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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令》第一回 寂寞人间 榆树谷中悲画角 惆怅天外 白骨门下念劫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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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日初升,树梢草尖上露珠点点,在朝阳光中闪烁着,犹如千万颗小宝石,把山坡旷野点缀得无端多了一份富贵的气象。
  在山丘之后,一座庄院,恰好建筑在宽广的山谷中央,除了庄后那面是陡峭的岩壁之外,左右两边小山,都是树木郁苍,松涛如海,甚是悦耳。
  翻过左面的山头,却是个长满了青草的山谷,一群骏马,闲散地在啃着肥茂的青草。
  谷中央一棵高大的榆树,横杈上坐着一个少年,衣服破旧,头发散乱地垂下来,差点儿便遮住眼睛。这少年年纪才不过十六七岁,那只攀在树干上的手掌,指节粗大,筋络浮现,显然自小便是干那粗笨的工作。这刻他却一手揽着树干,一手持着书卷,正入神地阅读着。垂下来的两只赤足,微微地在摇晃。
  山头上人影一闪,转眼之间,已飞坠下谷,身形之迅速,逾于飞鸟,并且这一泻数丈,势子劲急之极,却是有如行云流水,使人能够立刻感受出此人余力犹存而动止由心的那种从容。
  眨眼工夫,那人沿着谷中的大树,疾走了十余个圈子,身形之快,使人目眩神摇。
  树上的少年丝毫没有察觉,还在津津有味地埋首书中。绕树疾转的那人倏然在树下停步,树上吊下来的两只赤足,正好在他头顶微微摇摆。
  这人身形骤止之后,面目便看得清楚,只见他一条大辫盘在头顶上,五官端正,称得上“漂亮”两个字。年纪在三旬之间,身上披着一件白色上等丝绸的长衫,此刻却掖在腰间。他的面色可有点骇人,那是一种特别惨白的颜色,隐隐泛出死人的味道。一双眸子中,光芒棱射,配起那惨白的面色来,极为骇人。
  那少年乃是坐在丈许高的横枝上,那横枝少说也有尺许粗细,树下的人仰面瞧着他,过了一会,他仍不曾觉察。
  树下那人鼻孔中微哼一声,先将腰间掖着的长衣服放下,晨风过处,衫角飘飞。他的面色渐渐变好,眨眼间已和普通人一般,只是双眸中仍然流露出威棱煞气。
  他蓦然一抬臂,单掌往上面虚虚一斫。掌锋离横枝还有尺许之远,冷风一拂即过。只见那掌锋所向的树干,蓦然浮现一圈白痕。这人一掌斫出之后,身形跟着飘然后退丈许远。
  片刻工夫,横枝克嚓暴响一声,忽然坠折下地,所断之处,正是那圈白痕的地方。
  横枝上的少年,冷不防直坠下地,“啊哟”大叫一声,整个跌在地上。幸亏地面俱是丰茂的青草,没有跌伤甚么地方。
  这少年的书本在他跌坠时,平空飞起,正巧落在那人面前。书页合拢处,书面正好向上,原来是部《史记》。
  枝叶乱响声中,那少年爬起身,身材甚是魁伟,一只手向腰间叉住,显然是被巨大的树干碰了一下,十分疼痛的神情。当他抬眼一瞧那人,立刻瑟缩地垂头拱背,又是怯惧又是狼狈的模样。
  那人背负着双手,屹立在晨风之中,轻轻的长衫飘飘直飞,神情甚是潇洒。他道:“你读《史记》么?读到甚么地方?”声音出口,却是冷酷得令人心惊胆颤。和那潇洒的风度,一点也不相称。
  少年生涩地道:“是,正是《史记》,小的正翻到游侠列传……”
  那人双眉一轩,道:“这敢情好,咱们白骨门的榆树庄,竟然要出这么一位大侠客!”
  虽是冷嘲热讽,声音仍不改其冷酷。少年畏怯地驼背拱腰,却因身材伟岸,适其厥状甚丑。
  那人又道:“喂,你的小命儿快要送给书卷啦!你可知我十数匹马何等宝贵,全是上佳的千里驹脚程,别说有个三长两短,折损了一根马毛,你的性命还抵偿不上……”他口中一面说着话,一面飘然走近去。那少年忽然浑身发抖,竟是十分害怕光景。
  那人倏然抖袖一拂,话声未歇,那少年“啊”地大叫一声,身躯被他软软的长袖拂过,竟自横飞开去,叭地摔在丈许外的草地上。
  这一跌并不比方才坠下地时摔得重,但是那少年却爬不起来,全身犹自颤抖,敢情他是骇怕得双腿都软了。
  耳边听到那人的声音道:“记得看住马匹啊!”语意是叮嘱他记住此事,但声音仍是冷酷之极。
  少年抬起头时,这山谷中再没有半个人影。
  差不多过了大半个时辰,他才敢走近那卷《史记》旁边。低头凝视了好一刻,终不敢弯腰去拾。
  可是在这瞬息间,心中却涌起无数思潮。起初是在忖想那位声音冷酷得异乎寻常的少庄主小阎罗曲士英会不会还在附近,但立刻便想到眼光所注视的《史记》,里面所记载的游侠们,那种一诺千金,虽死不顾的豪情胜慨!
  他觉得自己好像更渺小了:“他们为甚么没有‘惧怕’呢?‘死’本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啊!可是我……”
  唇角浮现出微笑,却是那么可怜的苦笑。之后,他缓缓俯下身躯,将那卷《史记》拾起来。
  腰间疼痛得很,他赶快坐在草地上。草尖上的露珠,尚未被朝阳晒干,沾触上他肌肤,传来一阵凉沁沁的感觉。草地的泥土很柔软,他可以很舒服地坐着,尤其是四下丛草甚是丰茂,他只须俯下头,便可整个儿埋在草丛中,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
  他最喜欢独个儿躲在一些极僻静的地方,不管看书也好,遐思也好,总之,只要没有人打扰他,他便十分满足地沉溺在自己那冥想宇宙中。故此,他最恨那报时刻的角声,尤其是吃饭时的角声。
  他从来没有起过反抗的念头,不但对那位心狠手辣,杀人无数的少庄主小阎罗曲士英如此,便是碰着庄中许多同样身份的下人,虽然被侮辱或吃了亏,也都忍气吞声,不敢计较。
  现在,他的幻想又在自己的宇宙中驰骋。他是只剩下这么一个世界可供他暂时逃避,此外,不论他是耽在庄中与否,反正以他这种柔懦的个性,到处都会受到欺凌,最多是程度上有所差别而已。最可怕的还是在自己,有一种孤僻与世相违的习气。这一点常常影响到不能和一些好心肠的人建立密切往来的关系。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便已没有了父母,也不知故乡何处。幸运的是他仍然有个极好的姓名──韦千里,虽然这个姓名是否真是他的,仍然不知道。
  他自小便到处流浪,偶然在一家书斋当书僮,却认会了不少字。以后,他糊里糊涂到了这豫鄂交界的榆树庄来。一晃过了数年,干的全是最粗贱之事,这以往短促的人生中,唯一的嗜好和快乐,便是读点书。不拘是那一种书,只要弄得到,便会废寝忘餐地读个不休,直到得烂熟,整部书再没有疑义,这才暂时收手。由于这个习惯,也就得了“书呆子”的雅号。
  当然,那位少庄主小阎罗曲士英也知道他的外号,因此,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他看书而杀死他。可是这位小阎罗曲士英的确早就以手段残酷驰名江湖,几乎有压倒现今老庄主白骨双凶老大七步追魂董元任──即他的师父──及老二铁掌屠夫薄一足当年震惊天下的声誉之势。以他这么一位使武林惊骇的人物,怎会为此小故而杀死庄中之人?可是韦千里仍是打心里头害怕起来,别说小阎罗曲士英的声音是天生特别冷酷,便是那对眼睛,也能叫韦千里看一眼后,打上几个寒噤。
  这榆树庄内真个是藏龙卧虎,大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二庄主铁掌屠夫薄一足,并称白骨双凶,炼成白骨门绝毒功夫,数十年来横行天下,为黑道上第一人物。这榆树庄正当南七北五省当中之地,隐然成为黑道群魔之首。
  小阎罗曲士英乃是七步追魂董元任的首徒,年纪虽仅在三旬之间,但已尽得白骨双凶真传,尤其那副天生毒辣诡谲的心肠,最得双凶激赏。成为本庄自双凶之下的第一位人物。
  那董元任有一儿一女,儿子董绍宗,年纪和小阎罗相若,可是却没有从黑道方面发展以继承父位,却改习文字,从仕途出身,如今已放了湖南邵阳知县。女儿董香梅,今年芳龄十四,反而深得老父之传,武功极佳,竟是那小阎罗曲士英当今世上唯一的克星。因为她年纪尚小,天真未凿,即恃自己是七步追魂董元任身边唯一的骨肉,那怕他甚么师兄?而小阎罗曲士英体承师意,只好处处都让她三分。
  至于白骨双凶的老二铁掌屠夫薄一足,相貌虽然没有师兄七步追魂董元任那么威严,却十分骇人,面目以至身材,都是那么尖尖瘦瘦,加上面色煞白,使人有如睹鬼魅之感。他一足已断,胁下常年夹着一根镔铁拐杖,却是动作如飞,迅疾无比,一点也没有残废人那种猥琐模样,他只有独自一人,没有家室,脾气之坏,天下久已驰名。
  榆树庄中来往的人,自然都是黑道巨擘,居常可以见到血淋淋的人头!韦千里也曾埋过数次首级,那种血淋淋瞪眼突牙的恐怖模样,使他常常在梦中惊叫而醒。
  那时候的滋味最是难受,窗外黑沉沉的夜,也不知是甚么时候,可能是刮风下雨──周围鬼气森森,黑影幢幢,向他包围着作出舞噬的姿态。于是,他只能埋首被中,连眼睛也不敢睁开一一日子像连接而来的噩梦般,来得匆遽,去的迟缓,现实中的一切,对他都变成其重超荷的重担。只有那么一点儿片刻的乐趣,便是当他沉迷在书本中的世界,或是幻想中的宇宙时,他总算稍为可以透一口气。
  他埋首坐在草丛中,动也不动,生像是恐怕身躯一动,这种温柔而易逝的片刻乐趣,便会惊跑似的。
  忽然一股风声从他头上飘过,这股风来得这么突然和强劲,使他头发向上直翻飞起来,耳朵也刮得生疼。
  他吓一惊,抬眼望处,丈半之外,一个白衣人,站在那里,却是以背向着他。这白衣人身材矮小玲珑,两条乌亮的大辫,垂在肩后。乍看来整个人宛如精巧玲珑的香扇坠,惹人喜爱。可是韦千里一见是她,面上更加添多一种失措的神色。
  微风迎面吹来,夹带着一种香味。韦千里不自觉地深深吸一口,可是随即又像连这香味也害怕似的,赶紧吐一口大气。
  她徐徐转身,最先吸引人注意的,便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面长长的眉毛,再下面是纤巧而挺直的鼻子,红润丰满的嘴唇。
  “哦,是甚么人啊?”她装出瞧不见他的样子,用清脆的声音问道。
  韦千里全身哆嗦一下,没有站起来。她款款走过来,面上带着稚气而迷人的笑容,又道:“只有蛇才喜欢躲在草里,那儿可是条大蛇么?”
  他赶紧答腔道:“不,是小的……”话声中有点儿摇颤,并且一面伸手拨开面前的青草。
  她格格笑道:“幸亏你赶快出声,否则我以为真是条大蛇,就像上几次般打疼你,那才冤呢!”她稍微顿一下,然后提高声音道:“你坐着干么?你不快点站起来?”
  后面的两句话,口气已变为主奴之间的口吻,迥非刚才说笑时那样子。韦千里如响斯应,赶快站起来。
  她立刻又放软声音,道:“喂,你看这是甚么?”说着,举起一只手,手中持着一支小旗,颜色只有黑白两种,却是夺目之极,光采眩人。
  这支小旗乃是三角形那种令旗,旗边镶着白色的花边。旗中央一个白色的骷髅头和两根交叉的白色骨头,此外全部都是黑色,连旗杆也是黑色。通体长不过尺半,旗杆尖顶是块三角形的锋锐矛头,乌光泛射。
  韦千里一见这支令旗甚是可怖,连多看一眼的心思也没有,垂目摇头道:“小的不知道这是甚么!”
  她高兴地嚷道:“这是我白骨门中的至宝……”下面的话,忽然咽住了,面色也立刻沉下来,道:“哼,你这个呆子真是,枉你长得这么高大,老是这么没胆。呸,天生的贱骨头……”
  她没有往下骂,四面一看,又诧道:“你怎么把这儿弄成这样子?爹爹要知道你弄毁了这榆树谷的榆树,怕不折你两条狗腿?快点,快弄干净……”提起爹爹两字,敢情连她也有点儿肃然。
  韦千里本是呆鸟般木立不动,这刻全身震动一下,不暇分辩,连忙迈开腿,冲过去将地上的断干抬起一头,用力拖走。到他回来时,已经额上流汗,一双手按着早先碰疼了的腰部,慢慢地在喘息。
  她随口问道:“你的腰怎么啦?”
  他道:“刚才少庄主经过这儿,那树忽然折断,小的摔下来,便撞着这儿,被少庄主骂了两句,把我摔一跤,就像小姐你以前打大蛇般摔出老远……”
  她不觉笑将起来,身形一闪,倏然已到了他身旁,风声一拂,那支令旗已拂向他身上。韦千里啊了一声,身形横飞开去,摔在丈半之外,弄出叭哒大响。
  他半晌没敢爬起来,生怕她又来摔他,可是等一会,她并没有说话,而且那边风声呼呼。抬眼望时,只见她在榆树盆荫之下,正在舞动手中短小的令旗,发出极响的风声。而且黑的漆黑,白的惨白,分外怵目惊心。
  她越舞越快,旋风将周围一丈内的草都吹得完全偃贴地上,至于一丈以外的茂草,也都向外披俯。黑白两种颜色,霎时已分辨不出,而且连她的面目也瞧不清楚,只觉得是条灰色的人影在上下移动,可是那种灰色,死气森森,甚为刺眼。不过乍看起来,她像是舞得很快,其实舞得并不太快,只是那支令旗颜色,也不知是甚么质料所制,舞动时光采便流动泛射,使人发生错觉。
  转眼间她越舞越慢,倏然娇喝一声,罩体惨灰色的光华倏地化为一道匹练般,疾射向那株数人合抱般大的树身上,哧地微响一声,光华尽。
  韦千里在她身后瞪目凝视,只见她俏生生站在老地方,美丽的面庞上笑容未收,双手空空如也,已不见那令旗踪迹。再移眼那树上看时,只见树上露出一点乌光,但这还是仔细瞧时才见,否则连这一点乌光也瞧不到,整支令旗都深嵌入树身中,只露出一点儿旗柄矛头。
  她道:“喂,呆子,我的令旗呢?快还给我……”
  他猛吃一惊,冲近树边,口中却连声答道:“小的这就还给小姐……”到了树身边,不由得心中叫苦,原来那支令旗整支儿嵌入树身,光是露出三分许的令旗柄尖在外面,树皮连裂缝也没一条,如何拔得出来?
  他用尽全身之力去拔,可惜全无半点着力之处,否则他倒是有一身惊人的牛力。
  只听她催道:“怎么?呆子想赖么?快点儿啊,我不耐烦等啦!”
  韦千里冷汗都急出来了,他原本在拖那折断的树干时,因用力和腰间疼痛之故,出了满头大汗,如今又急出冷汗,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当下转身询问似地投以董香梅一瞥。
  董香梅屹立不动,他下意识地伸手抹汗,把覆额的乱发都拨上去,因有点黏之故,一时不曾坠下。这刻方露出庐山真面目,全榆树庄的人,大概没有人曾经在见到他时不是乱发压眉的污垢模样。
  董香梅年纪虽小,情窦未开,但对于眼前的人,也禁不住多望一眼。原来当韦千里一拨起乱发,那丰隆的额便全部露出来,肉色甚白,特别长的眼眉,几有斜飞入鬓之势。那双眼睛,白的是白,黑的是乌亮,嘴巴微嫌小些,线条也甚柔软,少了大丈夫那种坚毅的特色。但幸而鼻挺颐丰,恰好补回这缺点。
  一个人由极难看骤然变得英俊漂亮,这感觉有如一个本来和善的人突然发怒一样,特别使人惊讶而产生过份的反应。董香梅怔视他一眼,冲口道:“呀,你长得真好看……”
  韦千里本是惊惶未定,这时偏生听得清楚,又加上一惊,只觉得她这句话,在耳边不停地响,那颗心儿不知摆在甚么地方,再也寻不出下落。
  董香梅究竟是从特别的家庭出来的人儿,心窍玲珑得像块水晶,猛觉得自己失言,不禁玉面一红,霍地大大转个身。眼光一闪,只见靠着榆树庄那边的山头人影一闪,她脚尖一动,已移前丈许。
  山头那人现出身形,却是庄中的一个得力助手,江湖人称黑蝙蝠秦历,此人也是黑道上有名的杀星,生平积孽难以胜数。
  那黑蝙蝠秦历俯视谷中一眼,恰好望不到树后的韦千里。他振吭叫道:“小姐,老庄主出来啦!”
  这句话,把谷中两个少年男女全都吓一惊,韦千里更是双腿一软,坐在地上。董香梅立展轻功,眨眼间已上了山头,倏忽已和那黑蝙蝠秦历去了。
  山头上风吹草动,树木萧萧,韦千里从树后探头一望,赶快又缩回去,以为那是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的身影,差点儿连大气都不敢多透。
  要知道这位白骨双凶之一的七步追魂董元任,生平是杀人不眨眼睛,心肠如铁,对于地位身份,更是讲究得一板一眼,不许稍为差池。去年董香梅和一个年轻的庄丁嬉笑,吃七步追魂董元任亲自所睹,立刻下令将那庄丁杀死,还将首级悬示全庄一天,至于董香梅也受重责。是以董香梅虽然也是性格坚强之极,但在这种场合,委实害怕她父亲出现。
  韦千里坐着不动,心中空空洞洞,早先那卷《史记》,已不知丢在甚么地方。
  角声忽鸣,响彻群山,余音,直欲越峰凌虚。这大概又是那位高手,偶然兴动,寄意画角声中。他如梦方醒,怯怯站起来,尽力将自己掩蔽在树身之后,向后面走去。
  散处山谷中的马群,有几匹马忽然昂首长嘶,在阳光照耀之下,披垂的马鬃闪闪发光,直似是鸣嘶长风远逝天边。马嘶之声和那画角之声相应和,在山谷间回荡往复,十分雄壮动人。
  他一点不理会这些,一迳走过小岗,岗后一道清澈的溪流,在林下流淌着,潺潺泉声,久久不绝于耳。在溪边一块大石上,他蹲下身躯,双手掬水洗面。清凉澄澈的溪水,濯涤在面上,一种愉快的刺激,使他很快便定下心神。
  他蹲在石头上,等到波纹涟漪都平静了,便徐徐俯首自照。溪上倒映出清楚的人影。他看了许久,丝毫发觉不出自己有甚么好看。然而,她那句话,一迳在心他上盘旋回响着。
  他不敢多看,自卑感已紧紧笼罩紧压着他,使得他根本没有任何判断力,只有一份莫名的悲哀,然而这悲哀之中,却隐隐有一点愉快。那是一种欣赏悲剧的愉快,韦千里自己当然不知道,他故意地让自己沉溺在这悲哀之中。
  他将俯蹲地的姿势,改为俯卧在石上,一只胳臂滑下溪水中,他便让那手臂凑在水里。
  近日榆树庄中有点儿特别,底下人都知道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将要金盘洗手隐退江湖。他们对于老庄主的去处不敢过问也不关心,只在议论继任的庄主是那一位?白骨双凶的老二铁掌屠夫薄一足?抑是小庄主小阎罗曲士英?
  他们这些底下人当然没有肯定的结论,可是他们不须要说出口来,也有一个共同的默认,便是这两位不论谁当了庄主,只有比严厉的老庄主更难伺候,这便是唯一能够确定的。其实光是从这两位的外号看来,不是屠夫便是阎罗,全是杀气冲天的名儿,焉能和善得了?
  韦千里却不注意这问题,在这个早晨之后,他忽然动念想离开这儿,虽则别的陌生地方,他毋宁更惧怕。可是他好像觉得今后榆树谷特别空虚,有某种说不出的原因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离开”的问题。
  现在,他的心头不时闯进了董香梅的倩影,但他跟着害怕地设法将这倩影消灭掉,如是在循环不息,一直到他为了另一个缘故,才真个暂时没有幻想到她。
  那是沿着清溪一直出去的谷外,有几匹马缓缓走来,蹄声十分齐整。他侧头从树木缝隙间瞧向谷外远处,只见一共五匹马,齐齐走来,马上骑士们的装束,都十分整齐,和榆树庄常有往来的人衣服的款式也不一样。当下便知道这是中州一家叫做华源镖局,得罪了榆树庄,故此特地远来榆树庄向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赔罪。
  那七步追魂董元任近来已少露面,凡有事发生,不管是黑道或是其他方面的事,均由老二铁掌屠夫薄一足,或是小阎罗曲士英出面。关于这桩事,韦千里已知道老庄主不会露面,也许仅仅派黑蝙蝠秦历出面代理,是以连他这个底下人也没有将这五人放在心上,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歇了片刻,忽听一骑蹄声从侧谷道路驰去,但跟着又抄一个圈子回来。他禁不住仰高一点儿身躯,仔细向外探窥,因为他知道这是少庄主小阎罗曲士英的拿手好戏,故意从侧谷兜个圈子回来,以便正巧碰上来人从庄中回去,于是借个口实动手教训一顿,以示威风。
  果然那五骑人马很快又从庄中出来,出了谷口,正是他视线所及,那少庄主小阎罗曲士英一骑急驰而归,迎面碰个正着。小阎罗曲士英倏然一勒马缰,那五骑早已停伫一旁,准备让他过去。他却怒目一瞪,喝道:“好大的胆子,见了我还不赶快下马?”
  五骑正是中州的华源镖局以及伴行的镖头,只因华源的总镖头王汉舟恰恰抱恙,不能亲至,便央请另一位方今最年轻而名头极响的许天行代走一遭。这位许大镖师以剑法驰名江湖,当年出道得早,年纪极轻,长得俊秀非常,故此有个金童的外号。这时的年纪也不过在三旬之间,看来却是似个二十许少年。他乃是五骑中之首,当下挺身朗声道:“在下等乃是镖行中人……”
  “住口。”小阎罗曲士英傲然喝叱一声,眼光一闪,威棱四射,道:“镖行的人又怎样?须知此地乃是榆树谷,不似普通江湖地面!”
  话声甫歇,丝鞭挥处,划起尖锐的割风之声,那鞭吃他抖得笔直,鞭梢直拂许天行胯下的马眼。
  许天行急拎马缰,已来不及,那丝鞭末稍在快要刮下马眼之际,倏如灵蛇一缩,恰好在黍米之间,劲拂而过。
  这一下虽没打中那马的眼睛,但风力尖锐,使得那马长嘶一声,昂首惊立。
  许天行招呼一声,五人都跳下马来。小阎罗曲士英呵呵一笑,迥非刚才凶恶来势,和声道:“咦,诸位其势汹汹,不是想打一场再走吧?”
  金童许天行俊眼含怒,恚然道:“是非曲直,阁下自知,适才之言,唯有尊驾才能裁夺……”
  小阎罗曲士英心中明白人家已认出自己是谁,但说话甚是巧妙,难以借题发挥。自己也实在不便在庄外便胡乱动手,有失身份。
  人影乍闪,他已飘身下马,落在五人之前,身形那份迅速,使得金童许天行心中凛然一惊,忖道:“此人定是小阎罗曲士英无疑,看来真个名不虚传,但凭这一下身法,已可独步武林,我万万不是人家敌手,咳……”
  小阎罗曲士英长衫飘飘,风度潇洒,抬目凝视众人一眼,那两道眼光,赛似电光一闪,使得五人一齐禁不住心中砰地一跳。
  一层白影在他的面上一掠即过,虽然是眨眼即隐,但站在他对面的五人,都为了这种死人般惨黯的颜色而打个寒噤。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正是白骨门中高手,运动那歹毒盖世的“白骨阴功”时的表征。这白骨阴功火候越精深,表征便越发难觅,诸如那白骨门中第一高手七步追魂董元任施展这种白骨阴功时,只不过掠过极淡的一丝白气,若非深悉底蕴的人,可能一点也发觉不出。
  在那五人身侧,一株两人合抱般大的老树,那亭亭华荫,盆覆着这条出谷大道。小阎罗曲士英飘逸地走到五人跟前,离着那株老树不过是三尺左右。那五个人都不知他怀着甚么心意,其中一个身躯魁伟的大汉,面上泛现怒色。
  要知这次中州华源镖局,只因镖局中有个趟子手,偶然在醉后的言语中,得罪了黑道盟主榆树庄,无巧不巧,却被两个黑道中人听到,立刻挺身直问,那趟子手不合因酒壮胆,依旧出言挺撞,那时酒馆中,立刻引起一阵纷乱。纷乱中,一个酒碗飞过来,碰在那两个黑道中人身上,那两人勃然大怒,齐齐动手,把那镖局的趟子手打伤。
  这件事便这样闹起来,本来也没有甚么事,但华源镖局的总镖头王汉舟,一则因年纪已老,早有收山之意,二则正好抱病,无法亲自出面解决。
  事情一传到榆树庄中,少庄主小阎罗曲士英最先知道,甚为不满地哼了一声。
  这个反应又很快地传回镖局,王汉舟自忖真个吃不消榆树庄罗少庄主那点点不悦之意。立刻宣布镖局关门,并央请金童许天行代他到榆树庄去赔礼。这么一点小事,便教一间镖局歇了业,那榆树庄的声威,可想而知。
  那个魁伟大汉,正是华源镖局的一位镖头,姓王名伟,两臂力气极大,颇名于时,这刻因积忿于心,复见这位小阎罗曲士英这种神色,不由得面现怒容,嘴唇微动,正待发话。小阎罗曲士英忽然凝目一瞥,王伟的眼光和他的接触,登时心中一震,说不出话来。
  他的嘴角轻蔑地抽颤一下,倏地抬手一拂,长袖飘飞,直向身侧的老树拂去。衣袖一拂即过,却没半点异状,可是那五个人都同时被他这一下动作吸引了注意,直向那老树身上细瞧。
  他们还未曾瞧出个所以然时,小阎罗曲士英快得出奇地凌空向后飞起,丝毫无讹地稳落在马鞍上,那匹马似乎知道他的意思,傲然一嘶,翻蹄而驰,一直向谷内庄中驰去。
  这里剩下五个镖行中人,一时都怔住了。
  王伟愣了一会,冲口道:“那魔头的眼光,简直比电光还要厉害……”语一出口,猛觉自己失言,脸上不觉一热。那知其余四人中有三个人随声附和,不住点头,只有金童许天行没有任何表示,眼光依然凝注在那树被拂之处。
  一个镖师道:“许师父咱们走吧,犯不着再逗留在这等邪气的地方。”
  金童许天行摇摇头,但神色中却并非向那位发话的镖师摇头。他随即喃喃自语道:“这是甚么意思呢?江湖中传闻道是白骨阴功天下无双,乃是外门功夫中绝顶歹毒可怖的功夫,但极少有人亲眼见过。这一拂究竟是甚么意思啊?”他口中虽是喃喃自语,却随着众人一齐上马。
  王伟似乎忍不住这疑惑,倏然一催马,当先冲过那株老树。但见他在马鞍上长身挥鞭一扫,鞭丝忽地扫过那株老树被拂之处,丝鞭毫无障碍地划过那树身,宛如扫过空气般毫无留滞。
  这一下可把王伟骇得惊疑不定,目光一扫,只见那树身上,已缺去一大块,刚好是衣袖般大小,深度却将近一尺。他连忙一勒马缰,低头去看地上,只见树根处毫不见树皮破木,却有一堆白色的细灰。
  金童许天行催马前导,口中招呼他们一声。于是五匹马一齐前驰。许天行在马上喟叹,后面五人都听见了。
  “我姓许的总算是开了眼界啦!人家的武功,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击石成粉的地步……”
  王伟大声道:“许师父此言未免过当吧,这可是木头呢?”
  “咳,所谓击石成粉,也须以绝刚掌力,直接击在石头上才行啊!人家的劲力已能够借物传导,并且化为极其阴柔。假如不是王兄一鞭,咱们仍不知那树身被拂之处,已经化为白色的微尘,这可真是‘白骨阴功’啊!”
  蹄声语声,逐渐远逝谷外。这里的韦千里,虽不知他们说甚么话,然而,却能从他们匆遽的动作中,揣测出他们心中的狼狈。
  他猛可又俯身伏在那块大石上,胳臂再溜落在溪水中。
  “我若练到少庄主那种功夫便好了。”他开始遐想起来:“那样便不怕别人欺负啦!我可以傲然地骑在骏马上,在江湖上飞驰,谁敢无礼地看我一眼,我便这么给他一下……”
  他的手作一个切下的姿势,好像要切下那幻想中对他无礼的人的头颅。可是在溪水中的手臂,转动并不灵便,他像是在梦中惊醒般,嗒然若丧地叹口气。
  “唉,没有用处啊,我只要瞧见鲜血,浑身便尽起鸡皮疙瘩,杀人之事,可轮不到我的份儿。”
  幻想的宇宙蓦地失落了,对现实的恐惧又开始紧攫住他。一阵响亮的角声,呜呜而响,山谷林间的骏马,也跟着昂首向着长空迎风而嘶,组合成雄壮的声音,回旋振荡在四面山谷中。这阵角声,正是榆树庄总召集的讯号。除了身有专职的人,一概要立刻回庄报到。
  韦千里矍然起来,他本是奉命看守谷中那群骏马,然而那些马久经训练,事实上不必专人看守。故此他一迳翻过山岗,穿谷而走。
  他偶然扫眼四瞥,目光忽地停留在谷中的大榆树那里,他似瞧见仍然深嵌在树身上的白骨令那点点柄尖。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他的心头:“为甚么忽然有这召集的命令?莫非是老庄主要查究这支令旗之事?若果真是这样,我的命儿可就难保啦……”
  心中这么想着,脸上的颜色都全变了,须知那老庄主严酷异常,若果真是这回事,全庄的人都能不假思索地异口同声回答出老庄主将会作何处置,那便是“必判死刑”四个字。
  他忽然慌张地四下张望,但见空山寂寂,除了鸟语泉声,再没有丝毫人迹,于是,他猛可回转头,迈腿飞跑。他知道打这方向一直跑,很快便能够躲避在群峦乱嶂之中,那儿穷山恶岭,峰回路绝,形势险恶,榆树庄中的人,早知道那儿十分难走,极易迷路,故此从没有人往那里去探探的。
  这样他正好得其所哉,事实上他不时在幻想之中,想像自己有一天躲到那穷山乱岭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涯,有时更幻想到忽然在那峰峦绵亘的乱山中,忽然遇到一位有道的高人,从而学到了超绝古今的奇技。
  当然他在回到现实世界时,不会有勇气真个往那里碰运气,然而此刻他一动念头逃走,便立刻自然而然朝这方向飞奔。画角马嘶之声,似乎紧蹑着他的逃踪,不歇地在四下群峰中回荡盘旋。这一来,他更加跑得快了。
  他在榆树庄中住了六七年,常日因放马往来山野丛岭之间,是以这翻山越岭的脚程,倒是极为不凡。
  也不知跑了多久,猛然发觉已经处身在茫茫乱山之中。他两条腿也觉得痛软了,禁不住止步四瞧,随即伸手拉住一棵树的横枝,缓缓坐下。他的后面便是一片高达十余丈的岩壁,左边再过去大概便是一处壑谷。右方和前面乃是斜伸向下的山坡。
  山泉飞坠下来的声音,在他后面的岩壁间响着。他觉得十分需要喝口冷水,然后再休息一下。好在那画角马嘶之声,这刻已经没有了,也不知是因为没有再吹,抑是他逃得够远,以致听不到。
  他疲乏地站起来,忽然后面传来一下低沉的叹息,他大吃一惊,骇然回头去瞧。只见两丈之远便是那层高高削直的岩壁,岩壁前有几株小树错落地矗立,还有一块丈许高的大石,隔在他与岩壁之间。
  这样除了那块大石之后,其余的地方都一目了然,他毛骨悚然地想道:“这块大石后面,必定有甚么古怪。”
  但身后不远之处,猛然又传来一下低沉的叹息。这一下叹息声音,是这么清楚然而可怖,骇得他往前一冲,直冲到大石旁边,然后猛可回头去瞧。可是身后山坡斜身而下,除了稀疏的树木之外,那有一丝人影?这一惊比之瞧见甚么东西还要惊骇,他下意识地再退几步,竟转到大石后面。
  以往所听过的鬼魅故事,甚么山魅木客尸等,本来从不能幻想出形相,现在却一下子全给想出样子,特别是尸,那是遍体白毛,面目呆木而惨白,或者眼睁目突,张牙外露的恐怖样子,使人差点不敢睁眼。
  脚下踏裂了甚么似地发出勒勒之声,低头一看,立刻魂飞魄散地骇叫一声,全身蓦然索索发抖起来,那双按在大石的手,在石上不住颤抖。原来在他脚下满是惨白色的骨头,也不知共有多少,这刻他正因踏碎了几根,故此发出折裂的声音。
  他心中本想立刻离开脚下的白骨堆,越远越好。可是那指挥身体的神经系统似乎已经破碎,再也无法使身体移开一步。
  正在发抖不止之时,身后猛又传来一声叹息,声音幽幽地传到他耳中,一直钻入心中,浑身毛管本已尽竖,此刻又沁出一阵冷汗。这次他可不敢回头去瞧,事实上也无能支持自己作出回头的动作。
  叹息之声又幽幽响起来,是那末可怕的低沉,似乎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地狱里偶然逃逸出来的幽灵的呻吟声。
  声音渐渐移过来,他更加惊怖了,背脊骨的冷汗已经凝聚成点点水珠,往下面直淌。
  嚓地微响,眼角已瞧见一条黑影,缓缓移前,韦千里又惊怖地大叫一声,那条黑影不知怎地已经移在面前的石边。
  他的头已经垂下,可是眼中仍然瞧见一只乌黑瘦削的赤足,皱纹隐隐,显然是年老的人足。这一来他更惊骇了,因为这深山荒岭之中,怎会出现人迹?而且枯瘦黑干得一点不似活人的脚。
  那双赤足正好踏在几根白色的骨头上,益增可怖的气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已被吓得神经麻木,目光缓缓从那双黑干的赤足往上移。
  先是一条裤脚已经破烂不堪的蓝布裤,再往上去,却见一双垂到膝头那么长的手掌。这双手掌厚阔粗大,肉色红润,比起下面的脚板,简直不可能是同一个人的肢体。眼光再往上移,粗壮的前臂之间,可以瞧见那条破旧的蓝布裤的裤头,用一条老藤扎住。
  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上身却是赤裸,胸腹甚黑,而且尽见骨头,这可和下面的脚又调和了。
  眼光再往上一眺,那人的面目赫然入眼,但见嘴歪鼻塌,眼睛也瞎了一只,乍看来生像只剩下半边脸孔似的,半点儿人味也没有。
  韦千里双膝一软,蹲跪在地上,下面的白骨给压得勒勒直响,又碎裂了不少。
  面前那形相可怖的人动一下,头上乱糟糟的头发,甚是惹眼。这一副骇人的长相,别说胆小如鼠的韦千里,便换别个大胆的人,在这种人迹不至的深山穷谷中,骤然间碰上了,要不魂飞魄散,那才怪哩!
  那怪物最骇人之处,乃是自从出现至今,并不做声,连刚才那种叹息之声也没有再发,韦千里不知是否另有怪物,躲在他身后。因此一蹲跪地之后,再也不能动弹,生恐稍一移动,后面又多来一个,岂不将他活活吓死?
  又隔了半刻,那怪人徐徐移近来。当他移动之时,简直不像普通人般迈开脚步,却是脚尖微动,便移前数尺。而且脚下虽踏在白骨之上,却毫无半点声音。
  韦千里一时既没有惊昏,这时倒是骇得不会骇怕,反而抬头定睛瞧着那可怖的怪人。其实他是甚么都瞧不见。
  那怪人面上的筋抽搐一下,发出一声使人颤栗的叹声。筋肉继续颤动,片刻之后,才再发出喑哑的声音。
  那怪人道:“孩子你没骇死么?”韦千里一点也没听见,愣愣地瞪视着他。
  那怪人脸上的筋肉又抽搐了许久,才道:“没有说话太久了,差点儿忘了怎么说话。哎,你倒是听见我说话没有?”
  他徐徐蹲下来,膝盖间的骨节勒勒直响。那张歪斜得只剩下半边的丑脸,直迫近韦千里,韦千里哇地大叫一声,额上的汗直流下来。
  身后沙沙响了一声,韦千里立刻机伶伶地打个寒颤,敏锐地感觉到又是另一个怪物出现,裤裆下面都湿了。
  面前那怪人倏然立起,枯黑的赤足蓦然一踹。韦千里惊叫之声尚未发出,身形已平空向后飞起,叭地撞向丈二三远的岩壁上,然后掉向地上。
  他虽在极度惊骇之中,但仍然觉察这怪人的一踹,虽能使自己整个身躯飞起,然而被踹之处,毫不疼痛。宛如以往被董香梅或小阎罗曲士英所抛飞相似。倒是那一撞相当重,还幸岩壁下面便是泥土,才没有再摔多一下重的。
  往昔董香梅或小阎罗曲士英,最多将他抛个丈一二丈远。如今这可怖的怪人轻轻抬脚一踢,不但已飞开二三丈,而且余势犹劲,猛可撞向石上,否则总得多出半丈远,可想而知这怪人似乎更是厉害。
  他这刻在地上,已瞧见四下并没有其他怪物,在身旁数尺远,却有个高及胸口的洞穴。洞口正好向着大石,怪不得刚才没有发现这洞穴,由穴口至大石之间,满是一根根的白骨头,狼藉散怖,平添出恐怖的气氛。
  那人在眨眼间,已站在他跟前,脸上肌肉抽动一下之后,道:“没出息的东西,裤裆都湿了……”这番开声说话,显然流利许多,而且脸上肌肉也不必抽搐得那么久。
  韦千里是真个吓软了,再也爬不起来。那怪人怒骂一声,径自俯身问进洞穴。半晌,才再出洞,手中却提着一条鹿腿,兀自血迹淋漓。只听一阵咀嚼之声,那怪人竟捧着那条生鹿腿大嚼起来。吃得那歪斜的丑脸上,全是血迹。
  韦千里如见魔鬼般连忙闭住眼睛,隔了片刻,咀嚼之声已歇,睁眼看时,只见那怪人将那下的鹿腿,平放在双掌之上。
  只见那双本来甚有血色的手掌,此刻变得惨白异常。那条鹿腿鲜明的肉色,忽然极快地褪落,变得枯枯干干,再过片刻,那怪人口鼻中发出哑嘶的刺耳声,生像正在非常用力。
  韦千里瞪目而视,一点也不知道这怪人在干甚么,然而他却明白了一点,便是这个厥状丑怖的人,定是和白骨门有极深的渊源,这仅仅是从那种形相和颜色,便可以猜测出来。
  那怪人嗷然一叫,撒手抛掉手中的鹿腿。韦千里目光到处,只见那条鹿腿只剩下一层干枯的皮,只因抛掷下地之故,干皮一端露出半根白色的骨头,颜色就像地上的白骨一样,那是一种久经风吹雨打日晒霜侵的枯白色。
  这怪人闪身又进了洞,晃眼间再出现洞外,手中又提着一条鹿腿。他微一侧面,独眼射出骇人光芒,盯在韦千里面上。“这是甚么功夫,你可知道?”话中隐隐带着傲气。
  韦千里战战兢兢道:“这是……白骨阴功……”
  那怪人大叫一声,独眼中的光芒,更是凌厉。韦千里虽不抬眼看他,也觉出那道骇人的眼光,停在自己身上。
  他战战兢兢地等待那一刻。那怪人道:“你从榆树庄逃出来的?”
  他察觉语气中似乎温和一点,虽然仍然是那么难听刺耳,连忙点点头。
  那怪人立刻追问起榆树庄的情形,一直到他得知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即将离开榆树庄,便不再往下问了。他道:“我现在练的白骨阴功,乃是本门最歹毒的一种,称为‘生死锁’,最是难练,稍有不慎,极易走火入魔,是以历来都没有人敢练。我练了三十年之久,还差一分火候,只须冲破脊骨近颈之处的生死锁,便算是成功了。那时候,我立刻重出江湖,以这种生死锁的白骨阴功,先将那厮剩下的一条腿再弄断,教他痛苦个十天八天,然后凌迟处死……”
  韦千里亦懂亦不懂,瞪目无语,只知道这怪人一旦成功,那位全庄俱为之寒栗的二庄主铁掌屠夫薄一足,便会首先遭祸。
  那怪人这次不再吃肉,一迳将鹿腿平捧在双掌之中。然后又浑身似颤非颤地用力起来,刺耳的哑嘶声又撕破空山岑寂。
  韦千里忽然紧张起来,他不知是在替二庄主铁掌屠夫薄一足着急呢,抑是为了这怪人练功太急,恐怕会走火入魔而担心。
  那怪人猛然厉啸一声,韦千里打个寒噤,浑身毛发直竖起来。
  只见那怪人扑地仆下,压得地上的白骨折响不止。
  不知歇了多久,韦千里那颗心才回到原处,定睛看时,只见那怪人直直俯仆在地上,立刻发觉情形不对,这不正是“走火入魔”的后果么?
  他一骨碌起来,走到那怪人身边,那怪人动弹一下,似乎还未曾死。
  韦千里这时倒不害怕了,蹲将下去,想将怪人抱起来,猛可觉得双腕无力,只能将他翻个身。
  那怪人歪斜一边的丑脸上,独眼忽睁,缓缓道:“我死不了!我还要报仇,可不能死……”声音十分沉着,韦千里以为他没有事,便缩回双手。
  “可是,我太心急了,大师兄一走,那厮便接任庄主,我想赶在他接任之时,将他杀死……”
  韦千里忽然没有听见他下面的话,心中痴想着道:“啊,也许召集的角声,乃是大庄要离开,故此召集全庄之人,可是现在我已不能回去……”
  那怪人的声音又钻入他的耳朵,他道:“我还有几天可活,死本来没有甚么,可是没有亲手将那厮生剁,我死也不能瞑目!”
  韦千里心中一阵茫然,回头四望,只见乱山围叠,遮住天边。这刻大概已午后未申之交,若真是老庄主七步追魂董元任离开榆树庄的话,一定已走得很远了。
  他只想到那位娇小玲珑的董香梅,此刻已不知去了多远,人海茫茫,此后恐怕再没有相见之日,即使他愿意让她摔跤开心,也是没有办法实现的了!心中不觉怅惘之极,愣然瞧着漠漠长空。
  “我这一身技艺,”那怪人又说话了:“想在未死之前传给你可好?”
  韦千里从怅惘情思中,猛可味出话中之意,不觉大喜,连忙点头不迭。
  “刚才我踢你一下,你恨我不?”
  韦千里那曾恨过谁人,连忙说不。
  “嘿,大丈夫恩怨分明,你连恨也不会,我的技艺怎能传给你这懦夫?”语气极是决绝凄厉。
  韦千里怔一下,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在他想来,这怪人真是怪得不合理,焉有要人恨他才肯传授绝艺的,试想既是你,学了绝艺之后,岂不是授人以致死之柄?总之,他虽没有细细忖想。但心里却满是迷惑不解。
  “哼,你连恨人也不会,教你杀个仇人怎能办得到?”那怪人阴沉地道:“我为了‘恨’,独个儿在这荒山中茹毛饮血地过了三十年,你这懦夫,却不懂得恨,哼,那配传我的绝艺,学那天下无敌的白骨阴功?”
  韦千里忽然一股寒意直冒上心头,想道:“这白骨阴功不学也罢,要我去杀人,我,我……”想到杀人,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
  “三十年前,白骨门下三英齐名,我便是老三夺魄郎君上官池”这位自称夺魄郎君上官池的可怖怪人,忽然变得豪气逼人地说出自己姓名。
  然而,他那丑陋骇人的外貌却和外号中的“郎君”两字大为冲突。他缓缓移动特别长的手,忽然将韦千里腕间脉门扣住,眸子中凶光一闪,凄厉一笑,道:“懦夫,你陪我死吧……”
  韦千里猛觉半边身子一麻,五脏热血逆涌,面色大变。
  他拚尽全身所有的力气,然而手腕生像给铁掣住,丝毫动弹不得。
  夺魄郎君上官池那只独眼睁得更大,移向天上飘浮的白云间,忽然厉声笑起来。
  韦千里一方面是骇怕得冷汗直冒,一方面是难过得要死,但觉胸口作闷,喉间热血翻涌欲出。
  凄厉的笑声逐渐微弱,可是他脉门被扣之处,仍然那么坚牢沉重,使得他想稍为动一下也不可能。
  这可怖的怪人夺魄郎君上官池假如就此气绝的话,那么韦千里非得活生生地饿死于此山不可,因为那夺魄郎君上官池练功数十年,骨坚如钢,即使死掉,那扣脉的手指仍不会松开。韦千里又毫无力气动弹,焉能不活活饿死?
  这时,夺魄郎君上官池不住地喘息,似乎因刚才运劲用力,使得体内十分痛苦,不过,从他独眼中的神气看来,却又似乎不致于就此死掉。
  韦千里痛苦得快要晕厥,腑脏间血气逆涌,冷汗涔涔而出。
  夺魄郎君上官池大大喘息几下之后,单独无两的眼光,从天空移回到他的面上。
  韦千里忽然觉得他那铁箍也似的五指,稍为放松一点,登时血脉经脉,气纳丹田,宛如从地狱回到人间。
  夺魄郎君上官池缓缓嘶哑地道:“你会读书写字么?”
  韦千里颤栗一下,不知自己应该说会抑是不会?
  猛听那怪人鼻孔中哼一声,韦千里心中一阵慌急,连忙结结巴巴地道:“会,会,小的……”
  夺魄郎君上官池眼光闪动一下,没有再盯住他,眼皮不住地眨动,似乎在忖想着一桩要紧之事。
  韦千里好像觉得他的神色不善,心里一阵骇乱,那只被扣住的手不知不觉地挣动一下,忽然腕间一松,竟然挣出怪人如钢的五指。他下意识地双腿一用力,打算站起来。那知双腿其软如绵,竟没有移动分毫。
  夺魄郎君上官池冷冷道:“你为甚么不逃走?”
  韦千里道:“小的……小的不敢!”
  他不屑地低哼一声,鄙夷地睨他一眼,然后,深深吸一口气,竟然慢慢地坐起来。身躯下面的白骨,被压得勒勒地响。跟着缓缓伸出那对特别长的手臂,将那双挺直的腿搬成盘坐的姿势。在搬移双腿之时,掌心中掉下半截骨头。
  原来夺魄郎君上官池心计诡毒,情知自己一口气缓过来,上半身已能动弹。恰好韦千里微微一挣,他便松开五指,另一只手掌,却暗中捏了一根碎骨,打算韦千里若是起身逃走时,便给他一下重的。以他此刻残余的功力,要用那骨头作暗器杀死韦千里,仍然是举手之劳而已。
  夺魄郎君上官池忽然兴奋地道:“嘿,也许我死不了?这生死锁的功夫,天下至险至毒,但我仍没有立刻死掉,或者还可挽救……”
  韦千里不知他叨些甚么,却为了裤裆一片凉湿,甚是难受,便用双手支地,帮助着爬起身来。
  夺魄郎君上官池用那只独眼细瞧他一眼,断定他并非想逃走,便自言自语道:“我可不能这样便放弃了复仇之望,我非强撑着这口气,去把那厮的独脚也弄断不可!”
  这种镌刻人骨的仇恨,竟是这么深刻可怖,使得韦千里打个寒噤,冷气直冒上心头。
  “想我当年夺魄郎君上官池是何等风流人物,不道那厮因妒情之故,竟然同门相残,不顾兄弟之义!你可知道白骨教的迷魂倩女吕明玉?不,你怎会知道?当她威震天下之时,你还未出世呢……”
  他歇了一下,丑陋可怖的脸孔上,忽然起了变化。本来,在那张剩下半边的歪脸上,那是不可能看出甚么表情变化来。然而正因为他的脸是这么恐怖难看。故此当他一提起这位迷魂倩女吕明玉的名字时,那种怀念追忆的眼光和神情,反而令人更加容易感觉出来。韦千里不觉因他忽然变得近人情而多了一份惊愣。
  “她是长得这么美丽,以致当我离开榆树庄六年之后,因师父之丧而归来,再见到那位小师妹之时,我也立刻为之神魂颠倒,无怪仅仅在数年时间,她已名震天下武林,得到迷魂倩女的外号。”
  他又歇了一下,怅惘地嘘一口气。此刻,唯有这个懦弱的少年,是他自从遭遇祸变以来的唯一诉说对象。他向来将报仇和痛苦,深深地嵌在心底,也因为有了仇恨,才能够支持他渡过这苦楚的岁月。
  “她的确太美了,连大哥也有点不能自持,那个残废更加不必说了。”他所说的大哥,便是七步追魂董元任。残废便是铁掌屠夫薄一足。
  他丑陋地笑一下,继续道:“可是大哥已有了妻室,而且他最能够自制。但老二却大大不同,那鬼心思全庄的人都知道。哼,他不过比我胜在懂得舞文弄墨,甚么风呀!月呀!把她的心都骗得活动了。”
  说到这里,又略略停顿,那种嘿然无语的神态,似乎刚才所说的话,对他甚是刺激,不过他只稍为停顿一下而已,紧跟着便傲然地大声道:“可是我比他年轻和漂亮,虽然不大识字,但师妹也很有点意思……”
  韦千里这时听出趣味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用那双明亮乌黑的眼睛,凝瞧着他。
  他轻轻叹息一声,道:“我纵横江湖十年有余,平生所见到的女孩子,简直数不清楚,可是就没有一个可以和她相比。她像天上的太阳,那强烈的光芒和热力,使人不能仰视……”
  “她现在住在甚么地方呢?小的未曾听说过嘛。”
  夺魄郎君上官池猛然震动一下,缓缓垂下目光。隔了一会,他阴沉地道:“她早就死了,那美丽醉人的声音笑貌,惹人遐思的胴体,早已从这人世上消逝,如今己化为尘土……”
  韦千里难过地啊一声:“她死了?真是天妒红颜,自古以来,往往都是这样,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掉了一句诗文,怅怅地吟诵出来。
  夺魄郎君上官池虽说不识字,但这种诗句却是懂得的。“她乃死在我的掌下……”话句生像是从岩石中迸出来,极为枯涩坚硬。
  “只因我发觉她敢情并不爱我,却爱上庄上一个年轻的下人。这件事被我无意撞破,不知怎的竟然狠起心肠,将她一掌打死!”
  韦千里目瞪口呆地愣住,差点儿不能透气。
  “于是,那老二便和我拚起来,我知道这桩事若不是那残废插上一脚,师妹大概不会爱上那小子的。故此我一腔怒气,也发泄在他身上。打斗结果,两败俱伤。他给我打断一条腿,我也被他铁掌刮坏了脸孔……”
  他两只手动一下,似乎想用两掌掩住脸孔,但他终于忍住不动。
  “那时候,大哥恰好有事外出,到他回来时,我和老二俱在庄中养伤。可恨他听了老二的话,把我给赶出来。那时,我仍负着相当沉重的内伤。经过好久的挣扎,才来到这里。细想起来,我这次练生死锁的功夫不能成功,也许便因当日之伤,没有彻底痊愈之故。这三十年来,起初的十年,我简直是在鬼城中捱命,许多次差点儿到九泉之下,和我那师妹见面……”
  韦千里被他这段惨厉的往事骇得浑身毛竖,然而他也了解这怪人何以会在这荒山穷岭中,居住了三十年之久的缘故。
  他宛如能够幻想出当年这怪人浑身血污,手足并用地在山岭棘林乱石之中,匍匐求生时那种惨况。这种经历,大概连他也能够生出无限的仇恨,何况其中另有别的原因?
  沉寂统治了四山,韦千里哆嗦一下,怯怯问道:“那么那个年轻的下人呢?”
  夺魄郎君上官池冷哼一声,似乎对这个问题不屑回答。
  “幸亏我在击毙师妹之后,便偷了她所保管的师门秘笈在身上藏着。这些年来我能够活下来,全靠那本秘笈上绘有一个图形,这图形正是师父不肯教我的一个最重要图形。哼,你不知师父他的心眼多着哩!我们三个师兄弟,所学的武功俱有所长。然而每一个人都漏了一点儿破绽,自己再也没法练得再精深。我一懂了那图形,功力便迈进一大步,故此能够硬生生将那内伤镇住,否则,我早就埋骨空山了!”
  韦千里听到此处,似懂非懂,但仍然不住点头。
  “你既认得字,那很好!那本秘笈上的文字,我虽然懂得不少,但却一点也不明白其中意义。现在你到洞里去,把角落里那块石头移开,将秘笈取出来,也许里面记载着救治走火入魔的方法。”
  韦千里站起来,但觉双腿疲软无力,他一迳走向那矮小的石洞,心里想走快些,但双腿却不听他的指挥。
  夺魄郎君上官池一见他脚下发虚,便知其故。于是也没有叱骂催他。随手在地上拾起一根骨头,捏在掌心中,那只独眼,却注定韦千里的动作。他忽然大声道:“你别乱翻那本秘笈,记住……”
  韦千里已走到石洞前,听见他的嘱咐,便应了一声。石洞中传出回声,把他吓了一跳。
  他弯腰钻入石洞中,但觉洞中一股臭味,只钻进大半丈,豁然变得宽大,却是个丈许方圆的石室。匆匆四下一瞥,只见近洞口处血迹斑斑,腥气漫,一只死鹿,还剩下半身,肚中的肠脏流了一地。
  却见还有一个洞穴,当下再走过去,伛身钻进去,只半丈余深,便到了尽头。
  他藉着微弱的光线细瞧,这里面极为狭窄,大约只有六七尺高,四尺来阔。但四壁甚是光滑,地上也甚平坦,而且靠着里面的地上,枯叶铺得厚厚的。却因为地方太窄,决容不下一个人卧倒。
  “难道他不必睡觉么?”他惊讶地忖想:“这些枯叶铺在这儿干吗?”
  眼光落在角落里,那儿果然有块磨盘般大的石头,覆盖在另一块更大一点的石头上。
  他跪下去伸手去搬那块石头。这块石头虽然不小,但只有寸许厚,故此并不沉重。可是韦千里早就手足俱软,竟然十分吃力才将石头移到一旁。
  只见其下的石头,有个尺许大的凹槽,槽中放着一本书。这后洞中光线十分暗淡,可是那本书却灿烂闪烁出银光,非常夺目。他愣一下,这才伸手去拿。
  把这本秘笈拿到眼前,猛可发现闪烁的银光,原来是书面上的四个字,那是“紫府奇书”四个字。书面和书底都相当硬净,不知是何物所制。
  他真个不敢翻动,小心地捧着那本银光闪闪的奇书,一迳钻出洞外。乍一抬头,洞外丈余处那块大石之前,也不见那夺魄郎君上官池的踪迹。
  他惊讶地咦一声,洞口左边有人冷冷道:“我在这里呢!”
  循着声音,侧面一瞧,只见那丑恶可怖的独眼怪人,盘膝背贴着石壁而坐。
  原来这一会儿功夫,那夺魄郎君上官池到底根基深厚,已经稍为恢复过来,便以双手代足,挪到石洞旁边,凝神侧耳,细听洞中声音,这一下居心何在,显而易见。
  韦千里走过去,双手捧书递给他。
  他微微摇头道:“你把第一页揭开。”
  韦千里如命揭开第一页,这时才发觉这坚硬的书面,乃是一种精致光滑而坚硬的皮革所制,也不知是甚么动物的皮,颜色极是洁白。
  书面内页以笔题着几行字,写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结构风流,命意潇洒。他在心中道:“险夷生死,汇容滞留,斯人愦昧,秘锁奇囚!”其下并无题署,也没有年月。韦千里心中迷茫,不知这四句的意思。
  书面虽然坚硬,但书中纸页,却是极为软薄。质地似绢而非绢,薄如蝉翼而不透明。
  第一页已经撕掉,靠边底处分明可见撕得不整齐的碎边。这样,最上面的一页,便是原来的第二页。但见整页仅是一幅图画。
  背景是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天色甚是黯淡。树林前有枝幡杆,其中一支三角形的令旗。只因这幅图画,乃是工笔细描,故此那令旗描绘得十分生动。但见黑底白边,中间一个骷髅头,下面交叉着两根骷骨。这支令旗竖在杆顶上,因体积不配,显见不大合适。整幅画勾出惨淡可怖的意象,使得韦千里暗中直打寒噤。
  再看下面写着“得令者昌”四个蝇头小字。耳边但听夺魄郎君上官池阴沉地道:“翻第二页!”他抬眼一瞥,只见夺魄郎君上官池那可怖的丑脸上,面色沉寒凝重。
  他连忙低头去翻第二页,却也是幅图画。
  整幅画面仍然保持那种阴森可怖的气氛,背景依旧是在那片光秃秃的树林之前。但旗杆上却不见了那支白骨令。满地的白骨纵横,天色阴沉得快要压在地上似的。
  他大大喘一口气,仿佛也被这阴森沉重和恐怖的气氛压得透不过气来。心中忽然想起那柄令旗,还插在榆树谷中的大榆树身上。
  耳边一个冰冷的声音升起来:“我们白骨门的至宝白骨令,乃是掌门人的信物。若是此令被人毁掉,本门便齐遭祸劫。掌门人必须率领本门一应弟子,任由那能毁令之人处置,虽粉身碎骨,决无贰言。记得我入门时,也曾发过重誓,遵守这条规条……”
  韦千里不知他所说的“白骨令”是甚么东西,只好唯唯以应。
  这幅图下面题着“天诛地灭”四个字。在这幅惨厉阴森的图画之下,加上这四个字,就像是那神秘的咒语般,份外增加恐怖的味道。
  “翻第三页……”语声未歇,韦千里已急急揭过。只见这幅图画,仍然是以那光秃得可怕的树林为背景,天色依旧是那么阴沉。树林之前,一个道装老人,闲散地站着,脚下不丁不八,上面是左掌当胸,右掌半伸,臂弯微曲。另外还有些虚线,脚下的可不清楚,但上面手掌的虚线,却十分清楚地表现右掌收回,左掌递出。
  这幅图上没有题字,他看到那道装老人,神态栩栩如生,凹目挺鼻,眉浓嘴尖,竟是含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邪恶凶残的味道。他赶忙把眼光移开。
  “翻第四页!”夺魄郎君上官池道:“懦夫!看图画也骇怕么?”末后两句话,大有斥责和不满之意。
  韦千里那敢则声,连忙依命翻过一页。画面上再没有背景,只有那道装老人,独个儿在图画中,作出迈步欲走的姿势,这番虚线极多,使人眼花缭乱。
  “这是本门行功心法,乃是通往上乘阴功的必由之径,功效极着,听我师父讲解,这“行功五式”,最能补助内功火候精修。不但对本门的白骨阴功助力至宏,便是其他家派的内功,若通晓了我白骨门的行功五式,立见灵效,有事半功倍之妙。当年我身负内伤,转动不便,可是勉强挣扎着勤练这行功五式,不数日工夫,便可起身行走。呶,你瞧,这个是第一式,属中央土,第二式踏坎位,属癸水,第三式走兑位,属乙木。第四式赴离位,属丙火,第五式转艮位,属庚金。然后归元复本,重反戊土。这行功五式我因治伤之故,是以最有心得,可惜你没有见过本门弟子练功时光景,否则,你便知道他们依照这秘笈上的部位尺寸而练,灵效只有一半,应该是手足并出时,各减五寸才对。”
  韦千里仔细瞧着那图形,耳听那怪人傲然地在述说,忽然明白了,这正是榆树庄中晨夕必见的架式。那是另外一对年轻的兄弟,复姓欧阳,大的单名,小的单名煜,乃是二庄主铁掌屠夫薄一足的徒弟。他们晨夕勤练,故此他看都看得熟了。
  “翻第五页。”他那阴沉的声音,把韦千里惊醒,连忙依命翻动。只见画上那道装老人,改为坐马半蹲之式,手足之间,虚线甚多。
  “这便是白骨阴功的第一式!”夺魄郎君上官池道:“其中暗含一套厉害掌法。快,翻第六页。”
  韦千里连忙又翻了一页,只见那道装老人已变为半蹲半坐之式,虚线仍然是那么多,复杂得使他看不出所以然来。
  事实上这白骨阴功,乃是内家功夫,讲究要调元运气、水火相济,再配合身形架式,内外兼修,这样才能得到臻至高至妙的境界。光是打坐练功,纵然火候精纯,也不过如金刚泥像,无能出手。光是练表面的架式,则等于空心老倌,一戳即穿。是以即使韦千里能够记下来,最多也不过依样画葫芦,毫无用处。
  他再揭第七页,这是坐功图。那道装老人浑身赤裸,盘膝而坐,浑身经脉间,一道红线纵横贯走。
  第八页也是坐功图像,那道装老人赤裸着身躯,却是背面而坐,也是一道红线,贯行全身。
  第九页却是个站着的图样,那道装老人依然赤裸,双手平伸,掌心向上,浑身一道红线,交错贯行。图下注着“生死锁”三个大的字,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他还未曾看清楚,夺魄郎君上官地已厉声道:“这些字是甚么意思?快说,快说!”
  他不要抬目去瞧,便已感觉出这个积恨多年,誓图雪耻的白骨门高手,此时已失去矜持,极为焦急地希望在那一行字中能够寻出解救走火入魔的神奇方法。
  他忽作奇想,忖道:“任是一世英雄,处身在这渺茫的希望之前,也将会不克自持啊!古昔气吞万里的西楚霸王项羽,在乌江之滨,遥望江东,云气黯然,那时候他作甚么希望呢?他为甚么这样便放弃呢?”
  “嘿,你看明白了没有,是怎样说啊?“他惨厉地怒叫起来,可是,后面那句话的语气,又放软了许多。”
  韦千里矍然而觉,连忙诵读那行小字:“造化同功,累卵之凶,偃苗助长,期旬而终,用四兼后,得大神通。”
  夺魄郎君上官池厉声叫道:“甚么凶啊?快说来听!”
  韦千里心中寒颤一下,因为这刻他已明白这几句的一部份意义。起初的两句是说这种“生死锁”的功夫,能参造化之功,可是也像累卵那般凶险。如果像战国那位宋人那样,嫌田中苗长得不够快,把苗拔起一点儿。这种急于求功的方法,最为危险,故此有“期旬而终”的结论。意思是满了一旬之期(即十天),生命便告终结。最末后的两句,第一句“用四兼后”,便不知作何解法,“得大神通”这句当然懂得。
  他害怕的是如果说出真相,则这个恐怕会立刻杀死他。因为韦千里虽然并非善揣人意,但他却深深感觉得出这位怪人对于这几句话的期望。
  他手指动一下,像是要去揭下一页。夺魄郎君上官池哼了一声,出手如风,一下子把秘笈夺回。这本秘笈一合拢起来,书面上那“紫府奇书”四个银字便向着天空闪烁起千百点银光。
  他嗫嚅一下,道:“小的……小的虽然认得那些字,但不大懂其中之意……”他本是大着胆说出来,一心以为这个森冷的怪人,或者会因之而激怒,不知会有甚么苦头吃了。
  可是夺魄郎君上官池猛然点头,道:“对,这是本奇书秘笈,书里字中之意义,自然十分深奥,你再细看一遍,慢慢想一下……”说着话,把那紫府奇书又递过来。跟着又叮嘱道:“你不得胡乱翻动,知道么?”
  韦千里接过那本白皮银字的奇书,战战兢兢地再打开来。翻到第九页“生死锁”之处,细细瞧一会,故意装出茫然的神情。这一下可真地把魔头蒙住,只因韦千里给他的印象是胆小如鼠,十足个懦夫,岂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欺骗他?
  “你再细细想,不必慌张,要知道这本书乃是白骨门历代秘传至宝。当我看到第九个图形之时,才知道本身真元之气和那一点三昧真火经行的脉穴是怎样走法,可是我太心急了,这本秘笈乃是当年我师父酒醉之后,无意露出口风,仅我一个人知道。但这三十年来,我一直都不能解释何以师父不将秘笈传给大哥,反而摆在师妹房中一个小巧机关内之谜。怎样?你明白了甚么?”
  韦千里本是双眼注视在书中,心里头慌慌乱乱地听他说话。不知如何点一下头,惹来那夺魄郎君上官池的询问。这时,他并不知人家会错意,还以为自己的作伪被他窥破,骇得浑身冷汗直冒,忙乱地应道:“小的……只猜出好像是说,炼这功夫不能心急,否则十分凶险,大概十天便要……”下面那句“死”字,始终说不出来。
  夺魄郎君上官池如何会不明白,厉声一叫,倏地伸手扣着他左腕间脉门,汹汹道:“你看清楚了,真是这样?”
  可怜韦千里被他一扣脉门,三魂七魄走散了大半,胸臆间血气翻腾逆冲,比死掉还要难过,可是在昏昏迷迷之中,他仍然应了声“是”。
  夺魄郎君上官池那只独眼中凶光一闪,形状骇人之极。韦千里右手拿着那本紫府奇书,这刻忽然一滑,拇指扣开下面的书页,跟着掉向地上。
  夺魄郎君上官池面色一变,定睛去瞧韦千里的脸孔。原来他方才还有一点还未曾说出来的,便是这本紫府奇书第一页被撕掉之故,乃因一来上面全是记载着炼功秘诀。二来另外又注明由生死锁那一页起,后面还剩下两页空白之纸,却是黏合在一起,页边附有天下之绝毒,只要得书之人贪求奇功,胡乱翻开,立刻便会中毒死亡。是以自昔至今,这后面的两页都没有翻开过。这时夺魄郎君上官池那只扣着韦千里脉门的手,连忙用力猛一摔开,唯恐那天下之绝毒,会传染到他身上。
  韦千里的身躯打个旋,噗地倒向地上,动也不动。他的右手压在身躯之下,左手却直伸出来,掌肘间现出青紫之色。
  夺魄郎君上官池骤然嗅到臭味,大吃一惊,忖道:“莫非这便是那本秘笈上绝毒的气味?我得躲开一点……”双手迭连用力,身形已退后两丈远,仍是盘膝而坐的式子。他又继续想道:“幸亏我够机警,若不赶快摔开手时,恐怕那天下之绝毒,已传至我身上……”
  然而,庆幸之念尚未转完,猛然觉得心头发麻,呼吸急促,直是透不过气来的样子。要知他本来已经走火入魔,全仗着三十年来,空山苦练,成就了一身湛深纯厚的功力,是以尚能支持着不致立刻全身僵木,麻而死。可是这时因害怕紫府奇书上的绝毒,退避时用力过度,即使武功深厚,也禁不住这种猝然用力的情形,当时立刻便呈现极严重的恶劣后果,全身逐渐僵木,神智也随着身体机能的丧失而陷入昏迷之境。
  那本紫府奇书静静地躺在乱石地上,书面向着天空,那四个银字闪起万点光芒。人世间一切荣辱生死,对于这本静默地躺在地上的奇书,并没有一点儿关系。
  这时,在滔滔南下的汉水,四艘双桅大船,同时顺流而下。当先那艘大船,吃水较浅,显然没有载着甚么沉重的货物或家具,但后面的三艘却显得沉重得多,水手也比第一艘多些。
  天气甚是晴朗,江风把炎夏的毒热驱走老远。董香梅自个儿倚在船舷边,惘然凝瞧着岸上风光。
  江浪拍击着船底,十分有规律地响着,久而久之,变成极为单调的节奏。
  她厌烦地嘘一口气,可是,她却无能躲避开这单调而重复的节奏。于是,在她那双澄澈乌亮的大眼睛中,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愠色。
  她身后步履橐橐响起来,又变成另一种单调可厌的节奏。她知道那人是谁,可是这刻她一点心情也没有,故此她倚在舷上动也不动。江风吹掠起她飘垂肩后的头发,轻轻向后面飘飞起来。然而,她的心情却和这轻盈的秀发,成为极强烈的对比。
  “我一定给你点颜色看……”她含糊地喃喃自语:“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师妹,你在瞧甚么?”步履声忽然停止,却被一种极为冷酷的语声所代替。她摇摇头,没有答话。
  步声又响起来,那是向船舱走去。但到了那一头,又回转来,在她身后停住。
  “师妹,你别老在太阳下站着,仔细给晒得像橛黑炭。”
  “师妹,你何必胡思乱想,老实说……”声音忽然压得很低:“老实说,我曲士英也在深心里思念我那故世半载的师母。”那冷酷的声音中,居然流露出不少感情。
  董香梅肩膀耸一下,响亮地抽一下鼻子。
  “那生像是我曲士英生身之母般……”他在后面继续说。这刻因为那少女没有回转头,故此他面对着那窕窈的背影,似乎较为容易说出带有感情的话。“如今这位师母,虽然对我仍是蛮好的,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怀念那位将我抚育成人的师母。但愿她在天之灵,能够平静地安息,我想,活着的人,虽然受点折磨,又有甚么了不起呢?”
  董香梅冷不防回转身躯,明亮的眼光透过挂满晶莹泪水的眼睫毛,像是用清水洗涤过那么明净。她瞧见这位冷若冰霜,硬如钢铁的师兄,面上还留着感情激动的痕迹。忽然发觉往常那种陌生之感,一下子已完全消失。
  小阎罗曲士英赶快收起带着感情的表情时,蓦然风声压体。他猛可吃一惊,却不自觉地地展开双手。董香梅娇小的身躯,已经伏在他的怀中,幽香阵阵直沁入他的鼻端。
  他们这一对师兄妹,从来没有交谈过十句话以上,总是不欢而散。然而此刻却是如此接近,竟是温香软玉抱个满怀。曲士英行走江湖之间,日子已经不少,人生经验当然十分丰富。这时却心中一软,拢臂将她抱住,轻轻呵慰道:“师妹,师哥可是偏帮着你的……”
  董香梅但觉鼻子一酸,十分感动地流下两行珠泪。这些泪水却都沾染在曲士英湖青色的长衫上。
  她忽然觉得十分畅快,那是因为眼泪能够痛快地夺眶而出的缘故,以往她只能躲在被窝里静静地偷泣。在白天时,她坚强得像一座岩石的山,在人前连叹息也没有叹过一次,因此没有人会知道她那尚未成熟少女的心,已经充满了极复杂的情绪,而且最核心处却是最脆弱的一点。现在她得到一位了解和同情她的人,而这个人竟是以冷酷驰名天下的小阎罗曲士英,这教她如何能不感动?
  曲士英极迅速地四下瞥视一眼,船上操作的水手,全都装作瞧不见他们的情形。船舱门半掩着,可以瞧见那个雕着花纹的黄铜门柄。但没有一点有人将要出来的预兆。于是他轻轻地拍她的背,跟着用衣袖替她拭去泪痕,然而她的眼泪流得这么快,以致愈拭愈发泪痕斑斑。
  她低嘤一声,把脸孔完全埋在他的胸口。小阎罗曲士英轻轻叹口气,低低道:“师妹,你可不是个爱流泪的女孩子啊……”她的肩膀温柔地抽搐着,曲士英双臂合起来,将她完全围拢在怀中。忽然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心跳,神经骤然间刺得紧紧绷住,他回头一瞥,舱口毫无动静,转回头女孩幽香又袭向鼻端。他暗自皱眉,忖道:“我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人,怎么还会被个小女孩引得心儿乱跳?”
  他又警觉地回头去瞧,仍然没有甚么动静。
  “要是师父这刻出来瞧见,我和她怕都非给他大解八块不可。”
  这个思想的确是个极沉重的负担。可是,仍然抵不住那摇荡的心旌。他不自觉地用力抱得紧一点。董香梅像只依人小鸟般匿伏在他的怀中。她是这么娇小,以致曲士英稍为抱紧一点,她双脚便离开船板。不过,她虽然娇小的像香扇坠般,但身材却匀称丰满,一点也不像十四岁的女孩子。
  曲士英心中一阵刺激,霎时间忘其所以低下头,吻在她软滑白净的额上。舱门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但曲士英此刻耳目已经失灵,竟然没有察觉。
  一个花信年华的少妇,地走出舱来。她满头的珠翠,在日光下闪闪发亮。这位少妇长得风韵动人,身材丰满之极。尤其那对水汪汪的媚眼,十分魅惑动人。
  她出舱之后,随便地站在门口,眼光落向白茫茫的江心,舒畅地吸一口气,然后眼光收回来,缓缓在船上移动。她忽然妩媚地娇笑一下,婀娜地移步走过去。
  她径直悄然走到一个人跟前,贝齿微露,道:“你们在瞧甚么?”
  那人正是曲士英,他那白净的脸上,这刻红晕微现。
  他躬身行了一礼,道:“师母也出来瞧瞧么?我不过随意站站而已。”董香梅伏在舷上,背向着他们,一任两人问答,却没有转过头来。
  那少妇娇媚地笑一下,道:“这天气真不错啊,明天早晨我们就可以到襄阳了,是么?”她询问地投曲士英以一瞥。
  小阎罗曲士英点点头,她继续道:“过了襄阳,直放武昌,一直到江南的杭州,啊,那个地方太美了!我常常在梦中回到杭州,泛舟西子湖上。现在,我们真个往杭州去,的确太令人兴奋了,你去过杭州么?”
  她的声音十分娇软,一点没有董香梅那种铿锵的调子。这种柔软娇媚的声音,最能够打动男人的心。特别是其中含有一点梦幻的味道。
  小阎罗曲士英点点头,道:“杭州是去过好几次,但却十分匆忙,并没有领略到西湖的风光。”
  她忆念似的将目光移向江心,轻轻道:“那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她拖长了调子,动听地出苏东坡的诗句。
  董香梅轻轻哼一声,小阎罗曲士英连忙跟着咳嗽一下,但见这位娇媚艳丽的少妇,仍然凝眸瞧着滔滔的江水,他才暗中宽心地吁口气。
  她忽然又道:“我自从五年前离开杭州,关山飘泊,人海浮沉,一时说不完那遭遇,可是我在梦中仍然不能忘怀故乡醉人的风光,和那无忧无虑的岁月……”
  小阎罗曲士英唯唯应一声,可是打心里头奇怪出来,忖道:“今天太古怪哪,怎么两位都流露出真感情来?难道是天气的关系?”他略略地忖想一下,但不知不觉对这位艳丽年轻的师母,改变了许多看法。
  他知道这位师母乃是一位死在豫鄂交界官宦的女儿,本来只有父女两人,如今老父一死,这位王若兰便成了委地落花。直到董元任妻丧两个月之后,忽然看上了她,便娶为填房。只因夫老妻嫩,王若兰便甚是得到董元任宠爱,尤其她知书识字,针线女红,都十分娴熟,一种大家风度,使得那铁面石心的黑道魁首完全倾倒在石榴裙下。
  “青春”到底是无法计算价值的东西,一任董元任名望如何震骇天下,但在她的焕发的青春之前,却不得不屈服而产生一种距离。红颜白发,终究并非容易融洽无间地相爱。她虽然深知七步追魂董元任心狠手辣,然而那因距离而生的幽怨,仍不时流露出来,这真叫七步追魂董元任又是生爱,又是自卑。终于这位名震一代的黑道魁首,为了博得美人一笑,便决定离开榆树庄,定居在她那山胜水美的故乡杭州。
  小阎罗曲士英虽然要恭敬地称呼这位美人做师母,但事实上以他的年龄以及江湖阅历,眼光当然比她博远得多。而且他自小便随着七步追魂董元任,比她更能够洞察出董元任真正的喜怒和感情。他早知道这里面潜伏着危机,所以他十分小心翼翼地戒备着,免致招受无辜的罪祸。他道:“我是个粗人,可真不懂那些山水树木有甚么看头的。”
  冷酷的声音,立刻把她惊醒,她轻轻叹口气。曲士英暗喜自己所谋成功,忽听董香梅也轻轻叹口气,似是同情她而发出,不觉心中大诧。
  董夫人王若兰再也搭腔不上,便娜地走回舱去。
  小阎罗曲士英立刻问道:“师妹你刚才叹甚么气?”
  董香梅回转身躯,大眼睛在他面上一溜,小阎罗曲士英的心忽然跳一下。她道:“哦不知道。可是在那时候,我忽然不恨她,反而你,你那冷涩的谈话,使我觉得十分讨厌。”
  曲士英面色微沉,口中轻轻重复道:“十分讨厌,十分讨厌……”
  她一下子又转身向着江心,不再言语。
  日子一天天过去,岸上风物大有所变,终于,他们到了草长莺飞的江南。踏上山明水秀的杭州。七步追魂董元任挟巨万之资,有甚么可愁的?立刻在郊外买了一栋宽宏的房子。另外又置了许多产业。只因董元任的独生儿子董绍宗乃是朝廷命官,故此董元任成为真正的老太爷,加上资财丰厚,于是一个月功夫不到,便成为杭州极有名望的大缙绅。
  七步追魂董元任似乎十分热衷于这种正当的名位,一点不觉得酬酢往来的厌烦。倒是小阎罗曲士英有点受不住。
  董夫人王若兰在定居之后,便十分兴头地游湖观潮。西湖胜地,自唐李泌蓄水溉田,之后,白居易、苏轼相继筑堤,便名倾天下。
  七步追魂董元任只和她同去两次,之后便由曲士英和董香梅陪同她一道去,自家备有相当华丽的画舫,荡漾湖上,游遍六桥三竺。
  过了个把月之后,七步追魂董元任忽然挈同小阎罗曲士英,离开这西子湖的深院大宅。行色显得有点匆遽,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了何故而远行,连王若兰也不知。
  这天傍晚时分,董夫人王若兰命人吩咐管家许保备舫,又命一个丫鬟去请董香梅同游西湖。一忽儿,那丫鬟回报说董姑娘不去,她感喟一声,便带着两个侍婢,还有那管家许保,一同解舫出湖。
  那许保乃是董元任得力心腹之人,年约五旬,长相十分老成朴实。这时放舟湖上,缓缓游赏西湖十景。湖上风光正盛,游人甚多。然而王若兰独自倚舷外眺,心中一片寂寞。着名的曲院花港,那风亭水榭,圆荷垂柳,都陡然令她忆起儿时游湖的欢乐岁月,花港的湖水极是清澈,游鱼在荷叶下往来,历历可数算。
  湖风挟着荷香,把她鬓边的秀发吹得有点凌乱。她抬手轻轻掠好,痴痴看着湖里游鱼,多么自在快乐啊!我虽是绮罗披身,珍肴充席,但为甚么仍然像是不及鱼儿快乐?我像是失落了甚么,和欠缺了甚么地觉得空虚。可是细想之时,却又没有可以失落和欠缺的,真是奇怪……
  她怅惘地叹口气,抬头望时,只见已置身平湖之上,右前方有座湖亭,三面临水,外面有栏杆围住两棵大树,几个游人在树下靠着栏杆,正在指点湖景,谈笑未休。
  这湖亭乃是西湖十景中的“平湖秋月”,若在清秋晚上,在亭上凭栏眺望,冰魄悬空,千顷一碧,直使人恍疑置身于广寒宫殿。
  她渐渐被四下景色迷醉,心情回复平静,忽见一只小舟,飞棹而来,夕阳斜照之下,破水划至。船头坐着一位姑娘,长垂的秀发以及软薄的罗衣,迎风飘举。她定睛瞧时,原来那位姑娘正是董香梅。
  小舟靠着画舫停下,她轻盈地上了大船,大声说:“用小舟游湖有趣得多,不像这艘大船那么慢吞吞的……”说着话,一头钻入舱中,瞧王若兰一眼,道:“你信不信?”
  董夫人王若兰尚未回答,一个苍老的男声道:“姑娘虽然说得不错,可是小舟却太过危险一点,而且……而且不能带着小婢服侍吃喝……”人影随着语声,走入舱中,原来是管家许保,他跟着笑一下,道:“姑娘敢是找吃喝来的?”
  董香梅小嘴噘一下,道:“你那句‘抛头露面’怎不说出来呢?”
  敢情这位心窍玲珑的姑娘,已听出这管家许保言中之意,那里是因为危险或不方便?其实意思却在于妇道人家不应抛头露面这一点。
  许保道:“姑娘你年纪还轻,又是一身绝艺,目下扯不上这个。”言外之意,却是说给王若兰听的。
  董香梅这才心平静气,得意地瞅王若兰一眼。却见她泛起苦笑,并且腾开位置,意思叫她一起坐着。
  忽然一阵同情之感,掠过她的心头,但她面上却装出毫不在意地,在她对面坐下,拒绝了她的好意。
  管家许保又出舱去了,大船缓缓在湖面移动,湖波在夕阳下闪烁起千百度霞彩,使得船上的人,都要眯缝着眼睛。
  雷峰塔在夕阳下屹立,塔顶隐约可以瞧见有些小树盘生。一种古拙和庄严的景象,使得右边的净慈寺失掉应得的赞赏的机会。
  董香梅凝望了一会,自语道:“这塔真好看……”
  王若兰道:“那边的保塔也很好看。有人说雷峰如老僧,保如美人,这评语真不错。不过,雷峰塔因为有白娘子那段传说,故此闻名天下。”
  董香梅嗯了一声,细细再瞧那雷峰塔几眼,忽然道:“那个男人太薄情了,若果我是她,哼,早就把他杀了,还有那老和尚,也是该死的东西!”
  王若兰低喟一声,歇了片刻,才轻轻道:“能够那样地去爱一个人,总是件好事。”幽幽的语气,似乎惘然若有所失。
  董香梅吃一惊,细细品味她的话时,却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不过,她仍没有反驳。
  她们在暮色苍茫,回掉言归,醉人的西子湖,被夜幕徐徐地笼罩遮掩起来。
  自从这次游湖之后,董香梅便对这位继母有了不同的观感。不过,她仍然不肯和她作进一步的接近,然而这一点却是须要她十分吃力才能够坚持。她自己也没个伴侣,这是因为那些扭捏作态的小姐们,和她坚强粗野的性情格格不入的缘故。因此她只好独自一个人,驾一叶扁舟,老是在西湖中飘荡,不久这个方圆十五里的西湖,已被她游踪踏遍。
  这天她将小舟系在湖亭下,自个儿走上亭中。这时正是中午时分,游人甚少,只在那边栏杆有一个少年面湖凝伫。
  她在这边对着湛明湖水,心中也是空空荡荡,宛如那一湖静水,把她的心浸洗得空明灵净。
  那边的少年忽然朗声吟道:“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她禁不住回头去瞧,只见那少年自个儿摇头摆脑地吟诵着。心中便想到:“原来是个书呆子。”只见那少年摇摆得十分有味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少年闻声回顾,四目一触,把个董香梅吓得芳心大跳不止。原来那少年面皮白净,眼若寒星,修眉胆鼻,映出一团风流模样,分明正是那日偶然瞧见韦千里的真面目一般。
  她嘴唇微张,欲言又止,再定神看时,那少年的衣着虽然甚是朴素,却是大方适体。
  少年似乎不惯与燕婉周旋,失措地拢手一揖。
  董香梅见他失惊之状,反而定下心来,又是噗嗤一笑,故意调侃他道:“古人说礼多必伪,你说可对?”
  少年直起身,闻言又是一愣,竟不会回答。她道:“你姓甚么呀?”
  少年觉得这位小姑娘不太客气,但仍然说道:“在下魏景元,乃是本城人氏。敢问姑娘尊姓芳名?”
  董香梅有点失望地唔了一声,率然答道:“我姓董,名香梅,即是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香梅两个字。”
  魏景元但觉她的眼光十分锐利,可不敢和她碰眼光。同时,立刻也将小觑于她之心收起。只因为告诉他名字时的字眼,随口出林和靖咏梅的名句,这一句里面虽然只有个“香”字,但因这一句乃是咏梅诗,故此她没有再说梅字,这种心眼儿,可也太多了点。
  “董姑娘的口音,似是远来之客,仙乡何处,可肯见示?”董香梅一迳瞧着他,却见他不敢作刘桢平视,这神态就像韦千里那样,不知不觉中,又使上对付韦千里那种顽皮态度。她道:“祖籍吴头楚尾,如今非豫非鄂,你猜猜看吧!”
  魏景元知道所谓“吴头楚尾”,乃是指江西豫章,可是后一句“非豫非鄂”,根本便不知作何解法,不觉大为惊讶这位姑娘胸中所学之博雅。猜想所谓“非豫非鄂”定是从甚么罕睹的典籍中取用的冷僻成典。当下只好含糊地嗯一声,可是董香梅再问道:“你可猜得出来?”
  魏景元面上一红,嗫嚅道:“在下孤陋闻寡,不敢妄作蠡测……”
  她款款走过去,人未到,香风先送,魏景元吸一口气,脑中一阵晕淘淘的。
  董香梅衣袖一拂,直奔魏景元的身上。这一袖要是拂上了,魏景元非给摔飞不可。
  可是在衣袖及体之际,她忽然味过来这人并非韦千里,这个玩笑开不得,连忙猝然撤回力量。但衣袖仍然拂在他身上,把个魏景元拂得更加发晕。
  他玉面通红,不能抬目。
  “啊,对不起,我瞧着你面熟得很,就像那个常跟我开玩笑的人一样,所以我……”
  魏景元震动一下,心头冷了半截,忍不住酸溜溜地问道:“那个人叫甚么名字?如今在那里?”
  “他姓韦,名千里,我们都叫他书呆子,长得跟你一样,年纪也差不多。他如今就在非豫非鄂的老家处。”
  他哦了一声,喃喃道:“在老家处,那么你们很熟的了?”
  “当然很熟,我们很好呢!”她没有注意到魏景元的面色骤然变了一下。
  “对了,你刚才甚么‘重来又是三年’,那么你是刚回到杭州来的么?”
  魏景元道:“是的,我昨天才回来,虽然风物不殊,但人面已非。那最疼我的祖父已经去世了。我是随着叔父到扬州去学做生意的,现在我可要留在家里侍奉母亲……唔,这三年光阴浑浑噩噩地浪费了,一事无成,依然故我,如今重返故乡,眼中风光如昔,故此心里甚多感触……”
  她同情地点点头。魏景元又奋然道:“风月岂唯今日恨,烟霄终待此身荣,未甘老负平生,我总不甘心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负却此生……”
  这一刹间,这位俊美少年一点也不像怯懦的韦千里。他那种豪气干云的样子,面上的神情,组成大丈夫的轩昂气概。她宛如当日忽然瞧见韦千里拨起覆额乱发,露出俊美的庐山真面貌时的惊讶心情一样。这位和怯懦的韦千里极相像的少年,蓦地流露出轩昂的丈夫气,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使她不禁凝目无语,痴痴地瞧着他。
  他像是得到鼓励,傲然笑一下,剑眉斜斜飞起,朗声道:“我虽然身困市尘麋俗之间,可是我仍然孜孜不倦地研讨经世之术。不管有甚么艰难阻险,但此志终不渝。”
  董香梅同情地嗯一声,轻轻道:“你一定会成功的。”
  平湖上荡过几叶轻舟,天光水白,一片温柔宁静中,传来操桨的咿唔数声。魏景元勾起连年落魄的怅惘,也触起生平的雄心壮志,一时心驰神越,伸手捉住她的脂白柔荑,道:“你真的相信我吗?”
  她轻轻点头,那颗心儿却一阵鹿撞,白玉似的脸庞上,泛起红晕。
  两人肌肤相接,如受电触,一时情思飘逸,不知身在何方。直到傍晚时分,暮色悄悄来到人间,董香梅才回到府中。
  她没有去用晚膳,自个儿和衣躺在绣床上,痴痴望着香罗帐顶在出神。使女一点也不敢惊动这位脾气极坏的姑娘,任由她在床上静静地躺着。
  此刻董香梅的芳心里,正泛滥着一股奇异的情感之流,她说不出这是甚么滋味,一会儿喜,一会儿愁,似是快乐,却又有点怔忡不安。她恨时光过得太快,但又害怕时光真会停顿。
  冥冥中一种奇异的力量,使她尚未全开的情窦趋向于成熟。刹时间,她像懂得了许许多多以往从来不会想及的事物道理。虽则她也没有真个好好地思维,却是自然而然地领悟。
  人生往往便是这么奇妙,能爱的时候,青春已逝。未曾懂得爱的时候,却突然遭遇上了,于是这些人们只好迷迷糊糊地去实现冥冥中已安排好的结局。
  自从这次会面之后,董香梅每隔三天两日,总到西湖和魏景元见上一面。每逢将届约会的时候,董香梅便觉得坐立不安,简直不知干些甚么事儿,才能排遣那一小段时间。
  少女的矜持,又使得她不肯让自己太早赴约。苦恼到极点之时,回心一想,这个约会并没有甚么了不起呀,于是又哑然失笑,似乎能够安静下来,然而天晓得,只不过顷刻功夫,她又焦躁恍惚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月光景,他们的湖畔密约已超过六次之多。可是末后这两次,董香梅回来时,芳心总觉得十分别扭,因为她凭藉女性的特别灵敏的直觉,已察出魏景元似乎忽然对她产生了一种距离。两人之间的感情不但没有增进,反而比以前还疏淡了一点。
  她感觉得出这位英俊的少年,不过只为了脸嫩心软的缘故,所以还和她殷殷订下后约。然而,她并不是要求这种伪装的感情,说得好听点便是含蓄的感情。她渴望的是赤裸裸的,大胆的和奔放的感情。因而她不免偶尔会记忆起大师兄曲士英有力的臂膀的拥抱,以及那壮健得像石头似的胸膛。
  最后的一次见面,董香梅甚是气恼,故此临到分手时,订下的后约,竟是期旬之久。然而魏景元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这可使董香梅倍加气恼,回到府中,独个儿躺在绣床上,真有点愁肠百结,芳心尽碎的凄凉况味。
  距离约会还有四天时,七步追魂董元任以及小阎罗曲士英已回来了。董香梅在伤心之余,便拉了小阎罗曲士英一同游湖解闷。曲士英虽说刚刚回来,但神采飞扬,一点也没有旅途劳顿之色。
  两人驾着一叶轻舟,在西子湖中缓缓泛游。
  小阎罗曲士英在夕阳下,细细打量董香梅几眼,手中一面操桨,心里一面忖道:“个把月不见,小师妹长得更美丽了。难道这湖光山色,真个可以使人早熟和更美丽吗?”
  “大师兄,你和爹出这趟门,去得太久啦!”
  小阎罗曲士英禁不住微笑一下,想道:“她居然也挂念我,否则她怎会觉得我出门太久?”
  他明白这位小师妹不会问他出门干甚么去,因为他乃是和严峻的师父一道静悄悄地出去,在师父没有宣布之前,那是决没有人敢问的,即使是师父的女儿董香梅。
  “师妹,你猜我和师父去了甚么地方?”
  董香梅摇摇头,并不做声,但那双澄澈乌溜的大眼睛,却询问地瞧着他。
  “你总听过金蜈蚣龚泰这个名字吧?对了,便是那个衡山派弃徒金蜈蚣龚泰。四十年前他被逐出师门,便到北方扬名闯万,不及三年功夫,黑道上几乎都推崇他为北方领袖人物。其后,他更将势力南布,隐然成为南北道盟主,就像咱们今日白骨教榆树庄的声威一样。”
  他歇一下,见董香梅果真凝目聚神地听他述说,便傲然一笑,继续道:“可是,师父在三十多年前,忽然向黑道上发展,以咱们白骨门的威望,天下武林无不震动。其中最感威胁的,当然是金蜈蚣龚泰。事情酝酿了两年,终于爆发而见了真章,决定究竟谁是黑道盟主。师父以一双肉掌,不让师叔等帮忙,便轻易地将当年所谓燕赵四凶打个心服口服。这燕赵四凶乃是金蜈蚣龚泰手下最着名的人物,就等于我在白骨门的地位一样。”他又傲然笑一声。
  董香梅却觉得他似乎没有甚么值得骄傲的地方,厌烦地皱皱眉头,小阎罗曲士英觉察了,立刻住笑容,歇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金蜈蚣龚泰出自名门正派,天资颖悟过人,在被逐出师门之时,已是衡山派第一高手,别出心裁打制了两柄形如蜈蚣毒钳的利钩。称为蜈蚣钩,钩头附有剧毒,沾肉必死。他便是凭了这双蜈蚣钩,纵横江湖,得到金蜈蚣的别号。这时他不得不亲自下场应战。师父仍以一双肉掌,施展咱们白骨门最厉害的白骨阴功,掌风发出,三尺之内,竟能将蜈蚣龚泰仗以驰名天下的蜈蚣钩逼住。三十个回合之后,金蜈蚣龚泰忽然反身退走,敢情这一下乃是以退为进,准备施展最厉害的‘天蜈喷雾’绝技,加害师父。岂知师父外号称为‘七步追魂’,焉能让他从容从兵器上喷出毒雾?眨眼之间,身形一起,已赶到半空,和金蜈蚣龚泰走个并肩,一下子击落龚泰双钩。这一手蹑空追踪的绝技,震骇天下所有黑道第一流人物。从此以后,金蜈蚣龚泰这一人物便在黑道上销声匿迹,而师父则安处豫鄂交界处的榆树庄,正式成为南北黑道盟主。”
  这一桩事,董香梅并非不知道,但她却没有听人述说过详细情形,只晓得结果而已。故此这时也听得津津有味。
  小阎罗曲士英继续道:“那金蜈蚣龚泰不知隐遁到甚么地方,听说重新与那些自命正派的人打交道。那时候衡山派人才凋零,比他辈份大的本来只有一个掌门大师兄,却已物故数年之久。故此便惟有他是衡山辈份最高的人。是以,便传说他乃是回到岳麓归隐去了。二三十年下来,现在师父也退出江湖,悠游西子湖滨,可是便因上次中州华源镖局之事,闹起风波,大致原因是为了那个金童许天行。他本身倒没有甚么,但有个拜把兄弟乃是峨嵋派的弟子,名唤王天远。这姓王的一听金童许天行回去的话说,加上华源镖局也歇了业,便大为不忿,镖行中人也纷纷暗中计议,卒之由王天远返峨嵋请出青阳道人撑腰,想找回一点面子。这种种情形我们早就打听到。
  其实那青阳道人虽说是天下着名峨嵋剑派的名手,但也不敢无端趟这场浑水,却是金蜈蚣龚泰这老头得知此事,亲自跑到峨嵋约青阳老道下山助拳。说老实话,这些人久想和咱们白骨门拚个高下,只因白骨阴功名扬天下,故此不敢率尔启衅。这一下子可对上劲啦,金蜈蚣龚泰又连忙跑武当华山两处,却都不得要领,据说他几乎要远访昆仑,可惜路太远点。他对这几个大剑派打完主意之后,又想搬动少林和尚,谁知也不成功,于是只好两个老头儿来应付。”
  “薄师叔连忙来请师父,说句实话,薄师叔虽说在江湖上与师父齐名,但要是细究功力,只怕还在我之下咧,这是因为他昔年残毁肢体之故。”
  他稍为顿一下,果见师妹董香梅流露出钦慕之色。
  “师兄你果真赢得师叔么?”她问:“那么岂不是白骨门除了爹爹之外,便轮到你是最高手?”
  小阎罗曲士英点点头,道:“你说的一点没错,可是除了师父之外,我还怕一个人呢!”
  董香梅一听之下,不觉大奇,连忙追问道:“你还怕一个人?是谁啊?”
  小阎罗曲士英笑一声,道:“你自家也不知道吗?便是你嘛……”
  董香梅把面一沉,显然并不欣赏他这个玩笑。小阎罗曲士英一生严寒冷酷,想不到破天荒想轻松一下,却惨败得可怜。事实上他的确不适宜开玩笑,因为他的声音太冷酷了,连开玩笑之时也如是。
  他碰了个钉子之后,自嘲地对自己苦笑一下,继续道:“那峨嵋的青阳道人以及衡山金蜈蚣龚泰两人挑战白骨门之事,霎时传遍了大江南北,只要是在江湖上走动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件武林大事。可是除了有限的人外,全部不知道甚么地方举行这场龙虎相争的约会。
  我随着师父,算准时间,就在约会举行的晚上,赶到开封府。这场约会,便是在开封府的华源镖局举行。我们到达时,比约定的子夜三更还早了一点儿,师父嘱咐我留在屋上严密监视,必要时,先现身下场。
  我隐身屋顶暗影之中,将下面大厅里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只见厅堂前面的宽大天井,两旁安放好些椅子,腾出中央三丈方圆的一块空地,似是作为动手比斗武功之用。然而此刻却阒无人迹,天井四面高燃数十支火炬,映得整个天井和厅堂亮如白昼。幸亏这华源镖局地点较为偏僻,而且外面还有一重院落,否则外面的人望见烛天火光,恐怕会以为失火而惊哗。
  直等到三更时分,更鼓刚刚响过,厅堂内东西两厢房间里,忽然一阵脚步杂沓之声响处,涌出高矮丑俊不少人,每一厢约有七八个人,一直走下厅堂的天井里。我这时心中才恍然明白,敢情师叔薄一足早已率领了欧阳兄弟以及榆树庄中三名好手,到达华源镖局,只因时间未到,故此在西厢房内暂候。
  至于东厢走出来的共是八人,其中两个老头子最惹人注目,一是高冠峨髻的老道士,后面跟着一个年约三旬的道人,背上交叉插着双剑。另一个老头子发须如银,身材高大,面色红润如婴儿,虎目含威,在亮若白昼的烛光之下,炯炯有光。背上插着一对奇形兵刃,闪出万点金光。
  另外一个相貌俊美的人,便是我曾见过的金童许天行。旁边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眼神极足,背上斜插利剑,料是那峨嵋派的王天远。还有三人,其中两个一瞧便认得是镖行中人物,都在五旬上下年纪,后来我才知道是北方镖行中名望极着的五虎刀黄大刚,一个是江南武林有名人物蟒鞭陈名度,这两个人足可代表南北武林人物对咱们白骨门的仇恨。下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看起来其貌不扬,我便没有去注意他。
  双方各据一边的椅子坐下,这时我又发觉一件事,便是这一场生死之约,仅是咱们白骨门应战非黑道的武林人物。
  薄师叔一顿铁拐,铮地大响一声,跟着宏声喝道:“咱们如今既已没有甚么话需要交待,就爽爽快快在武功上比划,强存弱亡,痛快了断!”
  金蜈蚣龚泰稳坐不动,大声道:“姓薄的快人快语,就这样决定好了!”他回头顾视自己这一边的众人一眼,却见众人尽皆点头同意。便又道:“可是老朽尚有一言,话先说在头里,老朽并非轻视各位,那便是姓薄的你白骨门本以七步追魂董元任为首,但如今只有你率同小辈的人物,这个似乎……”
  薄师叔似乎是暴怒起来,厉叱一声,道:“姓龚的你又扯到甚么地方去了?本庄主既然应约至此,自然负起一切干系!”
  “哦,原来江湖传说董元任已经洗手退隐一事,果然无讹。”他的话是对青阳道人说的,可是那老道一迳垂下眼帘,寂然端坐。这时只微微点头,没有回答。
  金蜈蚣龚泰倏然离座步出天井,这一走动,尤其在这弩张剑拔,生死相拚的紧张场合里,更显出他的气派极大,果然不愧为昔年一代领袖群雄的人物。他道:“薄文玖你出来,咱们无须多费时间,闹那无谓虚套。”
  薄师叔仰天厉笑一声,道:“好,好,你居然还记得我这三十多年没用的名字,哈,哈……”
  笑声甚是凄厉,使得旁听的人觉得比哭声还难听。
  金蜈蚣龚泰面上掠过一丝诧异之色,冷冷道:“老朽虽然隐居已久,但白骨门下三英的大名,却无法忘怀,还有那位迷魂倩女吕明玉,当年也自威震江湖。老朽今晚既然只会着三英之一,此心仍自耿耿,异日尚要逐位拜访,再晤高明……”
  薄师叔又是一阵凄厉笑声,划破岑寂子夜。
  金蜈蚣龚泰宛如渊岳峙,稳立当地,脸上泛愠怒之色,眸子里也射出煞气威棱,使人不敢迫视。
  师叔叫道:“白骨门下三英,只下大哥和我薄老二,姓龚的你冲着我来便行啦!”
  话声甫歇,师叔旁边两人跃将出来,原来便是师叔的弟子欧阳兄弟。当时我在屋上有点儿着急,因为凭他们兄弟,决不是人家敌手,这一点从人家说话时含气劲上便可推知这老头儿功力的确极为深厚,即使师叔亲自动手,也不能丝毫大意。欧阳兄弟能有甚么道行,居然先挡这一关?可是我身形只动了一下,却没有现身跃下。
  薄师叔这时笑声未绝,只不过声音极低。我知道这是他心中暴躁痛苦时的特征,暗想若以师叔此刻心情激荡时出而应敌,恐怕更加凶险。于是我连忙蓄势戒备,一等两位师弟有甚么必要时,立刻出手挽救。
  欧阳师弟似乎已得师叔默许,再不多言,跨步直奔金蜈蚣龚泰。欧阳煜也上前数步,那样子是准备应接。金蜈蚣龚泰似乎也瞧出师叔失常的神态,双眉一皱,瞥了欧阳兄弟一眼,似乎嫌他们太过年轻,有以大压小之嫌,不屑动手,回头一瞥自己的人,还未曾招呼出口。欧阳师弟大喝一声,倏然施展白骨门绝妙掌法,一式“鬼王揭”,双掌交叉袭敌,既扫且拍,双掌一递出,已生出无量变化。
  师妹你也知道咱们白骨门这套“九阴掌法”,一共只有九招,但每一招俱有极妙变化。这起手式第一招“鬼王揭”,全是攻势,凌厉阴毒之极,尤其是配合起白骨阴功,那股无形的阴柔之力,得隙即入。金蜈蚣龚泰虽然背转头,却已察觉出师弟毒辣攻势。以他的身份岁数,断不能纵开闪避,当下一回头,断喝一声,双掌齐出,掌力之刚劲沉雄,我虽在屋顶上也能觉出厉害。
  欧阳师弟乃是以全力进击,加上这一招乃是全攻之式。在这刹那之间,已觉察出敌人内力造诣,并非他未曾练成的白骨阴功可比,并因对方掌劲沉雄之极,阴功毒力无隙可乘,但其时已无法撤招,竟然对上了掌。“啪”地大响一声,欧阳师弟面色陡然变得惨白惊人,连退三步。可是那金蜈蚣龚泰的身形也禁不住微微摇晃一下。
  那正是白骨阴功在自己身体内激荡的现象,甚为危险,动辄有走火入魔之厄。另一位欧阳煜师弟手足关心,大叱一声挥掌便扑。
  我一见薄师叔这时神情恍惚,似乎心灵上的震荡未曾平复,故此没有注意到欧阳的危险。霎时间我更深刻了解何以师叔无法与师父比拟之故,那便是不但在武功造诣上有关,最要紧的还是做人处事,那种克己自制的功夫和修养。
  有一点师妹你也许不知道,师叔当年与三师叔夺魄郎君上官池同时爱上师姑迷魂倩女吕明玉。二师叔见自己无望,便设计哄骗三师叔误会师姑爱上咱们庄中的一个英俊下人,使得三师叔骤下毒手,将师姑杀死。薄师叔又和三师叔火拚,细论起来,三师叔武功比二师叔更强,但在杀师姑之时,曾受微伤,故此火拚结果,两败俱伤。其后师父回来,却把三师叔逐走,大概早已曝尸乱山之中,如今骨头已化为灰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