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蘭心道不妙,掩了衣襟就想逃,不成想苏穆穷追不舍。她从袖中胡乱一掏,回身洒向苏穆,道:“心暗器!”
苏穆以袖掩面,停下了脚步,以为是毒粉之类的东西,却嗅到了空气中隐约的花粉香气,心内惊惑,四下一看,早不见了那人影踪。苏穆走到姑娘身边,正要弯腰扶她起身,却注意到麻袋里还有一张纸条,上书:想保汝女,将其藏于家中,若有旁人问起,只女儿在送往其他世家时遭强盗掠夺,已不知所踪。
苏穆明了袋中女子的身份,暗自想:难道是我错怪了他,竟是个行侠仗义之辈。
月色如水,长街空无一人,叶蘭一边走一边低头检视胸前被苏穆划破的衣襟,又是恨又是恼:还敢我是采花贼,我看你还是个登徒子。叶蘭自混迹江湖,虽并不在乎男女大防之事,只是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难免有些愤懑不平。
抬头望月,以北斗七星所在位置辨出此刻时间,叶蘭加快脚步,往郊外赶去,一进密林就看见等候已久的烟芜。烟芜也早看见了她,和颜道:“你来了。”
叶蘭收起在外嬉笑怒骂的性子,恭恭敬敬地唤她:“师傅。”
自五岁那年偶然与烟芜相识,得她倾囊相授,教叶蘭以飞花竹叶作为兵器,从指尖飞出,那花瓣轻盈荡漾,叶蘭凝神注目,拔起竹上的飞刀,向花瓣抛掷而去,飞刀在林中穿行,击中花瓣的瞬间花叶破碎散开,飞刀嗡的一声稳稳扎入竹上,发出如箜篌般的声音。
烟芜见她终于学有所成,心下甚慰,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从前罕有的光亮,仿佛在看一件由她精心雕塑的艺术品。
授课完毕之后,她告诉叶蘭,她所学的这门武功名为灵羽,即无兵无刃,无拘无束,却能化最轻巧的物件为嗜血的兵刃。
除母亲华奴之外,烟芜是这世上唯一悉心教导过她的人,对这位师傅叶蘭向来敬爱有加,虽不懂烟芜眼中的希冀和期待,可她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在心上。烟芜见她学有所成,今非昔比,深知这些年的教导并没有白费,心下甚慰,又见她因为练功练得鬓发濡湿,两颊洇红,分明还是当年女孩的模样,爱怜地伸手摘下她发间一片枯叶,温和道:“好了,今到此为止,早些回去。”
叶蘭口中称是,告辞离去,走了几步又被烟芜叫住。她回头以目光等待烟芜。
烟芜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路上心。”
叶蘭笑:“谢师傅提醒。”
见她越行越远,终于淡出自己视线,烟芜怅然叹息,低头自语:“但愿将来你不会怨我。”
想到此刻母亲华奴一定没睡还在家里等她,叶蘭加快脚步,拐了几拐,绕到一处僻静院落,观察身后无人跟随这才推开房门,就见瘦猴那些人横七竖八地睡在各个角落,鼾声如雷。叶蘭怕母亲担心,先行回房换过衣服再去看她,华奴独自一人坐在灯下缝补,听得吱呀门响,脸上喜色顿现。叶蘭心中恻然,这些年每一个等待女儿平安归来的夜晚,母亲必然不会好过。
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能够结束?鸾倾城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那可恨的奴选令?多少无辜的女子能免于那颠沛流离的命运?而她叶蘭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给母亲,给睡在外面那些兄弟安稳的日子?
叶蘭心中酸楚无限,母亲按下针线,拿了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一张榜单,告诉叶蘭:“咱们鸾倾城的荆南依郡主诞辰在即,荆南发了一张帖子,要广寻能人异士,为郡主贺寿,只是那郡主金枝玉叶的,只怕难以亲近,不好伺候。”
叶蘭扫了一眼,心里冷笑,鸾倾城的百姓尚且还在其他世家的奴隶下苟延残喘,而荆南世家掌权人非但不思进取,在骄奢淫逸这件事上却花样百出,躲在黄金窝里歌舞升平,全然不顾治下的百姓死活。
她平静道:“母亲不必操心,蘭儿不过是城西桥下表演杂耍的,怎能入得了她堂堂郡主的眼?”
鸾倾城漆黑的偏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气氛森冷。侍女端着托盘入内,被眼前这一幕吓得瘫倒在地,失声惊叫:“郡主!”
荆南依身着白衣,长发未梳几欲委地,被一根白绫悬在横梁之上,双腿悬空,双手自然垂下,仿佛已经死去多时,只有微颤的睫羽透露了其中玄机。
侍女肝胆俱裂,膝行上前,抱住她双腿,颤声道:“郡主,您别吓我……”
荆南依忽然睁眼,笑得得意:“能把你们吓成这样,明我演得还不赖,骗骗苏穆哥哥一定没有问题。”两名侍女这才入殿,点燃四壁剩下几枝长烛,苦苦劝她下来。荆南依掀开衣,赫然见一根系在她腰上的麻绳,她得意道:“怕什么,我又不傻,还能真的寻死不成。”眼睛忽然一转,荆南依赤着双足跑到梳妆台前,一边翻找胭脂水粉一边自言自语:“不行,穆哥哥这么聪明,一定得扮得更像一些。”可惜胭脂颜色寡淡,涂在唇角一望即知就是假的,连她都骗不过,怎么骗得了她的穆哥哥。她恼怒地一把擦去,把胭脂盒子狠狠砸在地上,吓得侍女们纷纷跪下,深垂头颅,大气不敢出,唯恐荆南依的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荆南依左右四顾,眼睛忽然一亮,拿起妆奁内一只珠钗藏在身后,信手一指距离她最近的婢女:“你,过来。”
侍女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泪如泉涌,连连摇头。荆南依只管笑盈盈地来牵那侍女的手,含笑道:“作戏要做主。”而后的一声痛呼来自那名侍女,荆南依举起那钗狠狠扎向她的手心,随手又从妆奁内抓了一把金银珠宝抛给她:“你为郡主流了血,这是本郡主赏你的。”
侍女收了啜泣,哽咽道:“谢郡主。”
荆南依欣喜地用沾了血的笔在眼下画出血的痕迹,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开心不已:“快,快把穆哥哥请到这里,就……就郡主上吊惨死,让他快来见我最后一面。”
东方薄亮,苏穆从外回府,在门口遇到了他的副将辰星,上前禀告:“君上,今日属下又寻来两名‘盾牌’。”苏穆用余光扫过左右,见四下无人,低声吩咐他道:“还是送去含露娘子那里,记住,务必要做到滴水不漏,这些盾牌就是以后我们荆南世家的希望。依依将满十六,我绝不能让她也被羞辱远嫁。”
想到昨晚被人送回来的女子,苏穆压下心头一声叹息,转念又想起昨晚那行侠仗义的英雄,不免又生出一种怅然的情绪,不知将来有无机会再见那人一面。这时一名服侍荆南梦的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君上,不好了,郡主她……她上吊了!”
苏穆心一沉,豁然转身,直奔荆南依所在的寝殿。
一入正殿就看见荆南依一身白衣,眼角淌血,悬空吊在房梁上,苏穆抽出长剑,腾空跃起斩断白绫,飞身上前接住了快要落地的荆南依,一碰到她手腕,苏穆就已心知肚明——跟从前千百次一样,又是一场因她的无聊催发的恶作剧。
而他故作不知,双手一松,“不心”把她丢在地上,荆南依跌落在地,眉头微微一皱,这细的变化也没逃过苏穆的眼。压下嘴角即将浮起的笑,他转身吩咐一脸错愕的辰星:“既然郡主已去,那就好好安葬了她。按照丧葬礼仪,依依未到成年,不能入祖墓,那么就找个乱葬岗,埋了吧。”
辰星心领神会,假意踌躇:“君上,那乱葬岗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总会有孤魂野鬼四下游荡,此时又值夜半……”
苏穆叹了一口气:“依依既然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怕鬼?快,去找一张破席。”
辰星含笑吩咐左右尚且还在迟疑的武士:“愣着做什么,君上的话都听见了么?”
听见脚步声整齐响起,似乎真的有人过来要拖她的“尸体”,荆南依大惊失色,大叫:“穆哥哥,依依没有死,依依在骗你。”翻身坐起,正望见这对主仆忍俊不禁的脸,明白对方早已看破了自己的恶作剧,故意设局戏弄自己,又气又恼,转身背对着苏穆,以袖遮脸忿忿道:“好你个堂堂的荆南君上,竟然联合手下骗亲妹妹,不理你们了。”
作为同谋之一的辰星低头忍笑,苏穆反问她:“明明是妹妹骗哥哥在先,哥哥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荆南依认真道:“那能一样么?你是君子,我是女子。连古人都过,唯人和我难养也。”
苏穆拊掌大笑:“好,竟是哥哥错了。”
荆南依面有喜色:“那穆哥哥要如何补偿我?”
“想要什么尽管开口,等到了你的诞辰,我一并送你。”
荆南依想了想,:“我想出城玩儿,穆哥哥,我每都呆在这粉墙内,闷都快要闷死了。”
苏穆黯然摇头:“依依,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荆南世家收到了逍遥堂的禁令,不得随意出城。”
荆南依并不能觉察兄长苦心和无奈,埋怨道:“都怪姑姑,要不是姑姑当年鬼迷心窍,想夺什么逍遥堂,我们至于如此胆战心惊吗?”
苏穆脸色一变,一掌拍在桌上,震得其上杯盏乱跳,高声道:“依依,我不准你这么梦姑姑!”
荆南依吓了一跳,平时见惯了苏穆温和纵容的一面,从没见过眼下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眼中隐约泛起了泪光,委委屈屈道:“穆哥哥,你别生气,我害怕。”
苏穆疼惜地伸手摸了摸荆南依的头,帮她擦去眼泪,另寻了些开心的话题逗她:“我听城西桥下有很多卖艺人的杂耍不错,我带他们回来给你贺寿,好不好?”
荆南依含泪点头,偎入他怀中,暗暗地想:你不让我去,那我就偷偷地溜出去。
从荆南梦的殿中离开后,苏穆特意叫住辰星,叮嘱他道:“依依将满十六了,以后你们盯紧她一些,不要让她乱跑,我绝不允许姑姑的悲剧在依依身上重演。”
辰星正色:“属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