔细看那石山。石山高二丈,宽约三尺,玲珑剔透,甚为奇特。敲一敲石身,还有“咚咚”声回响。苏轼也是懂石之人,叹道:“如此奇石,甚为少有!”米芾欢喜道:“还是子瞻懂石,如此宝物,我为它守了三天三夜了!”
虽然找到了米芾,但巢谷还是没明白为什么米芾会三天三夜不回家而专门守着石头,也不明白晁补之怎么会带他们到此。晁补之对苏轼说:“记得上次西园雅集之时,我对元章说三日内去取他的宝砚吗?”苏轼笑道:“我一早就猜到了!要不然也不会去找你。你就是拿这石山跟他换砚?”晁补之神秘地笑道:“正是正是!我前不久乘船由汴河外出,听船家说此处浚河时挖出一座怪石山,丢弃在河岸上,没人赏识,也没人搬得走。我看这石山造型奇特,材质非凡,知道元章兄若见了必定会惊喜异常。因此在西园敢夸口三日内取他宝砚。”苏轼指着他大笑:“好你个晁无咎!元章的脾气被你摸透了!”
米芾回头笑道:“算他赢了我,就拿宝砚换宝石,我也算值了。这造化灵根,到哪里才能找得到啊!”巢谷不解地问:“这块巨石到底有何神奇,子瞻兄说说看。”米芾抢过话头说:“这块弃石绝非寻常之石。首先,它的造型具备了奇、怪、巧、朴、华五者和谐之完美,有日月之孔,有北斗之位,下有山河之纹,人兽之形,而内则中空。”
苏轼点点头说:“这石古之名曰‘八卦石’,星相家曰‘测天柱’。它可报气候阴晴,正月十五日夜,全年能降几成雨,这块石头就会显示几成。春、夏、秋三季之雨,可早于三日即能看出,石越湿,雨越大。凡有和风,其必有和声。天将大旱,日孔必现裂纹。风调雨顺,日月二孔尺寸相等。过阴,则月孔张;过阳,则日孔张。”
巢谷惊讶赞叹不已。米芾拱手道:“先生不愧为元章之师。”晁无咎佩服地问:“先生从何处得知此石?”苏轼说:“从杂记中知。天下有‘五岳’,亦有五块这样的奇石,分别以‘五岳’之名命之。东曰‘岱石’,西曰‘华石’,南曰‘衡石’,北曰‘恒石’,中曰‘嵩石’。这块石应叫‘嵩石’。沦没于此,得见元章,也是造化了。”
米芾哈哈大笑,又去摩挲石头不肯放手。巢谷问道:“可是这么大的石山,怎么拿它跟元章的宝砚交换呢?”米芾正为这事烦恼:“是啊!这么大的石山,陆路运送甚为艰难,要保证它完好无损就更难了。人力物力,花费必然不少。无咎你真要与我换宝砚?我怕你破费啊!”晁无咎笑道:“这个无须担心。我保证将它完好无损地送到你家里。”米芾将信将疑。苏轼笑道:“无咎定有妙法。元章还是早点回家,免得家人担心。”
米芾这才放心,准备跟着苏轼回去,走几步又回头,心中十分不舍:“不行不行,我得在这石头上留下米某的名号,别让人家占了去。”巢谷笑道:“放心吧,就算送到人家家里,人家还不会要呢。”晁无咎说:“不如你拿笔提上三个字‘米芾石’,那天下人都知道这块石头已经有主了。”米芾说:“宝砚倒是在我身上,可我没有带笔啊!”晁补之神秘地笑道:“我带了笔啊,快借宝砚一用。”说着掏出毛笔,苏轼对着晁无咎笑了笑。
米芾掏出砚台,不情愿地递给晁无咎。可是砚中无水,没法磨墨,晁无咎又嫌河水太远,取水麻烦,就吐了口唾沫到砚台里,磨起墨来。米芾惊叫一声,几欲呕吐,连连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如此宝砚,竟被你口水所污!”晁补之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你嫌脏不要了?”米芾是出了名的有洁癖,欲要发怒,但为了石山又忍住说:“处子被奸,虽仍是女人,但再也不是处子了。宝物讲究一个洁字,一旦被污,分文不值。你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