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断江湖怨》第十九章 命不当绝
夜幕深沉,大漠悄然无声。
方才那有若千军万马奔腾的隆隆声,此时似是尽被黑夜吞没。那恰似海面被飓风掀起惊涛骏浪的滚滚沙丘,转眼便象温柔熟睡的处女!
连绵不绝的大漠,既凶残又温柔,有谁知道它曾掩埋过多少白骨?!
只有那些长年生长于大漠的人,才知道当沙浪狂涌之时,必须置身浪尖,将自己变成一条随波逐流的小舟,方有活命之望!
所以冷风月拚死也要爬上沙丘之巅。他成功了,捡回了一条性命。
布袋和尚姚鹏却已无力再挪动半寸。他身中冷风月两掌,虽凭其功力深厚,侥幸活得性命,但他还能逃避大漠到了不知捡过多少白骨的凶残之手么?
不能!
――这是冷风月看着布袋和尚在沙底沉浮时下的断语!
所以冷风月要拜弟飞云剑等掘地三尺,挖出布袋和尚尸身!
但是没有。飞云剑等并未掘出姚鹏尸身。
是哪儿出了差错?
――冷风月的断语错了?
――布袋和尚错了?
――或者是大漠错了?
也许都错了。
也许都没错。
唯一的解释是:造化弄人,老叫化命不当绝!
却说当夜布袋和尚突遭暗算,中了冷风月全力两掌,哪还能挪动丝毫。幸亏他江湖经验老道,以其人之追还治其人之身,佯装毙命,诱得冷风月入壳,搏命一击,闹了个两败俱伤。身上却再无半丝真力,待沙浪狂涌之时,布袋和尚只有听天由命,闭目等死一途了。
不料大漠心慈,竟不愿收这老叫化尸骨。
风平浪静之后,竟将布袋和尚那垂死之躯扔在一沙丘之侧!
直到丑寅交泰时分,布袋和尚才悠悠转醒,微一运气调息,但觉丹田空空,胸腹间更有一股寒气,如针尖般刺向全身穴道!
此时月正中天,毫不吝啬地洒着溶溶清光,饶是布袋和尚生性豪放不羁,也不禁面色煞白。
先前中掌之时,布袋和尚只觉浑身筋骨如才断般剧痛,还只道是冷风月那小魔头功力了得,此时略一运气,才知自己竟是中了天冥毒掌!
天冥毒掌之阴损,布袋和尚自是深知。
此掌源出西域,为百年前一代大魔公孙鹤首创,因其过于歹毒,向为力原武林所不齿。后公孙鹤窜至中原作恶,被酒仙翁、苦苦僧人和跛足神僧三人联手除去。原以为公孙鹤一死,此掌便已绝迹,不意冷风月那小煞星因何奇缘,竟练会了如此歹毒掌法。
凡中了天冥毒掌之人,若功力悉敌,初时并无不适,然十日之后,中掌者必毒发身亡!
昔年酒仙翁一代医圣,制服公孙鹤后,花费十年心血,才研制出解此毒掌的配方:以红冠雪鸡之血勾引,服下千年雪莲!
茫茫大漠,却到何处找寻这两样天下奇物?!
布袋和尚苦笑道:“不料这大漠不收老叫化尸骨,我老叫化却死皮赖脸地奉上,真个是……”
一句话尚未说完,忽觉一阵阴寒之气由丹田涌起,浑身如堕冰窟,人竟又昏过去。
直待半个时辰之后,布袋和尚复又转醒,心道:“既是老天爷不让我老叫化毙命当场,尚给十日期限,那我老叫化倒不可太悖天理,这便到天山走它一遭再说。”
他知道欲寻红冠雪鸡和千年雪莲,天下最好的去处便是天山。
既如此想,便强撑垂死之躯,往西蹒跚而行。
月光下,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有若婴儿学步!
谁能想到,这人便是名动天下的绝顶高手布袋和尚姚鹏姚大侠?!
但布袋和尚倒是心安理得,虽是跌跌撞撞,步履艰难,明知自己十日内是否能赶到天山,尚是未知之数,而十日内若无红冠雪鸡和千年雪莲,自己必定毒发身亡,倒是完全以肯定,然而他竟似把这至关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仍是慢慢腾腾地赶路。
次日午时,布袋和尚坐在一副巨大的骆驼枯骨上,饮了一大口酒,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禁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声“奇怪”!
原来昨夜他每行一个时辰,丹田内必定毒发一次,每次均如身遭千针所刺,必得停下来息憩忍痛。此时已走了约摸三个时辰,却未现毒发之象!
心中奇怪,便试着运气,但觉丹田内竟涌起一丝内家真力,虽尚微弱,却无痛楚之感,当下心头大喜,连饮了三大口酒,盘膝运功,半个时辰之后,真力渐强,运足一个周天,竟恢复了二成功力!
布袋和尚大喜过望,心头却也略觉蹊跷。
其实道理很简单,冷风月的天冥毒掌虽阴损歹毒,但若仅以功力而论,却又怎及得上名列天下绝顶高手的姚鹏。姚鹏先挨两掌,已使全身筋骨纷纷离位,此时他强忍痛楚,走了几个时辰,浑身筋骨得以活络,复归原位,自家真力便又复生,暂时克住了冷风月掌毒发作!
自此之后,毒发间隔日见长久,第四日后,布袋和尚已恢复了六成功力,那天冥毒掌,却未再发作过一次!
布袋和尚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功力日长,进程自是快了何止一倍。忧的是,那天冥毒掌虽暂被克制,但六日后若还寻不到红冠雪鸡和千年雪莲,老叫化仍是注定要一命归西!
天冥毒掌,并非浪得虚名。昔年公孙鹤为恶江湖时,越是能克住掌毒不发作的高手,十日后越是无救,端的凶险万分!
布袋和尚昼夜兼程,第六日,天山已然在望。
此时离毒发时间,尚有四日!
天山连绵千里,山麓碧草青青,溪流潺潺,布袋和尚已恢复七成功力,倒也不惧寒冷。但天山峰峰相连,一望无际,千年雪莲藏于哪座山峰峭壁?
红冠雪鸡又栖于何处仙峰?!
布袋和尚站立山脚,仰视群峰,随即哈哈大笑,豪迈地道:“老叫化之命,本就是上天所踢,此番听天由命罢了!”
声震冰川,轰然有声,良久不绝!
他上了博格达峰。
博格达峰直插云天,终年积雪,浑似一块白天悬在碧空之上!
布袋和尚足蹬手攀,时如猿猱溜涧,时似矫龙腾云,不一日便攀至博格达顶峰。
虽则他沿途目光如炬,格外留神,却终未见一朵雪莲!
雪鸡倒是时常出现,却尽是寻常白冠,绝无一只红冠雪鸡!
日月如梭,从布袋和尚离开大漠,到此时攀上博格达峰顶,已是第九日了!
布袋和尚巍立顶峰,任风吹得长衫哗哗作响。他本是洒脱豪放之人,心思葬身于此寒冰绝顶,也不在活一世了。然离毒发尚有一日期限,我老叫化倒不能不把这葬身之地察个仔细,否则阎王爷问将下来,弄它个结结巴巴倒是大煞风景。
极目四跳,却见西首二十丈外有一光滑如镜之冰壁,色白似玉,然白壁正中,却有一滩乌黑!
布袋和尚奇心大起,几个起落,人已如飞鸢一般落至那冰壁之下,施出绝功,有如壁虎般贴壁而上,知见那一滩乌黑竟是一个巨大的洞口!
布袋和尚探身入内,竟发现洞内漆黑一团,深不见底。晃亮火折子,四壁顿的晶莹剔透,竟是千年坚冰。只觉空气纯净,精神为之一爽,便不多作它念,径往洞内深入。
谁料此洞似是无底,半个时辰之后,只觉脚下坚冰缓缓下斜,前方却绝无半丝光亮!
复往前行,渐见石笋丛生,突闻有泉水叮咚之声,布袋和尚大喜,不料便在此时,手中火折子已然燃烬,眼前漆黑一团!
布袋和尚一愣,手摸怀中,却哪里还有第二支火折子。然若就此折回,岂非终生憾事!当下略一沉吟,依然摸黑前行。
又行了盏茶时分,布袋和尚陡觉石笋扑面,心中略奇,便即稳住身形。稍息片刻,迎面轰然拍出一掌,当面一块石笋运声断折,布袋和尚豪气顿生,不料刚迈出一步,忽觉双足一滑,人已跌落疾下。
劲风扑面,竟似坠落万丈深渊。好个布袋和尚,虽惊不乱,双掌左右翻飞,怒拍双壁,以喊缓下落之势。待细观时,却见下面遥遥处竟有一丝光亮,心知快要落出洞了。
正思忖间,忽觉刺目雪亮!
下落之势却益发疾了。饶是布袋和尚机智百出,此时在黑洞中摸行甚久,刚一见到光明,双目不适,也不禁有些慌了,尚未作出反应,便听“嘭”的一声,身体有如被重锤猛击一记,脊梁痛彻钻心!
但下落之势已然大缓。
原来是山壁间突兀横生的一如臂松枝,将布袋和尚挡得一挡。然那松枝却也“嘎吱”一声,被布袋和尚那硕大身躯击断!
布袋和尚只觉胸中气闷,强凝真力,注目望去,但见十丈之下,仍是一片厚厚积雪。间或有一二株苍松古柏,却是枝繁叶茂。
这说来只是瞬间之事,只听“嘭哧”一声,布袋和尚已然没入厚厚积雪之中。
但只过了小半盏茶时分,布袋和尚那颗乱篷篷脏兮兮的叫化头,竟又缓缓从那雪窟窿中冒出来了。
未及长身而起,老叫化已自哈哈长笑,高声道:“老叫化当真均命不该绝也!”待得飞身而出,才发现那使自己落下的黑洞骇然高悬在四十丈以上,心头一惊,便觉脊骨又似针扎殷疼痛,立时便盘膝疗伤。
一个时辰之后;伤势已然无碍,然离天冥掌毒发时间,也不过只有四个时辰了!
冰峰林立之间,竟有如此幽谷,倒是令人心旷神怡。
布袋和尚沿谷底径往东行,但见夕阳如轮,古木参天,更有一碧波清潭,盈盈闪光。波光之下,竟有鱼磷闪烁。布袋和尚大喜,运掌如刀,削得木剑一柄,少顷便叉得银鱼一堆,不禁开怀大笑,道:“老叫化得此奇缘,虽死不在也!”
折得枯木数十棍,架起火堆,却发现随身所携火石早已失落,布袋和尚皱皱眉,竟拎起一条生鱼,大口咀嚼,又解下腰间葫芦,猛喝数日,反觉甘美鲜甜!
布袋和尚酒足鱼饱,一算离毒发时尚有三个时辰,便暗思道:虽老叫化功力不弱,但若冻死在此,倒也枉称布袋和尚。
不如折回去撞撞运气,若能寻到火石,也好做个热鬼!到阴间也少几分寒气。
于是折回先前陨落之处,没费丝毫功夫,竟轻易地找到了落到冰窟窿里的火石。火石因有油布包裹,并无任何妨碍。惊喜之下,复回方才饮酒噬鱼处,点燃篝火,又烧了几条鱼吃,似是忘了两个时辰后自己便要毒发身亡,兀自沉沉睡去。
火光映照在布袋和尚安样坚毅的面上,且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冰雪谷底,真不枉称他一声大侠!
古木幢幢,林涛如涌。约过了一个时辰,林涛中竟夹杂了“扑腾”声!
布袋和尚何等样人,陡闻异声,人已端然坐起,双掌护于胸前,双目精光似电,直射那发出异响之处。
但见八个斑点快愈闪电,须臾间便窜至离答火不足三丈远的地方。
布袋和尚注目一观,心下不由大奇!
――竟是八只红冠血鸡!
莫非真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但此时离毒发最多只有二个时辰了!
况且光有红冠血鸡而无千年雪莲也是枉然。
而那八只雪鸡一齐侧头看着箐火,又看看布袋和尚。随着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八只雪鸡可爱的小脑袋也一偏一偏的。
奇怪的是八只雪鸡竟只朝一个方可偏头!
布袋和尚满腹蹊跷,不解地看着它们,良久,暗忖道:“它们如此可爱,我老叫化倒不必伤了它们,二个时辰之内,反正是绝难寻到千年雪莲的了。”
心如此想,布袋和尚干脆倒头便睡,但他刚一躺下,便有一只雪鸡飞窜过来猛啄其面一下,随即又飞扑入群,八只雪鸡竟似不屑地看着他!
布袋和尚又气又惊且奇,不知红冠雪鸡此举何意,陡然间雄心大发,心思我布袋和尚在江湖也尚被人尊称一声大侠,此番身遭暗算,本不欲伤你等小命,你们倒欺负到我老叫化头上来了,此番咱们就比试一番何妨!
但见布袋和尚凌空跃起,直扑八只雪鸡,不料那八鸡如同一心,未等姚鹏落下,早巳一齐腾飞,径往它们方才偏头方向飞去。
布袋和尚雄心大发,也是一个飞身,几个起落,已离那八只雪鸡不足十丈!前面却是一个并不十分陡峭的斜坡。
布袋和尚只须再有两个起落,便可追上它们,但那八鸡却一齐落在坡底,转头看着如风驰电靶般飞来的姚鹏,待他离它们只有丈余之近,它们才又展翅,沿斜坡缓缓上飞。
此时布袋和尚已恢复八成功力,他凝足全身真力,也端的飞同小可。然那八只雪鸡不紧不慢,总与他保持一丈距离。
山势渐陡,布袋和尚已微觉真力不济,离那八早雪鸡竟有五丈之隔。而那八只雪鸡,竟也飞累了似的停落下来,在雪地上缓缓前行。
布袋和尚高声道:“哈哈!你们是成心考较我老叫化功力么?!”
八只雪鸡不理不睬,兀自慢慢前行。
此时早无草木,连狰狞怪石也全部被积雪覆盖。
布袋和尚被雪鸡激起万丈雄心,运出最后一丝真力,恰似搏命一般,有如飞莲临风,硕大身躯竟腾起七丈有余,不料身在半空,真力已然不济,重重跌落在一陡立的峭壁之侧上。
无巧不巧,布袋和尚跌落下地,正有一粒石子咯在腰间要穴,全身只觉一阵酸麻,已然无法动身!
却见八只雪鸡一齐飞扑过来.团团围住布袋和尚,咯咯咯地叫个不停。
布袋和尚全身无法动弹,只有望着雪鸡苦笑,道:“尚有一个时辰,老叫化便要毒发身亡了,有你们八个为老叫化送终,我姚鹏也不算冤枉,哈哈!”
先前啄布袋扣尚面颜的那只雪鸡看看姚鹏,扑愣愣飞走,少顷飞回,却口衔两朵雪莲!
只观那雪莲的肥硕庞大,便知它是长于千年之前了。
布袋和尚大惑,却见那雪鸡放下雪莲,竟自啄食其中一朵。另外七只围住姚鹏和那只啄食雪莲的雪鸡,似是在护法一般。
待啄食完一朵雪莲,那只雪鸡的红冠更是鲜红欲滴!只见它将另一朵也啄成碎片,一片片衔起喂入姚鹏口中。未了,又有一只雪鸡走近,只一下便啄破了先的啄食雪莲的那只雪鸡的红冠,顿时鲜血怒涌,而那雪鸡却侧头将红冠塞入姚鹏口内!
布袋和尚惊诧莫名,待那红冠血鸡冠中之血入腹,与先前的千年雪莲混合,只觉浑身气血翻涌,燥热难当,只一忽儿功夫,人竟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次日午时,布袋和尚只觉胸前有一异物,取下一观,正是那只雪鸡,此时红冠已然惨白,自是为救姚鹏,竟是舍身血尽身亡了!另外七只雪鸡,却哪里还见踪影。
布袋和尚知自己中冷风月天冥掌的毒性已解,不禁眼眶一热,一代大侠,竟悲哭出声,有若狼啸虎吼,声震峰谷!
布袋和尚以掌当剑,愣生生从坚硬如铁的峭壁下挑出一个洞来,将那只舍身救已的红冠血鸡埋入其中,又用坚冰峭石垒了一座巨大坟墓,一言不发,对着那坟头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
立起身束自觉十指生痛,细观时,除二拇指外,其余八指指甲竟已没了,大约也埋入那红冠雪鸡墓中。
布袋和尚见此时日正大天,正是练功之时,便即盘膝运功,只觉气血通畅,并无半丝阻碍。一个周天之后,已自觉恢复了九成功力,心头百感交集。
却见面前地上竟有八滩乌黑血迹,知是方才运功时已将天冥掌毒自指尖逼出,不禁心头恻然,转过头对着红冠血鸡之墓,沉声道:“在下布袋和尚姚鹏,在江湖上也薄有虚名,然天生一介叫化之命,老叫化平生吃鸡无数,自今之后,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老叫化若再吃一只鸡,便有若此石!”
言罢一掌拍出,早将峭壁上的一块突兀石块击成粉末!
正欲跪下叩首离去,突闻不足二十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老叫化不吃鸡,倒是天下奇闻!本人虽非乞丐,却偏偏喜欢吃鸡!”
又闻一女声娇嘀嘀地道:“不知大哥喜欢吃什么鸡?咯咯!”
先前那人道:“大哥我吃叫化鸡,并且那鸡越吃越有味。
若是能在冰天雪地的地方吃上一只老叫化鸣,那我这一生就心满意足啦!”
话音落时,发话之人已离布袋和尚不足八丈。
布袋和尚骇然转身,却见三人如鬼魅般逼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