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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史记》卷八十六 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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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沫,是鲁国人,凭勇敢和力气,侍奉鲁庄公。庄公喜欢有勇力的人。曹沫担任鲁国的大将,和齐国交战,三次都失败了。鲁庄公害怕了,就献上遂邑的土地,来跟齐国讲和。但仍然用曹沫作大将。齐桓公答应跟鲁国在柯地会见并订立盟约。

桓公与庄公在盟坛上订立盟约后,曹沫突然拿出匕首来挟迫齐桓公。桓公左右的人没有谁敢抗拒,却问曹沫说:“您将要干什么?”曹沫说:“齐国强大而鲁国弱小,以大国侵略我鲁国,也太过分了!现在鲁国的城墙一被毁坏,就会压在齐国的境内,国君你该考虑过这情况吧!”桓公于是答应全部归还鲁国被侵占的土地。话说出后,曹沫便扔掉匕首,走下盟坛,回到面向北边的群臣们的位置,脸色不变,言谈像平时一样。桓公很恼怒,想要违背齐鲁的盟约。管仲说:“不可以。只贪些小利而图自己快乐,自己在诸侯面前丧失信用,便会失去天下的援助,不如把土地还给鲁国。”于是桓公就照约定分割出在鲁国所侵占的地方。曹沫三次战败所失去的土地,全部还归给了鲁国。从此以后又过了一百六十七年,吴国有专诸的事迹。

专诸,是吴国堂邑人。伍子胥从楚国逃亡到吴国的时候,他知道专诸的才能。伍子胥见到吴王僚以后,用攻伐楚国的种种益处来游说吴王,吴公子光说:“那伍员的父兄,都死在楚国。而伍员劝大王攻打楚国,只是想为自己报私仇而已,并不是真正为吴国着想的。”吴王于是停止攻伐楚国。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正想谋杀吴王僚,便说:“那公子光呀,将有内乱野心,还不能用对外用兵的大事去劝说他。”便推荐专诸给公子光。

公子光的父亲是吴王诸樊。诸樊有三个弟弟:大弟叫馀祭,二弟叫夷繻,三弟叫季子札。诸樊知道季子札贤能,就不扶立自己的儿子作太子,依次传位给他的三个弟弟,想在最终让国给季子札。诸樊死了以后,传王位给馀祭;馀祭死后,传王位给夷繻;夷繻死后,应当传王位给季子札,季子札却逃走不肯继承王位,吴国人就拥立夷繻的儿子僚为吴王。公子光说:“如果是以兄弟为顺序呢,季子应当即位,必定要以儿子嗣位吧,那么公子光才是真正的嫡系后代,应当继位。”所以曾暗中招养谋臣,以求立为吴王。

公子光得到专诸以后,很好地用对待客人的态度对待他。吴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那年春天,吴王僚想乘楚国有丧事,派他的两个弟弟公子盖馀和公子属庸,率兵围攻楚国的飅地;又派延陵季子到晋国去,来观察诸侯国的变化。楚国发兵断绝吴将盖馀、属庸的退路,吴国的兵马不能回国。这时候,公子光对专诸说:“这个时机万不可失,现在不争取,哪里会有成就呢!况且光是真正的王位继承人,应当即位。季子即使以后回来,也不会废除我的。”专诸说:“吴王僚自然可以杀死。他母亲年老、孩子幼小,两个弟弟又率兵攻伐楚国,被楚军断了退路。现在吴国正是外面被楚国困扰,而朝廷内又没有忠直的大臣,这样就没有办法对付我们了。”公子光叩头说:“我公子光的生命就是您的生命。”

四月丙子这一天,公子光预先埋伏全副武装的兵士在地下室中,并准备好酒筵请吴王僚赴宴。吴王僚派他的兵士排成队伍,从宫廷一直到光的家中,所有门户台阶左右各处,都是吴王僚自己的亲戚。他们夹道侍立,手里都拿着两刃小刀。酒喝到尽兴以后,公子光假装脚痛,走到地下室里,叫专诸把匕首放在烤熟的鱼腹中,把它端进去。已经到了吴王僚面前,专诸擘开鱼腹,就拿那把匕首去刺杀吴王僚,吴王僚立刻被刺死了。左右武士也杀死了专诸。一时,王族的人纷扰混乱。公子光出动他预先埋伏的兵士,来攻击跟从吴王僚的人士,全部消灭了他们。于是公子光自立为王,这就是吴王阖闾。阖闾于是封专诸的儿子为上卿。

从这以后又过了七十多年,晋国有豫让的事迹。

豫让,是晋国人,从前曾经侍奉范氏和中行氏,但没有什么名声。他离开后去服事智伯,智伯很尊重宠信他。等到智伯攻伐赵襄子,赵襄子和韩、魏合谋消灭了智伯。灭了智伯以后,他们就按三份瓜分了智伯的土地。赵襄子最怨恨智伯,所以把智伯的头颅涂上油漆,作为饮酒器皿。

豫让逃到山中,自叹说:“唉!士人应当为知己的人献出生命,女子应当为喜爱自己的人修饰容貌。现在智伯了解我,我必定为他报仇而死,来报答智伯,那么我的灵魂就无愧了。”于是豫让改换姓名,扮做一个犯罪受刑的人,潜入赵襄子的宫中粉刷厕所。身上带着匕首,想乘机刺杀襄子。赵襄子上厕所,心中一惊,就命左右捉住并审问那粉刷厕所的人,才知就是豫让。他衣内藏着短剑,说:“要为智伯报仇!”赵襄子左右的人都要杀死豫让。襄子却说:“他是个有义气的人,我以后小心回避他就是了。况且智伯死了,没有后代,他的家臣想为他报仇,这是天下的好人呀!”结果释放了他,让他离开。过了不久,豫让又全身涂漆,使身体长满漆疮,吞炭使声音变得吵哑,让自己的形状不能被人辨认出来。他在街上讨饭,连他的妻子也不认识他了。他走去见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辨认出是他,说:“你不是豫让吗?”豫让说:“我就是。”他的朋友为他流泪说:“凭您的才能,委身去侍奉赵襄子,赵襄子必定会亲近宠信您的。等他亲近宠信您了,您便可为所欲为,这样不是更容易吗?何苦要摧残自己的身体,丑化形状,像这样想去报复赵襄子,不也困难吗?”豫让说:“既然已经委身服事别人,又还想杀他,这便是怀了不忠之心来侍奉他的君主。我这样做虽然很艰难,但是所以要这样做的原因,就是要使天下后代作为臣子们的怀有二心去侍奉他们君主的人感到羞愧。”

豫让离开以后,没有多久,赵襄子要外出,豫让便藏伏在他所必当经过的桥下。襄子到了桥上,马受惊了。赵襄子说:“这必定是豫让所为。”派人一查问,果然是豫让。这时襄子就责备豫让说:“您不是曾经侍奉过范氏和中行氏吗?智伯都把他们消灭了,但您并不为他们报仇,反而委身作智伯的臣子。现在智伯也已经死了,您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卖力地替他报仇呢?”豫让说:“我侍奉范氏和中行氏,范氏和中行氏都像对待普通人一样对待我,我因此像对待普通人那样报答他们。至于智伯,他像对待国内名士一样对待我,我因此像对待国内名士一样报答他。”襄子感慨叹息,并且流着眼泪说:“唉!豫先生,您为智伯的事尽忠,已经成名了;而我对您的宽赦,也已经足够了。您还是自己想个办法吧,我不能再放过您了!”便命令卫士围住豫让。豫让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掩盖别人的美德;而忠臣自有为名节牺牲的道义。从前您已宽赦了我,天下没有人不称颂您的贤德。今天的事情,我应当伏法受诛,但我希望求得您的衣服来击打它,这样来表达我替智伯报仇的意愿,那么,即使死了也无遗憾了。这不是我所敢企望的,但敢于披露我的心里话。”当时襄子十分赞赏豫让的义气,便派使者拿衣服给豫让,豫让拔剑三次跳起来击刺它,说:“我可以报答地下的智伯了!”于是伏剑自杀了。豫让死的那天,赵国的志士听到这个消息,都为他流泪哭泣。

从这以后又过了四十多年,而轵有聂政的事迹。

聂政,是轵县深井里人,因为杀了人躲避仇家,跟母亲、姐妹到齐国去,以屠宰为职业。过了很久,濮阳人严仲子侍奉韩哀侯,因为跟韩国宰相侠累之间有了嫌隙,严仲子怕侠累杀他,便逃离了,游历各国,物色能够替他报复侠累的人。到了齐国,齐国有人告诉他,说聂政是个勇士,为了逃避仇人,隐藏在屠夫的行列里。

严仲子到聂家来求见,往返好几次,然后他备了酒食,亲自送到聂政的母亲面前。酒喝到尽兴时,严仲子又捧出黄金一百镒,上前为聂政的母亲祝寿。聂政惊奇他送这份厚礼,便再三向严仲子辞谢。严仲子执意要送,聂政辞谢说:“我庆幸有老母健在,家境虽然贫穷,然而客居在这里,以屠狗为职业,也可以早晚得些美食,来奉养老母。现在我已足够供养母亲,不敢接受仲子的赐予。”严仲子让旁人避开,便对聂政说道:“我因为有仇待报,所以游历过的诸侯国可多了。然而来到齐国,私下听说您义气很高,所以进献百金,将用来作为您母亲买粗粮的费用,并用来得到跟您交朋友的欢心,难道还敢有别的请求和希望吗?”聂政说:“我所以降低志向,屈辱自己,在市井里做个屠夫的缘故,只是希望借此奉养老母。老母在世,我聂政是不敢用生命来答应为人献身的。”严仲子再三谦让,聂政终究不肯接受。不过严仲子最后还是尽了宾主的礼仪才离去。

过了很久,聂政的母亲死了。已经安葬完毕,除去丧服,聂政说:“唉!我不过是个市井的小民,操着刀来屠宰牲畜而已。而严仲子却是诸侯国的卿相,不以千里为远,屈驾来结交我。我用来对待他的,实在浅薄了,我没有大功可以值得称道,但严仲子却捧百金给我母亲作为祝寿礼;我虽然不肯接受,但这样足以说明他非常了解我聂政。像他这样一个贤者,为了泄愤,而来亲近信赖一个家贫地僻的人,我怎能默默地就算了呢!况且他从前邀请我聂政,我聂政只因为有老母在才辞谢;现在老母已经寿终了,我聂政应当为知己的人去效力了。”聂政于是西去到了濮阳,进见严仲子说:“从前我没有答应仲子的原因,只因有母亲在,现在不幸老母已经寿终了,仲子想要报仇的对象是谁?就请让我处理这个事吧。”严仲子于是详细告诉说:“我的仇人是韩国宰相侠累,侠累又是韩国国王的叔父,他的宗族势盛人多,居处防卫十发严密。我想要派人刺杀他,始终没有成功。现在幸蒙您不嫌弃,我愿意增派些车马壮士作为您的助手。”聂政说:“韩国和卫国,相距不很远。现在要杀别人的国相,这位国相又是国君的亲族,在这种情形下,不能多派人的。因为人多了,不可能不出岔子;出了岔子,就会泄漏消息,消息一泄漏,那么韩国全国的人都要跟仲子为敌,这岂不是很危险么!”聂政于是谢绝车马人众,辞别严仲子就单独出发了。

聂政拿着宝剑到了韩国,韩国侠累正坐在堂上,手持兵器而侍卫的人很多。聂政直冲而入,跃上台阶刺杀了侠累。左右的人大乱,聂政大声叱喝,所击杀的有数十人,然后自己毁容,挖出眼睛,又自己剖腹,肠子流出来了,随即死亡。韩国人将聂政的尸首陈列在街市上,悬赏查询,但没有人知道是谁家的子弟。于是韩国就悬赏征求,有能够说出谋杀国相侠累的人,给他千金。但过了很久,还是没有人知道。

聂政的姊姊聂荣,听说有人刺杀了韩国的宰相,凶手不知是谁,韩国人不知道他的姓名,因此暴露他的尸首并悬赏千金缉拿。她便呜咽着说:“我恐怕是我的弟弟吧!唉呀,严仲子了解我弟弟!”她立即动身,到韩国去,直往市上认尸,死者果然是聂政,她伏在尸上,哭得极为悲哀,说:“这是轵县深井里叫做聂政的人!”市上路过的许多人都说:“这个人害死我国的宰相,国王正悬赏千金访查他的名姓,夫人难道没有听说吗?为什么敢来认尸呢?”聂荣回答说:“我听说了。但我的弟弟聂政,当初所以蒙受污辱,自己置身于市井商贩之中,是因为老母健在,而我还没有出嫁。如今母亲已经以其天年寿终正寝了,我也已经嫁了丈夫。严仲子竟能在困辱之中明察我弟弟,跟他交往,恩泽深厚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义士本应为他的知己而牺牲的,现在我弟弟因为我还活着的缘故,又自我摧残来断绝牵累别人的线索。我怎能怕遭杀身之祸,最终泯灭贤弟的姓名呢?”这话使韩国市民大受震惊。她便大呼三声:“天呀!”终于因为呜咽悲哀之至而死在聂政的尸体旁边。

晋、楚、齐、卫等国的人听了,都说:“不仅聂政是能人,连他的姐姐也是烈性女子。假使聂政确实知道他姐姐没有忍耐的性格,不顾惜暴露尸骨的祸难,必定要越过千里险阻来宣布他的姓名,使姐弟同死于韩国街市的话,也未必就敢把生命许托给严仲子。严仲子也可以说是能够识别人才赢得贤士啊!”

此后又过了二百二十多年,秦国有荆轲的事迹。

荆轲,是卫国人。他的祖先本是齐国人,后来迁居到卫国,卫国人称他为庆卿。后来他到了燕国,燕国人称他荆卿。

荆卿喜欢读书和击剑,曾经用剑术游说卫元君,卫元君没有任用他。后来,秦国攻打魏国,设置了东郡,把卫元君的旁支亲属迁徙到了野王。荆轲曾经游历过榆次,跟盖聂谈论剑术,盖聂恼怒地瞪着他,荆轲便出去了。有人劝说盖聂再把荆轲叫回来。盖聂说:“刚才我跟他讨论剑术,他的见解有不足称道的地方,我瞪了他一眼;试着去看看吧,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是该离开,不敢再逗留的。”派人到荆轲的房东那里寻找,荆轲已经驾车离开榆次了。使者回来报告,盖聂说:“他本应该离开的,我刚才用目光威吓了他。”

荆轲游历到邯郸,鲁句践跟荆轲下棋,由于争执棋路,鲁句践发怒了,呵叱他,荆轲默默地溜走了,于是不再跟句践见面。

荆轲到达燕国以后,喜欢燕国一个杀狗的屠夫和一个擅长于击筑的高渐离。荆轲嗜好喝酒,每天同屠夫和高渐离在燕国的街市上喝酒,喝到半醉以后,高渐离击着筑,荆轲就在街市上和着拍节唱歌,彼此都很快乐;可是过了一会儿就又相对哭泣起来,好像旁边没有别人似的。荆轲虽然同酒徒们交游,但是他的为人却稳重深沉,爱好读书,他游历各国,都是跟当地一些德高望重的名士相交往。他到达燕国后,燕国的隐士田光先生也很友好地对待他,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平庸的人。

过了不久,恰好碰上在秦国做人质的燕太子丹从秦国逃回燕国。燕太子丹,从前曾经在赵国做人质。而秦王嬴政出生在赵国,他少年时与燕太子丹很要好。等到秦王嬴政登位当了秦王,而太子丹又在秦国作人质。秦王对待燕太子丹不友好,所以太子丹就怀着怨恨逃回了燕国。回国后,寻求报复秦王的办法,可是燕国弱小,力量不够。此后,秦国天天出兵崤山以东地区来攻打齐国、楚国和三晋,渐渐像蚕吃桑叶一般吞并着诸侯国的土地,很快就要轮到燕国了。燕国的君臣都害怕战祸的到来。太子丹忧虑这件事,询问他的老师鞠武。鞠武回答说:“秦国的土地遍天下,威胁着韩国、魏国、赵国。北面有甘泉、谷口那样坚固险要的关塞,南面有泾河、渭河流域这样肥沃的原野;占据着巴郡、汉中郡这样富饶的地区;右边有陇、蜀这样的高山峻岭,左边有函谷关、崤山这样的天然险障;人民众多,兵士振奋,武器充足。如果企图向外扩张,那么长城以南、易水以北都无法保全了。您怎能因为受了欺侮而怨恨,就想要去触击秦王的逆鳞呢!”太子丹说:“既然这样,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鞠武回答说:“请让我深入考虑这件事。”

又过了不久,秦将樊于期得罪了秦王,逃亡到燕国,太子丹接纳了他并且让他住下来。鞠武劝谏太子说:“不行,像秦王那样的暴虐,对燕国又有积怨,够令人心寒了,更何况听说樊将军被收留在这里呢?这叫做‘把肉扔在饿虎经过的路口上’,祸难一定是没有办法解救的了。即使有管仲、晏婴,也不能替您想办法。希望太子急速送樊将军到匈奴去,来消除秦国的借口。建议西面结交三晋,南面联合齐国、楚国,北面和匈奴单于通好,然后才可以想办法对付秦国。”太子说:“太傅的计划,花费时间太久了,我心烦意乱,恐怕连片刻也不能等待了。不仅如此,那樊将军在天下各处难以容身的时候投身到我这里来,我到底不能因为屈服于强秦的胁迫,就抛弃我所同情、怜惜的朋友,遣送他到匈奴去。这本是我需要用人的时刻呀,希望太傅替我另作考虑。”鞠武说:“行动危险却想求平安,制造祸患却想求幸福,计谋浅薄而结怨很深,为了结交一个新朋友而不顾国家的大祸害,这就叫作‘资助怨恨和灾祸’了。把鸿毛放在燃烧着的炉炭上,当然很快就烧光了。至于像雕鸷一样凶猛的秦国,一旦要对燕国发泄仇恨凶暴的威怒,那还用得着说吗!燕国有一位田光先生,他为人智谋深远、勇敢沉着,可以跟他谋划。”太子说:“希望通过太傅介绍而能够结识田光先生,可以吗?”鞠武说:“敬遵命。”鞠武便出去会见田先生,对田光说:“太子希望跟先生商谈国家大事。”田光说:“恭敬地领教。”于是就去拜访太子。

太子丹上前迎接田光,慢慢后退着走,为田光引路,又跪下来拂拭座席。田光坐定以后,左右没有人,太子离开座席,向田光请求说:“燕国和秦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多留意。”田光说:“我听说骏马在强壮的时候,一天能驰骋千里;等到它衰老的时候,劣马也能够跑到它的前面。现在太子听到我田光强壮时的情况,但不知道我的精力已经耗尽了。尽管这样,我也不敢图谋国家大事,幸好我的好朋友荆轲可以差遣。”太子说:“希望通过先生的介绍,能够跟荆轲结交,可以吗?”田光说:“敬遵命。”于是立即起身,小步跑出去。太子送到门口,告诫田光说:“我所报告的,先生所说的,都是国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呵!”田光俯身笑着说:“是。”田光弯腰驼背地走去见荆轲,说:“我田光和您相好,燕国没有人不知道。现在太子听说我壮年时的情况,却不知道我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承蒙他教导我说:‘燕国和秦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留意!’我私下不敢把自己当外人,已经向太子说到您了,希望您到宫中去拜访太子。”荆轲说:“遵命。”田光说:“我听说,长者办事,不让别人怀疑他。今天太子告诫我田光说:‘我们所说的,都是国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漏。’这是太子怀疑我呢。办事引起别人怀疑他,就不是有节操的侠客。”他想用自杀来激励荆轲,说:“希望您立即去拜访太子,就说田光已经死了,说明是不会泄漏秘密的。”于是就割脖子自杀死了。

荆轲就去会见太子,说田光已经死了,并且转达了田光的话。太子拜了两拜就跪下来,用双膝走路,流着泪,一会以后说:“我之所以告诫田先生不要泄密,是想要完成大事的策略。现在田先生用死来表明不泄密,难道是我的本意吗?”荆轲坐定以后,太子离开座席叩头说:“田先生不知道我无能,使我能够来到您面前,大胆地有所陈说,这是上天怜惜燕国,不忍心抛弃它的后人吧!如今秦王有贪利的欲望,并且这欲望是不能满足的。如果不完全吞并天下的土地,不使各国的君王都成为他的臣子,他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现在秦早已经俘虏了韩王,全部占领了韩国的土地。又发兵向南攻打楚国,向北进逼赵国。秦将王翦率领几十万大军,已经到达漳河、邺城,李信的军队又从太原、云中两郡出兵。赵国如果抵挡不住秦军,必定向秦国称臣;称臣以后,那么祸患就会降临到燕国。燕国弱小,多次被战祸困扰,现在估计就是动员全国的兵力,也不足用来抵挡秦军。各国都服从秦国,不敢合纵抗秦。我个人愚昧的看法,认为如果能够得到天下的勇士出使到秦国去,用重利诱惑秦王,秦王贪利,这样势必能够达到我们的目的了。如果能够劫持秦王,使他全部归还各诸侯国被侵占的土地,像曹沫胁迫齐桓公那样,那就太好了。如果不行,就乘机刺杀他。他们秦国的大将都领兵在外,而国内又有动乱,那么君臣就会互相猜疑。乘这个机会,诸侯各国就能够联合起来。这样,要打败秦国就必定能够成功了。这是我最大的希望,但是不知道这个重担委托给谁才好,希望荆卿留心。”好一会,荆轲说:“这是国家的大事,我才能低下,恐怕不值得任用。”太子又上前叩头,坚决请求荆轲不要推辞,然后荆轲才答应了。当时太子尊荆轲为上卿,让他住上等的公馆。太子每天来到宾馆门前,供给牛、羊、猪三牲,准备珍贵物品不时进献,还有车马、美女,让荆轲随心所欲,来迎合他的心意。

过了很久,荆轲还没有动身的意思。秦将王翦攻破了赵国国都,俘虏了赵王,完全占领了赵国的土地,又向北进兵侵占地盘,直达燕国的南部边界。太子丹恐惧,便请求荆轲说:“秦军早晚就要渡过易水了,那么我虽然想长久奉陪您,难道能办得到吗?”荆轲说:“没有太子这番话,我也要去拜见您了。现在去秦国,而没有使秦王相信的东西,那么秦王是不能接近的。樊将军,秦王悬赏千斤黄金、万户封邑来征求他的头。如果能得到樊将军的脑袋和燕地督亢的地图,进献给秦王,秦王必定高兴地接见我,这样我才能有办法来效命。”太子说:“樊将军在遭遇穷困时来投靠我,我不忍心因自己的私事而伤害这位长者的心,希望您重新考虑吧!”

荆轲知道太子不忍心,就自己去见樊于期说:“秦国对待将军,可以说是太狠毒了!您的父母和族人,都被杀死或被收为奴婢。现在又听说要用千斤黄金和万户封邑来征求将军的头,您打算怎么办呢?”樊于期抬头向天叹息,流着泪说:“我樊于期每当想到这些,常常痛入骨髓,只是想不出报仇的办法罢了!”荆轲说:“今天我有一句话可以解除燕国的祸患,为将军报仇雪恨,怎么样?”樊于期上前说:“对此该怎么办?”荆轲说:“希望得到将军的头去献给秦王,秦王必定高兴而接见我。我用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击刺他的胸膛,这样,将军的仇恨洗雪了,燕国被欺凌的耻辱也涤除了!将军还有什么想法吗?”樊于期袒露出一边肩膀,用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另一只手腕,走近荆轲说:“这是我日夜咬牙切齿痛心疾首的事情,今天才能听到您的指教!”樊于期便自杀死了。太子听到这个消息,驰车前往,伏在樊将军尸体上痛哭,极为悲哀。已经没有办法了,就把樊于期的头装入匣子中密封起来。

当时,太子预先寻求天下最锋利的匕首,得到了赵国徐夫人的匕首,花了百镒黄金买取它,让工匠用毒药浸染在匕首上,用来试着杀人,只要流出一丝儿血,受试的人没有不立刻死亡的。于是准备行装,安排荆轲起程。燕国有个勇士名叫秦舞阳,十三岁时就曾杀人,人们都不敢反目相视他。太子便派秦舞阳当荆轲的助手。荆轲要等待另一个人,同他一道去。那个人住得远,还没有来,荆轲就替那个人准备好了行装。过了一会,荆轲还没有出发,太子认为他太迟缓了,怀疑他反悔,便再次邀请荆轲说:“时间已经到了,荆卿还有什么想法吗?请允许我先派遣秦舞阳起程。”荆轲发怒了,斥责太子说:“太子这样派遣人是什么意思?一去而不回的人,是无能的小子!况且携带一把匕首,进入居心叵测的强秦,我逗留下来的原因,是要等待我的朋友一道去。如今太子认为我太迟缓了,就请辞别吧!”于是出发了。太子以及知道这件事的人们,都穿戴着白色的衣帽去为荆轲送行。送到易水边,祭了路神以后,就要上路,高渐离击着筑,荆轲和着筑声唱歌,唱出凄凉的“变徵”音调,送行的人们都流泪哭泣。荆轲又一边前进一边唱道:“风声萧萧啊易水凄寒,壮士一去啊不再归还!”接着又唱出悲壮慷慨的“羽声”音调,送行的人们都瞪着眼,怒发冲冠。就在这时候,荆轲登车离开了,终竟没有回头。

一到秦国,荆轲就拿着价值千金的礼物,敬送秦王的宠臣中庶子蒙嘉。蒙嘉先为他向秦王报告说:“燕王确实畏惧大王的声威,不敢出兵抵抗大王派遣的军队,希望全国上下成为秦国的臣子,按照诸侯的行列,交纳贡物和赋税,就像郡县一样,只要求得保住先王的宗庙。由于内心恐惧,不敢亲自来陈述,特地砍下了樊于期的头,并献上燕地督亢的地图,用匣子封存好,燕王在朝廷上举行仪式,派使者把情况禀告大王,唯大王之命是听。”秦王听了,非常高兴,便穿了上朝的礼服,安排了有九位礼宾司仪的隆重仪式,在咸阳宫接见燕国使者。

荆轲手捧盛着樊于期头的匣子,秦舞阳手捧装着地图的匣子,按次序前进。走到宫殿前的台阶下时,秦舞阳脸色变了,恐慌起来,大臣们觉得奇怪。荆轲回过头来对秦舞阳笑笑,然后上前谢罪说:“北方蛮夷地区这样边远的人,没有见过天子,所以震惊害怕。希望大王稍微宽容他,让他能在大王面前完成他的使命。”秦王对荆轲说:“拿秦舞阳所带的地图来。”荆轲取了地图呈献以后,秦王展开地图,地图完全展开,匕首露出来了。荆轲左手趁势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起匕首直刺秦王,没有刺到身上,秦王受惊,自己抽身跳了起来,衣袖被扯断了。秦王抽剑,剑太长,便一手抓住了剑鞘。当时惊惶紧急,剑又套得太紧,所以不能立即抽出来。荆轲追逐秦王,秦王绕着柱子跑。大臣们都惊愕突然发生意外,大家都失去了常态。按照秦国的法令,在宫殿里侍从的大臣们不准携带任何武器;那些担任侍卫的官员们拿着武器都排列在殿下,没有皇上的命令不准上殿。正当紧急的时候,来不及召唤殿下的侍卫,因此荆轲才能追逐秦王。仓惶紧急之时,没有什么可用来打击荆轲,大家只好徒手打他。这时候,侍从医官夏无且用他所捧的药袋子来投击荆轲。秦王正绕着柱子跑,仓惶惊急,不知道怎么办。左右的人就说:“大王,背剑!”秦王就把剑推到背上,于是拔出剑来击杀荆轲,击断了他的左腿。荆轲倒地了,便举起匕首投向秦王,没有投中秦王,投中了铜柱子。秦王再击杀荆轲,荆轲身上有八处受伤。荆轲自己知道事情不能成功了,便靠着铜柱子笑,像簸箕的形状坐着大骂道:“事情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想活捉你,一定要得到你的诺言去回报太子。”这时,秦王左右的人就上前杀死了荆轲。秦王很久不愉快。后来评论功过,赏赐群臣和惩办应当判罪的官员都各有差别,并赐给夏无且二百镒黄金,秦王说:“无且爱护我,才拿药袋子投击荆轲呀!”于是秦王大怒,增派军队到赵国去,并命令王翦的部队去攻打燕国。十个月就攻破了燕都蓟城。燕王姬喜、太子姬丹等一起率领他们的精锐部队,向东退守辽东郡。秦将李信紧紧追击燕王,代王赵嘉便写信给燕王姬喜说:“秦军之所以特别紧追燕王,是因为太子丹的缘故。现在大王如果能够杀死太子丹,把他献给秦王,秦王必定撤兵,燕国的社稷之神才能继续享受祭祀。”后来,李信追赶太子丹,太子丹隐藏在衍水中。燕王便派人杀死了太子丹,准备把他献给秦王。可是,秦国还是派兵攻击燕王。五年以后,秦国终于灭亡了燕国,俘虏了燕王喜。

第二年,秦国兼并了天下,建立帝号,称为皇帝。于是,秦始皇下令通缉太子丹和荆轲的门客,他们都逃亡了。高渐离改名换姓,给人家当酒保,隐藏在宋子这地方做工。时间久了,他觉得做工太辛苦,一听见主人家堂上有客人击筑,他便徘徊着不肯离开,常常脱口而出说:“那个人击筑,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手下的人把高渐离的话告诉他的主人说:“那个佣工竟然懂得音乐,他私下里评论击筑的得失。”酒店主人便召唤高渐离到堂上击筑,满堂的宾客都称赞他击得好,赏酒给他喝。高渐离心想,长期隐居在惊怕的困境中,没有个穷尽的时候,便退下去,拿出行李箱子中的筑和那好衣服,更新容貌再上堂。满座的宾客都很惊讶,走下座位和他平等地以礼相待,把他当作上宾。请他击筑唱歌,客人们听了没有谁不流着眼泪离去的。宋子城里的人相续请他做客,让秦始皇听到了,秦始皇就召见他。有人认识他,就说:“是高渐离。”秦始皇喜欢他善于击筑,特别赦免了他的死罪,便弄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击筑,没有一次不称赞他击得好。秦始皇逐渐接近他,高渐离便将铅块暗藏在筑里,当再进宫能靠近秦始皇的时候,他就举起筑来扑击秦始皇,没有击中。秦始皇因此就杀死了高渐离,终身不再接近诸侯国的人。

鲁句践听说了荆轲刺秦王的事,私下说:“唉!可惜他不精于刺剑的技术呢!我过去也太不了解他了。当初我呵叱过他,他便以为我不是他的同道人了!”

太史公说:世上传说荆轲的故事,其中说到太子丹的命运时,有“天上落下粟,马头长出角”的话,也未免太过分了。又说荆轲刺伤了秦王,都不是事实。当初,公孙季功、董先生跟夏无且有交往,详细地了解这件事,他们对我说的就如此。从曹沫到荆轲这五个人,他们的侠义行为,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是他们立志明确,没有违背自己的志向,声名流传到后代,难道是虚妄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