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秦记1》10
健马忽然失蹄,把他抛下马来,滚入草丛里,箭尾折断。原来马儿终于支持不住,力竭倒毙。项少龙感到身体虚弱,头晕目眩,肩背处火辣辣般刺痛,浑身全是伤口,多处流着鲜血,咬牙爬起来,取出陶方送赠的匕首,苦忍剧痛把箭镞由伤处割开皮肉剜出来,再撕下衣衫草草包扎好。
草原东处露出一丝曙光,不知不觉竟狂奔一夜,难怪马儿吃不消,歉疚地向马儿道别,踉跄逃命。
在无人的荒野连续走了二十多天,项少龙经历了毕生最痛苦的艰辛旅程。
最初那几天全赖野果充肌,后来凭借超卓的体能,又以山草药捣烂涂在伤口,防止发炎和感染,箭伤渐愈,才打些野兔生吃充饥,弄得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他依陶方的指示,白昼看太阳,晚上观天星,朝邯郸的方向前进。这天来到一座大山前,仰观高不可攀的陡峭崖壁,唯有绕过大山。岂知此后十多天仍是在延绵不绝的山区内打转。到离开山区,已是筋疲力竭,彷徨无计,却在林外发现一条官道,喜出望外下循路而去,这时他的靴子已不成靴形。路上遇到两起数十人组成的商旅,他们见到他落魄的模样,皆匆匆而去,对他毫不理睬。
项少龙大叹世态炎凉,再走三天,抵达另一座赵国的大城──武安。这时节晚上天气转冷,冻得他直打哆嗦,待要入城,却给守城的赵军驱逐,始知进城者必须纳城关税款,又要检查户籍身分,不要说他身无分文,光是那乞丐般的模样,就难以进城。项少龙万万想不到自己竟成为无家可归的游民,幸好他受过严格军事训练,心性坚毅,毫不气馁,守在城外等待机会。他打定主意,进城后不惜偷抢拐骗也要弄来衣服食物和马匹,问清楚到邯郸的路途,立即到那里投靠陶方,好结束现在的痛苦生涯。那晚他全靠野果充饥,缩在道旁的密林里,忍受一晚磨蚀人意志的苦寒。
天明时阳光照地,他终于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被车轮声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原来是一队运羊的骡车队,大喜过望,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躲到最后那辆羊车,挤在羊儿堆中偷入城内。
这座战国时代的赵国大城,高堂邃宇、层台累榭,房舍极具规模,人丁兴旺,不过却是女多男少,项少龙心想定是长平一役被秦将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兵的后遗症。不知是否有男妓这职业,若有的话,或可凭他体能,博得娘儿欢心,赚个钱袋饱满,肥马鲜衣到邯郸去也。
想到这里,暗觉好笑,跳下车来。街上的人见到他,露出鄙夷的眼光。项少龙摸摸脸上的胡子,差点大哭一场。入城前,心中还有一个目的,是如何偷入城来,现在真的置身城内,反而不知干什么好。他自惭形秽,转进一条偏僻的横巷去,却给一群在院落内玩耍的孩子发现,追在他身后当作怪物般取笑,顽皮的甚至拿起石子投掷。他回头吓唬,数十孩童分作鸟兽散,其中一个小女童走避不及,跌倒地上。项少龙上前扶起她,小女孩却慌得放声大哭。立时引出几个拿剑枪舞棍棒的成年人,喊打喊杀地奔来。
项少龙既不想动粗,唯有拼命逃走,最后来到一座破落偏僻的土地庙,颓然而入,躲到一角盘膝坐下。怎么办呢?不若回桑林村找美蚕娘,就此终老山谷了事,想到这禁不住英雄气短。忽然间,庙内多了个人。
项少龙骇然望去,原来是个麻布葛衣的中年男人,赤着双足,难怪他听不到脚步声。那人身形高大,差不多有他的高度,容貌古朴,神色平静,一对眼睛闪闪有神,除束发的帻巾外,身上全无配饰,颇有点出家人苦行僧的模样。两人互相打量,那人悠然来到项少龙前,蹲下来道:“这位兄台来自何方?”
项少龙不知对方有何居心,应道:“鄙人本是到邯郸探亲,迷失路途,走到这里来,若大爷肯告诉鄙人到邯郸如何走法,感激不尽。”这时他的声气说话,已学得七、八成当时那种方言与谈话的方式。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并不是什么大爷,只不过见你体格魁梧,一表人材,虽落泊至此,两眼仍有不屈傲气,才出言相询。告诉我,你有什么才能?”
项少龙心中暗骂,可是为探听往邯郸的路途,忍气吞声道:“我什么都不懂,只有一身牛力,不怕做粗活和打架。”
那人微笑道:“你懂使剑吗?”
项少龙当然点头。
那人淡淡道:“随我来!”推开山神庙的后门,没入门后。
项少龙横竖没个落脚处,追了过去,里面别有洞天,是个荒芜的后院,四周围有高墙,中间还有个干涸了的小池,另一端是间小石屋。
那人提着一对木剑由屋内走出来,抛了一把给项少龙。项少龙接剑之后吓了一跳,竟比以前那把剑重了几倍,木体黝黑,不知是什么木头制成的。
那人看出他的讶异,道:“这是千年花榴木制成的重剑,好!攻我两剑看看。”
项少龙拿剑挥舞两下,摇头道:“不!我怕伤你。”
那人眼中射出赞赏之色,笑道:“假若你的剑能碰到本人的衣服,我立即奉上到邯郸去的地势详图兼盘缠衣服。”
项少龙闻言一愕,暗忖这人比他更为自负,哈哈笑道:“我不客气哩。”倏地上前,扑往那人前方五步许,使个假身,先往左方一晃,继往右移,一剑横扫过去,以硬攻硬,图凭膂力震开对方木剑。
岂知那人一动不动,手腕一摇,木剑后发先至,斜劈在他剑上,接着剑尖斜指,似欲标刺项少龙面门。项少龙大吃一惊下急退一步,对方剑术之妙,竟使自己有力难施,心中一沉,一声大喝,猛虎般扑去,一连七剑,狂风扫落叶般迎头照脸,忽上忽下,横扫直砍,往他攻去。那人嘴角含笑,凝立不动,可是无论他由那一角度劈去,总能恰到好处地把他的剑挡开,而接续的剑势又偏偏能将他迫退,不用和他硬拚斗力。虽只守不攻,却是无懈可击。
“卜卜”之声不绝于耳。
劈到第七十二剑时,项少龙终于力竭,退后喘气,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此君。
那人讶异地道:“原来你真不懂击剑之术,只是凭仗力大身巧,不过普通剑士遇上你,会必感难以招架。”
项少龙颓然把剑掷回给他,认输道:“我自问及不上你,唉!枉我还妄想闯天下,原来真正的剑手如此了得。告辞了!我这就返回深山,将就点度过此生。”说到最后,真的万念俱灰,强烈地想着自己熟识的那个时代。若是比枪法,他肯定可胜过这个剑客。
那人笑道:“看兄台的言行举止,贫而不贪,气度过人,乃天生正义的非常人物,来!洗个澡,换过干净的衣服,由我煮菜做饭,大家好好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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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两碗热饭入肚,项少龙精神大振。
那人打量刮去胡子,理好头发,换上粗布麻衣的项少龙,像脱胎换骨般变成另一个人,眼中不住闪过欣赏神色,油然道:“刚才兄台说要闯一番事业,不知这事业指的是什么呢?”
项少龙呆了半晌,有点尴尬地道:“我其实并不太清楚,只是见步行步,现在我有了衣服,很想想拿怀中匕首去换点钱,最好能买一匹马,把我载到邯郸去。”
那人皱眉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岂可没有目标和理想,创造时势的人方算真豪杰也。”
项少龙不服道:“你又有什么理想?”
那人从容一笑道:“很简单,就是要消除‘天下之大害’,实现‘天下之大利’。”
项少龙失笑道:“这两句话多么笼统,什么是天下的大利和大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