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新传》第二十七章
这是读书人最活跃的一个时代,也是知识份子真正能发挥他们影响力的时候。
造成清流与民意受到重视,最重大的一个原因就是朝廷的时局动荡不安,流寇越闹越凶,越剿越多,那是一个很巧妙的恶性循环。
为了要剿匪,就必须要起动大批的军队,筹措大笔的军费,因而就必须要增加百姓的税捐。
练兵要钱,加征练饷,辽东御清要钱,又征辽饷,这一重又一重的饷,使得原本穷苦不堪的百姓更穷了。
只要加上一点点的天灾人祸,他们就无法生活下去,老弱的活活饿死,少壮的一半被征去当兵,或是被拉去作军夫,还有一半,则流落逃亡,逼得没办法,挺而走险沦为盗贼,由小股合成为大股,终于又成为一股新的流寇。
这中间当然还有人为的因素,皇帝昏庸无能,权臣把持朝政,将帅跋扈骄横,官吏贪墨,这些因素加在一起,终于使得天下大乱。
南京的日子过得安宁,其他的地方却像是一锅沸腾的水。
终于,一个石破天惊的传来,使得纸醉金迷的南京为之醒觉了。
米脂地方的流寇大头目由山西破居庸关,直迫京师,由于那些京中大员的昏蒙,以及昧于军务,贼兵的先锋部队已经到了平则门,离京师竟不过十几里地,朝廷居然还不知道消息。
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太监曹化淳开了彰仪门,放进贼兵,思宗崇祯在煤山自缢。
结束了这个二百七十七年的王朝。
好在思宗在京师陷落的前一天,已经把几个王子都送了出去。
潞王朱常芳、福王朱由崧先后避乱到了淮安。
京师虽然陷贼,但国脉犹存,江南仍然在大明将帅的掌握中,这几十万的雄兵,仍然可以一战,作匡复的准备。
只是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最重要的就是拥立新君,在淮安的王储有两位,到底拥谁好呢。
在南京的官员以及将帅们都在捉摸着,复社的士子们也都热烈地参与了商讨,这时候,他们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扬州的督帅史可法以及宁南侯左良玉都是复社的支持者,而他们手中所掌的兵力几乎占了一半。
史可法是东林元老左光斗的得意门生,也可以说是后期的东林之秀,复社等于是东林后身,他的支持自不在话下。
而左良玉完全是侯朝宗的关系,因为他是朝宗的父亲侯恂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本人是个老粗,却很敬重读书人,朝宗在南京,他还派人来拜访过。
有了这两重关系,商讨拥立,自然少不了复社,没有他们的支持,等于也没有史、左二人的支持了。
他们也许不足以全权代表史可法与左良玉,却对两个人有绝对的影响力。
当然,复社中人,也绝对少不了侯朝宗,他不但是复社的领袖,而且还有着左帅的关系。
聚会的是一些读书人,大家申述了意见后,都一致支持拥立朱常芳,因为他果敢有为,颇具贤明,相信由他来立国之后,必有一番作为,振衰起蔽,重新一统天下的。
这里面没有私人的牵虑,完全是公平的抉择,朝宗为此更是兴奋,拥立潞王后,他相信以自己在南京的表现以及在复社中的声望,也必然会得到重用。
虽然他没有功名,但这是国家非常时期,科举已停,用人唯才,不必照已编的擢拔程序的。
不仅他一个人兴奋,复社中的人也很兴奋,他们的情形跟朝宗差不多,虽无衣冠,却同样的关心国事,而且以清流的舆论之力,对朝政多少也尽了些力量。
现在,他们不再是空喊口号,可以实地为国家做事了,有几位东林的元老,已在朝中做过官的,也提出了这个要求,希望他们这些年轻的才俊,能为国事多尽点力,甚至已经草拟保举推荐的奏章,也请那些人担任些职务。
新君即位后,朝事要立刻展开,这些准备工作,自然要先做好的。
推举的名单出自公议,相信新君也一定会接受的。
这个圈子自然是阮大鍼打不进来的。
但是这批人也不甘寂寞的,尤其是阮大鍼,思宗之死,是他一个大好的机会,他知道在崇祯心目中,自己是永无复起之望了。
侯朝宗的一篇文章,把他打击到永劫不复之境,他只是祈祷着一个奇迹的出现。
奇迹终于出现了,他自然欣喜若狂了,可是他也发现到自己的处境太恶劣。
商讨拥立的会议开始了,却没有他的份,他已经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了,只有自己想办法,所以他忙着往鸡鹅巷里的马公馆跑。
凤阳总督马士英也是个重要人物了,只是不够非常重要而已,他手中有兵,但是不够多,再加上他的口碑也不太好,所以他的心里也不太踏实。
这个时候他也召了一批人在商议着,他所邀集的是实力派的,多半是各地的兵镇以及他们的私人代表。
这些人的名声也不见得好,但是因为手上有兵,所以一时无人奈何他们。
像总兵高杰、刘良佐、黄得功、刘泽清等,每个人手头的实力一两万、三五万不等,都受着兵部姜日广及史可法的节制。
这些人所求的是自保,朝廷在北京,他们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尽可以逍遥自在一点,现在眼看着朝廷要在南京另开新局,直接影响到他们了。
所以他们很紧张,纷纷在为着自己的未来而耽虑。
阮大鍼一到,大家都很高兴,因为这是一个鬼才,有着一肚子的鬼点子,正好要他出个主意。
马士英首先道:“圆海,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在为着未来而感到伤脑筋,你来出个主意。”
“拥立的大计商定了没有?”
“商定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商的,福王是个花花公子,除了吃喝玩乐之外,什么都不懂,跟潞王一比,简直不可以道理计。”
“这倒也是,但不知诸公计将何出。”
“我们就是在这儿商量,初步的决定是我们先抢先一步,派兵把潞王接到南京来,拥他上台,争取第一功,让他知道是我们把他拥出来的,让他对我们客气点。”
“这行吗?”
“这是我们唯一能抢先的事,因为我们的兵最近,其他方面,我们实在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阮大鍼道:“潞王很精明,对大局也很明白,诸公抢先一步,未必能争到好处,他知道实力大势大部份还在史左二帅之手,你们不迎,他们也会迎的。”
“这也是没办法,我们加起来,只有人家一半实力,那是无法跟他们争的。”
“新阁成立,文途由东林包办了,武途则是姜日广、史可法居首,诸公恐怕会很不方便的。”
“是啊!但是大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们想互相结盟,将来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不让他们动一个,不管是那一个在受到压力时,其他的人一定要全体合力支持,这样一来,我们实力虽不如,但也可以收到举足轻重之功。”
刘良佐说:“我们还准备藉着迎立新君这个机会,把我们这个同盟的意思暗示给潞王知道,这样子他将来就会慎重考虑了。”
阮大鍼笑道:“诸公的设想很好,只是都在挨打的上面着眼。”
“我们的力量不够打人,只有想法子少挨打了。”
“不!诸公还可以做得更好一点的,为什么不想法子控制大局呢?”
“控制得了吗?那可不是说说就行了的。”
“有办法的,诸公只要敢做就行了,拥立潞王,大局没诸公的分,但是立了福王,情况就不一样了。”
“别开玩笑了,朱由崧怎么行呢?”
“为什么不行,他也是神宗的孙子,是朱家的嫡裔,大明正统。”
“不是指这个,他比潞王差得太多。”
“正因为差得太多,才可以见诸公之功,而且他登基之后,只有公等才是支持他的人,他自然会感激诸公,岂不是大权在握了吗?”
马士英摇头道:“这怎么行呢?我们拥立了,他们不赞成还是没用的。”
阮大鍼一笑道:“国无二君,天无二日,只要造成了事实后,其他人难道还能把福王推下来,另外再立一个不成!这必须要把握到两个字,一个是快,一个是秘,事先不走漏风声,等到大家跪叩朝见之后,即使发现不对,大礼已毕,也只好认了。”
马土英不禁心动,阮大鍼道:“当然还必须要再做一点其他的工作,比如说搬出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出来劝劝他们以大局为重,不可闹意气等等,姜日广跟史可法都是书呆子,他们会接受的。”
“找谁呢,谁肯为这种事开口,而又能使他们信服听从的呢?”
“有个现成的人选,钱牧斋老儿,他是东林的前辈,但是本人又好名利,只要许他一个大大的好处,他会出头的。”
“那是个老糊涂,他的话有人听吗?”
“一定会听的,他东林前辈的身分很管用,何况他有一个很正当的理由,因为我们所拥的人是皇帝宗裔,又不是胡乱拉一个出来,他以春秋大义相责,谁也没话说,再要有人反对,就说他是包藏异心。”
马士英一拍桌子道:“行!我们就这么办,反正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在南京设立朝廷,换了那些个橛老头儿当权,本来也没有我们混的了。”
阮大鍼一笑道:“老公台放心,由晚生来策画,绝不会有错的,暂时一定要弄好两个人,一个是史可法,一个是姜日广,这两个人不捣蛋,大事底定一半了。”
刘良佐道:“还有一个人比较难弄,宁南侯左良玉,这家伙软硬不吃,手底下的实力又强。”
阮大鍼道:“左良玉是难弄一点,好在他的人不在南京,等我们把局面弄定了,再请新君再封他个国公,相信也能堵住他的嘴了。”
马士英道:“只要史可法跟姜日广点个头,左良玉也就没戏唱了,圆海,这件事情上你可要多辛苦一点。”
阮大鍼的黑胖脸上堆满了笑道:“这个晚生应该效力的,国家多事,正是吾辈报国之时。”
这是一句极为慷慨激昂的话,可是他说完了之后,却又眨眨眼睛,那就别有含义了,而且其中含义极深,只有在座的一批人才听得懂,因此他们一个个相视片刻,然后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阵大笑,使得南明群魔乱舞的序幕拉开了。
这些人的动作迅速而保密,各率着一支精兵,北上迎接新君。
大家都以为他迎的是潞王,以为他们要藉此机会向新君讨好,有人想跟去凑热闹,也有人不屑为伍,但是没有人阻挠他们的行动。
谁都知道潞王精明有为,任凭他们用足了工夫,也不会对他们感激的,大家都等着看一个内新局面的开创而寄予莫大的希望。
京师虽沦陷,大部分的国土仍然在朝廷的保护下,只要有一个开明贤良的皇帝,光复神州、一统华夏的远景指日可待,所以大家都比以前更有信心,全国上下都在兴奋地期盼中的。
马士英统率着各路的人马,终于接来了皇帝,当马士英秘密入觐的时候,连福王自己都不相信。
他本是个糊糊涂涂的人,也没有登基的打算,但是他并不反对当皇帝,因为当上了皇帝后,他更可以从心所欲,痛痛快快地玩了。
以前做王子的时候,他最感兴趣的就是玩,他的福王邸中,饲鹰驯犬、斗鸡、闹蛐蛐,各式各种,人才都有就是没有一个正经治国的。
这次怆惶逃出来,那些宝贝一样都没带出来,他感到非常惋惜,刚好马士英及阮大鍼也都是大玩家,尤其是阮大鍼,他在库司坊的石巢园中居闲,手头有着贪刮来的大把银子,却又无所事事。
所以就在那些消遣的东西上下功夫,加上他的人脑筋好,舍得化钱,许多玩意儿到了他的手中总有一点新花样。
靠着这番巧心思,他着实拉拢了不少权贵,这也是他在南京的人缘虽已臭到人人喊打,却也能安然居住下去的原因。
像建安王朱统类,也是个大玩家,对阮大鍼十分支持信赖,崇祯在位时,明知他已经上蘸永不录用,竟然甘冒大不韪替他上表奏请起复,可见阮大鍼在这些花花公子们面前确实有一套。
所以福王一见到阮大鍼之流,立刻如获至宝,越谈越知己了,倒把大事给撇开了。
好在这批人所要求他的仅是他这个明室宗裔的身分,以便顺利的捧出一个傀儡朝廷而已。
并不需要他来参与国家大事。
因此,迎君的事非常顺利,福王是恨不得早一脚到南京,好重新回到他犬马声色的生活里。
甲申年五月初一,福王谒孝陵祭祖,而后就设朝拜相,皇帝一直在马士英等人的保护中,由于潞王也被他们秘密地软禁保护起来,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所拥立的是那个糊涂不更事的活宝。
三跪九叩的觐见大典行过后,最重要的就是聆听宣示诏书了,大家才知道所拥立的竟是福王朱由崧。
阮大鍼到底还留了一手,不敢叫福王直接改元称尊,只是拥立他监国暂摄王位而已。
这是一个预谋,却很管用,封住了许多反对者的嘴,因为祟祯已经立了太子,城破之前,太子出去,这时下落不明,那才是大明正统的继承者。
监国摄政,只是临时的代理者,只要是皇亲,谁都有资格。
接下去将是发表政要名单了,那是大家关心的事,这当然是事先拟好的。
先行发表的重要人员,其后由他们去物色所属的干员,由皇帝任用。
到底,马士英他们也不敢一手遮天,即使大权独揽,但仍然要顾及一下众议,所以阁部放了史可法,兵部放了姜日广,马士英自己居于副阁。
这也是阮大鍼的袖内乾坤。
虽然监国的朝廷是在金陵一手造成,但是要统辖的国土仍有半壁江山,必须要几个重头人物,深孚众望,才能压得住。
福王已经不是能让大家满意的皇帝了,如果马士英再挂相的话,势非天下大乱不可。
阁部拜了史可法,大家都没话说,兵部放了姜日广,这位老将军以正直忠贞而为天下重,这是谁都无可非议的人选。
马士英自己只居副手的地位,协同史可法组阁,在口碑上,他表示拥立福王,绝非是为己张本,仍是以国事为重。
私底下,他跟一些举足轻重的人作了一次不公开的谈话,尤为恳切。
那是为了说明如何弃潞王而立福王的道理。
他说他也明白潞王比福王能干多了,但是处此非常之际,必须要有非常的方法。
能干的国君虽可有作为,但是一人之才智有限,他未必能每件事都做对,他更举例先帝思宗之误而失天下。
所以他拥立较为糊涂的福王,他自己没主见,可以接受重臣们的意见,使大权放于阁部。
阁部不称职,可以更换,监国之君不称职,却是换不掉的,他拥立福王,完全是为了大局,绝无私心。
这番话,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尤其是他推举史可法组阁主政,更显得他的胸襟无私了。
实际上史可法还要督师,还要操持军务,忙得不可开交,那儿有精神来理政,还不一切都由他这位副阁部大人一手包办了。
六部中,礼部尚书放了钱牧斋,这是他一心梦想的官儿,也是酬劳他四下关照的辛劳,当然也是要借用他那点东林遗志的身分。
新君登政后的人事从表面上看来是差强人意的,于是南京城里又充满了一片喜气,似乎更有希望了。
但事实上却不然,因为新阁的人员中一半儿尚可,一半儿太糟,尚可的原想凭着忠心做事,太糟的却是事事碍手碍脚,好官儿尽其在我,不知道互为声气,那批坏蛋们却是朋党相援,串通一气。
相形之下,自然斗不过他们,更糟的是福王根本不明是非,由着马士英那些人把持着呢。
最厉害的一个角色是阮大鍼,他原是顶热中的一个人,福王对他也言听计从了,他要想起来做官现在是没问题了。
可是他很聪明,知道新朝廷中,还有几个讨厌的家伙在,他复出尚未其时,所以他不急着要出来,只是躲在幕后策划。
第一件事就是要想法子,把这些老厌物一个个地挤开,才可以由得他们从心所欲。
要挤开这些人中,第一个受注意的自然是史可法,而且史可法手上有兵,也不可能罢黜他的,唯一的办法是把他弄开去。
那倒不是难事,因为马士英的党翼中有的是骄兵悍将,御兵不足,祸国则有余,他们对争夺势力范围,打击自己人特别感兴趣。
阮大鍼私人下去劝说刘泽清,说史可法在南京,扬州六军无主,正好可以夺过来,只要把他的兵权解了,此公就神气不起来了。
刘泽清是个糊涂蛋,居然听信了,借着史可法反对他们回镇晋封侯爵的事端,兵犯扬州,史可法闻讯,匆匆地赶赴扬州坐镇,接下来的情势也更为险恶了。
李自成攻下了京师,也没能享几天福。
因为他掳了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的爱姬陈圆圆,使吴三桂大为震怒,先前李自成抓了吴三桂老父胁降,吴三桂根本不为所动,装作不闻不问,直到陈圆圆被李自成挟持入后庭的消息传到,他才下令三军缟素发兵,说是要为先帝复仇。
只是他的那些兵守山海关还可以,讨李自成还不足,几阵接触把他给打退了回来。
不过这件事已经使人心振奋,各地纷起义师,都请求加入支援,连南京这边也都在准备配合反攻了。
但是吴三桂却太心急了,他等不及各方面的配合行动,居然擅自作主,向关外的满州人借兵,取道山海关直逼北京。
满州人这时已在关外建国号清,由皇太极的儿子福临即位,定元为顺治,年纪还小,由皇叔多尔衮监国摄政,多尔衮本人是个野心勃勃的政客,也是个雄心勃勃的军人,怎么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呢?
在吴三桂的先锋引导下,满清的骑兵直入中原,李自成的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仓惶而窜,但京师却入了满清的掌握。
吴三桂找回陈圆圆,但是满清却没有退回去,他们借口追击李自成,挥兵东进,而且还从关外,源源开进援军来,吴三桂没有力量反对,他明白打败流寇,完全是满州人的力量,满州人要是一退,李自成立刻就会卷土重来,他仍将无以为敌。
清兵痛击流寇,在陕西争持不下,史可法在扬州也不敢轻离,清兵虽还没有进犯扬州,但是他们却占领了李自成窃据的地方,虎视眈眈。
这些局面的险恶对南京的影响却不大,而且还是为之暗暗窃喜,因为这样一来,史可法就不可能回来了。
入阁拜相的四名东阁大学士中,高弘图、姜日广虽是耿耿忠心,但是他们却没有实力,不足以压住马士英,唯一能制住马士英的史可法督师扬州,既要防贼,又要防清,更还要防自己人,忙得他无暇内顾。
他要是个重权争利的,以大军为后盾,硬是开到南京来,大权一把抓,局势或许可以改观。
但他却是个谨守人臣本分,一心都在中兴的忠贞臣子,所以他不会做那种事,却由得那批小人在朝里耀武扬威,毁了一个刚建立起来的朝廷,也毁了民心的寄望,对功过而言,实在是很难说的。
侯朝宗在新君初临的时候,原也抱过一阵子希望的,尤其是看到阁臣中颇有几位东林前辈,这些人若是想用人,他侯朝宗是绝不会被冷落的。
可是等下去,次要的阁员也陆续发表了,仍然没他的分,他的心已凉了,尤其是看到那些发表的官员中,没几个是有作为的,甚至于还有一些不学无术之徒,使他对大局也灰心了。
这些人都是化了银子从马士英那儿钻门路,就混到四五品的前程,官似乎变得不值钱了。
但是说一官易求,却也不尽然,杨龙友是马士英的妹夫,他也干过一任知县,本身也颇有文名,马士英若是真心提拔他,给他一分像样的差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那个贵州佬却在这个地方做起文章了,讲什么内举要避嫌,发表了一个六品礼部主事。
冷衙门中的瘟官,使得杨龙友气白了胡子,还不敢拒绝抱怨,因为他自己知道那位大舅子是什么角色,狠起心来是六亲不认的。
复社的士子们先前还缄默了一段时间,但是到了后来,看他们闹得太不像话,又开始批评了。
但是,现在却没有以前那么自由了,马士英大权在握,是不会对这批人客气的。
有好几个人已经为了出言不慎、惑乱人心等理由被抓了起来,费了好大的力量,甚至于还是由高弘图、姜日广两位东阁大学土据理力争才力保出来,但是很明显的,复社的势力已在消退中。
很多敏感的人,已经不敢再亲近他们了。
宁南侯左良玉虽然被加封为一等侯,但是他不满足,尤其是听说高杰、刘良佐、黄得功等四镇也有晋爵之议,更是光火,居然发了一道檄文,说是要移师金陵来清君侧。
这个消息使得金陵的人为之大大的震动,也使得那些宵小们胆颤心惊,连马士英也紧张起来了,史可法不在南京,谁也抗阻不了左良玉的部队。
那些顾命老臣虽然也认为左良玉清君侧之举有必要,但是却不主张左良玉于此时移师,因为左帅在拒守武昌,是一大屏藩,与史可法在扬州上下相望,把清兵挡在北边,若是上游防务一虚,清兵趁机南渡,则南京定受威胁了。
马士英又一改前貌,重新找到他的妹夫杨龙友,卑词厚礼来找到了侯朝宗,请他写封信去阻止左良玉的轻动,以大局为重,不要闹意气。
一面止息了回镇晋爵之议,一面还答应晋封左良玉为国公……。
朝宗本来不肯多管这个事的,但是想了一下,若是左良玉真的那么干了起来,占便宜的是满州,闹得同归于尽,大家没好处,因此也答应了。
他不但用自己父亲的名义写了一封信给左良玉,同时还答应自己亲自跑一趟,面说左侯不要轻举妄动。
那也是出于复社诸友的请求,他们也看出了马士英当势后,复社同仁的危机,目前似乎只有左良玉有力量能制住马士英,大家想到一定要有个人在左侯那儿,南京方面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从左侯那边施加压力,比什么都有效。
如要说动左侯支持一件事,自然是以侯朝宗的影响力最大,于是大家一致请求他跑一趟。
侯朝宗自己也觉得在南京已混不出个名堂了,倒不如在军中去耽一阵子,只要有两次战役,左侯在奏报功勋时带上一笔,请求朝廷委职,那是有求必准的。
他在大家的祝福中走了,香君跟妥娘是含着眼泪送他上路的,离情甚凄,他们都舍不得他走,但是朝宗此去是为了天下安危,她们也为他骄傲。
香君更是寄望殷殷,希望他这一去,能好好的有一番作为,闯个前程出来,他使他们有个美好的未来。
朝宗去后一个月,有封信来,说他已经到了左侯军中,也打消了左侯移师之意,他被任派在军中署理文书,是左侯的亲信幕僚。
这封信使大家安心下来,但是妥娘也看出了其中不妥的地方。
姐儿俩在私下谈话时,妥娘说出了她的看法道:“小妹子,我不是要浇你的冷水,侯相公在左侯军中,恐怕并没有他预想中那么得意。”
“这……不见得吧,左侯对他父亲侯老先生一直是非常尊敬,对他也很器重的。”
“这是不错的,那是做个样子,让人知道左侯是个不忘本的人,以博贤声,左良玉是老粗出身,却又喜功,所以才有这些要名之举。”
“可是左侯不是听了他的劝告,止兵不动了吗?”
“那也是情势所然,左侯只是做个姿态,叫着唬唬人而已,那里会真的动兵,他看看情势不佳,国内的人反对居多,自然就不敢轻动了,何况马士英等人合起来的兵力并不比他弱,打起来也不见得稳操胜算,算算并不划得来。”
“郑姐,你怎么看得出侯相公不太得意呢?”
“因为他只是在幕中处理文书,虽是左侯亲信,却只是私人的班底,那是跟主官同进同退的,没什么前程。”
香君对这些官方人事并无所知,听了郑妥娘的解释后,不禁眉头深锁,想了一下道:“左大帅这侯爵是世袭的,他手下所领的又是子弟兵,别人夺不掉的,就是做他的私人幕僚也不错的。”
“假如只是混个温饱,自然没问题,其外他就没什么了,掌理文书,又不跟外间直接接触,想藉战争发横财都没机会。”
“侯相公可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他不是个重视金钱的人,也不会去发那种昧心财,可是他的那份工作,既无富贵,又无前程,他那样一个才高志大的人,怎么能安下来呢?”
香君怔住了,妥娘叹口气又道:“再者,我听见湘楚来的人说,左帅年岁渐高,长时期的雄踞一方,渐渐地变得顽固跋扈,他的儿子左梦庚野心既大,却又庸弱无才,这父子俩的前途很不乐观。”
香君笑道:“这倒没什么,能干的人未必就有福气,像不久前登基监国的福王,不就是因糊涂而得福吗?”
郑妥娘神色一庄道:“香君,以后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了,现在不比从前了,马士英当权,阮大胡子很可能就在短期内复起,据说还是起用以前的原职,做光禄寺正卿,大家很担心会再来一次大捕东林党事件,现在连吴相公他们都小心说话了。”
香君也变了脸色道:“怎么这些牛鬼神蛇都一个个地爬了起来。”
妥娘长叹无语,香君也感到意兴索然,两人默然良久,妥娘才道:“小心点吧,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但还是有希望的,只要史阁部在扬州把军事整顿出一个头绪来,再度回来监政,这些人就会消声匿影了。”
妥娘的话可没有说对。
史可法在扬州的军事并不顺利,清军扼江窥望,很明显的,已经不把讨流寇做为他们的主要目标,他们的主力源源进关,以进掠中原为主了。
高杰、刘良佐等四处兵镇又不受节制,把这位志矢中兴的大臣气得咯血。
他顾念大局,不能把兵力移去镇压他们,只有期望着马士英能够劝说他们多加支持中兴。
马士英阳奉阴违的答应了,却藉这个机会大事揽权,朝中的事大小一把抓,一面把异己慢慢排挤掉,引进了他的私人,姜日广跟高弘图虽然也拜了东阁大学士,高踞中枢,却没有一点实权。
前些日子,马士英还跟他们磋商一下,后来干脆不理不睬,凡是都自己做主,知会福王一声,就作成定局了。
旨意是皇帝下的,姜高二人纵然反对,也不能逆君,但谁都知道福王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糊涂虫,差不多全是马士英在操纵,阮大鍼在暗中提调策划。
就这样过了一年,前线战士日益吃紧,史阁部被牵牢了,更无法分身,清军已经直接向明军发动了攻势。
但是在南京拥立的一批大臣,却在更进一步的争权,他们捧出了福王监国,觉得还不过瘾,因为有几位亲王都逃到别的地方,他们也有资格监国的,如唐王、桂王等,都找到了支持的将领。
他们必须要抢先一步,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终于,福王在南京宣布正式登基,取消监国,改元为弘光,是弘光元年。
姜日广、高弘图愤而求去,告病休致,弘光帝假意挽留了一番后予以照准。
朝中只有一个马士英了,他也成了名符其实的阁相了,没有了阻力,阮大鍼也就由幕后跳出来公开亮相,重新起用为光禄寺正卿。
他在魏忠贤当权时,就是在这个职位上以打击东林最为卖力,现在东林党人,只剩下一些元老,不复有作为了。
他自然而然地把箭头指向了东林的后身复社。大力地捕拿复社中人。
吴次尾、陈定生、黄太冲都在名单上,还好他们已经先得到了治息,或躲或逃。
南京城里成了小丑跳梁的世界。
秦淮河却没有因而冷落,少了那些名士才子们捧场,却增加了一批新贵,既有钱又有势,澈夜笙歌不歇,点缀了畸形的升华。
郑妥娘她们的日子,反而好过了。
像郑妥娘、李贞娘、卞玉京、寇白门以及李香君等名妓,自然是更加地忙碌了。
所谓好,只是指她们的收入,而她们的内心,却更为痛苦了,尤其是香君与妥娘。
妥娘不敢再疯了,因为没有了复社的支持,她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喝酒骂座,却还要去应酬那些她瞧不顺眼的人,内心之不痛快可想像而知,她只有拚命地灌酒,逢宴必醉,醉得昏天黑地,由着人摆布去。
香君已经由朝宗梳拢过,不再是清倌人了,她身在乐籍,就无法拒绝客人的召唤,何况那些客人也都是有头有脸的新贵,不容许她们推拒。
朝宗好久都没消息来,想得到的是他在左良玉军中并不得意,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不得志当然没消息,两个女的都谅解了他。
可是阮大鍼却没有忘记,这小伙子曾经整过他一次。
使他栽了个大跟斗,侯朝宗在左良玉军中,他无可奈何,宁南侯跟马士英等人始终不睦,也不可能会把朝宗捆了送到南京来,阮大鍼却有了新的点子。
他把报复的对象移到了香君头上。
复社在南京得势时,她也经常指名道姓地骂过他阮大胡子的,这时该给他点颜色瞧瞧了刚好有个机会,右佥左都御史,督运漕粮,兼淮扬巡抚田仰晋京叩贺新君改元。
这是马士英的重要支持者,马士英一直想好好地笼络他,却没什么法子。
这老儿管的是漕运军粮,又兼一方巡抚,有的是黑心银子,虽然他不会嫌钱多,但是送钱给他却不会太感兴趣。
阮大鍼眼珠一转,摸着大胡子笑道:“瑶老,田抚好色,素有寡人之疾,倒不如在这方面满足他。”
马士英点头道:“好是好,只是此公素有季常之癖,他的老婆又悍又妒,就是送个人给他,他也无法消受。”
“正是如此,才可以使他满心感激,相爷只要请圣上降旨,怜他无后,赐一名美妾给他,他的老婆就无理由反对了。”
“好办法,好办法,我这就进宫去,叫皇帝拨个宫女给他。”
“瑶老,大内虽是新选了不少宫女,但都是由地方上化办的,那有什么绝色的,连稍微像个样子的都被经手人留了下来,田老儿有钱有势,眼界颇高,别说是宫女了,就是把妃子拨一名给他,也不会当他的意。”
“这倒也是,我看了几名新选的妃子,圆海!还不如你石巢园的那些侍女呢!”
阮大鍼笑道:“天上神仙府,人间丞相家,瑶老府上的烧火丫头都是人间绝色,卑职又岂敢比拟的。”
马士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才道:“看来只有在我家里挑一个给他了。”
“不妥!不妥,御赐必须由宫中出名,瑶老府上挑出去的人自然是没话说了,可是皇帝看见了未免会吃味儿,要怪相爷把好的都弄到自己的家里来了,这位主儿在别的事上马虎,这方面却是很认真的。”
“不错!不错!那怎么办呢,化钱买一个?”
“临时去买来不及了,田老儿明天就要走,只有在现成的人里去找。”
“现成的人,这上那儿去找?”
“金陵六朝金粉地,秦淮歌舞夜不休,相爷还怕找不到一个美女吗?”
“从旧院的婊子里去找?这不太好吧,田老儿若是知道了,会说我们瞧不起他。”
“那当然要找一个绝色佳人,又年轻、又标致,田老儿一见就会当宝,还会计较出身吗?”
“圆海,你心中想必早已有了底子了,干脆由你办了吧!”
“卑职心中有个底子,但是那个人却有令亲龙友兄护花,上次甄选宫女,就硬叫他把名字给划了去。”
“你说的是李香君,那是侯朝宗的知心人。”
“侯朝宗又怎么样呢,难道相爷还会怕他,这家伙虽在左良玉那儿,但是老左并没有把他看得多重,总不成老左还会为此而再来一次清君侧吧?”
马士英一笑道:“圆海,我知道你是存心在报复,要给侯朝宗一个难堪。”
“卑职的私心总是瞒不过相爷的,但香君实当其选。”
马士英一笑道:“好吧,你尽量去办,我到宫里叫皇帝下旨意去,龙友那儿不必再管他。”
“最好求到旨意,直接颁到香君那儿去,一乘轿子,随同旨意一起抬到老田那儿去。”
“那不行,这要进宫去谢恩的。”
“相爷,我看免了这一套吧,老田也知道那个皇帝有多少可敬处,倒是谢谢相爷才对,卑职怕人到了宫里,皇帝看见了会自己留下来,舍不得给老田了,那个李香君号称小香扇坠儿,可的确是个人见人爱的俏佳人。”
马士英大笑道:“就这么说吧,你给老田打个招呼,叫他以后别忘记我老夫这个大媒人。”
“卑职这就去办了,田仰那儿,卑职自然会好好地跟他说,要他永远记住相爷的大德的。”
马士英连连点头道:“把老田抓在手里,左良玉、史可法都得乖乖的听我的了,否则在漕运上弄点手脚,把粮食迟运到几天,会活活地饿死他们的。”
他兴冲冲地进宫去找弘光帝下旨赐姬去了,阮大鍼也怀着复仇的快感,去算计好香君了。
可怜的香君却不知道信息,还在媚香楼上,拿着侯朝宗送给她的那柄招扇,默默地垂泪相思。
忽然,李贞娘进来了,脸上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干笑,后面还跟着两名官差。
“乖女儿,恭喜你了,这下子你可熬出头了。”
“啊!是不是侯相公派人来接我了。”
她跳了起来,这是她日夜等待切盼的一件事。
那个差头陶六儿笑着道:“侯朝宗也在社党上有名,正要抓他呢,他还敢到南京来。”
香君一翻眼道:“侯相公又没犯法,凭什么要抓人?”
“香姑娘,你可别跟我们谈这个,我们只管受上命吩咐,上头要我们抓复社的人,我们只管抓,抓了往衙门里送,他犯不犯法,犯的是什么法,也自然有上官去审判,我们可管不了这一段。”
香君冷笑这:“我也是复社的,你把我抓去好了。”
李贞娘忙道:“丫头,你胡说些什么,这种事也能往身上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