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爹,吃饭了!”隔着门楼下传来了程小云的声音。
谢培东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对着话筒:“徐局长既然把那点钱看得这么重,我就去叫我们行长接电话吧……”
一向沉着的他,要将话筒搁回桌上时右手竟有些颤抖,只得借助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才将话筒放到了桌面上。
方步亭已经在餐桌正中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跟大哥坐。”方孟韦将一笸箩面包放到桌上,便要向对面走去。
“小哥,你坐这里。”谢木兰站在左边最后一把椅子前,拉住了方孟韦,将他推到自己身边的椅子前。
坐在左边第一把椅子上的是程小云,方孟韦被推到了第二把椅子前,第三把便是谢木兰了。
对面三个座位的第一把椅子空着,显然是留给谢培东的,第二把面前站着方孟敖,靠着他的第三把椅子当然就是有意让何孝钰坐的了。
大家的目光有意无意都望向了还站在一边的何孝钰。
方孟敖的脸上今天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站到留给何孝钰的那把椅子后,绅士地将椅子向后一挪。
“谢谢。”何孝钰大方地走了过去。
就等谢培东了。
二楼办公室的门开了,谢培东出现在门口,似笑非笑地说:“行长,有个要紧的电话,您先接一下吧。”
“什么要紧的电话都不接。叫他一小时后打来。”方步亭似乎感觉到这是个不祥的电话,却不露声色,端坐不动。
谢培东仍然站在门口:“是南京央行来的电话。”
方步亭十分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看来是要辞掉这个行长了。”
方邸洋楼二楼方步亭办公室。
“人你都扣下了,还怕我也跑了吗?”方步亭的脸铁青了,对着话筒却不敢高声。
话筒里徐铁英的声音却震耳欲聋:“出了这么大的事,您就不能过来?”
方步亭:“大事?吃饭才是第一件大事!在我陪儿子吃完饭赶来之前,请徐局长考虑:第一,安顿好他的家属,就说崔中石的调动另有安排;第二,最好不要让国防部曾可达他们知道,侯俊堂就是为了这笔钱送了命的!”说完立刻挂了电话,脸色又不对了,眼看是又要发病的征兆。
“行长!”谢培东立刻过去,一手扶住了他,一手拿起了桌上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一瓶同仁堂藿香正气水递了过去。
方步亭张开嘴喝下了那瓶藿香正气水,睁开眼望着谢培东:“那个账户你查对了没有?”
谢培东:“账太多,还没有看那个账户。我现在就查。”
“不查了。”方步亭缓过了气来,“吃饭,好好去吃饭。”
剜去心头肉。徐铁英也急得要发病了,坐在办公桌前,恨恨地发愣。
“老徐。”马汉山反倒兴奋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叫徐铁英时连称谓都改了,“你要是摆不平,我把军统的弟兄叫来,追回了钱,你给点车马费就行!”
事起仓促,徐铁英情急之下才叫来马汉山追问,不料这件事马汉山竟无一点儿干系,反倒让他知道了内情,见他那副幸灾乐祸还把柄在握的样子,不禁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冷静下来,去拿桌上的杯子,却发现没有了茶水。
马汉山这时正望着他。
徐铁英:“大热的天,也没有给你倒茶。”
“孙秘书!”马汉山仿佛自己成了主人,大声向门外叫道。
那孙秘书很快走了进来。
马汉山被他搜过身,现在要找补回来,沉着脸说道:“这么热的天也不给你们局长倒杯茶?顺便给我也倒一杯吧。”
那孙秘书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点了下头。
孙秘书还是那张公事脸,先给马汉山倒了一杯茶双手递了过去。
马汉山:“放在茶几上就是。”
“是。”孙秘书将茶杯放到了茶几上,提起热水瓶再去给徐铁英的杯子续上水,接着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说吧,马副主任也不是外人。”
孙秘书:“单副局长已经将那个崔中石带回来了。”
马汉山本在低头喝茶,立刻接言:“那还不把他带来?”
孙秘书修养再好也露出了厌恶之色,徐铁英立刻目止了他:“知道了,叫单副局长好好陪着。”
“是。”孙秘书转身退了出去。
马汉山手端着茶杯,望着那孙秘书走了出去,又转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笑望着他:“本想留你吃饭,可底下要问党产的事。”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党产”两个字更显得重音突出。
马汉山一怔,望着他等他说底下的话。
徐铁英:“马局长应该知道,事关中央党部,走出这个门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
“混账王八蛋!”马汉山在心里骂了一句,站起时那个笑便有意带着几分矜持,“是呀,都是为了党国,大家都不容易。”
“我送送你?”徐铁英慢慢站起来。
“你还有大事。”马汉山也把“大事”两个字说得很重,一手拿起了沙发上那件中山装,接着走到徐铁英的办公桌前,拿起了那个轴筒,“一幅画,张伯驹都说了是唐伯虎的真迹,有些俗人却说是赝品。本想请徐局长帮着鉴赏一下,可惜今天你没有时间了。”
徐铁英望了一眼那个轴筒,又望向马汉山那副嘴脸。
“告辞了。”马汉山竟拿着那幅本来是要送给徐铁英的画向办公室的门径直走去。
“孙秘书!”徐铁英好像还没有用过这样的声调。
那个孙秘书连忙进来了,望着局座那张铁青的脸,关切地问道:“局长,您是不是感觉身体不舒服?”
“死不了。”徐铁英语气放缓了,接着说道,“把马汉山那个杯子给我扔出去。”
“是。”那孙秘书去拿起了杯子,“这样的小人,局长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崔中石关在哪里?”徐铁英直接转了话题。
孙秘书:“关在重刑犯禁闭室。”
徐铁英:“叫单副局长那些人都离开,你亲自去安排,十分钟后我去见他。”
餐桌上,一笸箩面包刚好七个,然后有一大盘蔬菜沙拉,每人面前一碟罗宋汤。
说是西餐,其实也就相当于西式快餐。时局艰难如此,当着方孟敖,方家就算能弄出一席正宗的西餐也不合时宜。
就这么简单的一次聚餐,面包没有人动,蔬菜沙拉没有人动,左边一排的程小云、方孟韦、谢木兰,右边一排的谢培东、方孟敖、何孝钰甚至连勺都没有拿起。
除了方孟敖,其他五个人都在默默地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今天太怪异,一个人埋着头在慢慢地用汤勺喝汤,竟然没有发现其他人都在看着他。
——崔中石突然被捕,方步亭还要硬撑着吃这顿难得的团圆晚餐。谢培东心里比谁都明白,比谁都忧急。他暗中将目光递给了正对面的程小云。
程小云就坐在方步亭的右侧,便从餐桌底下轻轻用脚碰了一下方步亭。
方步亭抬起了头,先是看见了餐桌上那一笸箩面包和那一大盘蔬菜沙拉全然未动,接着才发现其他人连面前的汤也还未喝,这才知道自己是老了,老到已经不能过今天这个坎了,兀自强颜笑着,笑得有些可怜:“吃,你们怎么不吃?”
谢培东:“行长,您得先带头呀。”
“好,好。”方步亭用钢叉先叉了一点儿蔬菜沙拉搁进自己的盘子里,“大家都吃吧。”
所有的目光这时都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是刚才唯一一个没有看方步亭的人,这时却突然望向方步亭:“爸。”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方步亭更是睁大了眼,望着这个十年来没有叫自己爸的儿子,与其说是不相信刚才听见的那一声,毋宁说希望他刚才没有叫那一声。
空气在餐桌上凝固了。
方孟敖望着他:“您不就是为了陪我吃饭吗?”说着端起了面前那碟汤一口喝了。
大家的目光更惊了。
方孟敖接着拿起一个面包,一掰两半,几口吞咽了,又拿起勺舀了一勺蔬菜吃了,用餐巾抹了嘴:“您赶快去吧。”
好几个人还没有省过神来,方步亭已经撑着桌子站起来了,望着大儿子重重地点了几下头,然后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也在用同样的目光望着他。
方步亭:“培东,备车,我们走。”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方孟韦,已经离开座位去扶父亲:“爸,我送您上车。”
方步亭:“上车要送什么?都不要动,在家里陪你哥还有孝钰把饭吃完。”拿起餐巾布抹了嘴,和谢培东向门口走去。
其他人都站起来,目送二人。
谢培东跟在方步亭身后,经过何孝钰身旁的那一刹那向她望了一眼。
何孝钰感觉到这一眼仿佛闪电,接下来可能就是雷鸣暴雨。
她的感觉是如此准确,方孟敖已经离开座位,对他们说道:“失礼了,我先送一下。”
众人惊疑中,方孟敖竟然过去搀着方步亭的手臂,向客厅大门走去。
一向最无禁忌的谢木兰这才有了反应:“大哥,你还回来吃饭吗?”
“我就回来。”方孟敖搀着方步亭已经走出了客厅。
谢培东也从来没有如此忐忑过,跟在这一父一子身后,急剧地思索。
方孟敖已经转过头:“姑爹,您去叫司机吧。”
“好。”谢培东只好快步越过二人,“司机,出车!”
方步亭被这个山一般的儿子搀着,在等着他说出自己不知能不能回答的话。
“我今天相信您。”儿子的话在自己头顶传来。
“相信我什么……”
方孟敖搀着他慢慢走着:“崔叔的事。任何人要挟您,您都能对付。”
方步亭站住了:“你怀疑刚才那个电话……”
方孟敖不让他站住,搀着他继续向院门走去:“我没有怀疑的习惯。在天上跟日本人作战,如果怀疑,已经被打下来了。”
方步亭的心一颤,却身不由己被他搀着走到了院门。
方孟敖:“别的都不说了,说一句您曾经教过我的话吧,上阵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