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侠影录》1
脱不花笑道:“这是府中的武士出差,不必惊恐。”伸手替张丹枫探热,张丹枫忽地手指一勾,口一张,哇的一声,将适才所吃的酒菜都呕了出来,脱不花最喜爱的一件夹缎新装,给他撕裂,呕出的酒菜,直喷入衣内,油腻腻的鸡片肉屑,沾上胸脯。脱不花虽是蛮女,生性爱洁,不觉皱眉道:“怎么还是醉成这个样子?”捏着鼻子,给他端来一碗解酒的百合参汤,张丹枫把手一挥,叫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唔,唔!若然不去再三杯!”那碗汤给他一拂,登时泼翻,都溅在脱不花身上,碗也跌得粉碎。
脱不花给他一拂,手腕疼痛,只见张丹枫纳头又睡,双手乱打床沿,中心暗道:“他竟然醉得这样厉害,连解酒的五辣返魂香也没有用。”脱不花给他呕吐的满身都是污物,气味极之难受,又怕给他打着,只好退了出去。只听得张丹枫又唔呀叫道:“窗子打开,不要把灯吹熄,我怕黑呀,你知不知道?”似醉非醉,脱不花刚一回头,张丹枫又“哇”的一口呕吐出来。脱不花叹了口气,走出去换衣,叫侍女替他收拾打扫。
张丹枫摆脱了脱不花的纠缠,心中甚是得意,但一想到也先篡位在即,仍是明朝之祸。兀是想不出如何应付,心中又不觉愁烦。按说他此时若要刺杀也先,那也并非难事。不过刺杀一人,并不能从根本消弭两国之间的干戈战祸,而且被俘虏的明朝皇帝更会因此一来,绝了生还之望。于谦与张丹枫的抱负,都是愿与邻国和睦相处,故此张丹枫绝不愿效寻常的刺客所为,徒逞一时之快。
只听得府中敲了三更,从窗口望出去,但见新月在天,微风动树,张丹枫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最好的办法。忽见窗外枝头,黑影一飘,张丹枫未及出声,来人已站在床前,端的是迅捷的出人意外。张丹枫看清楚时,不由的喜出望外,原来却是自己的师父谢天华。
谢天华低声道:“我从你在城中留下的暗号,找到云蕾,知道你被困这儿,事不宜迟,你快快随我走吧。”张丹枫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将为难之处,约略一说,谢天华点点头道:“那你打算如何?”张丹枫道:“四师叔(飞天龙女)来了吗?”谢天华道:“来了,在客寓里陪伴云蕾。”张丹枫道:“二师伯呢?”谢天华叹口气道:“没寻着。”似有许多话要说。张丹枫急道:“我现在已想好脱身之计,明日当可以出去,那时再详细倾谈。现下事不宜迟,请和叶师叔即刻到皇宫去。”谢天华道:“干甚么?”张丹枫在他师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暂且按下不表。
谢天华去后,张丹枫如解了心头之结,轻松舒快,放怀睡了一觉。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被声响惊醒,抬头一看,只见房中坐着也先。
张丹枫急忙坐起,只见阳光透进纱窗,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张丹枫道:“太师,你好早啊!”也先道:“唔,早!你酒醒了吗?”张丹枫道:“昨晚失礼,请太师勿罪。”也先“哼”了一声,道:“你想好了吗?你们父子是否愿与我联同,剪除阿剌,共图富贵?”张丹枫道:“想好啦,我正有话要与太师一说。”也先道:“你说。”张丹枫见他眉头打结,脸似寒冰,心中已料到是甚么事情,暗暗好笑。
原来昨夜青谷法师与麻翼赞照常到宫中轮值,替也先暗中监视皇室的动静,三更过后,忽见有两条黑影,从宫中飘然而出,两人上去拦截问话,那黑影出手如电,只一招就把青谷法师脑袋削了,麻翼赞武功虽高,也不过接了两招,就被敌人削了耳朵,只听得敌人笑道:“饶你一命,报与也先知道,他若只是想在瓦剌称王,这个咱们不管,但欲在篡位之后,再侵中华,咱们却是饶他不得。”说话的是两个汉人,一晃不见。
这个消息今早也先得知,真是又惊又气,既骇且愁。令也先惊骇的是:青谷法师是红教喇嘛中的有名人物,麻翼赞的武功在也先的帐下号称第一名武士的额吉多之上,而这两位被也先当作左右手的人物,却被敌人不费吹灰之力,杀死刺伤,而且只不过是一两招的功夫,设若这两人到太师府行刺,何人可以防御?令也先忧愁的是:这两个汉人明明是从中国来的,却暗护瓦剌皇室,还看出他的心意,只怕篡位之谋也要受到莫大障碍。
也先逼张丹枫回复他昨晚的问题,张丹枫一笑说道:“太师你久历戎行,想必熟知兵法。”也先道:“怎么?”张丹枫道:“兵法有云:备多则分,力薄则败。最忌几方面同时作战,所以在中国春秋战国之时,那是一个群雄割据的局面,各国都要争取‘与国’(按“与国”这一名词本是中国古代的用语,至近代又复通用),联横合纵,只想多树与国,少树敌人,就是这个道理。”也先道:“这理我岂能不知?所以才想你我携手,先统一了瓦剌再说。”
张丹枫笑道:“我父子的力量有限,中国的力量无穷。”也先默然不语,张丹枫道:“我这次深入中原,深感中国地大人多,若用得其当,不要说一个瓦剌,就是十个瓦剌也动摇不得。”也先道:“你是给明朝作说客么?”张丹枫大笑道:“我的身世,你岂有不知,我何至于为明朝作说客。若定要说我是说客,那么我是为了中国,也是为了瓦剌,前来向你游说。”也先道:“好,你说。”张丹枫道:“目下中国于谦当政,整军经武,上一次你进兵中国,尚可以打到北京,设若下一次再进兵中国,只怕打入边关也未必可能。非但此也。设若中国知道你想篡位称王,再图称霸,它索性挥兵北进,与阿剌联盟,为瓦剌平乱,你又如何?”
也先不由得心中一怔,张丹枫这话若是半年之前所说,他必定大笑不已,那时他以为中国指日可平,哪会将明朝的军队放在眼下;经过北京这一场大战之后,他才感到中国实是不易吞并。到了最近,于谦整顿边关,又靠了彭和尚遗下的地图,接连打了几次胜仗,将瓦剌寇边的军队都驱逐回去,也先更是心惊,渐渐感到反了过来,明朝的军队也足以构成他的威胁了。这时想了张丹枫的话,表面虽然不露神色,好像不以为意,其实却是心中暗惊。张丹枫又道:“这次我深入中华,察觉中国民气激昂,确实是不可轻侮。尤其是他们的皇帝在土木堡被你所俘,举国上下,更认为是奇耻大辱。恐怕你未挥军南下,他们已先自要北上报仇了。太师你兵力虽强,也未能外御中华举国之兵,内抗阿剌南部的劲旅吧?”
也先干咳两声,神色渐变,却仍是硬着头皮说道:“我拥有雄兵十万,战将千员,即算中国与阿剌内外夹攻,最多亦不过玉石俱焚而已,大丈夫生不为霸主,死亦当为鬼雄,有何足惧?”张丹枫哈哈大笑,道:“若是尚未出师,就死于非命,那又如何?何况成王败寇,自有公论,只怕太师自命英雄,后人却未必将你比为孟德(曹操)?”也先被他说得气馁,道:“明朝朱家朝廷,真是如此恨我,要派人刺杀我么?”张丹枫道:“据我所知,明朝确是派有剑客前来,会不会杀你,那就要看你的所作所为了。”也先想起昨晚之事,不觉汗毛直竖,却仍不愿示弱,故意笑道:“明朝有高手剑客,难道我没有力足斩蛟伏虎的勇士么?”
张丹枫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你的勇士只是一批酒囊饭袋,中甚么用?只怕真要碰着高手之时,不过一招,就要被人削掉脑袋了!”也先一怔,跳起来道:“昨晚之事,你知道么?”张丹枫道:“甚么事情?我不过说说罢了,你的武士真的被人一招削掉脑袋么?”也先惊疑不已,心道:“他昨晚烂醉如泥,足不出户,敢情真是随口说说。不过他说的倒非假话。”张丹枫又笑道:“是哪位勇士给人杀了?”也先道:“没甚么,昨晚是有刺客,不过已被我们逐走了。我们也有一、二人受伤。”张丹枫嘻嘻一笑,道:“那就真算你们造化了!”其实昨晚之事,原来就是他的策划。杀掉青谷法师,削掉麻翼赞耳朵的人,乃是谢天华与叶盈盈。
也先口虽强硬,心中却是越想越慌,只听的张丹枫又道:“太师目前的图谋,恐非善策。”也先道:“那你又有何高见?”张丹枫正欲畅言,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也先眉头一皱,唤进人来,问是何事?
那人道:“有几个叫化子要闯进府中强化,讨厌得很!”也先皱眉道:“要么就随便施舍一点,要么就赶他们出去,这也值得大惊大怪么?”挥手叫人出去。张丹枫心念一动,正自思量,只听得也先重问道:“张世兄,那你又有何高见?”
张丹枫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太师若欲安内则必须先和外,这才可免受内外夹攻。中华地广人多,物产丰饶,瓦剌若不侵它,它一定不会进兵侵你。我看,不如把大明天子送回中国,缔结和约,是为上策!”也先沉吟不语,张丹枫笑道:“你以前在土木堡之时,千方百计,将明朝天子俘虏,不过是想持此以为要挟罢了,目下于谦已另立新君,再留他在此,反而是个祸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