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毒的太阳,连野草都快被烤焦了。路旁的榆槐杨柳,皆枝萎叶垂毫无生气。田野里那比人还要高的高梁,叶子好像都快干了,奄奄一息支持不了几天啦!今年的天气真有鬼,十分邪门,正月天雪就化了,清明前后天上连云都没有一朵。五月端阳那半个月里,一阵阵狂风刮得尘埃满天,日色无光,比初冬的狂风沙更猛烈、更惊人。而现在,天宇中万里无云,炎炎烈日就那样静静地晒,似乎不将大地烤焦决不罢休,这日子真难过。
巳牌正末之交,骡车已离开了丘陵区,进入汝河平原,温度也逐渐升高,真像置身在烤炉里了。
这是一辆许州至南职的长程客车,赶车的大掌鞭是位粗壮的大块头。车蓬已经很旧了,但挡烈日绰绰有余。九位旅客,却有两位是女的。九个人坐在这种由两头健骡拉动的车厢里,已经显得有点拥挤了。
官道宽仅三丈余,本来就没有风,两旁的高梁又挡住了移动的气流,所以又热又闷,真的像是置身在烤炉里。地面,灰黄色的尘土松松地,车轮滚过处,陷下近尺深。因此,车后尘埃滚滚,好半天尘埃仍未落定。而健骡的八只蹄踏动处,尘埃掀起,恰好往车厢里涌,车内的人,全都灰头土脸,汗水加上尘埃,真够瞧的,男女一视同仁,谁也休想干净。
途中旅客不多,偶或有三两位乘马的骑士经过,也都知道缓下坐骑,避免掀起满天烟尘。久旱之后,如果下一场暴雨,走这条路的旅客,可就有罪受了,一脚踏下去,泥深近膝,车轮根本不可能移动。须等到地面干了之后,才能畅通无阻。
岑醒吾早知道路不好走,所以上身仅穿了薄薄的灰直裰,腰巾改为包头,连口鼻也缠上,仅露出一双大眼睛。沿途,他看到村民皆在头上缠巾,或者戴白帽,与四川人差不多,本来大感诧异,现在才知道原因所在了,原来是为了避尘埃。
他在四川流浪了两年,这次从汉中来,武关的道路早就封闭,走上三两百里不见人烟,不得不多绕几百里路走潼关。在四川,从湖广和关中涌入的移民不断增加。他横贯四川走过不少地方,但对四川许多人缠白头巾始终百思莫解,缠的人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最后,他自以为是地认为,流寇张献忠几乎杀光了四川人,四川哪一家不办丧事?久而久之,头上的白巾竟然成了装饰品啦!太平了三十余年,没有人想到改变这习俗了。
血流漂杵的年代,他还没出生呢,对那尸横遍野的惨象和可怕的血腥味,他是完全陌生的。满清入关大明覆没,虽然也杀了不少人,他也未曾经历过,当他懂得人事以后,所见到的却是太平盛世景象。所以,他对目前的生活环境并无多少不满,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大清皇朝的统治基础已经稳固了,最高兴的,一是那些投降的文武官员,一是那些想做官的读书人。
车厢内,就有一位从襄城赴南阳府城就读的儒生,一旦苦读有成,便可跃登龙门飞黄腾达了,管他娘的皇帝是什么人?有官做就成。做官总比做穷百姓好,因为读书做官,是唯一摆脱穷百姓身份的途径。
九位旅客,除了两位妇女之外,士农工商都有,而岑醒吾恐怕是唯一的江湖浪人。
大乱之后,死的人太多,虽然太平了三十多年,但到处仍可看到已变成荆棘杂林的荒地,村落中仍可看到仍未复建的废墟。
骡车驶得很平稳,速度平均,车并不怎么颠簸,就是闷得令人受不了。
“老兄。”坐在对面的一位行商打扮的中年人,向闭目打盹的岑醒吾说:“咱们都热得浑身快汗透了,你老兄似乎没感到丝毫闷热,闭目打盹怪写意的,你不怕热?”
“怕是一回事,熬不熬得住却是大学问。”他张开双目笑笑:“怕是没有用的,必须设法熬过去。”
“哦!怎样熬?”
“心静自然凉。全身放松,不烦不躁,想些愉快的事,作深长的呼吸。试试啦!保证你不会中暑。”他平静地说:“水不要喝得太多,少说话。”
说完,他又闭上了双目。
“该死的灰尘!”那位穿老农装的人,摸摸盘在头上,像沾了泥浆的辫子:“到前面中伙,真得跳到河里泡个痛快!”
中伙,意思是午间休息进食,也称打尖。
“要到叶县才打尖。”行商接口:“还有十几里,你瞧,右面荒地里那座碑,就是文王碑。”
“那叫文王化行汝坟碑。”儒生加以纠正:“再往前走五六里,汝河旁那块碑叫子路问津处碑。孔圣自楚返蔡,蔡县春秋时为楚地,汝坟以北即古时的蔡地。山东鱼台县北,也有碑刻着子路问津处,有亭,有渡,有庵,都以问津为名,碑上也刻有孔圣适陈蔡事迹。孔圣是山东人,还用得着问路?这里才是真正的子路问津处。”
“读书人毕竟渊博有学问。”行商由衷地说:“这条路我走过不知多少次,有些印象而已。但好像前面那条河,大家都叫白河,对不对。”
“当地人的确叫白河。”儒生说:“不久你们就可以看到了,两岸数里地,全是白沙,全是河水带来的。水一涨,河水成了乳白色,所以叫白河。”
果然不错,不久,前面出现了一条条乳白色的细沙丘,有些已淹没田地,寸草不生,白得耀眼,更显荒凉。车声隆隆驶过汝坟桥,景物一变。
前面尘头大起,一辆驷车以全速疾驶而来,还在三四里外,已可看到鲜明的轮廓。
那是一辆长辕驷车,四匹马全是枣骝,雄骏极了。宽轴、大轮,车身小,孔雀蓝绘花车厢十分华丽。车夫穿月白骑装,软顶遮阳帽,站在车座上挥鞭,鞭长丈八,抖出的鞭花连绵不绝。
车后,四骑士皆穿天蓝色骑装,佩了刀剑,保护着马车不时回头,坐骑也是雄骏的黄骠。
再后面,烟尘滚滚处,传来急骤的蹄声,最少也有十匹健马,在百十步后跟来。
骡车的大掌鞭吃了一惊,大概见多识广,已看出苗头不对,发出两声吆喝,叭叭两声鞭花响,车缓缓向道左靠。官道可容三或四部车相错,按理,尽量向左靠路边闪避,对方决不至于相撞的。即使是短辕的驷车,也可相错而过。
车厢内的旅客,看不见前面的景况,仅听到骤急的车声和蹄声,懒得将头伸出外察看。
双方渐近,对面的车马,发狂似的冲来。
“慢一点,不要命了吗?”大掌鞭狂叫。
车厢内的人,全都吃惊而起。
岑醒吾不再打盹,矫捷地挺身坐好,将头伸出厢外察看,脸色一变。
对面来的四匹马像是发了疯,车夫也像是发了狂,车厢猛烈地跳跃、摇摆、扭动,惊险万状,似乎随时皆可能翻覆摔得稀烂。
“快将车赶入田野!”他向大掌鞭急叫。
路旁有两三尺宽的水沟,田野只是一些白沙堆,车怎能驶出?
大掌鞭不听他的,踏下了刹车木,熟练地稳住了健骡,车靠沟边停住了。
“小心他们……”岑醒吾大叫,猛地从车厢钻出车外。
对方的车隆然而过,势如山崩。
而后面的四骑士,却在十余步外离开官道,从两侧越野而进,车刚相错而过,四骑士也到了两侧。
刀剑出鞘,两骑士贴骡车驰过的刹那间,在外侧的健骡臀部各击了一刀一剑,马不停蹄冲到前面去了。
大掌鞭大骇,健骡负痛向前猛地狂冲,大掌鞭骤不及防仰面跌倒。
烟尘滚滚,对面不见人。
骡车突然扭转,车厢右翻覆。
对面尘影中,十余匹健马到了,即使看到翻覆的骡马,也来不及闪避。人喊,马嘶,天动地摇,动魄惊心。
“天哪!”飘落在路旁沙堆的岑醒吾仰天狂叫,只感到浑身毛发森立,冷气澈体。
华丽的驷车和四骑士,已远出百步外去了,车声隆隆,蹄声如雷,在尘埃飞扬中,消失在漫天尘影里。
十三名骑士,仅有三名走在最后的人,在千钧一发中从两侧冲入田野而平安无事,其他十个人当堂死了七位,三位重伤奄奄一息,十匹马没有一匹能自己爬起,大半折蹄断头,倒成一团。
大掌鞭死了,是被马压死的。
车厢内的八名旅客,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幸存的只有两个人:儒生和行商,一个右腿骨折,一个手断头伤。
未死的人,在呛人的尘埃中救助伤者,死的摆在路旁,伤的抱至田野救治。
岑醒吾找出压在破碎车厢内自己的包裹,熟练地替儒生和行商上药裹伤。
他听到蹄声,也知道未受伤的三骑士,带了三个重伤的同伴,急急南返走掉了。他无暇兼顾,专心救治儒生和行商。他有最好的治五痨七伤丹药,裹伤的手法也相当熟练。
“你们忍耐些。”他安慰两个重伤的人:“我到附近村落求救。”
他往回走,后面的汝坟就有一座三二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名就叫汝坟。
他不能留下来作证打官司,把重伤的两个人交给保正之后,离开汝坟南下,仆仆风尘奔向叶县,抵步时,已经是黄昏降临。他在城门关闭前入城投宿落店,第二天不走了,花了一天工夫打听消息,第三天租了一头小驴,满怀激愤地奔向南阳。
襄阳,汉江中游的第一大城。
改朝换代,地方上的改变是免不了的。以前的湖广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分割为湖北、湖南两省。襄阳的名称并没更改,但属湖北而不称湖广了。
襄阳府城元气恢复了,城内已看不到断瓦颓垣,市面繁荣,一片太平景象。流寇把襄阳的人杀掉了十之八九,目前,第三代的人正在成长。往昔的襄阳卫卫城已改为满城,现在称为新城,位于府城的东北角,是满人的住地。
真正商埠集中地,在北面汉江对岸三四里的樊城镇。以往,樊城镇的市街直伸展至江边,但旧市区已被焚毁,栈埠林立的盛况已不复见。
岑醒吾在樊城镇的福泰客店落店,店位于镇南,附近全是栈埠,龙蛇混杂是非多。
镇西南里余,有一座颇有名气的汉北别庄,是襄阳巨绅项永泰项大爷的产业。但主事人姓乐,乐振兴乐八爷。这座别庄,是江湖朋友耳熟能详的重要所在,庄里的人,直接掌握了襄阳的名种行业,车船店脚牙无所不包。从下江来的百货,与运往下江的土产,项大爷皆设有大型的商号经营,日进斗金财源茂盛。
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项大爷名列江湖十杰,绰号称绝魂金剑;他那把金芒耀目的窄剑的确令人害怕。乐八爷的绰号叫八方土地,可知他是哪一种人物了。总之,他两人不但在襄阳附近是地头龙,在江湖也是风云人物。在地方人士的心目中,他们也是百万富豪和大地主。
项大爷的家,在襄阳南面约十里地的见山西面,称为项园。项园与见山之间,隔着一条至荆州的官道。自项园往北,直至襄阳湖南岸,这一带的田地,几乎全是项家的产业,其富可知。
襄阳是汉江最大的水陆码头,不但物产丰富,商旅更是往来频繁,客栈里住进一位旅客,没引起任何的注意,何况这位旅客根本不是什么名流。
岑醒吾在客栈登记的姓名岑去非,一个渺小的,靠手艺谋生的石工,听说襄阳的老龙石堤要召工大修,所以赶来想赚几个钱养家糊口。
老龙石堤的大修工程,正在紧锣密鼓中筹备进行,但必须等秋汛过后才能动工,早得很呢。
项园占地并不太广,十余栋楼阁花木扶疏。西面一里左右,才是有二十余座房舍牲栏的田庄,是佃户长工的住地。
见山是襄阳的名胜区,羊侯庙、习杜祠、见山亭、堕泪碑……风景绮丽,美不胜收。项家的子侄,经常与城中大户人家的子女,在山上游乐览胜。
这天辰牌末,一行锦衣少年男女,浩浩荡荡通过山西麓的见山村,走上了登山大道。上面里余,就是香火甚盛的羊侯庙。沿途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领先登山的是项大爷的长子项华欣,三子华盛。华欣已结婚生子,二十五六岁已有了一双子女,江湖的绰号是一剑三奇。华盛还有不足十岁,壮得象一头小牛犊,居然穿一身蓝缎子劲装,神气极了。
两人中间走着的年轻人,英气勃勃人才一表,前头剃得光光,黑油油的大辫,走动时有韵律地在背后摇晃。天青色长袍,孔雀蓝褙子,宽腰带上有两件时髦饰物:扇袋和荷包。
跟在后面的,是三位姑娘。客人是二十岁出头的少妇,水湖绿衫裙,云鬓堆绿,珠钗轻摇。腰巾旁,悬着一把华丽的护身匕首。主人是项大爷的长女娟娟,和么女秀秀。项娟娟芳龄二九,曾经随乃兄一剑三奇到过不少地方,见过世面,不但迄今仍没有婆家,附近大户有家的子弟,根本不敢向项家提亲,提起这位项家的大小姐,没有几个人感兴趣的。
这并不等于项娟娟是个人见人怕的母夜叉,相反地,她却是襄阳少有的美人。就因为她生得太美,美而又有才华的女人,难免会与众不伺,也让那些家教谨严的子弟心中害怕。
今天她那一身打扮,就不宜进入大户人家的厅堂。窄袖子翠蓝春衫,这种衫极为那些卫道之士所深痛恶绝,虽则这些卫道之士暗地里极为欣赏这种衫,这可以大饱眼福,身上的曲线看得清清楚楚,玲珑透凸惹火之至。
她也佩了匕首,而且多了一个绣花小型革囊百宝囊,里面当然有小暗器一类致命玩意。
她的妹妹秀秀,十二岁的小姑娘,也和她弟弟华盛一样穿黛绿劲装,头前留刘海,两根小辫长及腰际,小小年纪,已经是出色的小美人。
六个人分为两拨,谈笑风生向上走。
“如山兄。”项华欣向英俊的客人说:“你从陕西来,听人说,江湖上最神秘的缥缈神龙,年初在西安闹得风风雨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西安有关中三雄,替官府出力,搜擒什么秦王世子,手段太过鲁莽,无意中得罪了该死的缥缈神龙,被作弄得焦头烂额。”如山兄苦笑:“据我看,那是缥缈神龙预先掘好的陷阱,引诱关中三雄往里跳,上了大当,给予缥缈神龙作弄的借口。你知道,天下各地都在暗中进行追缉朱家子孙的机密大事,风吹草动也会引起一场大祸,江南路家的朱三太子案,就几乎掀起狂风暴雨,地方官奉到朝廷密旨,任何事都可以马虎,这种事必须雷厉风行,所以也最容易引起风波。其实,据我所知,秦王的三位世子,有两个已在西安破城时逃入西疆,如果不死,现在也该是入土大半的人了,怎会突然现身关中?分明是该死的缥缈神龙故弄玄虚,放出的谣言引关中的三雄上当,制造惩戒三雄的借口,手段相当毒。”
“哦!殷兄。”后面的项娟娟接口:“前年我在武昌,就听说过缥缈神龙这号人物,人言人殊,莫衷一是。殷兄久走江湖,绰号称霹雳一剑,荣列武林七剑之一,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个人?”
“没有。”霹雳一剑殷如山神色上流露出不屑:“这人很少在昼间出现与人打交道,夜间头戴龙形面具,没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是个见不得人的江湖败类,爱管闲事手段毒辣的凶魔,黑白道朋友莫不恨之入切骨。”
“他姓什名谁……”
“从没有人听过他通名。”霹雳一剑说:“他自称缥缈神龙,谁也不知道他的底细。他的名号真正叫得响,还是最近几年的事。”
“有机会,我真想会会这个人。”项娟娟像在自言自语:“我不信他真具有龙的能耐。”
“项小妹,你最好不要与这种任性而为的江湖人碰头,”那位美丽的少妇说:“据我所知,与他打交道的人,没有一个人占得了上风,连白道三君中的乾坤五绝凌君宝大侠,也被他作弄得灰头土脸,有苦难言,这种人有如瘟神,避得愈远愈好。”
“其实,要说他是神憎鬼厌的恶毒凶魔,当然有点有失公允。”霹雳一剑有点讪讪地:
“一般说来,在那些一二流武朋友中,他的口碑不错。白道豪杰中,也有不少对他有好感的人。好在这种人从不培植自己的势力,江湖上还能容得下他。”
“殷兄的剑术威镇江湖,名列武林七剑客之一。”项华欣笨拙地提出不该问的问题:
“如果殷兄与缥缈神龙起了冲突,能有把握制胜吗?”
“很难说。”霹雳一剑不以为忤,淡淡一笑:“武林人最令人诟病的是争强好胜,人人都对自己深具信心,在下也不例外,自信有必胜的把握。可惜在下与他从未谋面,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很难获得与他较量的机会,碰上了,在下有自信可以令他收敛狂态的。哦!华欣兄,令弟华荣这几天一定可以赶回来吗?”
“大概可以的。”项华欣说:“昨天舍弟派人从许州赶回来报讯,说早些天在叶县,碰上了南阳山里那群家伙,几乎吃了大亏,所以回程时可能转道,改走桐柏山,因此要晚几天才能回来。”
“哦!南阳八义?”霹雳一剑问。
“是的。家父与他们结怨多年,他们从来就没占过便宜,舍弟仅带了四个人,他们讨不了好。”
“唔!华欣兄,这次恐怕你们将有麻烦。”霹雳一剑郑重地说。
“殷兄的意思是……”
“我在河南府,就听说中州第一怪杰活报应长孙无忌,正前往熊耳山拜访白无常阎百乐,要连袂前往南阳与妙手神君席一元叙旧。妙手神君是南阳八义的老大,如果他向活报应和白无常求助,你们的处境相当不利呢。按行程,这两个难缠的老怪物,这几天也一定会赶到的。”
“那两个老怪物没有什么好怕的。”小华盛学大人样拍拍胸膛神气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项家怕过谁来?什么报应什么无常,吓唬别的人可以,到襄阳来吓项家的人,休想。”
“俗话说,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霹雳一剑笑笑说:“两个老怪物不好惹,在暗处冤鬼似的和你们死缠,毕竟是头痛的事,小心些总是好的。论真才实学,当然令尊的金剑足以克制他们,但彼暗我明,旦夕提防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襄阳是你项家的地盘,人手众多,眼线遍布。”美丽的少妇接口:“他们如果前来寻仇,决不会明来,最佳的自卫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不给他们有动手偷袭的机会。”
“对,先下手为强。”项华欣点头同意:“要不是殷兄恰好光临舍下作客,咱们还不知道两老怪是南阳八义的朋友,真可能会被他们所乘呢!殷兄,谢谢你。”
前面出现一座小小的凉亭,本来老远就看清亭内没有人,没料到接近至二十步内,却发现亭柱下坐了一个肮脏的花子,破烂的百宝衣大概已经发臭了,脸和手的油垢脏得委实令人望之恶心,胁下吊了一只又脏又臭的讨米袋,身旁搁了一根打狗棍。
众人并未留意,也没工夫思索臭花子是怎么来的,谈说中,施施然接近了凉亭。
臭花子先一步拾起打狗棍,长身而起,倚在亭柱上面向道路,张开躲在花白乱胡子内的大嘴,打了个呵欠,半眯着无神的老眼,似乎刚刚黄梁梦醒。
“你们才来呀?”臭花子的语音好刺耳:“来得好,来得好。”
项华欣一怔,站住了。
霹雳一剑也剑眉深锁,一双虎目冷然凝视着这大胆的臭花子。
“尊驾语含玄机。”霹雳一剑沉声说:“不会是疯丐梁丹枫吧?看你也不像他。”
“疯丐?如果发疯,不是该关入疯人院吗?这位年青的大爷,你看我老要饭的像疯子吗?”
“你不但不像疯子,而且比正常的人还正常。”项华欣一面举步接近,一面阴森森地说:“请教,阁下高名上姓可否见示?”
“呵呵!做花子的人,怎会有姓名?不怕辱没祖宗先人吗?大爷,你就叫我花子好了,我本来就是花子。”
“好,就算你是花子。”项华欣已到了亭口,双方相距约四五尺:“你认识我们?”
“襄阳城谁不认识项大少爷?”
“但在下并不认识你,哦!你一定有事,请问有何指教?”
“有人托我花子捎封信。”臭花子一双脏手,在讨米袋中掏:“我花子赚了一吊钱。寄信的人说,只要是项家的人,信就可以递交。我花子知道项家的爷们,经常来见山游玩,所以来此地等候。尊府的项园养有恶犬,花子我不敢登门投书。喏!就是这一封。”
“我看看。”霹雳一剑超越项华欣,伸右手接书信:“这封信……咦!”
霹雳一剑没安好心,从老花子的对话中,已知道对方不是好路数,真正的花子,不卑谦地巴结才是怪事,而这位花子的谈吐态度,己超出了常情,所以想利用接书的机会,擒住花子以便查底细。
一招金丝缠腕落空,臭花子的手灵活得很,不但已经在间不容发的危机中收回,而且将信用两个指头弹出,以奇快的速度,飞旋而出迎面射向霹雳一剑的脸部。
信掠霹雳一剑的右耳旁而过,居然发出了啸风的声音,可知花子的弹劲十分惊人。如果霹雳一剑事先不提高警觉,必定难逃书信的打击。
霹雳一剑反应超人,一抓落空已知不妙,及时身形左闪,而且手急抓掠来的书信,可惜晚了一刹那,抓不住快捷无匹的书信。
项华欣也早有准备,立即身形一挫,大喝一声,左手一抬,一枚飞钱破空而飞。这是他三奇中的一奇,三星追月飞钱绝技。
花子不上当,哈哈两声狂笑,向地面一伏,斜穿而出,竟从侧方的亭栏下穿越,远出三丈外去了,那枚飞钱突然一化为三,歪歪斜斜分三方折向飞旋,然后在两丈外复聚,方变成直线鱼贯飞行,在四五丈外翩然堕入树林中。
花子却出现在相反的方向,在亭下左侧长身而起。
项娟娟到了,娇叱一声,挟香风欺入,右手五指半屈半伸,疾探花子的胸口,志在花子胸口任脉的一串大穴,上控结喉,下含鸠尾,任何一穴被点中,不被制住也将受内伤,看劲道便知那织织玉手非常可怕,决不是轻手法。
“你也未免太狂了。”花子怪叫,打狗棍毫不客气地猛向上拂。
项娟娟不得不改点为抓,掌一沉抓住了上拂的打狗棍,停下马步夺棍。
可是,突然感到棍上传来一阵无可抗拒的浑雄劲道,不但逼散她的抓扣真力,而且扭力及体。
一声惊呼,项娟娟像被狂风刮起,斜刮出两丈外,几乎失足踣倒,粉脸变色。
“哈哈哈……”花子的狂笑声震耳欲聋,身形疾射入林,冉冉而去。
“项兄,追不得。”美丽的少妇急叫:“遇林莫入,追不及了。”
项华欣及时止步退回,脸色不正常。花子能先一刹那避开他百发百中的三星追月飞钱绝技,委实令他心中暗惊,极感不安。
小华盛拾起了书信,念道:“绝魂金剑项大爷亲启。内详。”
信是封了口的,按理必须交由项大爷亲拆。但寄信的方式饱含敌意,信上又没具名,极为可疑。项华欣是个敢担当的人,略一思索,毅然拆封查阅。
看完,他愣住了。
“谁的书信?”避在一旁的霹雳一剑关切地问。
“没具名。”项华欣摇头。
“说些什么?”
“说半月前,舍弟的车在叶县汝河北岸肇事,恶意造成严重的车祸,死了十四个人。”
“哎呀!”
“致信人要求家父出面,至叶县善后,交出凶手向官府投案,赔偿死者家属的损失。”
“有点不妙。”霹雳一剑苦笑。
“舍弟在叶县与南阳八义冲突,派回传信的人语焉不详,必须等舍弟返家时,方能知道出事的经过。如果死的是南阳八义的人,哼!那是他们该死。”项华欣冷冷地说:“要求咱们向官府投案,岂有此理!”
“刚才那臭花子,会不会是活报应或白无常改扮的?”项娟娟想起刚才所谈论的事:
“如果是,他该按江湖规矩要求处理,为何要求向官府投案?”
“不会是这两个老怪物。”霹雳一剑肯定地说,眉梢眼角杀机怒涌:“如果是,我殷如山和他们没完没了。哼!我会查出这这家伙的底细,下次他休想脱得了身。华欣兄,咱们回去吧,你爹必须早谋对策。”
六个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下山半里地,霹雳一剑突然低声说:“华欣兄,你们先走,不要回头张望。”
项华欣会意地点头,脚下一紧。
霹雳一剑闪在路旁的大树后,隐起身形,象头伺鼠的猫,极有耐心地静候笨鼠出穴。
久久,前后不见动静。
这里是山径转角处,上下皆可看到半里外的景物。路旁侧树林茂密,野草丛生,视野有限不易越野而行,虽则山的坡度有限,行走极不方便。因此,上下山的人势必沿路行走,不可能越野自找麻烦。
不见有人下来,这位年青剑客有点不耐烦了,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啦!那扮花子的家伙鬼精灵,定然改走其他的小径下山了。
决定不再枯等,刚准备长身而起。
“等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身后传来了嘲弄意味十足的刺耳嗓音:“你应该学我,躺在树上睡大头觉。你瞧,我这不是安逸得很吗?”
他扭头一看,心中暗惊。臭花子在三四丈外的一株横枝上,跷起二郎腿,斜躺着流露出写意的神情,打狗棍作枕,双手伸张搭在棍两端,但似乎重心不稳,随时有覆跌下来的可能。
以他的耳力估计,白天里像这种有枯草落叶的地方,没有人能无接近他身后十丈内而不被发觉,这臭花子是怎么来的?
“阁下好像来了好一会了。”他沉着地说,举步缓缓踏草而行向树下走。
“不错。”花子若无其事地答。
“阁下高明。”他冷笑,泰然自若取出扇囊中竹骨画壮花图案的摺扇。
“好说好说,谢谢夸奖。”花子的语音极为刺耳。
“你明白阁下的处境吗?”
“很险恶是不是?”
“对,很危险。”
“不见得。”
“你阁下不必强作镇定,下不来了。阁下。”
“如果下不来,花子我又何必向你打招呼?”花子没有丝毫移动的意思说:“你不是定静的修养不到家,正想放弃守株待兔的笨主意走掉算了吗?距地两丈,你无奈我何,你往上跳,我就向下堕;你跟下,我又往上跳。哈哈!你岂奈我何?”
“你知道我霹雳一剑殷如山的名号,所以故意作弄在下的?”霹雳一剑恨得心底冒烟:
“你要和在下比轻功提纵术?”
“正是此意。”花子仍然笑容满面,笑像十分令人恶心:“你姓殷的自以为英雄了得,眼高于顶目无余子,自认为凭一把剑就可以横行天下。现在你手中无剑,我更不怕你啦!除了与我比轻功之外,你毫无作为。”
“阁下既然知道殷某的身份,当然也知道殷某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花子抢着说:“你老兄有一位忠心耿耿的仆人兼朋友,叫力士浦勇。这位仁兄天生神力,单手可举千斤巨鼎,是泰山有名的绿林山贼,被官府困住眼看要被擒砍脑袋。你阁下无意中经过,一时兴起惺惺相惜,夜入重围把他救出死境,他感恩图报,跟随在你身边暗中保护你的安全,他成了你的影子。但你是白道中的江湖游侠,他是绿林大盗,如果走在一起,那还像话吗?所以他始终隐身在一旁,永远在暗中默默地尽心回报你的恩情。可是,你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
“那位老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以为你与朋友游山,决不会发生意外。所以,我敢给你打赌,他一定在下面的见山村睡大头觉,你不可能利用他霸道的小飞叉来夹攻我了,你敢不敢打赌?”
“啸声可以远传十里外,在下一定可以把他招来,在下只须看住你就成。他的小飞叉,五丈内百发百中,你死定了。”
“等你把他招来,花子我恐怕早就到府城快活去也。”
“你阁下到底是谁?”霹雳一剑改变话题套口风,显然知道花子的话有道理。
“你去猜吧,年青人。回去告诉绝魂金剑,叶县那些枉死的人,每人要赔偿纹银千两。
以他的财力来说,只不过九牛一毛。如果他不肯,他将后悔八辈子。”
“南阳八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有赔偿的必要,武林恩怨各自了断,死了认命,你阁下无权架梁关事。现在,你阁下故意向殷某挑,这是你我两人的恩怨,必须你我两人了断,各凭艺业找个你死我活,殷某决不放过你。”
“你不配……好!哈哈哈哈……”
霹雳一剑忍无可忍,突然飞跃而起,不作势不起步,一鹤冲霄扶摇直上,摺扇已蓄劲待发。
狂笑中,花子已斜飞两丈,快捷而轻灵地飘落,在一阵枝叶簌簌怪声中,穿枝入林向南如飞而去,三两闪便消失在林木深处踪迹全无。
霹雳一剑追了半里地,迫出几头惊窜的野兔,只好悚然放弃追逐,沮丧地回头觅路下山。
半里外,项华欣五个人隐身在路旁的果林内,凝神倾听上面的动静,许久许久,只等得一个个心中发慌。首先小家伙项华盛就憋不住了,小孩子耐性有限,吵闹着要往上走回去接应,总算被乃姐所强制止住了。
最后,他们听到那刺耳的狂笑声。
他们终于看到有人下来了,是脸色不正常的霹雳一剑。
当他们会合在一起通过见山村后不久,一个村夫打扮,剃了光头的魁梧大汉,大踏步出了村口,走向通官道的小径。
路右一株杏树后,踱出肮脏的花子,打狗棍一伸,劈面拦住了。
“泰山贼,哈哈!你剃光了头,换了村夫装,离泰山已在千里外,以为没有人认识你吗?”花子用刺耳的嗓音说:“你跟在霹雳一剑身后做保镖,这是江湖朋友无人不晓的事,只要找到姓殷的,一定可以把你抓出来交给官府法办,砍你的头挂在城门口示众。”
力士浦勇双手叉腰在两丈外止步,一双铜铃眼凶狠地瞪视着花子,不言不动,杀气腾腾。
花子不再多说,也无畏地注视着对方。
大眼瞪小眼,斗上了眼神,看谁的气势强,看谁心虚先崩溃。
烈日当头,虽则两旁的树林带来一些习习凉风,炎热的感觉依然逼人,紧张的气氛,更加强了热浪的威力。天气燥热,人的脾气少不了会变坏,容易令人失去耐性,这样面对面,你瞪我我瞪你,更易引起肝火。
“你要捉我?”力士浦勇于忍不住发话了。
“有这么一点意思,但决不是因为领赏。”花子泰然地说。
“你配吗?”
“配不配不久自知。”
“亮名号,浦某打发你上路。”
“算了吧,上路的不一定是我,高手相搏,生死的机会是一半对一半。你死了,知道在下的名号又有何用?你总不能在阎王面前告我一状,你根本不信世间有鬼神,只相信强存弱亡,人死如灯灭。我死了,你也用不着知道我是谁,一了百了,对不对?”
“对。”
“所以你多问了。”
“你已经在浦某的绝命小飞叉的有效控制下,你已经注定了死在此地的恶运。”
“哈哈!在下如果怕你的绝命小飞叉,就用不着现身出来和你打交道,在你身后给你一记致命的偷袭,岂不安全多多?”
“可惜你已经没有偷袭的机会了。”力士浦勇凶狠地说。
“在下不信邪,证明给我看看吧。”
花子声落,身形突然左闪。
电芒破空,化身而至,快得令人肉眼难辨。
可是,花子左闪的身形倏然停顿,出现在原地,像是在用化身术,幻影连闪,如此而已。
八寸长的锋利小飞叉,从花子闪动的幻影旁电射而过,远出十丈外方在暴响中落地。这十丈空间,小飞叉所飞行的轨迹是直线,最高的顶点仅升高五寸左右,力士发射小飞叉的劲道,委实令人咋舌,难以置信。
“厉害!”花子怪腔怪调地喝采:“老兄,你浪费了一把打造十分不易的小飞叉。即使你能有机会拾回,叉也有点走样变形,想准备发射决不可能了。”
“这次在下要给你三把。”力士浦勇咬牙说,口中在说话,双手却下垂不动,掌心贴在大腿侧,不知小飞叉藏在何处。
“我这人修养有限,没有容人的海量。”花子收起笑意,语音变得清晰、有力、坚定,不容许对方误解:“我可以原谅你情急下毒手要我的命,但决不宽恕你一而再下毒手索命追魂。从现在起,你如果再使用暗器,用你那小飞叉下毒手,你将永远永远后悔。”
力士浦勇心中一跳,眼神微变。看了花子那屹立如泰山,无畏无惧的镇定神情,以及坚强自信的气概神彩,百发百中的信心终于开始动摇,心念一动,掌心开始沁汗。这是暗器高手们最犯忌的事:手掌冒汗。手掌冒汗的另一含义,是心中紧张信心消退,必定影响暗器的准头。
“我要你替我传话。”花子再加施压力:“叫霹雳一剑不要被友情所蒙敝,听信一面之词必定毁了他自己。他如果撒手一走了之,那当然好;如果不走决定管事,那就跑一趟叶县向衙门查询详情以定行止。念他成名不易,武林七剑客总算是受到尊敬的正道人士,我给他一次考验人性到底是善是恶的机会,看他是否有辱剑客两字的尊严,让他自己去判决自己的良心功过。阁下,你现在可以走了,记住把在下的话传到。”
这番话义正词严,口气也托大得很。更重要的是,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显示了大无畏的决心和意志。
力士浦勇感到自己的掌心,已被汗沁满了。
“你到底是谁?”力士浦勇贾勇问。
“一个不平则鸣的人。”
“如果在下不使用小飞叉,阁下敢和在下以拳脚放手一拼吗?”
啪一声响,花子将打狗棍丢在地下。
“你随时可以扑上来。”花子说。
力士浦勇双手一张,拍拍手表示手中没隐藏有任何暗器,然后举步逼进,一双大环眼冷电四射,杀气如怒涛般涌发,气势逼人。
花子一拉马步,双掌上提严阵以待,他全身是松驰的,每一条肌肉都放松,举起的双掌一上一下,前后相错仅半尺左右,掌上也不见用劲,与力士浦勇那想吃人的狞恶神情完全不同。
力士浦勇开始移位,不敢正面逞强扑上。
花子在原地移转,整个人松垮垮地,马步也虚浮不稳,仅一双大眼幻出奇异的神采和光芒,紧吸住对方的眼神。
“你已修至由神返虚境界。”力士浦勇突然散去劲道:“在下不是你的敌手。我答应你,一定把话传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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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士浦勇见机打退堂鼓,不是没有理由的。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花子那敛神内聚的功力,已超越技击的至高境界,完全违反了人的本能,达到无人无我的化境。不出手时,外表松驰毫无危险的征兆;一出手,必定像沉雷惊电突然迸爆,有如山崩地裂极为可怖。
力士浦勇是练气的行家,不得不承认修为不如人。
远走出百步外,力士浦勇方感到身上的肌肉开始松驰,双掌大汗已收,扭头一看,花子已经不见了。
“这家伙可怕。”他自言自语:“功力的修为与搏斗的经验,最少也经过一甲子岁月的严酷磨炼,怎么以往从没听说过这号修至神化境界的人物?”
花子送走了力士浦勇,拾起打狗棍往北面的树林一钻,穿林入伏扑山北麓,在一株大树的树洞中,取出隐藏在内的包裹,换上浪人服,埋掉向穷花子买来的百衲衣,取掉脸上的假乱发,在一旁的山泉洗净头面。当他出现在三里外的凤林关镇时,他已变回石匠岑去非,悠哉游哉走向大南门。
项园起了不小的骚动,信差以全速奔向府城传信,奔向樊城镇的汉北别庄,全城的蛇鼠全派上了用场。
霹雳一剑并未远走叶县调查真相,在项园等候项大爷的次子华荣返家说明经过。项家的子弟,与江湖声誉并不佳的南阳八义结算旧债,还用得着调查吗?这件事根本不需经官府落案,除非死的人尸体恰好落在公人手中。
另一个令项大爷自认有理的理由,是南阳八义已在一怒之下,封锁了北行的道路,项大爷的人如果胆敢越境,将受到惨烈的报复。
这两家结怨多年的相邻大豪,终于由相互寻仇变成公然的决裂,互不相容,掀起了江湖风暴。
火已经点燃,就等机会烧起来。
三天后,樊城镇北面五六里的炮石桥头,南阳来的五位挑夫打扮的人,与八方土地乐八爷的几名打手,展开了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斗,双方各有死伤。最后是乐八爷的人多,赢了这一场首次小冲突。
樊城镇气氛一紧,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风暴。
这天,福泰客栈住进了两位旅客,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壮汉,恰好住在岑醒吾右首的邻房。
同是旅客,彼此少不了见面点头打招呼,套套交情聊天,以排遣旅途的寂寞。
这天傍晚,项家二少爷的轻车,绕道枣阳返回襄城,是从樊城镇抵步的,驷车隆然驶过大街,疾驶入汉北别庄。二少爷项荣华带了一位千娇百媚的姑娘,随即乘马抵达江边,由项家的自用快舟送至府城码头,兴匆匆返回项园,绕城西的大道走的,没经过府城,因为城门已闭。
岑醒吾在店门伫立,目送驷车经过。他认识这辆华丽的驷车。可是,他发现护送的四骑士,似乎已经换了人,不是原先的那四个。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只要知道驷车的主人是谁,就不怕凶手无处寻觅了。
次日近午时分,福泰客栈突然气氛一紧。
十余位雄纠纠的大汉,先片刻到达,分散在店中各处,监视店中出入要道。
不久,六名大汉拥簇着穿长袍,绅士打扮的乐八爷,神气地光临店堂,受到店主及店伙的欢迎。
乐八爷乐振兴,绰号称八方土地,为人四海,在江湖道上颇负盛名。他年已半百,膀宽腰圆剑眉虎目,不但未现丝毫老态,而且精神旺健身手矫捷,眼神带煞,骠悍之气外露。
在店主卑谦的引领下,乐八爷与六名打手,到达两位旅客的房门外。
前面天井的两处走道口,早有两名大汉扼脘。
岑醒吾恰好开启房门外出,劈面遇上了。
乐八爷刚经过,刚到达邻房门外。岑醒吾拉开房门,举步出房,随在乐八爷身后的一名打手,毫不客气地伸手挡住了他,手按上他的胸膛。
“进去,没有你的事。”打手向他说,傲态凌人,一双怪眼狠狠地瞪着他,摆出不可一世要吃人的神情。
“咦!你怎么啦?”他双脚站稳,抗拒对方巨手的推压,提出不悦的抗议。
他这一抗议,立即吸引了所有的人的注意,连前面的乐八爷也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这些地头蛇平日横行霸道惯了,怎容得下反抗的人?打手先是一怔,接着怒火上冲。
“你想死是不是?要不就是骨头生得贱,欠揍。”打手厉声说,怪眼彪圆:“你给我乖乖滚进去,免得大爷拆散你一身贱骨头。”
他瞥了乐八爷一眼,乐八爷也盯着他,毫无制止打手欺人的意思,而且在神色中,对他的大胆抗议颇为不悦与不耐。
“在下外出午膳,并没有冒犯任何人。”他的目光无畏地与打手接触:“有哪一位仁兄肯告诉我,这些霸道的人如此声势汹汹,到底是什么意思?”
“客官,你就少说几句吧。”店主苦着脸劝解。
“啪”一声暴响,打手愤怒地给了岑醒吾一耳光。
“滚进去!”打手怒吼,再加上一脚踹在他的肚腹上。
他退入房中,然后再次出现房门口。
“在下记住你们这些人的嘴脸。”他冷冷地说:“这地方已经无法无天,真得找些有魄力有担当的人,出面来整顿整顿了。”
“教训他!”乐八爷突然沉叱。
“砰!”房门闭上了。
打手正想将房门撞开,店主却先一步急叫:“八爷,小店担待不起。”
乐八爷总算不糊涂,举手阻止打手撞门。
“以后再说。”乐八爷冷冷地向打手说:“办正事要紧,派人看住这混帐东西。”
一名打手上前拍邻房的房门,门不久便开了,七个人一涌而入。店主和一名店伙则在廊下等候,两个愁眉苦脸,有苦难言。
岑醒吾的房门拉开了,他踱出门外。
“客官,在这些人面前顶撞,不会有好处的。”店主搓着手不安地说:“出门人百忍为先。他们人多,你不认的话,为了面子,你再有理他们也不会听任你指责的,你这是何苦?”
“我刚才听到那个人,骂我是混帐东西。”他自说自话:“我要他永远后悔。”
“客官……”
“很好,很好。”他开始狞笑,瞥了走廊两端的两个大汉一眼。
房中,两位中年旅客面对着七双不友好的怪眼。
“两位今早至府衙投文。”乐八爷脸上阴笑令人害怕:“事办妥了。”
“乐八爷,在下明白你的意思。”为首的旅客冷静地说:“阁下即使能如意地把在下赶走,以后还会有人来的。下次来的人,很可能是通判大人,后果如何,希望你乐八爷能担当得起。在下可以向阁下保证,通判大人光临贵地之前,项大爷与阁下一些人,一定会先在大牢里吃太平饭,信不信由你。如果治不了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人,朝廷要这些大小官吏干什么?”
“阁下在吓唬乐某吗?”
“在下用不着吓唬任何人。”旅客冷冷地说:“在下只是南阳府同知衙门的一个信差,与襄阳府套不上任何关系,公事公办,如此而已。不要以为项大爷财大势大,官府畏他三分,但贵地的知府大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前程受到威胁,他就没有什么好畏的了,项大爷的命运也就决定了,阁下该知道灭门令尹的典故。”
“唔!有这么严重?是南阳八义提出控告了?”
“这件事与南阳八义无关。”
“什么?不是他们……”
“南阳八义不是挑不起的人,他们和你们一样,要以自己办法私了。”
“那……贵府的来文是……”
“是叶县呈报的公文,提出控告的是两位未死的苦主,他们是车行的旅客,死者的家属也坚决要求缉凶。车上有一位旅客是证人,这人已到了贵地。敝府行文襄阳,要求将这位旅客请出送至敝府作证,这就是在下前来贵地的公务,明天在下就离开,不需劳驾带人前来驱逐出境。”
“咦!死的人不是南阳八义的手卜吗?”
“他们死了七个,并未报官。许州中州车行的骡车,车夫和六名男女旅客全死了。”信差冷冷一笑:“七条人命,官府能不过问吗?八爷,你们再狠,也摆平不了这件事,向在下发狠,无补于事,该怎办,阁下瞧着办吧。是不是想把咱们两个人押走?”
乐八爷愣住了,凶焰尽消。
“不要以为贵府的知府大人对项大爷有所惮忌,据在下所知,他已经对项大爷有了反感。”信差加重压力:“没有人喜欢眼中有刺,心上有刀;项大爷就是知府大人的眼中刺心上刀。你知道,这些年抓叛逆抓得凶,抓朱家余孽就不知出了多少可怕的冤狱,只要知府大人把心一横,乐八爷,杀三五百人的头,是很容易的。当然,你们不会与天地会有所关连,但只要有三两个人出面作证,结果就难说了,是吗?找几个证人是很容易的。”
乐八爷被这番话说得毛骨悚然,脸色大变。
“在下以为是南阳八义的事,所以……”乐八爷终于凶不起来了:“所以多有得罪,兄台海涵,兄弟这里道歉,休怪休怪。”
“不敢不敢。”信差对乐八爷的前倨后恭态度,似乎并不介意:“其实这件案子你们弄错了方向,舍本逐末全力对付南阳八义,八义反而袖手旁观看笑话。”
“请问,那位旅客姓什名谁?”乐八爷问。
“叶县的公文用的是密札,同知衙门发生的贵府的也是密函,在下不够资格得悉内容。”
“那必须到贵府衙去查了。”
“对,项大爷在衙门里应该有人。”
“谢谢关照。”乐八爷显然急于离开:“得罪之处,改日面谢,告辞。”
送走了一群恶客,两位信差相互会意地一笑,回房掩上房门。
内间里踱出一位短小精悍的中年人,欣然说:“谢谢两位鼎力相助,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与乐八爷打交道的信差微笑着说:“这一来,他们便会上当无暇兼顾你们的事了,放手去办吧,祝你们成功。”
“兄弟这就将信息传出。”中年人说:“你们送的假公文会不会被看出破绽?”
“不是兄弟吹牛。”信差拍拍胸膛:“我千幻笔可模仿任何人的笔迹,熟知官府的公文程式和规矩,决不会有差错,放心啦!”
“那就好。两位最好早些离境,以免夜长梦多,兄弟先走一步。”中年人说完,退入内间,从后窗跳窗走了。
两个假信差立即收拾行装,准备退房动身,正在打包裹,一名信差伸手去取放在桌上的公文袋。
两信差大吃一惊,愣住了。
岑醒吾举步向桌旁走,神色泰然。
“诸位的话,在下全听到了。”他指指内间:“走了的那位仁兄,是南阳八义的人?”
“你……”自称千幻笔的假信差向前逼近。
“不要慌。”岑醒吾摇手相阻:“在下不过问你们的事。你们向乐八爷透露证人的行踪,让项大爷的人全力搜寻这位证人。请问,你们对那位证人知道多少?”
“不瞒你说,所知有限。”千幻笔说:“那人不愿通名,咱们只能从汝坟村的保正口中,概略知道他的身材面型而已,必须到许州去查,他在许州中州车行留有姓名年籍。”
“你们不是有意害他吗?如果他落在项大爷的人手中,有死无生。”
“不可能的。”千幻笔肯定地说:“他既然不愿打官司,一定迫不及待远走高飞避免麻烦,可能早已离开襄阳了。再说,假公文上仅写了他的假名……”
“他的假名是……”
“伪造的姓名是张忠,身材脸型都是杜撰的。”
“经过襄阳的姓张旅客,可被你们坑惨了。不关在下的事,告辞。”他说完淡淡一笑,退入内间。千幻笔两人跟入,已失去他的踪迹。两人心中有鬼,迫不及待提了行囊出房而去。
乐八爷已经忘了岑醒吾的事,也没有留下打手监视。事情太忙,忙着追查姓张名忠的南来旅客,忙着派人赶赴叶县打听消息。
二更将尽,汉北别庄仍在忙。乐八爷在宽阔的花厅,召集十余位得力助手,正在研判证人张忠的去向。偌大的襄阳城,要找一个姓张的人,真不知该如何着手,这种姓名都太普遍,本城已知的张忠就有一二十个之多。
如果能寻获这位证人,还有改变情势的希望,所以项大爷十分重视这件事,乐八爷不得不全力以赴。
两个黑影从庄北接近,轻易地渗入外围重重警戒网。
“二少爷这件事做得很窝囊。”乐八爷向十余位手下说:“他坚称不知道后面所发生的事,摆脱八义那些追击的爪牙,直接赶往许州,接到白家姑娘便绕道西平南返。他应该在到达襄城之后,暗中派人回头留意八义的动静,那就可以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变故了……
咦!”
一个人影从敞开的厅门外飞掠而入,灯光下看得并不太真切。
下首一名大汉一怔,反应奇快地站起来抢出伸手拦阻。
“站住!你……”大汉沉喝,一掌拍出。
砰一声大震,掠入的人与大汉重重地相撞,两人全倒了,跌成一团。
“哈哈哈哈……”狂笑声传到:“报应无常,讲理的人来也……”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在震耳的语音中急掠而入,口中说讲理,行动却相反,一把剑一根龙首杖有如狂风暴雨,凶猛地冲来。
所有的人幸而都带着随身的兵刃,已没有讲理的机会,在一阵怒吼声中,刀剑出鞘行雷霆一击。
共有四个人倒地,在地下挣扎呻吟。
中间站着两个人,大红脸花白胡子的活报应长孙无忌,手中的长剑光芒四射,锋尖有血迹。
穿白长袍脸色苍白,长像如无常鬼的白无常阎百乐,手中的龙首杖紫光耀目,又长又重。
八方土地因为坐在上首,所以来不及与不速之暴客接触,佩剑已经在手,这时恰好与两个武林怪杰面面相对。
“老夫和你们讲理。”活报应沉声说:“三天后午正,炮石桥北面的灌丘,叫绝魂金剑带他的儿子前来当面了断评理。他如果想玩什么阴谋诡计,后果他得完全负责。”
“长孙无忌,你是这样传信的?”乐八爷声色俱厉,举剑向前接近:“你也未免欺人太甚,汉北别庄容不得你在此行凶撒野,乐某不才,领教阁下的剑上功夫。”
“你八方土地身怀绝技,老夫并未小看你,本来应该陪你玩玩。”活报应说,向白无常打手式示意:“但口信已经传到,无暇逗留,少陪!”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未免把乐某看扁了,乐某留客。”
声落剑出,剑及人到,但见冷电一闪即至,急似雷霆,出的剑龙吟乍起,森森剑气迸发如潮。
面对两位宇内闻名的武林怪杰,竟敢放手抢攻,可知乐八爷这位一方之霸,确具有了不起和真才实学。
“铮铮!”活报应连封两剑,退了两步。
乐八爷也未能抓住连续攻击的好机,斜移方位剑被震出偏门。两剑试探性的攻击,大概双方都隐藏了三两分实力,各有顾忌,出招化招相当稳重。
“你已经可发剑气伤人了。”活报应冷然说:“难怪绝魂剑高枕无忧,过了那么多年太平日子。好,你也接老夫两剑。”
剑虹疾射,势如排山倒海。
“铮!”双剑接触,罡风迸发。
人影倏然中分,剑气乍敛。
活报应发出一声惊讶的轻呼,倒退丈外,火红色的脸部突然失去血色,握剑的右手出现颤抖现象。
乐八爷仅退了一步,身形不稳,勉强稳下马步,失去反击的后劲。
白无常一怔,龙首杖一伸,戒备着后退,掩护活报应向厅门退走。
“这家伙练成了剑罡。”活报应一面退一面大声说:“快退!”
一声怒啸,乐八爷身剑合一飞扑而上。
白无常要不是先得到活报应的事先警告,必定用龙首杖阻挡封架,很可能被无坚不摧的剑罡毁杖,也可能受伤。
两人不接招,狂风似的退出厅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厅左的院子里,栽了不少花木。岑醒吾隐身在一株大树上,可从敞开的明窗,看清厅内的动静。他已来了很久了,比活报应白无常早到半个时辰。他并不藏身在横枝上,而以奇异的身法贴在树株内侧,象一条壁虎。树下面的人如果想在横枝上找人,必定毫无所获。
两个老怪杰一走,他也悄然撤出汉北别庄。
镇东樊侯词的南首,有一家卖小吃的食店,所卖的酒颇为酒徒所称道,叫许老人店。下酒菜没有荤的,全是干果和豆类制品。店面不大,没有店伙,店主许老人一个人招呼,上门的几乎全是附近的老熟客,没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未牌左右,岑醒吾出现在许老人店。
小店的店堂,仅有六张食桌。天气热,店堂内相当闷热。他占住一桌,一壶酒四碟花生豆干等下酒菜,据桌小酌意态悠闲,吃得津津有味。
右邻一桌,是两个花甲老人,脑袋拖着的猪尾巴又小又干枯且泛灰白。总之,是两个老态龙钟,入土大半的又老又丑土老儿。人一老,什么毛病都有啦!真是最可怕最可悲的事,所以两人似乎全身都是病,喝口酒就得咳两声,不时拍拍腰背,以便分散腰疾背疼的痛楚。
第一名大汉出现在店门外,接着是第二名,第三名。
两个丑老儿不以为意,一面喝酒一面低声交谈,语声低弱,有气无力。
最后,乐八爷高大雄伟的身影出现,后面跟着两个人,脸色凝重缓步踏入店堂。
这两个人一是英俊的霹雳一剑殷如山;一是人才一表神态傲岸,不可一世的项家二少爷,年仅二十二,绰号美称玉面二郎的项华荣。
两个丑老儿嗅出了危险气息,不约而同放下酒杯竹箸。
三个人到了桌旁,冷然止步。
乐八爷瞥了邻桌的岑醒吾一眼,已认出他就是在福泰老店,不识相出言顶撞而挨揍的人。
岑醒吾不理不睬,低头喝他的酒,吃他的花生米。
“两位,不必再装了。”乐八爷阴森森地说:“其实,两天前乐某就查出两位在樊侯祠藏身,白天做游鬼,夜间活动后返回,在祠后睡草堆。以两位名震江湖,位高辈尊的身份,为了替朋友助拳而过这种苦日子,虽然值得同情,也十分可悲。”
长了一双三角眼吊客眉的老人,转脸抬头,以那双充满怠倦表情的老眼,淡淡一笑徐徐离座起立。
“阁下不愧称八方土地。”丑老人说:“我白无常和活报应长孙无忌老哥,都低估了你,被你查出行踪不足为奇。哦!阁下带来了不少人。”
“不少。”乐八爷说:“但尊驾大可放心,乐某从不倚多为胜。”
“当然当然,以一个剑上可发剑罡,高手中的高手来说,怎会倚多为胜?”
“这位霹雳一剑殷老弟殷如山。”乐八爷为同伴介绍:“当今武林七剑客之一,武林中的当代俊彦,两位想必不至于陌生。”
“闻名久矣!”活报应也推凳起立:“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江湖是年轻人的,七剑客最年长的没超过三十岁,真是武林后起有人。”
“这位项二少爷项华荣,项大爷的二公子。”乐八爷向项华荣伸手虚引:“二少爷,有什么话要向他们说吗?”
“没有什么好说的。”项华荣傲然地说:“昨晚他们倚老卖老行凶传信,伤了咱们四个人,咱们必须把他们请到庄中,让南阳八义用轿子把他们抬回去覆信。”
“两位,到店外说话。”乐八爷向门外伸手虚引:“这将是一场公正的相搏,两位可以回祠后把兵刃带来。”
“好,老夫遵命。”白无常含笑向外举步。
活报应呼出一口长气,随后举步跟进。
“喂!两位老人家。”岑醒吾突然叫:“你们还没付酒菜钱呢。如果你们被打断老骨头被抬走,许老人岂不赔老本?”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又是你。”乐八爷气往上冲:“你这……”
“住口!”岑醒吾沉叱,拍桌而起,虎目睁圆:“昨天阁下骂在下混帐,骂得恶毒,在下没和你计较,今天你又想出口伤人吗?”
“你……”乐八爷大感惊讶。
“你最好闭上你那张脏嘴。”
乐八爷受不了啦!猛地一耳光掴出。
啪一声响,脉门被岑醒吾重重地扣住了。
“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岑醒吾将对方的手扭压在桌上,凶狠地说:“幸好在下还没打算要你的命。”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气功已臻炉火纯青境界,刀枪不入可藉剑发剑罡的乐八爷,竟然无法挣扎,不但动弹不得,而且浑身发抖,脸无人色,手被按扭在桌上,身形呈现可笑的歪扭姿态,张口吸气,真气无法聚凝丹田,变生仓卒,无法运功抗拒,完全被制住了。
白无常与活报应大吃一惊,张口结舌,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霹雳一剑更是骇然变色,愣住了。
玉面二郎大骇,踏出两步要伸手解围。
“你敢?”岑醒吾厉声说:“你比八方土地高明多少?嗯!”
“你好大的胆子。”玉面二郎怒容满面:“你是南阳八义的人?你看清你的处境吗?在本地公然在光天光日之下出头露脸,你哪将我项家放在眼下?”
“阁下,你可别弄错了。”岑醒吾冷冷地说:“在下只是一位途经贵地,希望能找到工作谋生糊口的旅客,一不认识什么南阳八义,二不认识你什么项家,只知道这位仁兄带了一群打手,在旅店不但用恶毒的话侮辱在下,更纵令打手拳脚交加揍了在下一顿,今天又变本加厉,亲自动手揍人。这种人已经无法无天欺人太甚,如不受到惩戒,天道何存,法理安在?”
他口中在说,手上大概也加紧压力,因为乐八爷已在运功反抗,想挣脱被压制的右手。
乐八爷的痛苦表情,已呈现虚脱状态,半个身躯扭曲着半躺在桌上,脸色泛青,浑身在可怕地抽搐。
“放了他!”玉面二郎怒吼,右手如钩慢慢前伸:“如果不放,在下要你生死两难。”
“哈哈哈哈……”岑醒吾狂笑:“在下跑遍天下,多大的场面没见过?还吓不倒我姓岑的。”
已有六名打手,包围了店堂,虎视眈眈,跃然欲动。
“华荣兄,不可鲁莽。”霹雳一剑是清醒的,急急发话相阻:“这位老兄手上有一种可怕的奇功,你如果出手,八爷可能要遭殃。”
“我不受他的威胁,他如敢伤害八爷,我要碎裂了他。”玉面二郎怨毒地说,但伸出的手停下了,并未收回:“即使他会飞天遁地,也难逃一死。”
“真的?”岑醒吾似笑非笑地问。
“阁下最好是相信,放手!”
岑醒吾双手齐动,打击有如狂风暴雨,光临无助的乐八爷身上。一阵急骤怪声传出,掌指无情地着肉。
打击太快,等玉面二郎狂怒地出手抢救,快速的打击已经结束,乐八爷半昏迷的身躯,以可怕的速度向玉面二郎撞去。
玉面二郎几乎被撞中,总算反应超人,斜闪倒退,扶住了可怜的乐八爷。
“咱们到外面了断。”岑醒吾用夺自乐八爷的佩剑向外一指:“在下要大开杀戒,让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地方恶霸见识见识。”
他大踏步往外走,剑垂在身侧泰然自若,昂首阔步旁若无人,与他身着的穿章打扮完全不同,那慑人的气魄委实凌厉无匹。
迎面挡路的一名大汉不知利害,单刀向前一伸。
“铮!”暴音震耳,火星飞溅,打手的单刀突然飞腾而起,当一声撞在墙壁上反弹堕地。
“哎……”打手抱手狂叫,仰面震倒在地,右手五个指头骨节全松了,虎口裂开血如泉涌。
没有人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岑醒吾从倒地的打手身上跨越,出门而去。
门外把门的两名打手,悚然闪开让路。
第一个跟出来的是霹雳一剑,最后是活报应和白无常,该出来的出来了,乐八爷却没有出来。
街道宽阔。这时,门外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打了再说,抑或是说了再打,客从主便。”岑醒吾轻拂着冷电四射的长剑大声说,杀气腾腾威风八面:“猛虎不怕羊多,你们可以倚多为胜。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怕的人退远些。”
霹雳一剑在两丈外,神色有点紧张,死死地凝视着岑醒吾,手按剑靶默运神功戒备。
“尊驾高姓大名,可否见告?”霹雳一剑沉声问:“在下姓殷,殷如山。”
“在下知道你这号人物。”
“殷某却不知道阁下的底细。”
“在下姓岑,岑去非,可在客店的流水簿上查出底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你把乐八爷怎样了?”
“小意思,制了他的经脉,在下要他永远永远后悔。你们如果无能,解不了他的禁制,快把他抬到武当山,也许武当的元老可以救他。武当是武林内家鼻祖,大概知道疏解在下的手法。”
玉面二郎拔剑出鞘,杀机怒涌。
“华荣兄,不可冲动。”霹雳一剑手虚拦,久走江湖见多识广,所以表现得相当稳重:
“问问他的来意,他的出现决不是偶然的,可能是南阳八义的朋友。”
“不管在下来意如何,你们今天都不会善了的。”岑醒吾轻拂着长剑,面对十余名打手夷然无惧:“你们是襄阳的地头蛇,面对在下这条过江的强龙,除了以武力解决之外,别无他途。霹雳一剑姓殷的,你是大名鼎鼎的武林七剑客之一,声誉并不差,似乎今天的事,有关阁下的武林声誉。可是,令人十分失望。”
“尊驾为何失望?”
“似乎阁下玷辱了剑客的荣誉,你只是一个趋炎附势,助纣为虐的名不副实的江湖浪人。”
“什么?你……”霹雳一剑激怒得几乎要跳起来。
“阁下稍安躁,事实摆在眼前。”岑醒吾嘴角出现阴森莫测的笑意:“乐八爷侮辱在下,你阁下是亲眼看到的,是非曲直你应该一清二楚,但在下并未看到阁下出面说一句公道话,只看到你在替一个地方土霸撑腰助恶。呸!剑客如果都象你一样,那就太不值钱了,你凭什么配称剑客?”
这番话份量不轻,霹雳一剑脸红耳赤下不了台。
“在下是项家的朋友,尊驾指摘在下助恶是不公平的。”霹雳一剑硬着头皮替自己的行为辨护:“襄阳南阳两地之雄结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仇恨深结多年,追究是非目前已无意义。活报应与白无常是南阳八义方面的人,在下是项家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在下并没有错。今天的事,乐八爷固然有点不对,但尊驾也应该明白,你用这种手段引诱乐八爷中计上当,乃是不争的事实,甚至把在下也一起拖下水,真够毒的。”
“那是一厢情愿的如意想法。”
“你……”
“你已经骑上虎背,唯一掩饰的办法,便是把在下硬指是南阳八义的人,便有了为土霸助恶,不必管是非黑白的借口了。”岑醒吾毫不留情地直攻对方的弱点:“在下无论用何种方法来证明不是南阳八义的人,阁下也会拒绝承认的。”
“只要是尊驾能提出有力的证据……”
“你的所谓证据是何所指?”
“在下要留下这两位前辈。”霹雳一剑向两怪杰一指:“要从他们口中,证明尊驾的底细。”
“哈哈哈哈……”岑醒吾仰天大笑。
“你笑什么?”霹雳一剑不悦地问。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是老天爷吗?”岑醒吾嘲弄地说:“那么,如果不是失心疯,就是白痴。呸!你这种霸王嘴脸,实在令人受不了。”
“你……”
“你自己的死活还无法预测,居然妄想从两位前辈口中,来决定在下的生死。我看,你是吃多了撑坏了,油蒙了心,连你自己是啥玩意也弄不清了,我可怜你,阁下。”
霹雳一剑被这番刻毒的话逼疯了,一声怒极的怪叫,伸手拔剑。
剑刚出鞘,还来不及挥出,剧变已生。
岑醒吾的剑,突然以令人目眩的奇速,闪电似的吐出,锋尖突然点在霹雳一剑的咽喉下。
活报应和白无常远在三丈外,居然没看清岑醒吾是如何接近霹雳一剑的,但见人影一晃,便越过丈余空间,快得无法看清实影。两个老江湖张口结舌,互相看了一眼,不由毛骨悚然。
霹雳一剑大骇,惊得呼吸快停住了,以自己拔剑手法之快,敢夸宇内称尊,双方相距在丈七八左右,接近的速度决不可能比拔剑快,怎么连人影也没看清,冷冰冰的锋利剑尖已点在咽喉下了!
“你别慌。”岑醒吾阴笑:“在下不会这样轻易地杀死你,一定给你一次公平决斗的机会,在下要用光明正大有手段,让你霹雳一剑从江湖除名。”
说完,徐徐后退,一步步沉稳凝实,宝像庄严,一双虎目幻现慑人心魄的冷电寒芒,随时准备应付霹雳一剑的愤怒袭击。
霹雳一剑不敢扑上,在他的冷酷威严目光注视下悚然心惊,气势上已屈居下风。
右方三丈外围观的人当中,突然传出一声奇冷无比,每一字皆直薄耳膜的叱喝声:“阁下转身!在下要用暗器杀死你。”
岑醒吾并未转身,用同样的声调说:“力士浦勇,不要鸡猫狗叫,你随时可以发射你那只能吓唬三流人物的小飞叉。话讲在前面,你的飞叉在出手的刹那间,就是宣告你力士浦勇死刑的时候。在下行事的宗旨是:决不容许任何人第二次下毒手要在下的命。”
“咱们见过第一次吗?”力士浦勇讶然问。
“不然在下怎知道你是力士浦勇?”
“你……”
一声沉喝,霹雳一剑突然以雷霆万钧的声势,身剑合一疯狂地扑上,剑上风雷骤发,锐不可当,剑虹破空射到,宛如电光一闪。
“铮铮!”龙吟震耳,罡风四射。
霹雳一剑连人带剑被震出两丈外,着地时屈右膝踣倒,举剑的手以剑支地不住发抖,眼中有惊怖骇极的表情。
岑醒吾屹立原处,举剑的手稳定如铁铸,但他的身形已经右转,面向站在人面前的力士浦勇。
“你该乘机发射小飞叉。”他冷冷地说:“现在,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雷霆一击,把旁立的玉面二郎惊得浑身毛发森立,按剑的手开始发抖。
名震江湖大名鼎鼎的霹雳一剑,只攻了一招便被震飞两丈外,那十余名打手惊得大汗澈体,手脚发软。
力士浦勇僵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霹雳一剑吃力地站稳,向玉面二郎打出撤走的手式,一言不发扭头便走。
仅片刻间,走的都走了,人群议论纷纷,开始散去。
力士浦勇呼出一口长气,悚然后退。
岑醒吾将剑往脚下一丢,向活报应两人说:“两位前辈再不走,绝魂金剑带着襄阳六煞赶到,想走也走不了啦!绝魂金剑就不是两位所能应付得了的。”
“老弟,你不怕?”活报应问。
“很难说,一比一,绝魂金剑毕竟老了。”
“老朽与阎老哥,听由老弟指挥……”
“抱歉,在下不喜与人结伴办事。”
“老弟的事……”
“无可奉告,两位快走。请转告贵友妙手神君席一元,凭他们八义的实力,还不足与项家相抗衡,派人深入,早晚会被逐一消灭的,两位就是活见证。请记住在下的话:要想帮助别人,首先必须能保护自己。再见。”
两人在原地发怔,目送岑醒吾的身影徐徐远去。
“阎老哥,你可曾听说过,能一招把霹雳一剑吓破胆的人吗?”活报应悚然说:“霹雳一剑不但剑术通玄,剑已有七成火候,剑及处无坚不摧,竟然一招胆落,武林中怎么从没听说过这号姓岑的青年人物?”
“待我想想看。”白无常低头沉思。
“想什么?”
“长孙老哥,这次你到熊耳山邀我来南阳探望席老弟,我不是刚从西安返家吗?”
“是啊。”活报应说:“你是到西安劝阻关中三雄,退出搜擒秦王世子的狗屁事,失意而返的。”
“是在三雄灰头土脸之后,才欣然返家的。”
“对,好像你对缥缈神龙的行事十分欣赏。哦!怎么想起这件事来的?”活报应不解地问。
“想起一件巧合的事。”
“巧合?”
“三雄在西安,被缥缈神龙闹得焦头烂额时,我住在东关的霸陵老店,同一进院邻房,住了一位姓岑名醒吾的青年旅客。”
“岑醒吾?这人……”
“这人我没见过,是听店伙无意中提及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行商,很少在店里逗留。”
“你以为这位岑去非……”
“叶县撞车案,救助两位受伤旅客的唯一旅客,据从许州车行得来的消息,也是一位姓岑的年青旅客,救了人交代保正之后悄然走了,不肯留下来作证打官司。”
“哎呀!这位姓岑的年轻人……”
“三处巧合,可能吗?”白无常始终不让活报应把话说完,以免打断自己的思路:“长孙老哥,世间恐怕只有一个,能一剑封死霹雳一剑的剑客。”
“你是说,入雍和宫,行刺雍正满皇,击毙十三喇嘛与九名血滴子的入云龙司徒真如?”
“入云龙已经与死鬼年羹尧,年大将的十二铁卫同归于尽,尸骨早寒,天下第一高手含恨九泉。”
“那……”
“缥缈神龙。”白无常肯定地说:“见首不见尾的神龙。”
“天下间没有人见过缥缈神龙的真面目,是否真有其人……”
“对,是否真有其人,这是武林近年来最神奇的秘辛。”白无常笑笑:“所以我不相信巧合。”
“你是指这位姓岑的人?”
“我要查查他的底。走!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咱们冷眼旁观,很可能揭开当代江湖最神秘的缥缈神龙之谜,我已经看出了一些可疑形影。”
乐八爷躺在汉北别庄自己的床上,他的妻子和儿女,围在床前掉眼泪,玉面二郎召来的武林高手,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一个个察看之后,无不摇头苦笑着束手无策,谁也解不开所受的禁制。
乐八爷浑身失去活动能力,只能转动双目。
最后,绝魂金剑偕襄阳六煞过江赶到。
绝魂金剑名列江湖十杰,排名第四,在江湖道上,真没有几个人接得下他的手中金剑。
襄阳六煞,并不是绝魂金剑的手下,而是襄阳地面的武林名人,与绝魂金剑交情不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七个人把襄阳划为势力范围,局面撑得有声有色。六煞的真才实学,比起绝魂金剑虽然略逊一筹,但六个人加起来,江湖上敢和他们斗的人就没有几个人。南阳八义八个人,就不敢与绝魂金剑硬碰硬结算,就因为如果在襄阳附近冲突,必将受到六煞的干预,毫无胜算的机会。
经过详细的检查,绝魂金剑也宣告绝望。乐八爷全身的经脉皆没有多大的变化,各处重要的穴道皆无异状,但分开来检查,毛病就来了。仅以太阴脾脉经来说,用真气导引术试行检查,整条经脉是畅通的。但如果分穴检查,自脐旁的大横穴用真力导引推拿,下面的腹结穴便吸引了大量的震撼力道,而再下一穴的府舍,却突然自行封闭失去作用,以致腹部急剧积气,脾脏收缩痉挛,肚腹的变化极为明显,乐八爷直冒冷汗,口不能以声,眼中的痛苦神情令人心惊,不得不停止试验。
六煞的见识没有绝魂金剑广博,更不敢充内行试行解穴,怕万一出了意外,误了乐八爷的性命。
乐八爷是指挥地棍们的发令人,这一来,蛇无头不行,各地的眼线效能大打折扣。
绝魂金剑心中惊疑,本来打算立即前往找岑醒吾了断,但许老人店双方冲突的事已不胫而走,在市内轰传,这时如果兴师问罪,事情再闹大,官府必定出面弹压,那就不可收拾啦!明的不能来,只好来暗的,福泰客栈受到严密监视,留意岑醒吾的一举一动。
岑醒吾在客栈中睡大头觉,以不变应万变。
他知道,左右邻房都是监视他的项家眼线。
起更时分,客栈里正是忙碌时光。樊城镇没有夜禁,有些旅客半夜三更才入镇找地方投宿,天气太热,赶夜的旅客为数不少。
他上街跑了一圈,在食店买了一些食物和好酒携回房中,据桌自斟自酌,自得其乐。自从许老人店冲突之后,他已经不再食用客栈的膳食,小心提防有人在食物中弄手脚,亲自上街购买酒食充饥。
客房相当宽敝,一几一床之外,还有足够的地方设了一张八仙桌。
菜油灯发出暗红色的光芒,桌上摆了五六味以荷叶盛装的菜肴,一小潭酒,用碗盛酒斟得满满的,他大口大口像是喝水,两斤酒下肚,脸上神色丝毫未变。
房门是虚掩的,唯一的小窗也是虚掩的。
喝了一口酒,挟了一块肉缓咬细嚼,吞下后竹箸一敲酒碗,发出叮一声清鸣。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他用怪腔怪调的嗓门高吟:“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虚掩的房门,在他身后悄然而开。
身处险境,他居然敢夜间背向着虚掩的房门,如不是大意疏忽,定然是不知死活。
高吟声余音枭枭,灯火摇摇。
“咦!人呢?”房门口传来悦耳的女人的嗓音,语音中饱含惊讶。
一位美丽的少妇,站在门口不胜惊讶地往里瞧,明亮充满灵气的凤目,扫视室中每一可以隐身的角落。
“岑爷,我知道你躲在里面。”少妇笑笑说:“打扰爷台的酒兴,我可以进去吗?”
她用手在房门敲了几下,目光仍在搜索。
这种平常的旅舍,建筑古老朴实,格局平凡,极少变化。墙壁的粉有些已经剥落,有些地方有人写了些下流的词,和“人在他乡心在家,家中还有一枝花”等等妙诗。上面没有承尘,抬头便可看到蛛网轻垂的梁桁瓦片。
没有人回答,桌旁酒菜仍在,人影已杳。
“躲在梁上吗?”少妇微笑着问,目光在梁桁间搜索,但一无所见。
看了那些新旧并垂的肮脏蛛网,便知人如果躲在上面,的确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任何物体登上,不可能没有积尘被触散下堕。
大木床可容得下一家数口安眠,没有床柜,蚊帐是钩起的,薄被叠得整整齐齐,床上床下一目了然,不可能隐藏着人而不被发现。
“我是来和你谈判的,请不要弄玄虚了,好不好?”少妇不死心高声说,目光仍在仔细搜索每一个可疑角落。
毫无声息,当然不见有人。
人不可能平空消失的,进出必须走唯一的房门。窗设在门旁,更不可从窗户外出而不被发现。这种房没有内间,洗漱沐浴方便等等,皆须到前面的天井旁,在公共浴厕解决,所以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人,人到底藏在何处?
少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几度想举步入室,却又迟疑难决。
夜间旅店的客房,一位美丽的少妇随便闯入,难免会引起难以收拾的事故,至少也引人非议。
久久,她终于转身走向右首邻房,站在紧闭的房门外低声问:“怎么一回事?人不在房内。”
“端木姑娘,不可能的,人绝对不会离开。”房内的人以坚决的语音低声回答。
“但的确没有人。”端木姑娘也肯定地说。
“姑娘到达时,里面不是有吟诗击碗声传出吗?”
“是啊,但……”
“姑娘应该听清他的字句。”
“对,最后一句象是爱酒不愧天……”
蓦地,岑醒吾的房中,清晰地传出朗吟声:“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端木姑娘身形似电,回到岑醒吾的房前。房门本来是她推开的,先前并未掩上,因此一到门口,便可看清房内的景况。
岑醒吾仍保持先前的背向房门坐姿,似乎一直就不曾移动过,吃相却与先前不同,先前吃得文雅,喝酒就不动箸;而现在却粗俗得很,左手握碗,喝完一大口还舍不得放下,右手的竹箸立即挟菜往口里送,像个饿鬼。
“高明!”端木姑娘由衷地说:“神出鬼没,不可思议,天下间修至爷台这种神化境界的人,两百年来仅君一人。我可以进来吗?”
“我知道你所说两百年前的人是谁。”岑醒吾扭头笑笑说:“武当的祖师爷张大仙张三丰。喝!好美的姑娘,你如果有胆量进来,那就进来吧,责任自负。”
“真要设下美人局,你脱不了身。”端木姑娘毫不脸红地举步入房。
“对,不须入室,你在门外大叫一声救命,我的官司打定了。再叫一声强暴,我可能被旅客店伙先打个半死再送官。”他用脚勾出右首的另一张长凳:“坐啦!外面我都查过了,没有埋伏,不是美人局。不过,真是美人局我也不怕。”
“岑爷,你这一进一出,我竟然毫无所觉,我的视力听力算是白练了。没有人能在我身边往来而不被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你一定躲在房中某一处隐秘地方。”端木姑娘坐下坚决地说:“刚才我就没注意帐顶。”
“帐顶?你躲给我看看。”他笑笑,左手掌一伸:“你说我不可能从你身边往来,这是什么?完壁归赵,我不是喜欢搜集女性饰物成癖的怪男人。”
他掌心,有一只精巧的绣金小香囊,绣的图案是飞舞着的凤凰,异香幽幽。
端木姑娘本能地急急伸手低头,按住了左腰间,怔住了,绣带上悬着的香囊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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