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痛苦消失了,光圈在扩大。
那些已经被黑暗吞噬了的光亮又开始反噬,像一群歇斯底里的士兵,它们冲回来,为了生存或是尊严。
然而它们面目模糊。
睁眼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眼皮不听使唤,就算是人体皮肤中最薄的一层,也还是足够遮挡住全部视野——世界像一团明亮的混沌……
身体飘浮起来,脱离了重力的束缚,朝着某个方向前行——速度无法估算——四肢头颅在分解——到分子——到原子——意识随着它们分割、碎裂、四散……
归位……
“F2区神经元放电频率增加32.7%。”
“CA1区神经元放电频率增加17.6%。”
……
“DG区的数密度和光密度恢复正常。”
……
“好了!有惊无险!”
“说实话!我快晕倒了!”
……
这是不知道沉寂了多久之后的喧嚣。
这喧嚣近在咫尺。
“米尉?米尉?”
一个名字在被反反复复的呼唤着。
我终于完全睁开了双眼——因为我意识到这个名字正属于我。
一群陌生人的脸在我的视野里定格,它们带着满意的表情。
“好了。”
我在大脑里搜索,信息库似乎被什么轰炸过,一塌糊涂——就像此刻贴在我裸体上的数十个金属小片以及从它们体内拖出的长长的金属线——让人从视觉就开始混乱。
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这是一种混合了特殊金属甜和消毒气体的熟悉味道,很明显,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接触这种气味,事实上,大脑里已经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是一个手术室。我觉得眼前的这一群医护人员都很眼熟,尽管他们还戴着口罩,只露出了眼睛。
但我却想不起来上一次我什么时候以及为什么到过类似的地方。
这时侯,我身体上的混乱已经被一大群高效率的白色人影给清除了,一条干净的白单子被温柔地覆盖在了我的身体上。
同时伴随着这些人略带疲惫的欢欣,他们在鼓掌——为自己。
“干得好!我建议把刚才的那一段作为教学示范。”
“我反对,除非记录仪能把我拍得更帅一些。”
“对不起,它还没学会撒谎呢。”
这种明火执仗的忽视立刻让我觉得受到了侮辱。
“唔——你们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我发生了什么事?!”
在稍微清理了一下嗓子,确认自己可以发声之后,我决定来一个直奔主题的开场白。
屋子里的人竟然开始笑,仿佛从我嘴里出来的不是问题而是笑话。
其中一个有着曼妙身材的护士走过来,俯下身子,她的声音集温柔之大成——令人想入非非:
“放心,很快你就会想起来了。”
2
那把刀从心脏处刺入——定位完全可以用精准来形容——鲜血立刻汩汩地往外冒,像是一口刚被钻开的井……
我喘着气脱掉衣服,裸露出心口的位置,用眼睛看,用手摸——但是那里并没有任何伤口,连道细线都没有。
但是刚才那一幕并不是梦境,而是我的回忆——我明明记得那个穿着红色大衣的怪男人用一把刀刺入了我的胸膛,我甚至还记得那可怕的痛。
然而那个部位的皮肤完美无缺。
也许医生处理掉了它。我心想,听说有一种新研发的细胞组织修复液可以做到这一点,只需要6个小时就可以修复受损的组织,不留下任何疤痕,但那是一种非常昂贵的药物,需要自己掏腰包去购买——目前运用较多的领域是美容,客户群主要是有钱的女人们,以救命为目的的公费医疗是不会有这样奢侈的馈赠的。
如果记忆没有出错,我已经申请破产,家人也不会拿出多余的闲钱去维护那一小寸的体面,更何况,我唯一的家人,我的妻子,不,应该说是前妻——她在我经历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谋杀前五个小时,已经成为别人的家人了。
我继续努力回忆事情发生的经过,希望将来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可以显得有条有理,因为我的生活已经非常狼狈,不想在即将到来的警察面前继续这种狼狈——我也曾经很想做一名警察——可惜他们总是拒绝我——所有的理想都在拒绝我。
3
“我叫庄衡。”
“我叫董锋。”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员走进病房,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便坐到了我对面的沙发上。庄衡拿出一支电子摄录笔,指着我。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我有些紧张地点点头。
“从哪儿开始?”
“自我介绍,姓名、年龄、职业……”
“我叫米尉,大米的米,上尉的尉,今年34岁,身份证编码607201204285325……华郎珠宝公司的负责人,做了四年珠宝生意,后来开采限制令颁布了,我的公司没有办法继续经营下去,只能申请破产……”
“听说你还欠着很多人的工资,是吗?”董锋插嘴问道。
“我确实没有钱给他们了。”我叹了口气,然后忽然意识到对方的言外之意,“你们怀疑可能是报复?不至于吧?”
董锋耸耸肩,“至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有人因此找过你麻烦吗?”
“太多了,他们给我打电话,堵在公司门口,说实话,我已经不敢回家了,”我苦笑,“这段日子我一直躲在朋友家里。”
“没有跟谁发生过正面冲突吗?”董锋问道。
我摇摇头,“我没给他们机会,他们找不到我。”
“你觉得谁最有可能谋杀你?”
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张脸,说实话,我对雇员们的印象都很模糊,只有几个人我能记住名字,而且不过是两三个月的工资,他们也不至于要我的命吧?
“小钱在平常可能没什么,但是对于急用的时候来讲,缺的那一点就可能是致命的。”董锋叹了口气,“这样,你再回忆一下案发时的详细情况吧。”
接下来我便开始描述。
“晚上十点我去罗生酒吧喝酒,在里面待了大概有两个小时,出来的时候头有些晕,没敢开车,唔,其实也没车可开,我决定走回去……那地方离我家只有几百米远,那个穿红色大衣的男人就站在花园里,一动不动,他只是穿得有点儿怪,但我没觉得他是危险的,所以也没有起疑心,我从他旁边走过去,走了大概四五米远,然后我就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一条胳膊勒住了,是右手,我看见红色的大衣袖子,红色手套。我挣扎,可是来不及了,他的左手拿着一把刀,刀刃大概有15公分长,他的速度很快,刀一下子就插进我的心口,我觉得自己死定了,全身都软了,也实在是痛,可是我叫不出来,他把我放开,我跌到地上,闭上眼睛,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然后,很奇怪,痛觉居然消失了,我好像看到了一些光,到处都是光……”
“唔。”庄衡用一个单音节表示他对这个环节不感兴趣,然后问了一个他最感兴趣的问题:“能描述一下那个男人的外貌特征吗?”
“我就瞟了一眼,”我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说实话,他的脸给我的印象很深,“那是一张很怪的脸,不是说畸形,他的五官很端正,那只是一种感觉,首先是皮肤的颜色,那种黄色不大像是肤色的黄,也不是病态的黄……我见过黄疸病人,可以肯定不是那一种黄,还有就是脸上的肌肉,看上去似乎有些僵硬……事实上我觉得,”米尉竭力寻找着形容词,最后他找到一句话,“那像是一张假脸。”
坐在我对面的两个警察互相对视了一眼。董锋耸了耸肩,“你什么意思?你是指,他带了面具?”
我点点头,“我觉得是,但那是一张很像真脸的面具。”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想听听你的依据是什么。”他的语气没有生疏和客气,更像是在与同事对话。
我摇头,“就是直觉。”
“描述一下他的五官细节。”庄衡打开随身带来的一台小型笔记本,我知道他打算开始做人像拼图。
“我能把它画出来!”我开始兴奋,“我有很好的绘画功底,我可以把那张脸很逼真的画出来,只需要给我十分钟。”
“不用了。”庄衡和董锋几乎是异口同声在说,“这是我们的工作。”
我疑惑地看着他们,这个拒绝几乎是斩钉截铁的,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接受明显可以达到事倍功半的建议——后来人像拼图的工作整整进行了两个小时,他们始终没有任何后悔的表情,我越发诧异却仍然无解。
拼出来的人像很快就被输入数据库——搜索结果和我预料的一样——没有任何符合这个面貌特征的对象。
这也就是说,这的确是一张伪装过的脸。
“穿着红色的大衣,红色的手套,都是为了掩盖血迹,”董锋分析着,他的分析到后来已经是咆哮,“一张假脸,比任何蒙面工具都有效,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可是没有人可以指认他!就连受害人的回忆都没有用!”
庄衡看着我的眼神中则带了几分同情,“别介意。你的口供还是有价值的,至少我们知道了他是左撇子,至少我们的范围已经缩小了。”
4
董锋和庄衡沮丧地离开了。
我坐在沙发上苦笑了一会儿,笑我从生到死,从死到生都这么失败。然后我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了个冷水脸,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卫生间里没有镜子。
一般来说卫生间里应该有一面供整理仪容使用的壁镜。
我走出来,屋子里所有的设施一应俱全,但就是没有镜子,找遍任何一个角落,我都没有找到镜子。我颇有些敏感地摸着自己的脸——它平整光滑,五官端正,不存在毁容的可能性,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这里会拒绝一面镜子?
直觉告诉我这不是疏忽。
我发现窗子的材料很特别,是一种有着玻璃质感却不能反光的物质——这间房子里所有的物品都具有同样的特质,甚至包括水杯——我发现不论在任何角度,杯中水都无法倒映出我的面容来。
这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是刻意的,甚至是精心算计过的结果了!
我并不是自恋狂,不需要时刻与我的影子做伴,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疯狂地想要看见自己的样子。我扭动门把手,外面站着两个警卫——估计是警局被派来保护证人的——毕竟杀人者还没有被找到。
他们友好而警觉地冲我笑。
“怎么了?需要什么吗?”
“我想,我想,”我支吾着,对着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要一面镜子毕竟有些尴尬,于是我终止了这个打算,“没什么。”
我退回房间,按下床头的白色按钮,我想护士应该是一个更好的索取对象。
进入房间的护士很面熟,她一开口我就立刻想起来——她便是那个在手术室里安慰过我的女人。
“我叫薛晓卿。”她说:“请问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摘下了口罩,她的容貌比她的声音更有杀伤力。
我发现自己更加支支吾吾了。
“我,我,我想,那个,那个,你,能不能给我一面镜子?”
她微笑着打量我。
“您的脸看上去很好啊!”
我的脸估计已经比她的嘴唇都红了,关于陰谋论的分析全部丢盔弃甲,声音低到自己几乎听不见,“我就是想,想照照,看看自己……”
薛晓卿继续微笑:“介意我问为什么吗?”
还有为什么?!该死的为什么!
该死的,我却无法粗暴地说出这句话,对着一个正冲你甜蜜微笑的美女。
“人有时候,需要看见自己的样子,才会有安全感。”我决定把问题上升到精神层面,不但可以摆脱一些疑似世俗的尴尬,而且这的确是实话——只有实话才能真正打动人:“才会觉得自己是真正存在的。”
薛晓卿的确被打动了,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恻然:“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外物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呢?其实自己的感觉比什么都来得真实。你觉不觉得,我们太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或价值了,太依赖于外界的评价了,这样并不好。”
她说的很有道理,同时也是实话,但我们说话的目的完全是南辕北辙的,所以不管什么话统统都是废话。
“你说得都对。”我不耐烦地说,“不过我还是想要一面镜子,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薛晓卿点点头,“好吧,如果您坚持。明天吧,明天就给你带一面镜子来。”
“为什么是明天?”我纳闷,我想象不出一面小小的镜子需要花一天的时间去寻找,我忍不住看了看她护士服上的衣兜——也许现在那里就有一面。
“因为您着急的样子很可爱!”她俏皮地眨着眼。
我不相信她的话——这只是借口,用来拖延我这个要求的借口。
但是我没有办法不接受,因为她已经转身走出了病房——速度可以用“逃”来形容。
五分钟之后,我的主治医生周鸿永走进了病房,没有等我再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便先询问了一大堆问题,等我头晕脑胀地一一回答完毕之后,发现另一个女护士已经在我的胳膊上打了一针镇静剂。
“你需要休息。”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我便昏昏睡去。
5
冰冷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
它们所触及之处全是痛疼,直入骨髓。
但是致命的不是寒冷和疼痛,而是窒息。
冰冷的水从口鼻灌入,冲进体腔,灌入大脑,所有的挣扎都是无效行为。
我在下沉。
努力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双腿——又短又瘦的两条,正徒劳地乱蹬乱踢。
仅存的意识告诉我,前去的地方正是地狱。
可我居然有些期待了——如果地狱真如传说那般全是赤色的烈焰——那么它们便可以把我身上这可怕的寒冷驱走……
“站住!不要跑!”
依稀有人在远处大喊,伴随着槍声。
一只大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我感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往上升,逐渐脱离水面,回到岸边,有人用拳头捶打我的背,我咳嗽,吐出脏水,浅呼吸,深呼吸……我被放上担架,送进救护车……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身上盖着温暖的被子,一个漂亮的护士将一面小圆镜子递到我的手中,我从里面看见一张七八岁孩子的脸,圆圆的,苍白的,左侧额角下方有一粒黑痣,这脸看上去很熟悉,问题是,那不是我的容貌!
我从床上坐起来,发现整个背都湿透了,恍惚地看看周围,很明显,我在病房,刚才那一幕不过是荒唐的梦境。
但是那在水中濒死的感觉实在是太逼真了,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刺激感?
然而事实上我的童年中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险情,而且我非常擅于游泳,7岁时还得过少年组游泳冠军,那梦里的溺水者显然是一个完全不识水性的家伙,否则不会那样狼狈,他不是我,可是为什么他却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能感知他所有的感觉?无助、惊恐、慌乱、惊喜、疲倦、无聊、困惑……
那些感觉不应该属于我,即便是一个做梦者。
这困惑让我越发恍惚,那么,我是什么,或许是被梦见的人?
我忍不住想起那个古老的哲学故事: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
情不自禁地,我的手已经摸到了左侧额角——一个明显的赘生物让我打了个寒战,即便没有镜子我也可以确认那是一颗痣!
我的脸上不应该有痣啊!
这不是我的脸!
我就知道镜子绝不是一个疏忽,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所有的人都知道谜底,除了我!我发狂般地砸着东西,门口的警卫被惊动了,冲了进来。
我把一个杯子砸碎在墙上,再也不顾什么面子或是所谓的修养!
“我要镜子!我要镜子!我要看我的脸!”
他们毫不客气地扑了过来,将我压倒在地上,医生和护士冲进病房,脸上写满恼羞成怒和原形毕露,一个护士企图在混乱中再次给我注射镇静剂,我用眼角的余光瞟到了门口一辆蓄势待发的手术推车。
一天前手术室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术语和他们肆无忌惮的对话清晰地跳出了脑海。
我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我是一个实验品!
一定是!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我大叫,“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我,他们都在忙着制服我——这沉默从某种程度上证明了某种不公平,而他们还打算把这种不公平继续强加于我的身上,既然如此,我可以放弃从他们口中得到答案,但是我不会放弃选择结束的权利。
于是我一脚踢翻了那个企图给我打针的护士,然后用双手各抓住一个距离最近的头颅,往中间狠狠一撞,两个彪壮的警察立刻晕乎乎地瘫到一边。
我愣了一两秒钟,因为并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真的会有这样的力量和身手。
然后我跳起来往外跑,所有的人都被我轻易甩在了身后,这速度让我更加吃惊了——我记得上个月我还因为体重问题和妻子大吵一架——这也是导致我们离婚的导火索之一。
在一楼的电梯入口处我看见了一堵镜墙——我停了下来——不出所料,里面那个瘦高腿长、左额长痣的家伙不是我!
不是我的脸,也不是我的身体!
我被换掉了!
果然是一个可怕的实验,他们把我换掉了!
我再一次开始恍惚——是被换掉了身体,还是被换掉了思想?
知道答案的家伙们已经追了上来。
不管当初它是怎么开始的,现在我要选择结束,我不会再让这帮家伙把我当作实验兔子一般绑在一张床上,一闭眼一睁眼之后我就又成了一个傀儡玩偶。
我狂奔。
马路上的车被我冲得四处逃散,我一辆都无法近身,包括出租车在内——它们都知道对一个疯子要避而远之。
无奈之下我只好朝附近的南河跑去——河上没有船,我曾经是游泳冠军,因此那是我摆脱追兵的唯一途径了!
我跳进河水之中,二月,春水化冻,比腊月的寒冷胜过十倍。
肢体比我想象中要笨拙得多,我划拉着,但是身体却没浮起来,绑了石头般往下沉,我感到体温在迅速流失,水漫过头脸,我被呛进一口水,这简直是致命的,因为我的手脚完全丧失了协调性,它们开始不听使唤地乱舞,身体也因此下沉得更快!
死亡的恐惧如同裹尸布一般席卷而来。
几乎就是前一天夜里那噩梦的翻版。
或许,那梦根本就是预感。
我的思维和我的身体都在做可怜的最后的挣扎。
岸上警笛声大作!
我听见好几个人跳入水中,接着,一只大手在我面前一晃,我感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住了,它拽着我往上,往上……
捶打,呕吐。
我活过来,几个因为救我的警员筋疲力尽地与我对视,他们看我的表情十分古怪。
“臭小子!”
6
“这是一个意外。”董锋开始解释,他的话说得犹犹豫豫,但是眼神里却没有恶意,于是我放松了警惕。
“意外?我是毁容了吗?”
董锋好笑地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他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纠正我的观点,于是他转过头求助般地看着我的主治医生,后者也有些忍俊不禁。
“干脆给这家伙打一针,彻底解除抑制吧。省事儿啊!”
“不!”提出反对的人是我,并且做出了防御姿态,“在得到答案之前,谁都休想再碰我一下!”
董锋投降般地举起手,脸上仍然挂着觉得好笑的神气。
“你笑什么?!”我纳闷到愤怒。
“好吧,好吧。”董锋叹了口气,终于开始安静地叙述:“听着,你没有毁容,这也不是什么陰谋,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经过你同意的,这里有一份声明书。”
他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只见文件上写着:
本人沙望(G607201406025335),自愿与××警察局合作,自愿参与A4006号项目,本人在参与项目前,已知悉此项目的所有细节,愿意承受可能发生之一切风险及不测因素。
特此声明
文件的末尾是“沙望”的签名和日期,那是在一年以前。
“沙望?”我重复着这个名字,听起来它一点儿也不陌生,事实上我大脑的某一部分仿佛已经接受了它就是我的名字。但是除了名字之外,我找不到任何与它有联系的记忆。
我抬起头来看着董锋,“我不是米尉吗?”
董锋递给我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胖得离谱的中年男子——正是我记忆中的自己。
照片里的男人躺在花园里,心脏上插着一把匕首,周围的草地被染成了酱红色,其面容姿态都在传递一个信息——这是一具尸体。
“他是米尉。三天前,死于恶性谋杀,我们正在查找凶手。”董锋停了停,然后又继续说,“这次谋杀没有目击证人,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最快获得线索的方式就是利用受害人本人的回忆。于是在这个案件里我们启动了A4006号项目,也就是通过复制死者的记忆来寻找凶手。你,沙望,受雇于我们,自愿参与了这个项目,提供你的大脑作为死者记忆的载体……”
“载体?”我喃喃着,“什么是载体?”
主治医生周鸿永解释道:“我们提取了米尉大脑海马区的细胞DNA编码,重新复制了所有的神经元,并把它们移植到你的大脑中。但是突触间化学递质的传递,细胞的放电及放电频率,这一系列记忆生成过程需要在人的大脑环境中才能完成,而现在的技术还没有办法模拟大脑环境,连万分之一都无法模仿,所以我们也就无法直接提取信息,需要一个载体,也就是一个真正的大脑,而你,提供了你的大脑,或者说,我们租用了它。”
我明白了,“借尸还魂。”
董锋笑,“知道为什么会雇用你吗?就因为你拥有极强的描述能力,言简意赅,总是能一语中的,很多当事人徒有经历,他们说了一大堆废话,还是无法准确清晰地描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所以这些死去的人,就算他们活着,也未必能够像你一样给我们所需要的,我们一直合作得很愉快。事实上,你的确帮我们破了不少案子,当然,你的报酬也很丰厚,这些事,你很快就能想起来。”
“那么我的意外是什么?”他不吝美言,但我目前只关心这一点。
“每次进行移植之前,我们会使用一种药物抑制你本身的记忆活动,让你的记忆进入休眠状态,这样是为了避免因两种记忆而产生的混乱,换句话说,就是让你完全进入新的角色,完全把自己当作受害人,这样得到的信息才会是完整而准确的,”专业层面仍由专业的周鸿永负责阐述,“也为了保证这一点,我们不能让你看见你的脸,因为人天天都要面对自己的脸,容貌对于记忆来讲是一个非常强烈的刺激点,这种刺激导致的神经元活动会对抑制剂产生影响,可能导致你本身的记忆和被复制的记忆产生冲突,混乱,或者我们无法预知的后果。”
我苦笑,“所以我的意外就是:我拼命地想要看见自己的脸。”
“其实以前这种情况也发生过,但没有这次这么过激,”董锋说道,“说实话我给吓坏了,因为你居然跳进了河里,你小的时候发生过一次意外,差点淹死,所以你很怕水,你根本不会游泳,也从来不靠近河水海水,米尉的记忆差点害死你。”
“溺水?哦,我梦见过那件事,原来它真发生过。”我抱住胳膊发抖,恐惧来自遥远的被压抑的记忆。
周鸿永面带忧虑,“一般来讲,这种抑制剂的效用会持续200小时,现在还不到72小时,说明你对抑制剂产生了抗药性,5个月内你已经参与了三次A4006号项目,我早就说过,这个频率太高了。”
他转身对董锋说:“他需要休息,而我们需要研制出可替代的抑制剂,否则你们需要训练更多的载体……”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打了个寒战,问,“我脑子里的另一个人的记忆怎么办?我总不能带着他的记忆生活吧?这样我会不会发生人格混乱?”
“放心,不会有事的。”周鸿永安慰道,“被复制的记忆细胞我们都做了特殊的标记,稍后我会给你打一针,这是一种特制的吞噬细胞,它们会把所有带有特殊标记的记忆细胞都吞噬掉,然后自溶,整个过程只需要四个小时,你的大脑中不会残存任何别人的记忆。然后我们会彻底解除你被抑制的记忆,你就完全恢复成你自己了。”
我不大相信他,在这个世界上,谁能做出百分之百的保证?
“好的。我现在最后一次确认,关于米尉的案子,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董锋问道。
一幅画面忽然闪过我的大脑:
穿着红色大衣的怪家伙站在一道打开的门外,他慢慢地走进屋子,关上门,脱掉皮鞋,换上拖鞋,然后拉开屋子里的另一道门——那道门上贴着一张红发泳装女郎的海报,那是米歇尔·迪亚兹,电影《回到2012》的女主角。
他走了进去。
这是想象还是回忆?
我禁不住发起抖来——因为我觉得那场景和那屋子都很熟悉,很熟悉,熟悉到足以令我发抖。
我肯定自己的表情一定十分古怪,因为周鸿永用一种古怪的神情在观察我。
但董锋看我的眼神里却没有怀疑,只有同情,“我知道那种感觉不好受。”
“是的。”我机械地回答,“没有补充了。”
7
周鸿永给我打了针。
米尉的记忆正在我的大脑中死亡。
但红色大衣走进屋子的一幕却像幽灵一般时刻在我眼前游荡。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事情远比想象要可怕。
于是我彻底坐不住了,我开始不断地向董锋哀求,到最后几乎是歇斯底里的:我要回家,我不愿意再待在医院里,我受不了。
或许是出于同情,董锋终于同意了,反正离完全恢复记忆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由于我还没回忆起我自己的居住地址,所以董锋亲自开车把我送到了公寓楼下,并给了我一张写着门牌号的纸条及一套钥匙。
“我就不陪你上去了。记住,你的身份是绝对保密的,就连你的家人都不知道,如果你那个室友李奇问你去哪儿了,你就说出差了,在他眼里,你的身份是一个化妆品销售员。不要多说话,多说多错,都清楚了吗?”
董锋叮嘱完,开着车子离开了。
我走上楼,门卫保安都和我友好地打招呼,他们认得我。
但我越发沮丧和惊恐。
因为脑子里的红大衣也正在行走,他的路线和我此刻走过的完全相同。
我打开公寓的门,走进去。
米歇尔·迪亚兹在屋子里的另一扇门上媚笑。
我按下遥控器。
屋子里响起震耳欲聋的交响曲。
我扭动米歇尔·迪亚脚边的门把手,但是它被锁上了,我一脚踹开它,冲进去,拉开衣柜,红色的大衣夹杂在一堆西装里。
它在笑,比米歇尔·迪亚兹笑得更加热情。
我大吼一声,一把将它拖出来,扔在地上。我趴上去闻,消毒水的味道里残存着鲜血的记忆。
是它!是它!
我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桌子床铺一片混乱……我从床下的皮箱子里翻出了红色的大衣,手套,还有一张像人皮一样的硅胶面具!
天哪!
我扶住墙,否则就会晕倒在地。
凶手果然是我!
这不是噩梦。
也不是别人的记忆。
这一定是A4006号项目的副作用,我承载了太多人的记忆,它们终于在我的身体里发生了变异,养出了一个怪物。
永远不要相信专家们所谓的安全。
贼喊捉贼。
真是一个笑话——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沙望!你在做什么?!”
我回过头,看见李奇——和我同租一套公寓的室友,也是我的大学同学,他惊骇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此刻的我,本来就是一个怪物。
他的目光落到红色的大衣,红色的手套……
我如同野兽一般跳起,将他扑倒在地上——一旦传出去,警察什么都知道了!
李奇尖叫着反击,他试图掐住我的脖子,我抓住他的头往地上撞,他的力气很大,我扼住他的脖子……随着命运交响曲的结束,他没有了呼吸。
我和一具尸体一起瘫软在地上。
“啪嗒”
凌乱的书桌上的一个相框掉落下来,我看见里面的照片——那是李奇。
这不是我的房间!
这是李奇的房间!
四个小时刚刚过去,混乱的记忆已经重组。
8
“这个世界太冷了,红色是最温暖的颜色,她讨厌白色和黑色,她喜欢红色。”
这是李奇曾经说过的话,那一天,他去参加母亲的葬礼,穿着红色的大衣,戴着红色的手套。
半个月前,他的母亲因为重病进了医院,需要一大笔手术费和治疗费,可是他所在的公司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宣布破产,他丢掉了工作,而无良的老板却卷了雇员几个月工资跑掉了,李奇怎么也找不到他……
我把自己所有的钱都借给了他,但那也只是杯水车薪——他的母亲还是在一个很冷的夜晚死在病床上。
那天晚上,李奇不断地用右手击打墙面,直到鲜血淋漓。
如果他能够及时拿回欠款,也许就能提早动手术,也许……
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李奇的老板就是米尉,他曾经提过那家珠宝公司的名字……
一切都太迟了。
衣袋里的手机在响,电话来自警局。
……
我侧头看着已经死去的李奇,看着他的头颅,它完整无缺——所有的记忆,关于他的,关于我的,都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