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时,我考上的本来是郑州最好的高中——郑州一中,但是由于离家太远,我又缺乏自律,半年以后,我在父母的要求下转入了一所普通中学——郑州九中。虽然中学的档次降低了一格,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没有任何苦大仇深的感觉。对于我来说,普通中学反而是个更接地气的地方,学生们也没有那么疯狂地在乎学习,这点特别适合我——一个渴望自由空气的人。
郑州九中坐落于金水区农业路21号,在郑州的位置相当于北京的海淀区。那里有很多学校和文化单位,河南博物院也在那里。今天的郑州九中,校园很漂亮,里面有楼阁亭台,还修建了一条蜿蜒的小溪。几座白色的教学楼俯瞰着有400米跑道的大操场。在80年代,一个学校有400米一圈的大跑道还是一件很酷的事情,而郑州九中当时就有。
转入九中之前,除了小学期间的王芙蓉老师,我遇到的老师都是对抗型的,直到遇到我的高中班主任徐良老师。他身材高大,声音洪亮,留着发哥一般的发型,十分帅气俊朗。教我的时候,他四十出头。在那个年代,他就拥有和谐教学的理念,经常主张学生们参加课外活动,开班会讨论各种时政问题。他是教物理的,在他的物理课上,他不但给我们讲普通的高中物理知识,有时候会故意延展到深一点的领域,把课堂变成大学物理的启蒙圣地。有时候,他会启发性地说:“你们说,如果时间能对折会怎么样呢?”这时候他的眼睛远远望向空中,引发出意味深长的思考。全班同学都被这种气场给感染了。那时候我们全班都洋溢着一种热爱物理的气氛,我更是对这个学科有着一种独特的感觉,我一度觉得,将来我会成为一个量子物理学家,去改变世界,其他的都是碌碌无为、浪费生命的工作。
我在九中上的是重点班,学习气氛比普通班浓烈一些。班上同学你追我赶、暗自竞争的氛围还是有的,但是我好像永远无法和其他人一样,一天到晚只是单纯地忙功课。这对我来说,有点太疯狂了。中规中矩的学校生活似乎总也满足不了我这个另类青年的需求。我太想了解学校以外的世界了,经常想逃跑,想突破课堂这个僵化无味的重围,给自己塑造一个小星球沉湎其中。
除了物理,我最喜欢的科目是语文。今天,很多人可能认为我是标准的理工男,是产品经理,甚至是一个极客,是一个逻辑思维占主导的人,但是在上大学之前,我一直认为我其实是形象思维占据了上风。除了语文课本里的课文知识,我特别喜欢诗歌,从唐诗宋词到现代诗歌,我都很着迷。我最喜欢的词人是南唐后主李煜,因此喜欢自行研究他如何完成了从诗到词的过渡,他的词中时时浮现亡国之痛,有很多浮华与衰败的对比。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体会他沉湎于追忆昔日繁华的情绪,我感觉自己也被触动。没事我也吟诵吟诵诗句——“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可以说,我对婉约惆怅的宋词尤为喜欢,相反,苏轼和辛弃疾这种豪放派却并没有让我痴迷,这和我那群架少年的气质似乎相当不符。
后来我特别喜欢读现代派诗人的诗歌,尤其喜欢戴望舒和何其芳。戴望舒的《雨巷》充满了淡淡的忧伤——“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叹息般的目光,丁香般的惆怅。”这首诗歌和南唐二主之一李璟的诗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隔空相望,排遣了很多我在青春期的苦闷情绪。
那个时候,我一本接一本地读《李白全集》,读李商隐,以及从小书摊买回的各种诗人全集。后来,我就懵懵懂懂地读《庄子》,读《道德经》。这些既不是高考要求的范围,也不是语文课要求的内容。读这些,全是凭我自己的一腔热情。词中的美学对我的感染很深,也许人们会觉得那很不像我,但我其实也有感春悲秋的时候。
我当时还是延续了初中的阅读习惯,读得多,读得快,完全没有按照中学课本的要求那样读书做题。我读弗洛伊德,也读黑格尔和卡夫卡,当然也读中国的一些文学作品。不知不觉地,我对各种文体都有了一些认知。我深刻地记得,《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刊登了莫言的小说《透明的胡萝卜》,我觉得那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小说。那时,我甚至想:是不是以后专门就待在家里写作,当一个纯写字的人?当然,这种想法也就是一闪念的工夫就消退了,我后来发现了更吸引我的事情。虽然这种大量阅读的习惯并不是课堂的要求,但是阅读给我带来的副产品是,它会对我的课堂表现产生各种意想不到的影响。
有一次,语文老师给了我们两天时间,让我们第一次去尝试小说写作。当时我对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特别膜拜,对卡夫卡非常着迷。于是我模仿卡夫卡的《变形记》写了一篇小说,叫《我与苍蝇的对话》。在作文阅评课堂上,老师拿回了那一摞作业,缓缓地对台下的我们说:“上次,我给大家留的作业是写小说,大家完成得不太好。所有的人几乎写的还是叙事性作文,文体上不太像小说。只有周鸿祎,这次的作文是全班唯一写得真正像小说的!”听了这番评论,我心中大喜。不料老师话锋一转:“不过,他写得乱七八糟的,我完全看不懂!”
班上同学顿时爆发出哈哈大笑。
事到如今,我完全想不起我的这篇小说处女作的具体内容了,但是依然惊诧于这个标新立异的标题。
泛读让我有异于同龄人的思维,而且当时就已经爆发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潜质。多年后我回河南郑州探望高中班主任徐老师,我们聊起高中时的一些往事,徐老师说:“我当时觉得你的想法和别人的很不一样。我都不知道怎么表扬你!”
他说起的是一次讨论班会,徐良老师当时拿出《中国青年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给大家阅读,文章里一个学者发表了到美国参观后的感想。徐老师让我们根据这篇文章写一篇读后感。
那个学者的观点主要以批判美国为主,写了很多到美国旅行的观感。他说美国将自己的矿产封存起来,又将污染工业放到了国外。现在美国青山绿水、环境优美,但是这是以牺牲其他国家的利益为代价的。还说到美国亲情淡漠,父母和孩子一起吃饭,也要实行AA制,父母竟然也要出钱。这种亲情关系的淡漠,无法和中国的亲情关系相提并论。
在1986年高二(4)班的那次主题班会上,帅气的发哥徐良老师平淡地点评了我们写的读后感,并且做了总结发言。他鼓励同学们独立思考,并且不要在人生关键的时候走错路等,但是对于我的文章只字未提。直到多年之后,徐良老师见到我才对我说,他当时没有评论我的那篇读后感,但是我的那篇文章却让他默默地记了30年。
他对我说:“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是在一致地批评美国,说美国把自己的国家利益凌驾于其他国家之上,大部分学生把美国淡漠的家庭关系归结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弊端,但是你的观点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时隔多年,徐良老师依然精神矍铄,声音高亢。
我很好奇我是怎么写的。
据徐良老师的回忆,我写的是——
确实美国有美国的问题,但是我们国家的资源管理是不是也有问题呢?现在很多地方对环境治理实行“以罚代治”,不管人们怎么侵害了当地的自然环境,只要交了罚款就好,之后该怎么破坏就怎么破坏,这给环境治理造成了更严重的问题。
美国的亲情关系倡导的应该不是家庭的隔离,而是家庭关系的独立,这是一种文化上的原因。如果说,很多人认为美国的亲子关系不正常,中国的亲子关系真的就完全健康吗?中国父母认为自己给予了孩子生命,就拿孩子当私有财产,对孩子享有绝对的权威,甚至替孩子做一切决定。这种亲子关系,简直是对孩子追求独立生活的一种扼杀。
我个人对这篇文章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是我的班主任徐良老师提起来还是感慨不已。现在的徐老师满头白发,但是说起话来依然字正腔圆:“当时我就想,这小子看上去貌不惊人,脑子里怎么装了那么多惊人的观点。我觉得你写得很标新立异,但是也不敢公开表扬你。那个年代嘛,哈哈哈。”
我想,如果这是一篇命题作文,放在那个年代,算是有点大逆不道,不可能得到高分。就算思想前卫的徐良老师,也只是在心中给我默默点了一个赞,甚至没有敢把这篇东西拿出来和同学们分享。但是,这篇读后感也许反映了我这个另类青年的一种真实状态。
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太不随大流,还是生错了世界。
我一度热情洋溢地参加了郑州九中的文学社,成为校刊《小树林》的编辑。这可能是我当过文艺青年的唯一标志了。同学们来稿,我负责审稿,但经常是来的稿子我都不满意,我大笔一挥,用红笔在格子纸上打上大叉,然后把稿子扔在地上。文学社的老师看了大为光火,怎么能这么扔同学的稿子呢!过了不久,我就被《小树林》编辑部赶了出来——我被文学社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