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十年,也许二十年前,镇北小姑亭一带,成了人们传播谣言,制造是非的地方。当然,有人认为应该是二十二年前,宣老七宣和,带了他那未满十八岁的妻子吴氏,在这里建造醉月居酒肆后开始的。
醉月居,相当富诗意的店名,宣老七想必不是俗人。凭良心说,这里的地势风水真不错。当夜幕降临时,在店外曲廊雅轩来两壶酒几味下酒菜,邀三五知己慢斟浅酌,等候那玉盘似的月华从浩瀚的湖心冉冉升起,洒下满地银光,那幽灵似的帆影从月中徐徐滑过,那情调真是美极了。
出街尾不远是湖滨沼泽区,再往北不远是不时幻出金光,白沙如雪的金沙洲。白天,镇里的娃娃们在那一带玩水、捉虾蟹、捉迷藏、打擂台……傍晚,情窦初开的淑女和好俅的君子,也到这里散步谈心。其实这里没有几位君子,也没有几个淑女,虽则镇上的大户富豪并不少,看了镇西数里外西山山麓一带的亭园别墅就知道概况了。
往南,是女儿港市,也是本镇的精华所在,哪一天没有百十艘各式船只进出?西面是镇市的中心,三四百户人家,倒有大半是各行各业的商店。
大姑塘镇并不是大商埠,只是一座地当航运要道的小市镇。山多田少,物产有限,以鱼鲜为大宗。由于是航运要道,也是一处良好的避风港,所以在这里设了千总衙门,驻了两营汉军旗官兵,镇上的人对这些兵皆敬鬼神而远之。
镇上共有三条大街,十几条小巷子。最繁荣的是湖港街,从镇东沿湖滨伸向女儿港市,栈埠林立尽夜不断人踪。镇内两条东街和西街。南面大姑塘巡检司衙门前,有一条大道伸向山区,通向三十五里外的府城。那些大户人家的老爷公子,经常驾了特制的小型轻车往府城赶。如果是双头马车,到府城只要一个时辰。当然也有人乘豪华的游艇到府城,但绕南湖嘴要行驶一整天。
沿湖滨也散布着一些渔户的土瓦屋,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本地人,与镇上的人相比,渔户只算是下一等的人。
除了醉月居酒肆之外,附近还有一家清幽的旅舍,两家贩卖百货的小店,和一家颇有名气的糕饼店。近后面的小山坡,还有一座面向湖心大孤山(鞋山)的仙鹤观。小姑亭与金沙洲之间,有一处占地颇广的沼泽区,是雁、凫、鹤、天鹅等等水禽的栖宿地。
每当风平浪静时,浩瀚无边的湖面,点缀着繁星似的无数蚁舟,无数帆影穿错,固然令人心旷神怡。但一旦风起云涌,巨浪滔天,成群的江豚戏水,或者怪风骤至,雷雨倾盆,不时出现蛟龙行云施雨,惊天动地有如宇宙末日,那壮观的情景,委实令人动魄惊心。
三百余年前,朱元璋的大军,与陈友谅的水军在湖上血战,数十万大军战舰数千艟,湖水被血染成淡红色,湖岸一带积尸数万。改朝换代,又是一场大屠杀。先是流寇,次是左良玉,三是满洲兵,大姑塘大概只剩下十余间破屋。幸运的是,后面有方圆数百里的庐山,正是避兵的世外桃源,居民有一半躲入山中逃过大劫。
人永远不会从血肉横飞中学聪明些,反而更愚蠢,更贪贱,永远不会记取教训,永远张开吃肉的嘴,睁大贪婪的野兽眼睛,等待机会把同类咬死,吞噬,撕碎。
有时,人这种东西有时也会短期的安静下来,兽性的眼睛也会出现倦怠的神情,吃肉的嘴也会闭上暂时喘息,这就是所谓太平盛世了,偶或抓些弱小来嗅嗅血腥,也算是相当正常的事。
现在,正是太平盛世。
小姑亭一带,每当太阳隐没在庐山后面时,便成了镇民休闲作乐的好地方。
雷巡检雷廷,是一个相当正直,勤快而精明的人,每天都不会忘记穿起他的从九品官服,悠哉游哉地到小姑亭附近巡视一趟。本地的人,替他取了个绰号:神眼。他的确名不虚传,决不会忘记曾经见过一次面的人,本地那些码头英雄,杨记纸坊的工人,偷鸡摸狗的痞棍,甚至从庐山出来猎食的强盗,或者从湖里出来的小贼,在他眼中皆无所遁形。
六月天,风和日丽。稻田里已出现沉重的稻穗,渔船上有满舱的肥美鱼鲜。花十文钱,可以买到一条两三斤重的鲤鱼。
太阳已隐在庐山后面,山区里雷声隆隆,山峰都隐没在云雾里。但东面的鄱阳湖彩霞满天,湖上美景如画。
已经是申牌正,小站亭附近已经有无事可做也不需做事的人,陆陆续续前来应卯了。
醉月居的主人吴氏宣大嫂,老早就监督两名店伙,把店内店外整理得干干净净。她的女儿,年方二八的小美人眉姑,也和两名雇来管厨的佣妇,把厨下整理得清清爽爽,酒菜都准备妥当,等候酒客上门。
宣大嫂也真命苦。宣老七在七年前一个夏日里,一阵心气痛从此长眠不起,丢下娇妻爱女,毫无留恋地走了。那年,宣大嫂才三十二岁,真是花开正盛之年。
第一个攻击宣大嫂的不是男士,而是码头痞棍头儿游神禹浩的妻子余春梅。这个经常在镇上搔首弄姿的可敬女人说:要不了十天半月,宣大嫂就会反穿罗裙再嫁了。
但宣大嫂不但没在十天半月后改嫁,七年后的今天,仍然在鬓旁戴了一朵白绒花。而且,把醉月居撑得有声有色,比往昔更兴旺。
醉月居的前面,建了一座曲廊形的雅座,共有十二副座头,附近栽了一些花草。如果没有月亮,就点这两排美丽的白纱小灯笼。即使是白天,不要说附近的风景,本身的秀雅情调也足以令人陶醉。
醉月居要到申牌正才开门,申牌以前,到这里坐坐观赏湖景是可以的,但没有人招待,更没有酒食供应。
大食厅内空荡荡,这里冬天才有客人光临,平时食客都在曲廊的雅座买醉,在大食厅赏不到月的。
第一个进入雅座的人,是本区的保正杨鸿。杨保正在西面的鱼尾脚山下,有一座纸坊,用竹料制造一种质料不错的什么官堆纸。好像是用来印书的一种不太白的纸,柔柔薄薄的,可以印细字。府城的书店瑞文堂刊印发行的千字文、增广、四书、金刚经等等,用的就是杨家纸坊的纸。
杨保正年已半百,粗眉大眼,身材魁梧,四方脸袋上,吊着一根猪尾巴辫子,让人看了有点滑稽的感觉。可是,没有敢笑他的四方脸袋,他那大暴眼一瞪之下,真没有几个不害怕的人。
鱼鹰阴平就是少数几个不怕杨保正的人,最不怕他的一个。鱼鹰阴平是女儿港的鱼牙子,四十来岁,生得短小精悍,一双手经常往外张垂,身材又干又瘦,外表真像一只蹲在竹排上的鱼鹰(水老鸦)。
店伙谦恭地趋前张罗,花蝴蝶似的小眉姑端着茶盘跟到,两根大辫子走起路来有韵律地摆动,真令人入迷。
“保正这么早就来了?”眉姑笑吟吟地说,吹弹欲破的粉颊绽起两个醉人的酒窝:“先喝杯茶。”
“想早点来看你呀!”杨保正半真半假地在嘴皮子占便宜:“黄山姑在后面,快到啦!”
黄山姑,听起来像个女人名字,其实却是一个名号响亮,水上功夫出类拔萃的一位渔船船主的绰号,姓黄,名海,是个骨格清奇瘦骨鳞的人。黄山姑,是一种鱼,外形与鲶鱼差不多,但背上有棘鳍,体色上黄,肉嫩味美但不如鲶鱼肥壮,被捉住时三根棘鳍怒张,被刺中得痛上老半天,据说棘外有毒,因此,最好不要惹这种鱼,和鳜鱼一样不好捉,不小心就会受伤。但这种鱼懒得很,躲在水草的烂泥里懒得移动,手到擒来,当然捉它的人必须会捉。
从绰号估计一个人的性格、外貌、武功,多少可以知道这人的主要轮廓。
“哈哈哈……”树篱修剪成的店门口传来怪笑声,踱进经营船运货的小货船船主齐福:
“保正大人,你那位什么小豹,一天到晚缠着眉姑,好像去年曾经找刘媒婆合过八字。你嘴巴不干不净,如果日后你真的做了公公,这算什么?”
齐福是个最精明的生意人,从不吃半点亏,所以人称他为铁算盘,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也不怎么本份,据说暗地里不时做些谋财害命的勾当。
“就是八字合不拢。”杨保正毫不脸红地说:“你那张臭嘴,就不见得比我干净。”
眉姑已一溜烟走了,脸红红地并没带有愠色。
今天晚上好像大家都有空,老顾客陆陆续续来了。
杨保正这一桌有五个人,另四人是铁算盘齐福、黄山姑黄海、女儿港的鱼牙子阴平、码头的混混头子游神禹浩。这五个酒友,都是一起玩泥巴长大的老亲邻,彼此在生意上没有利害冲突。尽管他们有好有坏,有时也因一时意见不合打打闹闹,但友情并不因之而退色,事情过了仍然嘻嘻哈哈和好如初,颇不简单。
酒来了,下酒菜也送来了,桌旁出现了笑吟吟的巡检老爷雷廷。雷巡检四十来岁,穿了官服却没有官架子,佩着的军刀鞘和靶都擦得雪亮。
“嗨!你们好像少了一位。”神眼雷巡检说:“也来早了些。我猜,你们都没吃晚饭。”
“吃个鬼晚饭。”游神禹浩粗粗的嗓音有火气:“胃口都没有了,闹了大半天,真他娘的见鬼。”
“八爷,坐,喝两杯。”杨保正说:“老贺没来,恐怕不能来了,他那艘运渔具的船被扣,很讨厌。”
“公务在身,谢了。”雷巡检拒绝坐下喝酒:“贺宝安的船,和匪船同时从府城发航,也走在一起,也同时靠岸靠在一起,涉嫌被扣并不要紧,只要他真的与匪般无关就好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铁算盘齐福喝了一口酒:“跟来的人真厉害,飞越邻船像大鸟,比咱们这些吃水饭的人还要高明。”
“当然高明。”雷巡检说:“府城兵备道衙门巡防队的高手,三剑客全来了。”
“哦!那三个狗娘养的!”鱼牙子阴平冲口说:“难怪!什么人倒楣了?”
“好像是逆匪。”雷巡检说:“可能是天地会或者六合会的首要份子。你们喝,我要到处走走。”
雷巡检已经在此地呆了五年,本地的人相当尊敬这位治安首长。其实,雷巡检的权力有限,真正负责治安的人,是拥有一营兵力的李千总。这是汉军旗的所谓绿旗兵,真正的满州八旗兵,驻在北面江口南湖嘴镇,而且兼管水师营。
驻在府城的分巡广饶九南兵备道衙门,名义上是文官主事,兼管水师。但暗中却豢养了一队称为巡防队的人,专门负责秘密缉拿特殊要犯的勾当,是权力很大的特勤队,每个人都是可独当一面武林高手。他们没有军兵的身份,名义是防汛的工务吏目,却从不管水灾旱灾的事。提起巡防队,没有人不恨的,他们抓人从不知会地方保正里正,所以地方人的口头禅是:有罪没罪,千万别进巡防队。
雷巡检绕过了小姑亭。今晚,他觉得有点心烦。瞥了亭附近那群孩子一眼,觉得孩子的喧闹声也令他沮丧。
是的,他的确有心烦不安的理由。巡防队的三剑客,追踪船只到他的管区抓人,这意味着这座小镇,日后将会发生一些他耽心的麻烦事了。
这几年来,他对地方上的治安情形,一般说来,是相当满意的,尽管像游神禹浩、铁鼻算盘齐福、渔具店店主兼走私贩子贺宝安、以及这一代的十几岁的年青人,不断的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但他都可以控制得住,连山里出来的小强盗,湖里面出来打野食的水贼,也不敢在他的地盘里撒野。但如果发生可以来招来巡防队的纰漏,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了。
那不是麻烦,是灾祸,可怕的灾祸,他向自己说。
他接近了街左的松庐客栈,店前的几株老松像几条老龙张鬣舞爪。一株老松下,坐着旅客惠兴隆一家三个人,正在低声交谈。
他对惠兴隆惠兴盛兄弟俩有点同情的感觉。这姓惠的兄弟来自赣南山区,带了一个快二十岁的女儿惠明凤,迢迢千里来这里投亲。
他记得,镇西山脚下的确有一家姓陈的人,那就是息兴隆的岳家。陈家是不是三十余年前有女远嫁赣南他不清楚,那女儿就是惠明凤的母亲。他所知道的是,陈家已在十年前卖掉了田产,举家迁往下江另谋发展去了。十年,谁知道陈家迁到何处去了?惠兴隆的妻子过世了,带了乃弟兴盛和女儿明凤前来投亲,陈家去向不明,想回赣南已经力不从心,老家的根已经没有了,回去又能怎样?
他有点同情惠家的人,但爱莫能助。惠家的人已在松庐客栈住了七八天,目前正在打算暂时在镇上找房子安顿,再设法找工作谋生。
他听到街尾有喧闹声,眉心一锁,脚下一紧。
街口偏僻得很,疏落的几栋草屋,平时就很少有人走动,晚霞满天,这时更看不到在外走动的懒鬼,正常的人应该在屋子里和老婆孩子晚餐了。
距街口数十步,路旁的大树下有四个家伙在吵闹,气势汹汹,看样子要打架。
“你们干什么?”他紧走几步大叫:“杨豹,又是你。你老爹在醉月居快活,你想找苦头吃吗?”
三个十八九岁的粗壮小伙子,围住了敞开衣襟,流里流气的罗克勤,似乎已经摆出围殴的姿态。那位特别粗壮的杨豹,杨保正的长子,衣袖已经掳起,大拳头握紧大得像个海碗,挨上一拳真不好受。
另两个一是游神禹浩的儿子禹日升,一个好酒好女人的闯祸小霸王,一个是渔具店店主贺宝安的儿子贺明寿,标准的花花公子。
被围住的罗克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凭杨豹这三块料,还奈何不了这位见过世面的罗克勤。
罗克勤是前面湖滨沼泽旁罗家的少主人,自幼父母双亡,继承下一些田地,一艘渔船,加上一栋三进的古老房屋。然后,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罗克勤十四岁,把田产交给佃户,锁上了大门,驾着渔船到女儿港码头,载了一位好像是走方郎中的人走了。然后每三两年回家一趟,逗留十天半月又走了。据佃户说,罗克勤在外面闯江湖,做过保镖,做过私盐贩子,做过郎中,做过骗棍……
罗克勤是三个月前回来的。这次好像不再走了。二十四岁雄狮一样的小伙子,在外面混了十年,一事无成鸟倦知返,连一个老婆都没混到手。
这一个月来,罗克勤往醉月居跑得很勤,与眉姑相处得很不错,敏感的人已经感觉得出,他已经被眉姑迷住了。
迷上眉站的不止他一个罗克勤,镇上的年青伙子,就有不少经常往醉月居跑,闲话很多。杨豹是跑得最勤的一个,但在杨保正正在场的时间内,这头杰傲的豹还知道回避,毕竟有点忌讳。
看到急步而来的雷巡检,四个人乖乖闭上嘴。
“又争风了?”雷巡检笑问,故意转头回顾:“眉姑好像不在嘛,没有彩头,还要吵?”
“巡检老爷。”杨豹的话毫无半分敬意:“我们的事,你最好是别管。”
“真的?”雷巡检也怪腔怪调地说。
“第一,我们吵的事与你无关。第二,我们身上没带刀子。第三,我们……”
“我告诉你,你这婊子养的!”雷巡检的手指几乎点在杨豹的鼻尖上:“你吐口痰,我也可以判你一个大不敬的罪。我要关你三天,差分秒也不行,知道吗?”
“你……”
“我不想关你,我在保护你。”雷巡检沉下脸:“罗克勤如果真要揍你,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要不是唬大的。”杨豹怒叫:“他是什么东西?我要警告他,他再往醉月居跑,哼!”
“雷爷,我正要往醉月居跑。”罗克勤挪动腰带上的荷包,脸上有不在乎的微笑:“先让这三个狗娘养的把所有的威胁脏话说出来,等会儿我要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吞回去。尤其是禹日升这个杂种,他袖套里藏有一把刀子,准备在我肚子里捅一刀呢!”
“刀子给我。”雷巡检向禹日升伸出大手。
杨豹一打手式,三个机伶鬼突然撒腿便跑,脚下奇快,一跳一两丈。
“不要和他们计较。”雷巡检向罗克勤笑笑:“你比他们大几岁,在外面闯荡过,是吗?”
“我当然不介意。”他笑笑:“但也不会示弱。雷爷,你知道,示弱是给自己过不去,没有人看得起懦夫。”
“走,我陪你一段路。”雷巡检往街口举步:“听说,你曾经在江宁混了一段时日。”
“对,在龙江关尚义门,保了几趟跑徐州的暗镖。”
“你真的练了武?拜哪一座山门?”雷巡检用探索的口吻问:“尚义门不收门人,武馆的招牌是让人看的。”
“没正式练过。”
“但保镖……尤其是暗镖,那可不是好玩的。”
“我不是正式的镖师,打打杂而已。雷爷,这些事犯不着调查的,一问便知。”
“别多心,小伙子。”雷巡检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在调查你。一句话,不要替我添麻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也请放心,雷爷。”
“那就好。唔!不陪你了,我得到仙鹤观走走,听说那儿有一僧一道挂单,来了好几天了。”
“雷爷请便。”他挥手送走扬长而去的雷巡检,稍顿自语:“这老狐狸!比私生子还要精明机警。”
他踏入醉月居以树篱作成的店门,天已经黑了。六月十二,快圆的月亮已经高挂在湖面上空,水面反射出银光粼粼,没有风涛声,仅可听到四周悦耳的虫鸣。
不但没点灯笼,连烛光也免了,在明亮的月光下,曲廊的十二付座头已经满座,人声并不嘈杂,老顾客们总算懂得月下小酌的情调。
他走向店堂,胸前敞开的衣襟已经掩上,但漾溢在外的野性气息并未消失,明亮的大眼首先便看到正在整理酒具的眉姑。
眉姑也看到了他,晶亮的眸子涌起笑意和更亮的光彩。
“克勤,就在里面坐好了,外面已经满座。”眉姑放下酒具,走近亲切地替他拖出桌下的凳子,着手整理台面,脸上有动人的笑意。
“好,反正我不是雅人。”他坐下笑笑:“那大光饼似的月亮,看了一二十年,也应该看腻了。”
“你把自己看成俗人吗?”眉姑盯着他似笑非笑:“我知道到外面住了几年的人,有很多都学坏了。连三天两天往府城跑的贺家老大老二,也一天比一天坏。你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他笑问。
“我……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眉姑给他送来两壶酒,四碟干果小菜,在对面坐下,像是自言自语:“小时候,在一起玩的人没有你。我记得第一次在金沙洲看到你的时候,你好高好壮,带我们那一群胆小的小女孩捉鱼虾,好和气好有耐心。我觉得,你好像在我天上的爹爹,我一点也不怕你。记得阴家的小吉祥吗?”
“记得。”他接过眉姑替他斟的酒:“一年到头流着两条又长又黄的鼻涕,见了一条毛虫也得哭上老半天,永远拉住他姐姐菊芳的裙子躲在后面,侧着脸袋偷瞄人,真不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鱼鹰的儿子。”
“好,就是他,连他都被你哄得很乖,跟在你后面团团转。”眉姑从他的脸上把目光拉回,落在自己剥花生的手上:“菊芳去年生了个胖娃娃,婆家的人对她很好,不愁不吃愁穿。你那一年只和我们玩了四五天,然后音讯全无,我们那一群好想念你,吉祥总是拉着他姐姐往你家里跑,锤打着锁着的大门叫你,叫得很可怜。”
“你也去了?”
“是的,去的不止我们几个。”眉姑将剥好的花生放在他面前,凝视着他:“我不相信小时候那位值得我们敬爱,信赖的勤哥,会像杨豹、贺明寿那些人一佯,坏得不像个人。”
“眉姑,不要把杨豹那几个人看得那么坏。”他有点言不由衷:“有一天,他们会变成金不换,那是说当他们成了家有了儿女之后。这次回来,世康哥与仲贤小弟几个人,都葬身在湖里升了天,我好难过。”
“好人命不长啊,克勤哥。那一年的怪风来得真有鬼,不但我们这里死了三十几个人,听说星子一带死得更多,连那些三百石的船,也像纸鸢般被吹起摔落成了碎片,好可怕。这次真的不走了吗?”
“还没有定。”他迟疑地说。
“听说前天巧姐去找你。”眉姑的脸红云上颊,回避他的目光。
“我到大孤山去了,回来才知道的。哦!她不是和贺明寿很要好?贺明寿那家伙好像比她小四岁,很合适。”
“她和每一个人都要好,尤其和码头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要好。”眉姑用生硬的嗓音说。
“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她真该找个可靠合意的人嫁出去收收心。她今年好像有二十四了吧?她和我是同年。”
“她从没打算要嫁人,像你一样不想成家。”
“成家做什么呢?”他叹口气:“在外面混了十年,看穿了,什么都不想了。双肩担一口自由自在,无牵无挂,一口气接不上,两腿一蹬,不需要有人掉眼泪,不必耽心老婆孩子挨饥受寒。人是很容易死的。”
“那你回来干什么呢?”眉姑幽幽地说:“你回来三个月零七天,除了摆出浪子泼皮面孔,吓走那些想当泰山泰水的人以外,就没做几件讨好人的事。”
“哦!你不知道想讨好别人有多难吗?”他回复一切都无所谓的神态:“做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让所有的人满意,如果我为了讨好每一个人而活,活着真没意思。哦!杨豹几个人怎么没有来?”
“老头子们都在。”眉姑向外面指指:“他们怎敢来?我猜,可能都在小姑亭。”
这里距小姑亭约百十步,中间隔着树林、邻舍,但说话如果大声些,隐约可以听得到。
“他们经常来打扰你吗?”
“你也在打扰我。”眉姑白了他一眼:“都没安好心,你尤其可恶。”
“什么?我……”
“你如果有心,不要伤害我。”眉姑低下头幽幽地说:“去请黄大娘来,不然……”
她扭头走了,匆匆进入后面的灶间。
黄大娘,指黄山姑黄海的妻子季氏。黄大娘曾经向宣大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表示,眉姑与罗克勤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罗克勤孤家寡人一个,醉月居缺乏的就是一个撑得起门面的男人,两家并成一家理想极了,希望能撮合这段姻缘。问题是,罗克勤比眉姑大了八岁,而宣大嫂还不到四十,如果两家合成一家,闲言闲语相当麻烦,宣大嫂又不愿女儿外嫁,大好姻缘有障碍。
他的问题是不愿成家,这就够了。
“该死的!”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自语:“不能再到这地方来喝酒了,我不是为找烦恼而来的。”
他抓过酒壶,咕噜噜一口喝干了一壶酒,抓了一把花生,放下一吊钱酒资,猫似的悄悄溜了。
小姑亭附近相当热闹,似乎有闲阶级都来了。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有些大胆的十一二岁黄毛丫头,也跟着兄长们来凑热闹。亭外的草地可以打滚,附近的大树也可以爬,有人在树上做了两付简单的秋千,可在矮树与假山之间捉迷藏。
有个人坐在亭栏前弹琵琶,幽怨的弦声嘈嘈切切相当感人。
“这狗娘养的居然弹得一手好琵琶。”他站在距亭三二十步的一座假山旁自语:“奇怪,他哥哥呢?”
是杨保正的次子杨彪,比乃兄杨豹小两岁,十六岁的少年,对女人真有一手,会向闺女们献殷勤,经常买些胭脂花粉当礼物,偷香的手段,在本镇足可排在前三名。
他发觉先前要找他打架的三个人都不在场,深感诧异。在附近绕了一圈,月华如水,凉风习习,亭附近正是最热闹的时光,娃娃们的叫嚣声镇上都可以听得到。
他心中一动,悄悄退出。
“可能这几个家伙另有阴谋,我真得提防一二。”他自语,将手中的花生吃光,向北踏上归途。
出寂静的街口,沿北行通向南湖嘴的小径绕出,里外岔出一条小径通向江滨的沼泽区,东行半里便是他的家。如果是白天,这一带与北面的金沙洲,都是娃娃们的游乐场,夜间改在小姑亭附近,走起来并不远。
到了岔路口,他突然站住了。
路旁的草丛中,有东西映着月光,发出奇怪的光芒。
“奇怪!”他拾起那发光的东西自语:“没错,是禹日升的刀子,怎么会掉在此地?
唔!这里曾经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很显然地,杨豹三个人被雷巡检唬走之后,转而在此地埋伏等他。按常情,刀子藏在臂套内,决不可能自己掉出来。同时,拔出来使用,掉了不捡,道理也说不通,因此他知道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
他将小刀掩藏在掌心内,脱掉上衣裸出上身,踏着如银月色向半里外的家走去。裸出的上身由于出汗的缘故,油腻腻的,打起架来对方想抓住真不是易事,光溜溜滑不留手,指力再强也发挥不了威力。
“六月六日龙抬头,大姑娘梳妆上彩楼……”他哼着土腔十足的俚调,脚下显得虚浮,醉态相当明显。
距黑沉沉的住宅还有三二十步,扶靠在路旁的大树上,发出一阵打酒呃的怪声。
片刻,有呕吐声传出,酒臭随风飘扬。
半里外的湖滨,传来浪涛拍击湖岸的声音。路北面就是浅沼泽区,芦苇散布,水草在水面形成一片片可容水鸟栖息的草原,表面看好像水很浅,其实那种水草长有五六尺,踏下去可能会发生意外,传说这种草可以缠死人。
传出了呻吟声,他在树干下躺下了。
久久,一个黑影从他家的天井中飞跃而起,上了瓦面再飘落在屋外。接着,第二个黑影出现。
两个黑影站在两丈外,像两个幽灵。
树下躺着的罗克勤发出了鼾声,呕出的酒臭刺鼻。
“这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一个黑影低声向同伴附耳说:“咱们不必在他身上浪费工夫。”
“在这里的年青人中,他拥有潜在的号召力。”另一名黑影说:“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人才。动手,把他先弄到屋子里去再说。”
“他如果不肯合作……”
“那就给他安排一次妥善的意外。”
两黑影向他举步,进入树下。
三岔口方向,突然传来一声芦哨的异鸣。
“那边有意外,走,这里暂且放下。”主张把他弄到屋里的人道,扭头便走。
好快的脚程,两个黑影三两起落便失去踪迹。
街西小山坡下的仙鹤观其实并不远,一条小径穿过一些松林杂树,老远便可看到观前的灯笼。
小街口,雷巡检挡住了镇上的李大爷和张大爷。
“两位不要去了。”雷巡检说:“让老道安心做夜课,明天也可以早些起来拜天神。”
不远处,另有两位巡检把守住通路。
“不必问,没你们的事,请转吧!”雷巡检抢着下逐客令。
仙鹤观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怪吼。
李大爷张大爷吓了一惊,乖乖地转身而走。
雷巡检也扭头回望,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刀靶。
离开罗克勤的两个黑影是越野而走的,半途会合了另一个黑影,消失在仙鹤观的北面树林内。
罗克勤跟在三二十步后,等进入树林,已失去三个黑影的形影。这时,听到仙鹤观传来的怪吼,便本能地改变方向,悄然转赴仙鹤观。
接近观北的松林,松林前人影一闪,劈面堵住了。由于是越野而行,所经处有树有草,虽然没有松林内那样黑暗,但也由于月光被树所挡,双方相对,也看不清面目。罗克勤已用腰带蒙住了头脸,仅露出一双眼睛。
对方也以巾掩住口鼻,头上戴了护辫的形如瓜皮帽的软帽,青色夜行衣,剑负在背上。
“来得好!”穿夜行衣的人欣然沉喝,无畏地冲进,右手探出,来一记快速绝伦的云龙现爪,只要手指一搭上,就可以发挥擒人的威力。
已无暇分辩,也没有分辩的必要,发话必定会暴露身份,对方的攻势太急太猛,保命第一。
双方接触快逾电光石火,砰噗噗拳掌着肉。黑夜中全凭经验和本能发招,闪避变招的机会微乎其微,谁功力差劲谁倒楣,挨不起揍的人必定是输家,看谁能先一步击中对方的要害。
进退挪移了几次,劲风激荡,草木的折断声乍起。
哎一声惊叫,穿夜行衣的人被震飞两丈外,离地四五尺往后飞,半空中一声怒叫,剑芒映月生寒,人着地剑亦出鞘,挫退了两步,再猛扑而上。
罗克勤及时退走,侧射三丈外。剑气从他的身侧拂过,他感到无形的压力如浪潮般及体,彻骨奇寒肌肤欲裂,虽则剑距他的身躯远在两丈外,可怕的剑气已有惊人的威力,不由他悚然而惊。
不远处黑影急射而来,喝声入耳:“老三,怎样了?”
“有一个可怕的高手!”剑落空的人高叫,飞跃而进追击:“快来助我……”
可是,罗克勤已经不见了。
半个时辰后,他出现在三岔路口返家的途中,一面走一面在想:这些人计算我有何用意?仙鹤观那些人又是何来路?
对方的剑上已可发出剑气伤人,本镇不可能有这种人才,会不会是从庐山出来的隐世高人?
对,杨豹三个人在这里一定出了意外。他想起那把属于禹日升的刀子,伸手从腰带中掏。腰带早已从头上解下,系在腰间作腰带用。
蓦地,他嗅到一丝淡淡的香味。这附近有不少野花,嗅到花香并不为奇。
拔出刀子,他不在意地举至眼前把玩,目光刚落在发亮的刀身上,突觉眼前一黑,接着头轻脚重,朦胧中,前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飞掠而来。
后面,也传来了雷巡检的熟悉口音:“前面是罗家的小屋,去搜搜看。”
他手一挥,刀子破空飞出,然后倾余力向左全速猛窜,重重地摔落,向坡下的沼泽地翻滚而下,人也失去知觉,外界的事一无所知了。
醒来时,刺目的阳光几乎令他双目难睁。首先,他看到有人挡住了阳光,定神一看,雷巡检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你醒来了,老天爷保佑你。”雷巡检的笑容很可亲:“也是你的命大,只差半尺。”
他想挺身站起,却浑身脱力,定下神,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泥泞,身上冷冰冰,躺在草地上,四周围了几个他不认识的人。
“这……”他双手撑起上身:“我……我怎么啦?”
“你躺在下面的水草边。”雷巡检指着下面长满芦草和水草的沼泽:“幸好头在上,露出烂泥半尺。把你拖上来,浇了几次水才把你弄醒。”
“哦!这……昨天也……也许喝多了。”
“不是喝多了。想想看,昨晚发生了些什么怪事?”雷巡检说:“昨晚我们在你家等了一夜,天亮后往回走,在这里发现你躺在水边像条死狗。”
“唔!想起来了。”他坐起拍拍脑袋:“我在醉月居喝了两壶酒,回来在这里嗅到淡淡的怪香,起初并没在意,后来……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没喝醉?”
“两壶酒会醉?开玩笑。”
“看见什么了?”
“没有,我是不怕鬼的。”
“前面十几步,地上有几点血迹。”雷巡检向东面一指:“是人血。”
“不会是我的血吧?”他检查自己。
“不是。”
“咦!那是……”
“你回去吧!有空我来找你谈谈。这几天晚上要小心些,这一带好像有歹徒在夜间活动,意图不轨。替我留些神,发现可疑的人逗留,赶快告诉我。”
“好的。”他挣扎着爬起,仍感到头昏脑胀。
四周共有六个人,有两个他认识,是雷巡检手下的巡捕。其他四个人像貌威猛,佩了剑,芽的是紧身夜行衣。四双精光四射眼神锐利的怪眼,审贼似的盯视着他,令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因此对这四个人印象特别深刻。
次日午后不久,他出现在湖港街中段的孤山酒肆。
码头上人都在忙碌,仅偶或有三两个家伙偷懒,抽空跑来喝几口酒吃几块豆干解馋,要不就是没事做的酒鬼前来喝两杯打发日子,或者卸完货忙里偷闲休息喝口茶的人,孤山酒肆就是这么一个凌乱的地方,有身份的人皆裹足不前。
酒可以拉近人的距离,上门的人多少有几分豪气。他进来时,已有七八个已卸完货的码头工人,兴高采烈地围了两桌闹酒,笑闹声与猜拳声震耳欲聋。
他悄悄地进来,店伙赵老六亲热地替他送来酒。
“六哥。”他低声问:“贺家的船放了吗?”
他拉赵老六在一旁坐下,赵老六是他从小就认识的玩伴,比他大三四岁,已经成家有了子女。
“没有,哪有那么容易?船由千总衙门派人看管,可能要解往府城受审。”赵老六低声说:“贺大爷这次要倒楣了,这狗杂种走多了夜路,总算碰上鬼了。”
“是走私吗?”
“不是,好像是私载不法歹徒。”
“哦!什么歹徒?”
“好像听说是会匪,大麻烦。船老大周二很够义气,一力承担。”
“贺大爷难怪昨晚没到醉月居聚会。但贺明寿仍在小姑亭做夜游神,好像不在乎家里出事。”
“周二爷把事挑了,贺大爷虽然是船主,但自己并不在船上。”赵老六说:“但他脱不了身,多少要破些财消灾,而且绝不是一两百银子可以了事的,抓人的是巡防队那些杂种,钱少了哪能摆平?”
“这里面有问题,替我留神些。”
“克勤,你的意思是……”
“贺宝安那婊子养的表面上垂头丧气,骨子里笑在心里。他那宝贝儿子昨晚仍在小姑亭游荡,我要知道他是怎样逃过在他家把守的巡防队杂种监视的。”他眉梢眼角涌上浓浓的杀机:“再就是雷巡检应该知道贺家涉嫌重大,被巡防队扣船封屋,禁止贺家的人出入。但看到贺明寿游荡,居然像没事人似的,为什么?”
“克勤,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种事沾不得,兄弟。”
“我不希望被人阴谋陷害,不愿落在别人的圈套里。”他咬牙说:“如果为了眉姑的事有人想陷害我,这就不是休管他的瓦上霜的事了。替我留神打听,小心些。”
“这……好吧,我会替你留神的。”赵老六拍拍他的手,离开照顾客人。
店门口出现一个穿青袍的人,清瘦、修长、文质彬彬、白脸留了八字胡。后面,是西街酱坊的东主涂贵。
“喂!夫子。”他向走近的青袍人笑着打招呼:“坐,喝两杯,怎么?今天散馆?涂东主,也来坐。”
那是本镇公学的塾师燕来,镇上人皆称为燕夫子,曾经名登县榜,具有秀才身份,乡试之后便连考三次,浪费了九年光阴,功名无望,只好退而求其次做猴王,出名的道学先生,三十余位学生没有一个不顽皮,戒尺起不了作用,这位夫子每天长吁短叹无可奈何,所以始终胖不起来。
“有三分之二的小畜生逃学。”燕夫子不道学了,口出粗言:“家长人不管,不散馆怎办?”
“哈哈!你的戒尺呢?”
“被哪一个小畜生偷走了。赵老六,添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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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东主像个哑巴,也像个有道的世外高人,专心一志喝酒,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似乎不知道同桌还有两个人,对任何声响皆无动于衷。
“涂东主,喂!敬你。”罗克勤大声叫,向对方举杯:“怎么?没打瞌睡吧?这么吵闹,你居然能无动于衷做白日梦?”
“吵闹?”涂东主举杯喝了一口,放下杯苦笑:“我家里有一个嗓门像打雷,什么事都要管的老婆,九个打打闹闹自一岁到十五岁的儿女,两条一天到晚乱吠的狗,四只看酱坊捉鼠,却不断叫春的猫。你们吵吧,这点点吵算得了什么?小伙子,听我的忠告。”
“什么忠告?”罗克勤惑然问。
“千万不要讨老婆。”涂东主正经地说:“真的。”
“哈哈!你如果不讨老婆,哪能保有你那间万香酱园?”燕夫子大笑:“说不定会像昨天那几个会匪一样,被抓到府城杀头。”
“夫子,昨天那几个人真是会匪?”罗克勤有意无意地信口问。
“大概是的。”燕夫子说:“乱党,暴民,砍他们的头,乱世用重典……”
“夫子,乱世已经过去了。”罗克勤说:“现在是太平盛世。奇怪,巡防队的人好像都没走。”
“住在千总衙门。”燕夫子用权威的口吻说:“好像这里有祸事了。我那些不受管教的猢狲,连哪一家涉嫌包庇的人都知道。山尾冯家带走了两个长工,现在还押在巡检司衙门里。”
谈说间,进来了两个人,游神禹浩和他的儿子禹日升,一前一后踏入店门。
食厅内一静,那些码头工人亲热地上前巴结,七嘴八舌把神气的游神父子纳入主座。
禹日升扭头瞥了罗克勤一眼,眼中有古怪的表情。
“不要喝多了。”游神拉开嗓门说:“府城永泰行的三部大车不久可以到达,卸了货改载临江来的那批货,车要在今晚赶回府城,所以装卸都不能耽误。赶忙门前请,喝完了回去干活。”
罗克勤猛地灌了一满杯酒。
“年青人,你有什么心事。”燕夫子说。
“对,沉重的心事。”他斟酒。
“眉姑?”
“就算是吧。”他又喝干了一杯:“你知道,庐山里面有很多猛虎伤人,这里却没有,夫子知道为什么吗?”
“这……”
“因为我们这里的人打猛虎。一头虎如果皮是完整的,可以卖一百五十到两百两银子。”他又在斟酒:“要想不受猛虎的侵害,第一,先把猛虎杀光;第二,想办法在虎身上发财;第三,猛虎的活动范围只有三十里,必须把三十里以内可藏猛虎的地方遍设窝弓陷阱。总之一句话,要主动去搜猛虎先下手为强,不要等猛虎侵入镇内吃人。所以,抢制先机是必要的。”
“年青人,你的话有玄机,很难听得懂。”
“不懂就好。”他含糊地说:“我不会等猛虎扑到身上来再设法保命。哦!喝酒。”
游神一群人散了,禹日升也随乃父走了。
小柳巷涂家赌场,位于巷口第二家。隔邻正街的禹家后院,与赌场仅一墙之隔,而在后厢房的角落里,建了一座暗门通往来。当然,涂家赌场的大东主是游神禹浩,场主涂定和占的股份并不大。
赌场分三进,最后一进有偏门从左邻出入,往来全是些本镇有身份地位的人,赌注的规模也大些,不与前两进的小赌客相混。这家的左邻,就是小柳巷第一家,名义上是码头领班吴大牛的住宅,其实是游神禹浩的产业,前进租给吴大牛,后院仍由禹家使用,天井与赌场的三进大院隔了一道短墙,中间的月洞门是由禹家这一面闭上的,只有禹家的人才能自由出入。从吴家出入涂家第三进赌场的人,都由中进的厢房暗门往来,吴大牛如果在家,便会亲自接待。不在,就由禹浩后一位死党小七郎洪七负责。
厅堂宽广,分隔成三处赌场,每张有两赌桌,每桌有四五个人,每张脸都涌着兴奋的神色。
四壁点着明晃晃的灯笼,空间里流着汗臭味。
他们赌得相当斯文:掷双陆。当然,他们并没有斯文得把这玩意当作游戏,更不会掷一次说一段典故,或者吟一首即兴诗。很简单,谁的点子大谁赢,是纯粹的赌博,不是风雅的游戏。
五个人已掷了半个时辰,罗克勤面前,有两锭十两庄的纹银,三片一两的金叶子,五六吊钱几块碎银。
东家的郑大爷上手当庄,咔啦啦骰子丢入精致的骰盒,掩上盖。
“啪!”郑大爷在聚宝盆上放了十两银子,再加两吊钱,下的是大注。上庄有吃同点的便宜,郑大爷有意吃掉今晚手气不差的罗克勤,当庄三手押下去,运气好有两三百两银子进帐。
罗克勤毫不迟疑地跟进,再在小聚宝盘上加了一块金叶子。小聚宝盘的注主要是针对庄家的人,其他的人有权跟或不跟进。
金子市价兑换率是一比八。郑大爷大概认为刚才手气好,有信心旺上加旺,放进五两和三两碎银。
“你们干什么?”下首的鱼鹰阴平冷笑:“押家当吗?是不是打算把老婆也押上?”
“阴大叔,我还没聚老婆呢。”罗克勤嘻嘻笑:“真到了押老婆的地步也不算坏,输得干干净净岂不无牵无挂?郑大爷家财万贯,怎么输也不会落到押老婆的地步。”
“必要时,他连命都会押下去。”阴平打出拒绝下注的手式:“年青时在府城南浦赌馆,他赌得上了火,真的和人家赌命呢。今晚上,他大概也上了火,我可没兴趣陪他玩命。”
香风入鼻,桌旁不知何时到了另一个人。
“我陪郑大爷玩命。”悦耳的嗓音入耳:“郑大爷是不敢把郑大娘当赌注押的,他只敢拿自己的命来押。”
是穿了水湖绿春衫八褶裙的美丽大姑娘,那双水汪汪令人想做梦的媚目流光四转,隆胸细腰极为惹火,成熟女人的风韵具有无穷魔力。
“巧姐,你怎么来闹场?”郑大爷咧开大嘴笑:“哈哈!想赶我走吗?”
游神禹浩的女儿巧姐,本镇的一枝艳桃花,她不但媚态撩人,揍起人来粉拳玉腿份量相当重。
“郑大爷,我怎敢?”巧姐媚笑,挪着小腰儿往罗克勤的身后一靠,纤纤玉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芬芳的胴体几乎倚上他的肩膀:“开赌场的,只怕光顾的爷们裹足,欢迎还来不及呢。克勤哥。”
“你可把我的运气叫跑了。”罗克勤肆无忌惮地捏捏她搭在肩上的纤手:“要不得要不得。”
“对,你的手气转定了。”郑人爷接口:“情场得意,赌场一定失意的,妙,全下啦!”
“看台面。”巧姐把罗克勤面前的金银,全往小聚宝盆中放:“郑大爷,你如果赢了,下一注我陪你。”
“你们这是赌气不赌钱。”鱼鹰阴平苦笑:“巧姐,你不要火上加油好不好?”
“我不会和你斗气,惹不起你爹。”郑大爷将金银往小聚宝盆里放,盯着巧姐高耸的酥胸暧昧地笑:“换一处地方,我一定奉陪,任何事都奉陪。至于罗克勤,嘿嘿!他还不配和我赌气,他只配和小孩子玩玩扮家家酒。”
“哈哈!看来,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玩扮家家酒了。”罗克勤大笑着说:“有谁跟吗?”
其他的人都没下注,仅放下一两银子的底。
鱼鹰阴平向巧姐打眼色示意要她离开,她摇头公然表示拒绝了。
郑大爷得意洋洋抓起了骰盒,双手一举,口中喃喃默咒,念念有词,骰子摇得咔啦啦暴响,盖一掀,抛出两颗骰子,骰子在光滑的桌面滚动,发出悦耳的清脆响声。
二、三,五点,郑大爷喃喃地发出一声咒骂。
罗克勤不慌不忙,笑嘻嘻地拾骰子放入盒内,一手抓盒熟练地摇动数下,盖一掀,骰子跳下桌面,么、四,红色的么亮晶晶。
郑大爷乐得几乎跳起来,拾骰子的手兴奋得发抖。
不错,第二把是三、六,六点红红得耀眼,九点已经主宰了九成胜算。
罗克勤的第二把掷出两个五,郑大爷脸色不对了,患得患失的心理,会把好运赶走的。
当郑大爷第三把掷出时,除了骰子的滚动声之外,死一般的静,人人屏息以待。
如释重负的叫声乍起,阴平冷冷地叫:豹子!
郑大爷像泄了气的皮球,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将盒重重地丢下,吐出六个字:婊子养的有鬼!
巧姐得意地笑了,整个喷火胴体倚在罗克勤身上。
么、二,三点,郑大爷难怪咒得那么难听。
罗克勤一直保持轻松的神态,一阵骰子响,台上出现不可能的怪点子:么、三,恰好吃定了郑大爷的豹子。
“情场赌场两得意,真他****有鬼!”罗克勤笑嘻嘻地说,开始收赌注:“鬼都是狗杂种势利眼,永远不会帮助倒楣的人。郑大爷,你还有两把庄,还有扳老本的机会,要不要加台面?”
赌鬼永远不肯服输,郑大爷当然不会与众不同,从怀中抱出三锭十两庄的金元宝,咬着牙恨恨地往台面上搁。
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鱼鹰阴平几个人退出这场角逐。
掷双陆这玩意输赢得快,千万家财也可以一掷而空,郑大爷赌运不佳,三十两金子作孤注一掷,金子易主。
场主涂定和早已来了,输白了脸的郑大爷写下了借条画了押,向涂场主周转三百两银子。
罗克勤先前的台面一共只有五十两银子左右,两注赢下来,加上在第二注加入的一百五十两台面,这时,他面前已有五百两以上啦!他根本就没有和郑大爷算台面的打算,来多少吃多少。
三五两银子,可以马马虎虎过一个月,这说明今晚这场赌,已可列入豪赌之列了,难怪吸引了不少人。
罗克勤说得不错,鬼都是势利眼,只有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永远不会帮助倒楣的人。两把庄下来,郑大爷的三百两银子清洁溜溜。
轮到罗克勤当庄,郑大爷总算被朋友劝走了。
“跟我来,我有事找你商量。”巧姐拉了他便走:“本来我打算去找你。”
“你不敢晚上去,怕迷路是不是?”他与巧姐走了个并肩:“昨晚你弟弟就去了,还带了一把刀了。”
“噤声,有话出去再说。”巧姐那柔润的手,掩住他的嘴。
他乘机抓住可爱的小手,按在颊上轻揉。
经过一道暗门,一处黑暗的走廊,再越过一座门,便到了禹家的厢院。
禹家占地甚广,两厢各有院子,房舍甚多,人在里面行走,难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房舍虽多,但人丁甚少,大都是一些空屋,婢仆也只有五六个人,天一黑,禹家便很少看到灯火。
罗克勤对禹家不算太陌生,至少他知道赌场与禹家是有门可通的。片刻,他知道已处身在禹家的广厦里了,但决不是内院,不是巧姐的闺房,因为所经过的几栋房屋,没有灯火,没有人踪,寂静得可怕。
终于,他看到了灯光。
巧姐打开了一扇门,微弱的灯光入目,挑亮了桌上的油灯,房中大放光明。
这是一间宽敞的上房,但家具甚少,打扫后不久遗留下来的淡淡霉气在空间里流动。
那张有帐有柜的床,精致的草席是新的,有薄衾,有长枕。
他脸色一变,盯着那张床剑眉紧锁。
“我这人的确做了十年浪子,对酒色财气虽有所好,但并不太认真。”他转向着巧姐,凝视着那双令男人心荡的媚目:“这是你的家,禹家在本镇不是穷破落户,你把我带到有床的地方来,哼!”
“有床又有什么不对?”巧姐问。
“在你来说,是没有什么不对。”他脸上有耐有寻味的阴笑,双手按住巧姐的双肩,虎目灼灼,逼视着那双水汪汪的媚目,要在眸子里搜寻什么:“你甚至会不穿胸围子,跑到我家躺在我的床上。”
“你……”巧姐终于脸红了。
“闭嘴!听我说完,你这婊子养的!”他凶狠地说:“今晚,你打算在这张床上脱罗裙。”
“你……”巧姐在他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下挣扎。
“你的媚眼中有情欲,但又有强烈的恐惧。”他双手用了劲,知道巧姐的武功不弱:
“这张床,并不是你预定偷情的地方。说实话,为什么?”
“昨天晚上……”
“我明白了。”他松了手,拖凳坐下:“原来如此,你说吧,我有听。”
“昨晚你离开醉月居之后,到何处去了?”巧姐走到床口坐下,面向着他:“你回家也快有百日了,应该知道有关我的传闻,我承认我不是什么贞洁的女人,当然不会选择床。”
“厚脸皮,你这娼妇!”他粗野地咒骂:“我昨晚醉倒在水边的事,全镇的人都知道了。”
“雷巡检可不是这样说的。”
“哦!你和雷巡检上过床。”
“你管不着。”巧姐毫不脸红:“说昨晚的事。”
“你希望我说什么?说和你弟弟争风?说和眉姑调情?你也管不着,是吗?”
“你说我弟弟动了刀子。”巧姐从枕下取出一把连鞘刀子:“是这一把吗?”
他接住抛来的刀子,拔出瞥了一眼,脸色一变,不错,就是这一把,柄上所缠的绒绳花结的部位,与及刀身那块豆大的锈斑淡淡蚀痕,昨晚他在月光下已经留意所有的的特征。
同时,他知道自己在被迷香薰昏之前,曾将这把刀子射出。由于地上留下了血迹,他知道曾经击中了某一个人,而且知道是割伤,不是插入的伤。
“好像是。”他沉着地说。
“我弟弟的刀子,怎么会落在你的手上?”
“你为什么不问令弟?”
“你说出来不是很好吗?”
“我正想找令弟问清楚。”他冷笑:“这件事我猜想一定不简单,希望你不要牵涉在里面,可是你不但牵涉在内,而且陷入很深。告诉我,那人是谁?”
“你不必问。”
“我为何不能问?哼!我并没与陌生的人结怨,镇上的人也不会赶我走,那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令弟与杨豹几个人要阴谋计算我,请外地的凶手作刺客。告诉你,我这人很怕死,对那些想要我的命的人,反应是激烈的,反击也将是凶狠无比猛烈无比的,只有无情的反击,才是保全自己性命的最佳手段。”
“这就是你秘密向各方打听的用意所在?”
“你都知道了?看来,今晚你我皆早有准备,各怀机心,你勾引我,我来了,你我的目的都达到了。现在,你不会把秘密告诉我,我也不会把打算告诉你。”他走近巧姐,在床口并肩坐下,手放肆地揽住了那香喷喷,诱人犯罪的动人胴体:“所以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男贪女爱共赴巫山,要不要熄灯?哈哈!你不是怕灯的人。”
他已经把巧姐按倒,上身压在那弹性极佳的饱满酥胸上,一下抱住小蛮腰扣住敏感地带,一手开始替巧姐解带宽衣,一双手熟练得很,真像个花丛老手。
巧姐脸红似人,笑得醉人,一双手蛇一样缠住他的肩颈,任由他的手寻胜探幽,身躯热情奔放地扭动送迎。
“你的打算毫无意义。”巧吐气如兰在他的颊旁说:“我对你的想法也毫无兴趣,因为一切都有人安排好了,这种安排是我乐于接受的。”
“咦!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的手按在那裸露的酥胸上,突然停止蠢动:“谁安排什么?你爹吗?他想做泰山丈人?”
“你一再逃避我的情网。”巧姐放荡地引导他的手活动:“当然我不如眉姑俏,她也没有我媚。你也不必胡思乱想,虽然你是本镇首屈一指的人物,但我还不打算嫁给你,虽则我爹真的有意做你的泰山丈人。”
“那你……”
“昨晚被你用刀子掷伤的人,过几天要见你。”巧姐已逐渐进入迷乱境界,浑身火热,气息吁吁:“这几天是我们的,一切都不必耽心。亲亲,你……你在等什么?”
他几乎要跳起来,倏然坐起,双手抓挟住春衫已经滑落,裸着酥胸玉乳的巧姐拉起。
“这人是谁?”他沉声问:“这一个人,一定与令弟失落刀子有关。令弟与杨豹三个狗娘养的躲在路计算我,我回去他们失了踪,刀子却遗落在路旁……”
“你不必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巧姐在他的铁腕下扭动:“我只能告诉你,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现在……”
“你不说?”
“说什么?我所知有限……”
“我就要知道你所知道的事。”
“我不能告诉你。”
“真的?”
“当然。哦!你想逼我吗?”
“必要时……”
“不要说这种话,别忘了你是在我家中,你也该知道我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有人注意这房内的动静,闹翻了的话,不论公了私了,你都不会有好处,是吗?”
“哦!你很厉害。”他用火热的目光盯着巧姐说。
“夸奖夸奖。”巧姐荡笑着说,拉开了胸襟。
“我会用我的手段,弄到我所要知道的事情真象的,你说不说无所谓。呵呵!老天爷!
你这迷死人的身段,你这羊脂白肉似的胴体,你这花朵似的粉颊……”
“哦!你还没把你真正想赞美的地方说出来……”
“用不着说,你这妖精,你这荡妇!你这……这婊子养的!”他怪腔怪调地说:“你会说的,你会……”
灯熄之前,巧姐已成了一条白羊。黑暗中,传出天下间最平常却又令人感到神秘的声息。
两个潜伏在邻房的黑影,悄悄地离开监视的壁孔,因为灯已经熄了,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天下间所有的人,除了小孩和快进棺材的老人,哪一天下在做这种平常的事?平常得没有监视的必要。
在一阵荡人心魄的声息中,传出罗克勤热切的语音:“告诉我,巧姐,是谁出了主意?
告诉我。”
“好人,不……不要……你为什么要说这种扫兴的活?我……我要……”是巧姐从动人的喘息中吐出的话。
“告诉我,不然……”
“冤家,不……不要停,我……我说。”
“是谁?”
“是……是两……两个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
“哦!天!我……我要……”
“宝贝儿,你真是个妙妖精。说吧,什么女人?”
“我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人,好像是叫金凤银凤,是弟弟带她们来见我的。”
“她们要你对付我?”
“她们要我找你谈谈……哦!冤家……”
“她们呢?”
“明天,我安排你和她们见面,好吗?”
“在这里?”
“不一定。不要说了,我要你……哦!好人,好人……”
久久,灯亮了。
床上,巧姐摊手摊脚,像个垂死的天鹅,光溜溜的胴体松散着,仍呈现令人醉迷的线条。
罗克勤赤着上身,上衣抓在左手,眼中有奇异的阴森光芒,慢慢地喝着茶,目光落在床上的裸女身上。
“巧姐,在走之前,我有几句话告诉你。”他脸上出现了笑意,先前眼中的阴森光芒消失了:“你最好清醒好好听清了。”
“你要走?”巧姐疲倦地挺身坐起,那令人心荡的胴体呈现在明亮的灯光下一无遮掩:
“不,明天……”
“明天你可以向那两个什么金凤银凤说,不要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我已经概略地猜出她们的身份来历。告诉她们,这里是一座平静的、安祥的、富裕的小镇,不需要控制、拜神、上香、血腥、阴谋。如果我再碰上什么意外,我会把这些事告诉雷巡检。”
“你……”巧姐惊得几乎跳起来,赤条条地滑下床来:“你不要命了?你……”
“我要命,所以要你转告她们。”他的手贴上那动人的高耸部份,将巧姐推倒在床上:
“她们可能已来了不少时日,昨天被捕的定是她们后续赶来的人。难怪雷巡检对我加强监视,原来他以为我也牵涉到这件事,她们的事我毫无兴趣,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不然,哼!相信我,我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她们即使陪我睡觉,我也不会上钩的,想利用你这婊子养的淫妇做圈套,她们算是打错主意了。”
“你……”
“再见!宝贝儿,你的床上功夫真不错……”
巧姐飞扑而上,大叫:“你……你不能走……”
一个光溜溜的女人扑上来,一个男人真不容易应付,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暖玉温香抱满怀,那么,保证脱不了身,也不想脱身,只有白痴才会放弃这种大好机会。
可是被这裸女抱住,麻烦大了。巧姐的十个指头半屈半伸,那是可怕的鹰爪功,尖尖的指甲扣入肌肉,那情景真令人不寒而栗。
他左手的外衣一抖,快捷地裹住了巧姐的头面。接着,铁掌着肉声传出。他不是怜香惜玉的人,毫不留情地在那赤裸的动人胴体上落掌,打击有如狂风暴雨。
最后,巧姐被扭转双手压在床上。
“不……不要打我……”巧姐发疯似的挣扎着叫嚷。
“我不会打伤你那迷人的美丽脸蛋。”他狞笑着说:“也不会有碎骨头需要整理,毕意你我曾有同床一夕的露水姻缘。以后,离开我远一点,知道吗?”
“你这畜生!狗娘养的……哎……”
“你这娼妇!”他在那迷人的大腿拍了两掌:“凭你禹家那两手鹰爪功,还吓不倒我罗克勤。”
“我发誓,我要用一切手段来对付你……”
“私了你无奈我何,想公了吗?”他放手取回上衣站在床口阴笑:“叫雷巡检对付我?
我可以举出一百个证人,证明你与他们睡过觉,你就是这人尽可夫的娼妇,雷巡检能为了我和你上床而办我吗?何况我是付了钱的。游神的女儿为赚钱与男人上床,这件事传出去,可真有人会把大牙笑掉呢。”
他在腰囊中掏出一锭银子,啪一声丢在枕旁,冷冷一笑,目光从巧姐的乳峰上移开,扭头便走。
“你这天打雷劈的、养汉婆的私生子……”巧姐在他身后破口大骂。
距房门不足三步,他突然止步,迅疾穿上上衣,双手一分,警觉地徐徐后退。
房门本来是上了闩的,但他发现门闩已经退出插孔了。房门徐开,一位千娇百媚穿黛绿花裙,满头珠翠佩了长剑,美得令男人屏息的丰盈艳女当门而立,那双钻石似的明亮媚目,焕发出寒森森的光芒。
壁间传出轻微声息,一座暗门被拉开了,钻入一个戴了黑头罩露双目,夜行衣把美好丰满身段暴露无遗的女人,堵住了进入内间的退路。
“你们来了。”他毫不感到意外地说:“刚才在下与巧姐所说的话,两位大概已经听清了。床上所发生的妙事,两位大概司空见惯无所谓啦!”
“不但全镇的都看错了你,连最精明的老江湖都走了眼。”踱入的艳丽女郎用悦耳的声音说:“心硬如铁,反脸无情,名利女色都诱不了你,你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枭雄人物,而非一个地方痞棍头头,你志不在作大姑塘镇的年青一代的领袖人物。”
“好说好说,姑娘夸奖了,在下受宠若惊。”他退至不受击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三个女人的举动:“在下返家志在安居乐业,厌倦了江湖生涯,如果真有枭雄的才干,在下早该在外地称英雄了,在故乡父老面前称雄道霸,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姑娘的慧眼依然看错了。姑娘,在下不过问你们的事,你们也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姑娘意下如何?”
“我不会与你干休。”草草穿好衫裙的巧姐凶狠地说:“除非你要我。”
“罗克勤,你只有两条路好走。”艳丽的女郎说:“你已经知道我们的意图,陷入已深。”
“哪两条路?”
“加入我们,或者向雷巡检告密,一生一死。”
“听!很大方的,还有两条路好走。”
“你明白就好。”
“在下得考虑考虑。请问芳名。“他的警戒神色松弛了,指指女郎髻上的金风钗:“是接引金凤吗?”
“哦!你以为我是这里面的人?”艳丽女郎作出三把半香手式笑笑:“天佑洪那一套骗人玩意,成得了什么大事?”
“你们用这种人,也不见得比天佑洪高明多少。”他指指巧姐:“那么,你该是安清门的清廷鹰犬,府城有香堂,南昌有振武舟,这里是你们的势力范围,用不着在这里设香堂开山门。可是,雷巡检和巡防队为何要挖你们的底?不合情理。”
“你看我像粮帮的人吗?”
“不像。”他率直地说:“以你们的所为来说,或称半帮船的帮混子。据在下所知,安清门目下正届盛期,帮规严密,利用女色,犯了十大帮规的第四条,与十戒的第一戒,所以……”
“你好像对江湖事相当熟悉,正是我们所迫切需要的人才。”艳丽女郎抢着说:“你就称我金凤好了。当然,你知道我不是天佑洪的金凤银凤,也不是安清门的双凤人物,不必再盘根诘底,早晚你会知道的。现在,我要求你立即表明态度。”
“我说过我要考虑。”
“没有什么好考虑的,无此必要。”金凤郑重地说:“告诉你,有许多人千方百计想参加我们,还不得其门而入呢。”
“杨豹他们几个人……”
“他们只是门外的人。在这时,只有你才能当大任。”
“黄山姑、鱼鹰、游神……”
“他们都老了,我们不要这种人。”
“哦!你们要的是可以大床大被……”
“不要在口头上损人。”金凤沉下脸:“那对你毫无好处。你骂人骂得又粗又绝,我不喜欢。”
“我以为你喜欢。”他嘻皮笑脸:“你们躲在邻房监视,我真该把灯留下的,让你们看个够。好了,闲话少说,一句话,我需要考虑。”
“我也是一句话:立即表明态度。”
“这……”
“你不是喜欢眉姑吗?还有,你也很爱惜你那些佃户。”金凤掏出逼他就范的法宝:
“你如果选错了路,那么,你所爱的人将会跟你走,他们已经在我们的人有效控制下,他们的命运,完全控制在你的手中。所以,我希望你能选择正确的道路。”
“你……”
“要不要本姑娘证明给你看?譬如说,要眉姑上你的床。”金凤毫不脸红地说。
“如果我喜欢,任何时候我都可以要眉姑上我的床,用不着你牵线拉皮条。”他尖刻地说:“姑娘,不要用那些人的生死威胁我,你不是说我心硬如铁反脸无情吗?那该是雷巡检的事,你威胁不了我的,哈哈!少陪……”
啪一声响,灯被他打出的一锭银子击灭,房中陷入黑暗中,微风飒然,人影似电。
金凤拔剑疾退,想堵住房门。
罡风乍起,破空飞行的锐啸动魄惊心。
金凤反应超人,骇然闪在门后,向下一蹲,高不及三尺,剑护住身前要害。
无数制钱飞出门外,有些打在门框附近,声如雨打残荷,声势惊人。
罗克勤的身影贴地窜出房外,快逾电光石火。
自顾不暇的金凤看到人影,但已来不及拦截了。等两女闪出门外,早已失去他的踪迹。
“这家伙身手十分迅疾,决不会是江湖小混混。凤妹,赶快传出信息,查他的底细。”
金凤向戴头罩的女郎低声交代:“他用的暗器手法,不是满天花雨洒金钱,像是信手撒出的,但每一文制钱皆劲道十足,可能是掩人耳目的手法,真才实学令人难测,将是咱们一大劲敌。”
灯破了,但妆台上还有一盏备用的灯。巧姐用火摺子灯点燃,神色不正常。
“你向他说了什么?”金风寒着脸沉声问。
“我……我没说什么呀!”巧姐惶然说:“你……你们不……不是在邻房……”
“啐!你……”金凤居然红云上脸:“我有事离开了,快把他问你的话重说一遍,不堪入耳的话省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巧姐确也记不起在如痴如醉时所说的话,正在缠夹不清,在房外戒备的蒙面女郎发出一声暗号,隐起身形。
金凤玉掌一挥,五尺外的明灯倏然而没。
廊下人影来势如电,直向房门掠来,只能看到淡淡的人影,显然是冲先前内房内泄出的灯光而来的。
一声暴叱,罡风呼啸,掠来的人影斜闪,有暗器触物堕地的声响发出。
“该死的东西!”斜闪的人影再次叱喝,急掠而至。
铮一声金鸣,蒙面女郎连人带剑被震飘丈外。
金凤恰好出房,另一名黑影也恰好到达,黑夜中难辨面貌,仅能凭经验与本能出招。
“铮铮!”金鸣震耳,火星飞溅。
两人同向侧飘,闪动的身法极为灵活。
金凤发出一声暗号,立即折向撤走。蒙面女郎也贴地急窜,奇快绝伦。
两黑影并未占得优势,来不及拦截,发出一声暗号,奋起穷追。
两个黑影从屋顶飘落天井,也向房廊掠来。一名黑影先向房内打出三枚暗器,随暗器之后急闪而入。
房内的巧姐已经失踪,从秘室走了。
又来了两个黑影,扼守在廊两端。
“到码头附近搜。”黑影中传来雷巡检的语音:“咱们来晚了,走!”
东方发白,鸡鸣报晓。罗克勤大踏步越过小姑亭,出街口走向里外自己的家。腰囊中有几百两金银,心情并不因此而显得轻松,心中像是压着一块沉重的铅,昨晚所发生的变故令他心中懔懔。
他发现大门的锁并未扣实,仅搭住两个门环而已,一阵寒流通过全身,似乎从湖上吹来的凉风太冷,冷得他心底发寒,掌心沁汗。其实风很小,这阵微风毫无凉意。
要来的终须会来,他必须勇敢地面对事实,这时想退缩已经来不及了,附近一定有人监视着他,他一退缩,对方将急速现身堵截的。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取下锁推开而入。
堂屋里,雷巡检和那四个穿紧身衣的人,四双精明锐利的眼睛紧盯着他,眼神比上一次更凌厉,更阴森。
他警觉地扭头回望,院子里空荡荡,那没有门的院门外,不知何时多出两个穿着紧身的佩刀陌生人,显然退路已绝。
“进来吧,罗克勤,不要说你不认识自己的家,目前你还是合法的主人,以后……以后就难说了,充公拍卖,还不知谁是买主呢。”雷巡检一团和气地说,但话中之意却充满凶兆:“我们也刚来,天亮了,沏茶过来待客好不好?我知道你家里有很好的茶叶。”
“看来,我真的要官司上身了。”他走近八仙桌无可奈何地说,解下夹布制的,围在腰上的生意人腰囊往桌上一放:“诸位请稍候,我到厨下沏茶。”
“不必了。”坐在上首那人说:“里面已经有人生火。如果稍晚片刻,你在小姑亭就可以看到你家的炊烟。来,坐下,腰囊里有好几百两银子,郑大爷被你割得很惨。”
“昨晚竟然上了火。”他在下首坐下:“以往,我很少上火的,大概注定要走运。”
“你确是走运。”雷巡检说:“赌运和桃花运很少一起走的,福无双至,但你却好事成双,难得。小伙子,希望你继续保持你的运气,见见这四位爷。”
雷巡检替他引见,其实他已经知道对方的底细了。上首那人,是巡防队的副统领赵天容。另三人是巡防队三剑客,青蛟解超、翻江龙封坤、神鹰车长。三剑客不但在本府声威显赫,在大江上下也是令江湖朋友胆寒的风云人物。
内堂里出来一位巡捕,捧出一只茶盘,全套茶具多加了两只小紫砂茶杯。罗克勤家里所用的茶具,不是邻府景德镇的磁制大壶,而是宜兴的小紫砂壶。
斟好茶,那位巡检站在他身后不言不动。
“我犯了法吗?”他镇定地问。
“目前还没有。”雷巡检说:“以后就难说了。但如果你希望不犯法,那就得看你的合作态度是否有诚意啦!”
“雷爷,你知道我是个聪明的人。”他说。
“但愿你真的聪明。”青蛟解超冷冷地说:“禹巧姐昨晚和你……”
“上床。”他粗野地说:“那淫妇的床上功夫,决不比府城那些娼妇差,她真该到府城去张艳帜。”
“我可以派一二十个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地和你谈十天八天,不怕你不将所有的事全都说出来。”青蛟的语气饱含威胁:“但我不希望拖下去。小伙子,你说过你是聪明人。”
“不错。”
“所以,你最好不愚蠢,把重要的事告诉我,免得浪费口舌。说吧!她要求你与什么人合作,或约定见面的时地吗?”
“这……”
“小伙子,你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是与我们合作,二是与他们合作。两条路,一生一死。”
又是两条路,又是一生一死!
两方面所给的两条路,都是相反的。不管他选哪一方面的路,其实都只有一条死路。
世间没有人愚蠢得放弃生路,可是他根本就没有生路。
他必须自己开出一条生路来。
“我完事以后就离开了。”他摆出一付受冤屈的嘴脸:“她床上功夫不错,但还差了那么一点份量。我离开的时候,她瘫在床上像条死鱼,哪有工夫谈其他的事?我身上带了几百两银子,怎敢逗留过久?”
“我们的人,没发现你离开。”青蛟沉声说。
“我很早就离开了,是从涂家赌场的暗门走的。巧姐唯一提到的事,是要我和她相好做露水鸳鸯。”
“你说谎!”
“皇天可以作证,我说的是实话。”
“哼!我不相信你的话。那里面有两个人,剑术与轻功、内劲、机智,都是第一流的高手,不要说你没见过这两个人。”
“见了鬼啦!床上能容得下多少人?煮大锅饭吗?”他干脆放泼:“单嫖双赌,男人对这种事是小气的。解爷,你不会认为你所说的两个人,是巧姐和我吗?我承认我的拳脚很不错,机智也锐敏,但却不会剑术,也跳不过一堵墙。”
青蚊哼了一声,打出手式。
那位站在他身后的巡捕,立即伸手擒住他的右手猛扭。他大叫一声,顺势扭转左肘猛攻巡捕的左耳门。巡检想将他的手臂抬起已来不及了,只好反而向下挫,左手抄住了他的左腿,要将他摆平。他一肘落空,顺势沉肘,钩住了巡捕的后颈,上体下压,将巡捕的脸部压住前顶,要将巡捕的头压折头骨。
两人倒下了,一只快靴将他踏住了。
“哎……”他伏卧在地狂叫挣扎,手脚乱撑乱蹬。
“你不合作,我要带你走。”翻江龙踏住他厉声说。
以交手的经过估计,那位巡捕的身手比罗克勤差了一大截,出其不意从后面擒人仍然失手,三两个巡捕想擒他真不是易事。
但在三剑客的手下,他成了鹤嘴里的小鱼。
“封兄。”雷巡检替他解围:“把他带至府城,问不出头绪来的,反而打草惊蛇,以后找线索就难了。”
“他一定知道一些重要的事。”翻江龙收脚回到凳旁落坐:“他也一定见过那个家伙。”
“我跟巧姐进屋,沿途鬼都没有半个,更不要说人了。”他挣扎着站起,呲牙咧嘴揉动被踏的腰脊:“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要知道些什么,要抓的是什么人,看老天爷份上,不要把我牵连在里面,拜托拜托,这些银子:你们拿去好了,就算我又嫖又赌不成材该罚吧。”
“我们在附近的眼线,已侦查了半个月。”青蛟的神色已没有刚才凌厉:“虽然还没有查出你牵连在内的确证,但你脱不了关系。告诉你,你给我放聪明些。在地方上做做泼皮,大不了挨板子坐几天牢。但如果上了他们的圈套,你算是完了,即使不上法场,一辈子也得听他们摆布,死了连尸首都不会被发现,你明白吗?”
“你们到底在捉些什么人?洪门天地会?”
“差不多,反正就是这一类玩意。”青蛟紧吸住他的眼神:“这半年来,由于安清帮两位当家的合作,先后破获了五处天佑会、光汉盟、三点会、双凤帮的香堂。”
“咦!双凤帮不是安清门安徽十六帮的……”
“安清门一百二十八帮半,双凤是安徽十六帮的头帮。但在本府的双凤帮是一群极神秘的黑道男女所组成,他们的宗旨并不是真正的反清复明,仅假借反清复明的旗号设立山门,暗中不择手段敛财,控制的手段残酷严密,香堂的当家,全是些心狠手辣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男女。”
“你是说,巧姐是……”
“她还不配。”青蛟截断他的说:“除非她有可以连升三等的特殊成就,不然就轮不到她拜香堂。小伙子,昨晚你看见什么人了?巧姐是不是替你引见了几个年青人?”
“没有……”
“是女的吧?很美是不是?”
“解爷,不骗你,昨晚除了巧姐之外,我发誓,她没有替我引见任何人。”他急急解释。
他当然敢发誓,巧姐的确不曾替他引见那自称金凤的人。
之后,五个人轮番向他盘话,软硬兼施,威吓、诱话、盘驳、截诬……他小心地应付,半精明半糊涂,半软弱半强硬,反正他心中已打定主意,不管对方如何攻击,他始终能有效地保护自己的弱点,除了床上的事。他推得一干二净,不上对方的圈套。
直拖至辰牌末,最后雷巡检用警告的口吻作结束:“小伙子,千万记住要与我们合作,尽量设法接近巧姐与杨豹那些人,发现任何可疑的人和事,别忘了赶快去找我,这是你唯一的活路,知道吗?以后如果有问题,我不来找你,巡防队的也会来的,把你带走容易,你想回来就难了。”
送走了这些官府的人,他着手准备应变。不管怎样,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要从死路中,打出一条生路来。
黑道的人固然可怕,但如果在官府落了案,那就一切都完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必须为自己好好打算。
傍晚时分,他闯进西巷谢家的小厅堂。谢家的谢旺,在铁算盘贺福的小货船上做伙计,赚的钱几乎全花在喝酒与赌博上,没有余钱养家糊口,家中的一妻两女一子,总不能喝西北风过日子,为了填饱肚子,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走上了古老的苦命女人被迫走上的道路,打几个男人混日子,比入青楼操贱业要高级些。贺大爷的宝贝儿子贺明寿,就是谢家的长女小香的恩客之一。
堂屋里有不少人,谢家三母女之外,有贺明寿、禹日升、杨豹与黄山姑的儿子黄小蛟。
大门本来是上了闩的,七男女正在灯下进膳,桌上的酒菜相当丰盛。
砰一声怪响,两根门闩同时折断,接着,两扇门徐徐张开,罗克勤阴笑着跨入堂屋。
“咦!罗少爷,你……你怎么打破大门乱闯?”徐娘半老的谢氏吓得站起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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