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煞女魅已经睡了一顿好觉,这时恰好醒来。她穿了石姑娘美瑜的村姑衫裤,显得神彩奕奕,伤口经过包扎,红肿早消,已无大碍。她将一头秀发梳了两条大辫子。不再是披头散发的女鬼,但仍戴着惨白色的人皮面具。
石姑娘领着秋华,叩着舱门叫道:“修罗姹女姑娘,秋华哥来看你,方便吗?”
她坐在舱板上,拉开了舱门,笑道:“两位请进,天色不早了呢。”
石姑娘含笑让在一旁,说:“你们谈谈,我到后面准备吃食,天快黑了。”
秋华转入舱内,坐下笑问:“怎样了?伤口是否仍然疼痛?”
“痛倒不痛了,只是仍然感到身上发软。丹药十分神妙,那恶贼的毒药暗器也歹毒极了。你呢?”
“小创伤,算不了什么。”
“怪老人的事,石姐姐已经对我说了,他是不是在大奥谷跟踪你的人?”
“很可能,但未见到他本人时,还很难断定。”
“秋华哥,你今后有何打算?”
“打算躲上一个月。”
“要练怪老人所说的手卷中的大成心诀?”
“有这个打算,但……恐怕要等一段时日再说。”
“你不打算利用一月的期间练好?”她讶然问。
秋华淡淡一笑,慎重地说:“练是要练的,但如果岔气伤身,岂不糟了?短短一月想练好,那是欺人之谈。任何练气的内家绝学,就是下三五十年台功,也不一定能练至化境,遑论短短一月了。因此,我并不寄望于大成练气术。我要利用这一月工夫,把自己的气功练好,有神丹相助,必定事半功倍。天下间没有速成的气功,但却有一点即会的神奇招术,我要利用这一月的期限,参研一些凶狠霸道的奇招,以我的所学,加上这些年来的搏斗经验,家师对武林技艺所知极为广博,加上我所获的经验与教训,只须静下来痛下苦功参研,不难悟出制敌的奇招,撷长补短,去芜存菁,以我的所长为础,以经验为基,我有参悟出奇招的自信心。”
“我替你护法好不好?”姑娘满怀希望地问。
“不,谢谢你。”他断然拒绝。
“我……”
“有你在,我会分心。”他进一步解释。
“你认为我会分你的心?你……”
“我不是这意思……”
“那么……”
“不管是谁,都会分我的心,除非是恩师在旁,有人督促成就自然要高些,但你不行。”
“我会替你照顾生活起居,可让你专心一志。而且,必要时还可督促和勉励你用功呢。”她低下头幽幽地说。
“可惜,你无法督促我,只能令我分心。”
“你的意思是……”
“我不能耽误你寻人的事。”
“我?我寻人?你……”
“你必须和令尊赶到成都。”
“什么?你……”姑娘惊问。
秋华笑笑,泰然地说:“你赶快与令尊会合,下月上旬我们还有峨嵋之约呢。”
“你……”
“你不必变着嗓子说话了,我已经知道你是谁啦!呵呵!”
“你知道?”
“在危难之中,你无意中用原嗓音说了几句话,因此我猜出了你的真正身份。”
“那……你说我是谁?”
“我已经说出来了。”
“你……”
“你必须走,到成都之后,劳驾替我打听双方的动静。最重要的是,看锦城馆主躲到何处去了,凝霜剑在他手中,我必须把剑取回,有宝剑在手,我不怕任何人挑衅。”
姑娘沉思片刻。
他又说:“这件事很重要,在四川我没有朋友,必须请你帮忙,一个人到底人孤势单,等于又聋又瞎,你就是我的耳目,请答应我,好吗?”
她点点头,沉静地说:“也好,这件事确是重要,我答应你。日后会面之地……”
“我算算看……这儿到成都,迢迢千里远着呢,真要赶路,放快脚程也得好几天。这样吧,八月初五至初八,三天的午正如果我不到,请不必等我了。会合之地,城东南的合江亭很好找,怎样?”
“好,就在合江亭好了。”
“峨嵋之约,请代转告,初十日……”
“这倒不用担心,我会处理的。”
两人相对而坐,商量日后行事的细节,直至石姑娘前来促请进膳方始告一段落。
成都,那是四川的最富裕平原地带,自古以来,这座城皆是花花世界的代表,民丰物阜,号称天府。本地的人,称这儿为锦城。以城中心的皇城为中心,围绕皇城的四条大街,沿途牌楼密布,气象万千,是四川唯一的大城,统治四川的官吏,皆落脚于此。
城中的治安一向良好,一方面是地方富裕,游手好闲的人不多,再就是衙门林立,负责治安的大员们人数众多,因此路不拾遗,百姓皆能安居乐业。
江湖人到了这儿,必须检束些儿。除了蜀王府的护衙外,布政司衙门有负责治安的人。
城北属成都县,城南属华阳县。两县负责治安人员,战战兢兢日夕深入各地,无孔不入,生怕出纰漏。
锦城馆主聂孝的宅第,原在北面的沱江镇,建了一座四川武林朋友无人不晓的锦城武馆,颇负盛名。虽名曰武馆,其实他并不是设馆授徒的武师,这座馆,只是与武林朋友相互切磋的地方。馆占地甚广,没有规模宏大的练功房,拳脚、兵刃、暗器、轻功、驰道、箭道等等,无不齐备,洋洋大观,应有尽有。过往的武林朋友,无不以到锦城武馆一显身手为荣。
聂馆主是一方财主,疏财仗义为人相当四海,四川的江湖哥儿们,对他十分推崇,一句话可以排难解纷,颇负众望。城中共有五座镖局子,有两家专走水路,五家镖局的师父们,与聂馆主皆有深厚的交情。在囚川,他聂馆主并非武艺超群的顶尖儿人物,但论辈份声望,几乎可算是此中的风云人物。
飞仙岭事败,群雄不仅未能将秋华置之死地,反而损失了近二十名高手,更糟的是,有几个是死在四神手中的,并且被四神查出了真身份。因此,曾经参与其事的人,莫不心惊胆跳,人人自危。
还好,四神并未追究后事。藏匿在各处的群雄,眼看一月中并未发生变故,悬在半空的心方行落实。
聂馆主在返回成都之后,立即早作安排,将家小迁至城内,暂避风头。他在大慈寺旁有别业,城里不但安全,而且他与大慈寺的知客僧无亏大师交情深厚。无亏大师是一个隐世的奇士,身怀绝学,却不为世入所知,只有聂馆主知道老和尚是个世外高人。
大慈寺面对雪锦楼,楼高三层,登楼远眺。全城景色一览无遗,是市民的游玩处所,每年七月七日男女老少登楼观夜市,车水马龙热闹非常。
大慈寺建于唐朝至德中叶,寺前的大匾额大书“大圣慈寺”四个大字,出于唐明皇手笔,是本寺的无价至宝。寺产甚丰,占地十余亩,三间大殿堂金碧辉煌,有两百间僧舍禅房。自从朱皇帝下令各地寺院集中管理之后,各地的小庙拆的拆了,倒的倒了,和尚们绝对禁止娶妻,禁止过问俗务,禁止游荡,禁止收小和尚为徒。因此,大慈寺收容了不少散僧,所以人数己超过两百之数,却没有小和尚执下役。
别以为出家做和尚痛快,可以好吃懒做,那就错了,大明皇朝的和尚真是苦到了家,谁也别想快活。尤其是大慈寺院,阶级分得比官府还严格,要想升任首席知客僧,大概要干上三二十年方能有望,而且不但要功德修得多,更要口才目光样样精明才够资格。
无亏大师是首席知客,手下有六名助手。这是说,他已经是年过花甲的人了。
聂馆主的住宅,在大慈寺的东面不远,是一栋五进大宅院,前有高高的门楼,两侧的院墙高有一丈二尺,占地甚广而且环境清幽,里面院子的大花园,栽着各种蜀癸、木莲、芙蓉……美不胜收。
这天,是八月初六。一早,聂馆主带了两名小厮,到大慈寺找无亏大师下棋聊天,其实是商量返回沱江镇的事。近来风声已息,该回家了。
飞仙岭雾海混战,四神和云门僧双方的人马,都以为秋华已落到对方手中,一月来,双方都转入地下活动。四神的人当然知道白道群雄的底细,苦于找不到他们参予的确证,照过脸的人,已经全部被杀或自尽,未留下活口,因此找不出主谋的人,自不能胡乱入人于罪,所以只能暗中侦察,不再出面公然活动,偃旗息鼓,但外弛内张。
云门僧的人,个个心怀鬼胎,有些逃亡在外,有些迁地为良,有些隐遁山林,逃匿四乡暂避风头。
眼看一月过去了,双方都松驰下来,至于秋华的下落,双方都毫无消息,似乎秋华已平空在人间消失,死活不明,在表面上,谁也不敢提起秋华的名号,但暗地里,四神的人并未放弃寻找的希望,云门僧的人,也暗中侦查,双方都希望能获得秋华的确实下落。经一月来的拖延,总算冷下来了,聂馆主认为暂避风头的时朗可以结束,打算举家返回沱江镇纳福啦!
聂馆主前脚离开宅院,后脚到了一名十一二岁的小顽童,找别门房送上一封白帖,说是有人给了一百文,要他将帖送到,丢下帖一溜烟走了。
帖上只写了九个大字:“江湖浪人四海游神拜。”
门房心中有数,大吃一惊,赶忙派仆人带了帖子,飞奔大慈寺呈送主人。
无亏大师的禅房中,共有三位客人。主人无亏大师年已花甲,身材高瘦,显得脸貌清癯老态龙钟,慈眉善目,举动从容不迫,除了一双老眼依然明亮之外,外表毫无过人之处,常人只知他是个有道高僧,却不知他是个精于技艺的武林健者。
客人除了聂馆主之外,另一人是云门僧,第三位客人,赫然是追魂判官罗奇。
追魂判官还不算太糊涂,他一面品茗,一面向众人说:“有关名单的事,愚意认为,此中恐有误会,诸位可否深入详查?不必贸然与吴小辈与及四神为难才是。”
云门僧摇摇头,苦笑道:“不至于有误会,他身上带有西海怪客的名单,定是千真万确的事,决非江湖朋友捕风捉影陷害于他。”
“就算他确有各单,也不能武断地认为他持名单前来找紫云娘求赏哪!同时,西海怪客之死,并不能证明是吴小辈下的毒手……”
“他已经向天残丐等黑道人物承认了。”
追魂判官仍然摇头,笑道:“他这人比在下更骄傲,更猖狂,要说他肯低声下气用名单向紫云娘请赏,在下不敢置信。他在江湖浪迹,虽说行事乖张,与黑道人士作对,也和白道朋友为难,但所行所事并无大恶,还不至于见财起意……”
“施主的意思是说……”
“在下认为,这事必须小心从事。一月来,此间风平浪静,四神的人仍在暗中找他。以那天飞仙岭的情势看来,吴小辈与四神的人会合,可说易如反掌,但他却急急夺路逃命,可知他并无与四神打交道的念头。在下并不是存心替他辩护,其实在下志在将其置之死地而后甘心。但要不要他的命是一回事,是非黑白又是一回事,在下并不能因为他与在下有仇有怨,而故意歪曲情理陷害于他。”
无亏大师接口道:“你们过去的事,老衲不知其详,但有一件事可以说明一切,就是吴秋华此人已失踪一月之久,而在四川的群雄并未发生任何变故,这说明了吴秋华并未与你们双方接头,也就是说,你们都误会了他。如果老衲所料不差,恐怕此事并未过去,一月之平静,如同风雨欲来的前奏,吴秋华将不会甘休。因此,他前来报复寻仇,将是无可避免的事。除非他死了,不然,他会来的,你们逼得他九死一生,他如果是看得破的老年人,也许会远走高飞图个平静,不幸他是个骄傲猖狂的人,他不会善了的。也许三两月,也许三年五载,他会来找你们的。聂施主想返回沱江镇,必须三思而行。”
锦城馆主冷笑一声,不在意地说:“我倒不怕吴秋华,只怕四神探出我那天出力最多,逼吴小辈最力的人,四神前往舍下生事,我可有点寒心。”
追魂判官立即接口道:“这就证明吴小辈并未与四神会合,不然,四神岂会轻易地放过你们?”
云门僧念了一声佛号,说:“聂施主,为了老衲的事,引来这次不幸的灾难,老衲深感不安,真不知该怎样才能表示老衲的心头歉疚才好。无亏法兄说得不错,这时返尊府,也许尚算安全,但日后……”
“呵呵!大师见外了,咱们武林人只知道义,不计利害,些须小事,何足挂齿?聂某不怕日后,只要四神在近期中不来生事,日后他们更无奈在下何,抓不住证据,谅他也不敢乱入人罪,难道他们不怕激起武林公愤不成?”锦城馆主泰然地说。
语声刚落,房外有人敲着房门叫:“聂府差人前来,请见聂施主有事禀告。”
“请他进来。”无亏大师叫。
房门推开,聂府的仆人气急败坏地抢入,慌张地先向众人行礼,然后呈上帖子,喘息着说:“禀告主……主人,四海游神……派人前……前来下……下帖,请……请老爷过……过目。”
锦城馆主接过帖子,脸色大变,急问:“他人呢?”
“不知道。下帖人是个小顽童,他本人并没来。”
追魂判官立即站起,说:“咱们去查查看,事不宜迟。”
四人急急外出,径奔聂家。
秋华穿了一袭青袍,站在雪锦楼上向下望,监视着聂家的动静,直等到两僧两俗进入聂家的大门。方冷笑一声,下楼而去。
第二天,聂家聚集了府城左近的武林朋友,整整商议了一天。予会的三十余名当地的有名人物,有三分之二曾经接到秋华派人送到的白色拜帖,不由他们不慌。
入暮时分,聚会的人陆续告辞。今天他们的决定,是放出眼线,找出秋华的落脚处,然后再决定如何下手。再就是呼吁同道团结一致,全力对付秋华。这些人中、有些并未参予飞仙岭之斗,但接到了极不礼貌的白拜帖,心中不免愤慨万分,也就兴起了同仇敌忾之念,发誓要将秋华置之死地,至少也要打个半死驱逐出境,方消心头之恨。人不亲土亲,秋华是外地人,成都的武朋友自然心向自己人,怪他们不得。
曾经参与飞仙岭截击的人,接到帖子自然心中有数,不得不挺身与秋华周旋。未参加的人被蒙在鼓中,不知其故,但接到了白帖子,心中一气,便自然而然地以锦城馆主为核心,攘臂高呼团结对外,等于是中了锦城馆主拖人下水的妙计.真冤。
三名锦江镖局的师父出了聂家的大门,一面走一面闲谈,从小街折入走向城南的的小巷。三人并肩而行.中间那人口沫横飞地向同伴说:“这位四海游神我曾经见过,那小子生得尖嘴缩腮,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高不过五尺,在江湖混了几年,闯出些少名头,便吃了豹子心老虎胆,到咱们锦城来撒野真是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孝老也是的,愈老愈怕事,些须小事,居然小题大做,叫咱们一再小心,简直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我可不信他那一套。不是钱某人吹牛,嘿!凭吴小辈那小子,我可没将他放在眼下,不遇上便罢,遇上了,哼!三拳两脚把他放倒,丢下锦江喂王八……”
话未完,身后突然有人接口道:“各位,占住路不让人走,你们知道好狗不挡路这句话吗?”
声音凄厉刺耳,十分无礼而难听。小巷子并不小,虽则三人并肩而行,喝了酒已有七分酒意,但两侧仍可过人,对方显然有意找茬儿来了。
三人倏然止步转身,正待发作。
街灯朦胧,他们看到身后发话的人,身材高大,戴一顶四平巾,穿一袭青袍,脸貌英俊,可是满脸神色肃杀,背着手冷然而立,虎目中闪闪生光。
来人不等他们发作,脸色一变,变得笑容可掬,抢着往下说:“诸位是本城人,可知道锦城的掌故吗?”
姓钱的师父狠狠地向来人打量,哼了一声。
“要跟咱们谈掌故?”
“是的,谈锦城的掌故。第一个筑城的入,该是先秦的张仪,城三面环江,屡筑屡垮。
后来,居然出现了一个大王八周行旋走,巫师进言,说依王八所走路迹筑城,定可筑就。果然不错,依王八所走的路迹,终于筑成了今天的锦城。诸位,你们可知能筑成的缘故吗?”
“还要你说?”钱师父怒声说。
“滚你的蛋!”另一名师父怒吼。
来人并未被吓倒,大笑道:“哈哈!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因为这儿本来就是王八窝,大王八为了小王八的安全,所以示意筑城的人,依足迹筑城,小王八便不再受到被洪水冲走王八窝的威胁。哈哈!所以锦城内住的全是小王八,不是人。”
三位师父皆被讽刺得怒火三千丈,钱师父大吼一声,恶狠狠地握着拳头逼上。
来人举手轻摇,接着说:“慢来慢来,你是镖局子的师父,靠打架吃饭,我可不敢和你动手动脚,免得出乖露丑,我这把骨头挨不起尊拳。你要打架,我找一个人来和你松松骨头。”
“你今天找谁出面,大爷也不饶你。”钱师父恶狠狠地叫。
“我若找四海游神,你也不饶我?”来人笑问。
三位师父听出话中有因,吃了一惊。
“你认识四海游神?”钱师父凛然地问。
“四海游神是我的徒弟,怎不认识?”来人平淡地说。
钱师父受不了一再作弄,怒吼一声,冲上伸手便抓,抓住了来人的衣领,右拳向来人的左颊飞去。
来人右手上抬,闪电般扣住了钱师父抓在衣领上的左手,轻轻一扭,钱师父不但一拳落空,“哎”一声怪叫,身躯顺手向右前下方扭。
来人在钱师父的左时敲了一指头,“咔”一声肘关节应指离位。
来人伸右脚向外侧一拨,钱师父鬼叫连天地趴下了,肩关节因为左手仍被来人握紧不放,人向下趴手臂自然仍向上翻转,“咔”一声肩关节也错开了,大筋拉长啦!
这只是刹那间发生的事,发生得快,结束也快,谁也来不及抢救。
来人松了手,笑道:“好太爷,赶快回去吃药,不然,你这条膀子完蛋了。”
另两名师父大惊失色,一位师父拔出腰中藏的匕首,奔上拉开马步立下门户,怪叫道:
“好小子,原来你是行家,你……”
来人抓起衣袂,扭头便跑,一面怪叫:“完了!完了!有人用刀子杀人哪!”
另一名师父虎跳而上,一跃丈二,向来人的背心,一拳捣出,同时大喝道:“趴下!你走得了?”
来人突然向下一挫,大拳头擦顶而过,师父的身子控制不住,“噗”一声撞在来人的背上。距离太近,身子相贴,变生仓卒,想用腿挽救颓势已来不及了。
来人伸手搭住他的手臂,头向下一沉。他身不由己,怪叫着翻过来人的头顶上空,“蓬”一声摔了个手脚朝天,声音之大,地亦为之震动,只摔得脊背似要折断,浑身麻木,本能地张开喉咙亟叫:“救命!救……命……”
拔匕首的师父到了,惊得心中发冷,脚下大乱,不敢冲上了。
来人转身咧嘴一笑,说:“老兄,扎过来呀!我可不怕你有刀子。”
这位师父心中已寒,两位同伴倒在地上穷叫救命,挣扎难起。一照面便被人放倒了,剩下他一人,有一把小匕首必定派不上用场,而且为了这把匕首,可能送掉老命呢!他将匕首丢在地上,心惊胆跳地向后退,问:“阁……阁下是……是真人不露相,何……何必和……
和在下计……计较呢?请……请教爷台尊……尊姓大名?”
来人放下衣尾,呵呵一笑说:“这才像话,老兄。练武的人动不动便拔刀子好勇斗狠,到处欺负人,岂不是成了虎狼横行的世界么?你老兄要问我姓甚名谁,想日后寻仇报复找回脸面吗?”
“在……在下不……不敢……”
“目下你当然不敢,等会儿脱了身,你就敢啦!”
“在……在下……”
“你定会去找锦城之虎姓聂的出头,劳驾替我带个口信给姓聂的。”
“你的意思……”
“去告诉他,要他把脖子洗干净些。”
“把脖子洗干净?”
“是的,把脖子洗干净。在下砍下他的脑袋时,不但可以省些劲,而且心情痛快,刀也不会脏,他便会少受些痛苦,老兄,记住了没有?”
这位师父相当精明,已听出来人的话意,胆气一壮,欠身道:“在下记住了,爷台还有何吩咐,在下必定一一传到。”
“没有了。”
“可否请留下大名……”
“区区四海游神吴秋华。”来人抢着答,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消息来得像狂风,也像在平静的池塘里投下一块巨石,消息在一夜中,传遍了全城。
大慈寺与雪锦楼之间,是一座广阔的市集,建了六排棚架,四周是广场,这儿是本城有名的蚕市。其实,这儿并非以蚕为贩卖中心的市场。四川的绸布大大的有名,蜀绸名列天下四大名品之一,锦城的蚕市名传遐迩。这儿的蚕市,每年的二月四日,是四乡进城购蚕器的日子,届时,这一带可以供给养蚕人的全部养蚕器具。五月,这儿又成了扇市,各种扇子皆在此地卖。五月九日,卖香药,便称为药市。最热闹的日子,除了蚕市之外,要算冬月的七宝市,有各种器物和日常用品出售,百货杂呈,是办年货的货品集市散地,所以称为七宝市。除了这四种定期市集之外,平时也有小规模的市期,吃喝玩乐部有,只是不够热闹而已。
次日近午时分,秋华公然出现在广场前,在大慈寺前一站,向寺门打量片刻,含笑转身向市集徐徐举步。身后,隐隐传来木鱼声和诵经声,出入寺门的善男信女往来不绝,可知道这座古寺的香火十分兴旺,难怪共有七名知客僧之多。
右面的广场距聂家已是不远,广场上锣鼓齐鸣,有一伙卖解的江湖朋友,在推销他们的灵丹妙药之外,有一座测字摊,一座卖卜的摊位,两处卖便宜农具的地摊。人不多,只有卖解的场子围了三五十个看热闹的人。
他袍袂飘飘,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徐徐向前走,接近了测字摊。
测字摊只有一张木桌,摆着一个盛字的竹筒,和相当整齐的文房四宝,一只古铜香炉中,插着三枝清香,看来相当雅致。
测字先生是个年约半百的人,穿一袭已泛灰色的青袍,头发挽了个道髻,五官倒还生得端正,只是脸色带黄,有点像营养不良,健康不佳,正靠在大竹椅的扶手上假寐,可能生意清淡,隔邻卖解的场子锣鼓喧天,这位先生照样打瞌睡,不受锣鼓声所侵扰。
秋华走近测字摊,摇头晃脑念着桌前挂下的一副对联:“志不大,才不疏,平凡易过。
文堪玩,字堪味,仗此营生。”
他呵阿一笑。说:“自嘲中难掩狂态,认了命却又放不开。喂!先生醒醒,生意来也。”
测字先生打个哈欠挺起上身,睁开睡眼咧嘴一笑,说:“客官,别叫先生,折煞在下这块料,普天之下,没有几个人配称先生,客官叫我测字的好了。”
“你自称志不大,才不疏,断章取义来说,如果真是如此,非常难得,人人如此,天下间没有什么可争的事物了,阁下委实令人肃然起敬,称你一声先生,有何不可?”
测字先生从桌下拖出一张长凳,伸手虚引笑道:“请坐。闲话少说,请教公子爷……”
“在下不是公子爷,是个走江湖混饭吃的,前来请先生指示迷津。”
测字先生取竹筒递过,笑道:“请任取一字,在下当为公子爷解疑。”
秋华伸手入筒,取出一个小纸卷递过,说:“出门人忌讳甚多,但我这人不同,不在乎蛇神牛鬼,务请先生直言无隐。”
“自然自然,区区知无不言,不管是祸是福,若有不中听的地方,尚祈公子爷包涵一二。”
测字先生一面说,一面打开纸卷,在桌上摊开,纸上写了一个周字。他看看秋华,再看看周字,淡淡一笑,问:“请问公子爷要问些什么?”
“呵呵!人生一世,除了名利之外,还有什么可问的?”
测字先生提笔蘸墨,先写一个吉字,说:“大吉大利,名利可以双收。”
“如何双收?”
“像在下一样。”测字先生摇头晃脑地说。
“怎么说?”
“周字从用,从口,这是说,你可以和我一样,单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可名利双收。”
“有这么容易?”
“善用其口则密,不密者皆由于口。因此,阁卜千万暗中进行,不可张扬其事。周者,密也,你明白吗?”
“还有吗?”
“谋事必须从善。周字脱去外衣便是吉,吉从士,从口,士口者,善也。即是说,你得脱下神秘的外衣,不能动手而动口,弃恶从善方可谋事有成。”
“如果我不肯善了呢?”
“用字加刀便成角,角者,畜类也,畜类挨刀,危矣!”
秋华冷笑一声,伸手闪电似的抓过竹筒。
测字先生离座伸手夺筒,但已来不及了。
秋华倒出所有的字卷,一张张打开,一一丢过说:“全是周字,妙极了。阁下,你的意思是要在下斗口不斗力,等你们召集人手以后,再对付在下。是吗?这种缓兵之计,少在吴某面前献宝。”
测字先生脸色一变,惶然道:“客官,在下不知尊驾说些什么。”
“哈哈!聂家的一举一动,全在吴某监视之下,你,还有那位卖卜的老兄,今早从聂家的侧门鬼鬼祟祟地进去,弄来这些行当在这儿做幌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行当全是新的,摆测字摊的人,断不会有你老兄这份雅意!念在你老兄肚中倒有些少牛黄马宝,在下不愿给你难看,赶快收摊子走吧!”
秋华说完,丢下竹筒呵呵一笑,走向卖卜的人。
卖卜的老兄早就留心这一面的动静,不等秋华走近,丢下摊子一溜烟向人多处狼狈而遁。
四周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好奇地跟在秋华身后议论纷纷,指手划脚。
一个脸色姜黄,肌肉粗糙的小伙子,夹在人丛中走动,一双眼睛明亮无比,与脸色极不相称。
卖卜的人逃走了,秋华淡淡一笑,走向卖解的场子。
蓦地,一名精壮大汉排众向前挤,挤近秋华身后,袖底光芒倏现倏隐,一点刀尖光芒一闪即逝,原来在袖底藏了一把尖刀,慢慢挤到秋华身后,眼中凶光乍现。
不等大汉出刀暗算,僵黄脸色的小伙子恰好到了大汉的身后,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
小伙子暗暗吐出一只小指头,以令人难觉的手法,点在大汉的笑腰穴上。
“哈哈哈哈……”大汉突然捧腹狂笑,“当”一声尖刀从袖底跌出。
小伙子向人丛中一窜,悄然退出两丈外。
“哈哈哈哈……”大汉的笑声惊夭动地,站立不牢,突然滚倒在地,笑得眼泪鼻涕一齐流,笑得声嘶力竭形如疯狂,立即引来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
秋华转身驻足注视片刻,向人群说:“这家伙是个失心疯的疯子,还带了刀呢。万一发起疯来挥刀乱砍,那就要出人命了,诸位乡亲最好帮帮他的忙,捆起他来免得他闯祸才是。”
说完,含笑举步走了。离开市场,他转入一条小巷。脸色姜黄的小伙子藏身在巷角,见他走近扭头便走,走在他的面前,低声说:“有两个人在后盯梢,要不要我放倒他们?”
他迈着四方步,一面走一面低声说:“由我来打发。冰心妹,请派人打听一个姓周的是何来路,他们可能在等姓周的到来。”
“好,我去找康叔打听。”
“回头老地方碰头。”
“好,我先走一步,小心了。”
小伙子是黑煞女魅,她向另一条小巷子一转,走了。
秋华折入另一条小街,走了十来步突然回头,贴墙角而立等候跟踪的人到来。
不久,来人出现在巷口,是一个年约半百的中年人,和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大汉。
小街上行人不多,这一带不是商业区,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而过,谁也不管谁的闲事。
中年人出了巷口,向秋华所走的方向瞥了一眼,向同伴低声说:“咦!这家伙怎么不见了?”
“也许入店去了。走,你留意左首,我看右首。”
两人未留意墙角,勿匆越过秋华的藏身处。
秋华悄然跟上,嘿嘿冷笑道:“两位,才来呀?”
两人吃了一惊,倏然转身。
秋华恰好伸手,一把抓任中年人的衣领揪近身前。
中年人一掌劈在秋华的手腕上,“噗”一声如中金铁,只感到掌骨欲裂,“哎”一声惊叫,疼得吐牙咧嘴。
秋华伸右手叉住对方的咽喉,食姆指一收,中年人舌头向外伸,眼睛向上翻,双手狂乱地急扳扣在喉间的手,想叫都叫不出声音。
大汉猛扑而上,一拳捣向秋华的右肋肘。
秋华右脚疾飞,“噗”一声踢中大汉的右膝骨。
“哎呀!”大汉狂叫,向后急退,“蓬”一声坐倒在地,向后躺了个手脚朝天,爬起来跛着腿狼狈而遁。
秋华右手松开,向猛烈喘气的中年人冷冷地说:“阁下,你这种笨头笨脑的货色,居然敢跟踪我四海游神,岂不是班门弄斧吗?”
“你……你……”中年人虚脱地叫。
秋华左手一送,中年人身不由己,仰面便倒,直跌出丈外。四仰八叉地倒地,狼狈地站起。
秋华背上手,冷笑着问,“老兄,你想死还是想活?”
“我……”
“想死,我制你的命门穴,回去准备后事,今晚三更天便可见阎王诉冤,想活,在下给你一次机会吧!”
中年人挣扎着揉动喉部,猛地扭头便跑。
秋华赶上,伸手扣住对方的后颈。
“救……救命!”中年人狂叫。
秋华将中年人扭转,掌举起了。
中年人心胆俱裂,急叫道:“我想活,想……想活。”
“那么,乖乖跟我走。”
“你……你把我……”
“我把你带走,借你派用场。”
“我……”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想活又当别论。”
“我……好,我……我跟你走。”
秋华放了他,从容举步,一面走一面说:“你留心听清了,我这人不喜讨价还价,叫你走,你便得走,叫你停你必须停,如果想打逃走的主意,吴某必定杀你,希望你自爱些。”
“你……你不杀我?”
“呵呵!我要杀你还用得着问你想不想活?虽然你巧手翻云商佑阁下,曾经到过飞仙岭,但咱们没碰上,吴某犯不着杀你泄恨。”
“那……那你……”
“要借阁下的口,传话成都的武林朋友,限两天之内,给我离开府城避祸。谁留在聂家,谁便得和阎玉爷打交道。并传信给聂老匹夫,叫他把那天围攻吴某的人找来,听候发落。走,阁下。”
巧手翻云不敢不走,乖乖地随着秋华走了。
当天晚间,成都五家镖局的镖师们,大部份离开了府城,武馆的师父也陆续离开,到四乡避祸,走得远远地。
锦城表面上平安无事,暗中风声鹤唳,风雨欲来。平民百姓毫无所觉,只有江湖朋友心惊胆跳。没发生血案,官府也懒得过问。
次日午夜时分,是预定武林朋友撤离府城的最后期限,但仍然有人大胆地不加置理,依然在城中不走。
第三天一早,竟然在一夜中,有十二位武林朋友失了踪,下落不明,这些人的家属,赶到聂府打听消息。
锦城馆主慌了手脚,打发走这些登门探问的人,立即备下坐骑,带了昨日赶来的青城五丑,还有八名伴当,飞骑出了北门,奔回沱江镇本宅。
十四匹健马奔入住宅前的广场,老家伙感到毛骨悚然,青天白日,宅门竟然关得紧紧地,似乎是一座空宅,不见人影,不由他不惊。
聂家有三十余栋厅宅,占了沱江镇身一半区域,远远地便可看到气象恢宏的锦城武馆,武馆位于大宅的东首,重檐高挑,铁马迎风叮当响,二楼飞檐那块朱红大匾,刻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锦城武馆。
可是,今天这块在三里外便可看清字迹的大匾额,已经不翼而飞。
老家伙心慌意乱,急急跃下马背,向一名伴当惶然地叫:“方南,你去东院门看看。”
青城钓翁一把拉往他,急道:“不可,咱们必须离开。”
“离开?这……”他吃惊地问。
“是的,离开。四海游神已经来过了,府上的老少妇孺可能受到了惊吓,但料亦无妨。”
“但……”
“府上如果出了事,岂会闭门藏匿?因此,四海游神不至于在尊府杀人,大不了吓唬老少妇孺而已,咱们不必进去,以免嫂夫人担惊受怕。”
“你的意思……”
“咱们立即奔赴天回山,到双头青蛟周兄的府上暂避。”
胖子吁出一口长气,接口道:“周兄目下尚无消息,恐怕这两天仍然接不到聂兄的信,咱们前往暂避风头,岂不是替周兄招灾吗?”
“不会的,聂兄与周兄有过命的交情,事急相投,周大嫂是明礼的人,不会怪咱们连累朋友的。再说,吴小辈又不是神仙,怎知咱们到周家去了?”青城钓翁急急地说。
长相如同鬼王般的人接口恨恨地说:“云门僧真不够朋友,竟然一走了之,岂有此理。”
锦城馆主飞身上马,说:“咱们走!不要怪云门僧,他去找朋友相助,这两天会赶来的。”
众人纷纷上马,过门不入,向北出镇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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